胡增官
一
住在遠離大海的大山里,想著那片遙遠的灘涂。
嶺上梯田層疊,春苗一層層長上來,蔥翠油綠。田間一道溪流伴著蜿蜒山路奔流而下,曲折入海。截取溪流一段,兩頭用泥沙堵死,弄干溪水抓魚,有鯽魚、胡子魚,還有黃蟮、泥鰍,偶爾會遇上蛇,緩緩地爬上溪岸,鉆進荒亂的草叢。小時候恨大海和灘涂都不是我們村的,只能抓這些免費的淡水魚,大的不過三個指頭寬,煮熟了吃,一股濃重的泥味,哪像帶魚、黃花魚、黃魚等海鮮,清清爽爽,肉香味美。有一種叫鱟的海產(chǎn)品,不像魚,像風箏,扁身子,三角形的頭,背上披甲,拖著一條比飄帶還長的尾巴。鱟肉嫩且清香;我尤喜鱟籽,一粒粒如細小的珍珠,淺黃,半透明,嚼起來脆脆的,很獨特的享受。鱟肉、鱟籽價錢高,吃的機會稀少,屈指可數(shù)。那片海那片灘涂是隔壁村的,想吃,得花錢。那時的錢,大家都少。要是村里有海域,造幾條船出海,拖幾網(wǎng)魚上來,挨家挨戶分攤解饞,多美氣。
二
碼頭是第一江湖,俠士與無賴出沒的所在,金庸、梁羽生演繹的武林除了深山老林,就是這樣一處驚濤拍岸如裂帛的地頭,順帶把鐵石男兒的兒女情長在這兒盡情鋪排。純情戲更是視碼頭為演出浪漫與悲歡的道場,折騰本就濕潤的駁岸浮橋激情澎湃無寧日。駁岸、浮橋、踏板是構(gòu)成碼頭的要件,都給人風雨漂游的不踏實感。碼頭是陸地的盡頭,斷裂的地平線。岸上的愛情,到了海里風雨無定,縱然碼頭上離愁的視線扯斷桅桿,只不過又添海上事故。
那些飄滿碼頭的濃云慘霧曾經(jīng)灰蒙蒙籠罩我從未謀面的祖父心頭,成為他終生的心痛。這是一個久遠的故事,三十多年里從我父親與叔父嘴里一遍遍述說,愣是烙進我心頭,成為我家族記憶的又一創(chuàng)痕。那時祖父養(yǎng)不活三男兩女,我的兩個姑姑從小抱養(yǎng)出去,其中大姑姑抱養(yǎng)給省城一戶人家。那天,祖父抱著大姑姑離開家門,走了十多里山路,卻因算錯了潮汛,趕到海邊碼頭時,客輪已嗚嗚離岸,祖父心悸如撞鹿,抱著大姑姑撒腿飛奔如箭,射向伸入海水的咸濕碼頭,一個高難度跨越,他終于跳上離岸的船尾。他擔心誤了客輪,錯過預約,從此錯過送養(yǎng)的機會,給饑餓的家庭又添一份危機。但從此,祖父落下心病,每每漲潮的時辰,祖父心悸不已,寢食難安,碼頭歷險的一幕在腦屏上反復放映,世間誰忍把骨肉親情割舍?心悸的根源正是由于內(nèi)疚與負罪感。后來,我的小姑姑被收養(yǎng)的人家虐待致死,大姑姑生死不明,祖父帶著心悸早早離開人世。
后來,我去看過這座海邊荒郊的碼頭,碼頭上亂石堆疊,周圍是腥臭的亂灘。冰冷的海浪沖擊碼頭,回流時如怨如訴,說盡人間悲歡離合。無論多么唯美的碼頭,都有疼痛的一面,而這樣的疼痛還在四海之內(nèi)的各個碼頭繼續(xù)上演,除非世間愛情不再,親情不再,友情不再。
三
故園的風味是一條長長的河流,思念有多長,它就有多長,甩也甩不脫,縱然浪跡天涯海角,都會縈繞心間,氤氳著鄉(xiāng)情與親情的美好滋味。美好滋味伴隨美好向往,于我,美好向往的核心是故園的魚丸。
故園的魚丸也是魚丸移民的故園。如果魚丸如我懂得尋根問祖,我東南沿海,那處與祖國寶島臺灣隔海相望的連江小縣城,恐怕滿街都將彈跳遠足歸來的乒乓球大小的魚丸們。連江隸屬于福州,福州有句諺語:“魚丸扁肉燕,乞儂(讓你)騙一騙?!笔加诙嗄昵埃V莸幕閴垩缦纬沙圆涣硕抵叩牧曀?,席間東家都準備一袋干菜肴,主要是魚丸、扁肉燕,讓賓客帶回家去與家人共享,有“騙一騙”賓客的客套之意。魚丸、扁丸燕是福州風味小吃中兩味扛鼎之作。扁肉燕始作于福州城,魚丸則出自中國第一漁業(yè)大縣連江。近讀《福州老行當》一書,書中記載,連江制作魚丸有百年以上歷史,據(jù)說當時一艘漁船出海打魚,因遇臺風被困在一座孤島上,糧食吃光了,船上漁民就把捕來的魚打碎調(diào)以僅有的一點地瓜粉,做成丸子來充饑。后來風平浪靜,他們回到岸上,記起在孤島上吃的丸子滋味無窮,繼續(xù)做著吃,這就是魚丸的前身。一款地方風味的誕生,都極其偶然,而偶然中又無不寓含必然的辯證,正如烤乳豬之于四川,獅子頭于揚州,酥油茶之于內(nèi)蒙古草原,別無選擇。
我的魚丸情結(jié),似乎可追溯到孩童時代,跟魚丸一樣頑皮的年齡,遭遇上物質(zhì)匱乏,平常的日子,魚丸是奢侈的食中珍珠瑪瑙,只能流著三尺口水懸想,嘴里淡出鳥來的時候,巴望著家里拿到一張大紅喜柬,讓家里大人愁斷腸的大紅請柬,于我們孩童卻是福音,意味著開葷吃魚丸指日可待。那時家口多,赴宴的家人帶回來的三五個魚丸,還是“虎口奪食”的戰(zhàn)利品,那時宴席上還不時興吃不了兜著走的干貨菜肴,全靠赴宴人在菜肴上桌時用筷子、湯匙乃至用手及時機智搶奪些好菜拿回家共享,那種眾賓客舉湯匙齊下打撈魚丸,眨眼間碗底朝天的戰(zhàn)天斗地場面,至今回想仍百感交集。拼搏回來的魚丸,分到我嘴里僅有半個,我細細吮呷,絲絲縷縷品味那魚丸的腥香,那醬肉餡的醇香,肚里飯撐飽了,半個魚丸依然完好無損,作一口細嚼改善生活,剎那間生發(fā)的幸福與滿足感平生少有,沒齒不忘。后來上了中學,住校,有了掌管小錢的權(quán)力,每周從牙縫里擠下一毛錢,周末跟同村同學到中學附近橋頭的魚丸攤上買一碗兩只的魚丸,將光骨熬的高湯連同饞死我的魚丸熱熱地吃下,寒冬里,頓感身子暖燙,虎虎生威,七公里的回鄉(xiāng)路,憋一口氣小跑著回家。
你已經(jīng)知道,魚丸其實就是一種魚制品,用大海里捕撈的帶魚、鯊魚、黃花魚、馬鮫魚、鰻魚,等等,剔凈魚皮和大小魚骨魚刺,將魚肉剁爛,擱進特制的手工魚丸機(現(xiàn)在規(guī)模生產(chǎn)魚丸多用電動機器)搖上半晌(其間加入上等地瓜粉及所需調(diào)味品),搖到魚漿擱冷水里不下沉,就轉(zhuǎn)入下一套工序,將揉捏手中的魚漿巧妙點入肉餡,再巧妙地擠捏成圓形,扔入沸水中加熱到魚丸上浮時即可食用。過年,家家戶戶都做魚丸,又并非人人會做,會做魚丸的人其實少數(shù),能做出彈力適中,吃起來筋道可口的上等魚丸的人更是萬里挑一。做魚丸是精細活,貌似簡單的程序,寓含著諸多機巧,否則“魚丸師傅”的尊稱就枉然了。近年,我生活的移民城市武夷山也開了兩家魚丸店,我是常客,總吃不出老家魚丸可口、筋道、醇香的感覺,不僅是地域因素,多半是店家偷工減料,恐怕魚丸師傅功夫也不到家。前不久侄兒成家,我赴宴兜回百來個家鄉(xiāng)魚丸,大大解饞了一回,那些日子我講話都飄散著故園魚丸香。
四
到大山里工作后的第二年春節(jié)我回老家,同村一幫同學相邀,聚會安排在這片灘涂附近難得的一小塊沙灘上,沙粒鋪排如波的沙灘間,間雜嶙峋的礁石。大伙面朝大海,該是春暖花開的好心情,甚至充滿壯懷激烈的豪情。我卻憂郁得像一只受傷的海豹,一股離鄉(xiāng)的惆帳堵滿胸間。我取出攜帶的一只瓷碗,在海水初漲、潮水艱難闖過礁石、越上沙灘的瞬間,我舀了一碗海水。那是個陰霾的日子,遠處霧鎖海面,海風撲在臉上,狂勁掀動額發(fā)。我雙手舉起盛滿海水的瓷碗,舉到嘴邊,仿佛與海結(jié)義似的心情神圣又凝重,喝下了這碗海水,咸澀汁液穿過喉嚨狹道,擁抱五臟六腑。這是我第一次喝海水。他們后來也喝了海水,卻沒有我決絕,只嘗了幾口,咸澀畢竟不是美好的滋味。
接著,我赤足踩進灘涂淤泥,潮水從腳后跟趕來,打濕褲管。我提溜著褲管艱難爬上灘涂走了。我的命運屬于寧靜大山,二十年的別離,老家鄰村那片肥沃的灘涂,那廣漠無垠的喧囂的大海,可是別來無恙?
【責任編輯 王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