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鑫森
從辦公樓的窗口望出去,天低云暗。冬天的黃昏,陰冷而模糊,遠處已閃出星星點點的燈光。雪是停住了,到處渾然一白,小北風(fēng)卻呼呼地刮得起勁,斷斷續(xù)續(xù)有鞭炮聲傳來,仿佛在提醒人們,今天是農(nóng)歷的大年三十。
對于中國人來說,大年三十比哪個日子都重要。母親打了兩個電話來催我回家,還特意說要把那兩個洋人捎上。這還用叮囑嗎?自從萬易斯和陳潔芬到我們公司來打工起,就一直住在我們家。我笑著問母親:“您給我們備好了壓歲錢嗎?”她說:“哪一年我忘了?何況今年還有兩個洋人!”
這兩個洋人,是從美國來的,在北方的A大學(xué)中文系留學(xué)。嚴(yán)格地說,是一個美國人,一個美籍華人。男的叫萬易斯,今年二十五歲,念四年級,一米八五高的個子,戴一副寬玳瑁邊眼鏡,一頭卷發(fā),長得非常壯實。女的叫陳潔芬,二十一歲,身材苗苗條條,很文靜,她是在美國出生,在美國長大的。我高中時的一個同學(xué),如今在A大學(xué)中文系當(dāng)教師,打電話介紹他們來寒假打工的。正好我承包的這家瀟湘藥物公司有不少外文技術(shù)資料需要翻譯,人手不很夠,于是他們便來到了這座湘地的小城。因為放寒假,當(dāng)中學(xué)老師的妻子領(lǐng)著兒子去上海岳父家了。岳母已過世,又只妻子這么個獨女,總得有人陪著老爺子過個熱鬧年。于是我讓萬易斯和陳潔芬住到家里來。我家是一棟小樓,立在城南的一片大大小小的住宅樓中間。萬易斯、陳潔芬和小保姆蕓蕓,一人一間,住在樓上。我和母親住在樓下。因為他們的到來,母親出乎意料的高興,老是一邊扳著手指算哪天是大年三十,一邊說:“景和,去了兩個又來了兩個,今年團年還是個滿數(shù),這就吉利,這就好!”有什么辦法呢,母親就信這個!
我的同學(xué)在電話里說請我好好照料他們,說他們的中文閱讀和翻譯水平都不錯,但相對而言,陳潔芬的口語就差多了。還說,萬易斯最崇拜金庸小說《鹿鼎記》中的韋小保,所以在學(xué)校自稱萬小保。我當(dāng)時聽了,忍不住哈哈大笑。
那天,我去火車站接他們,火車正好到站,人流朝出站口涌來。我正后悔出來得匆忙,忘記寫一個接人的紙牌子了,突然,發(fā)現(xiàn)人流中高高舉起一張大報紙,上寫“陳景和先生”五個大字!因為他個子高,舉著雙臂,那張大報紙像一面白色的旗幟,高揚于黑壓壓的人頭之上。待走近了,我忙叫住他們——一個高個子洋人后面跟著一個有些纖弱的中國姑娘,都穿著猩紅色的羽絨服,像兩團熊熊燃燒的火。我問他們是不是萬易斯和陳潔芬?姑娘靦腆地說“yes”,而萬易斯卻能說一口標(biāo)準(zhǔn)的普通話:“您是陳先生吧,我叫萬易斯,又叫萬小保;她叫陳潔芬。這是老師給您的信?!闭f完,他遞給我一封信。
我發(fā)現(xiàn)萬易斯的額上有一塊地方青紫青紫的,就問他在哪兒受的傷?陳潔芬格格地笑起來,然后用英語說了一大段話——很遺憾,我一句也聽不懂,她一個華人都不能好好說中文,且毫無愧色,真讓人受不了,到底是在美國長大的!萬易斯摸了摸傷著的地方,說:“在火車上,有幾個流氓對她說下流話,我萬小保就跟他們干上了,我的西洋拳打得挺棒的。中國小說里有許多英雄救美人的故事,我非常喜歡?!标悵嵎业哪樇t了,很輕很輕地說了句什么。萬易斯笑了:“陳先生,她說她不是美人,而我確實是個英雄,她很佩服我?!?/p>
我突然產(chǎn)生了幻覺,如果不看他們的相貌,光聽說話,萬易斯簡直就是一個地道的中國人,而陳潔芬倒是一個美國人了。我莫名其妙地感到難受。我揮揮手,說:“車停在那邊。你們就住在我家吧。希望你們能在這里過得愉快!”
平心而論,我對他們的工作是很滿意的。翻譯的速度快,也很準(zhǔn)確。資料室負(fù)責(zé)人很欣賞地告訴我。我們?nèi)齻€人的關(guān)系也密切起來,早晨一起在家里用過早餐,一起坐車到公司去,中午在公司用午間餐,下了班又一起回家。他們不再叫我陳先生或總經(jīng)理,而是叫我陳大哥。我喜歡和萬易斯交談,他在語言方面有一種超人的天賦,和他交談沒有任何障礙,北京話里的“挺棒”、“侃大山”、“蓋了帽”等等,說得非常流利。更絕的是只幾天工夫,他居然能斷續(xù)地說這個小城的某些方言了,“吃飯”可以說成地道的“呷飯”。而陳潔芬偶爾說什么復(fù)雜一點的句子,非得使用英語,中文只能說一些很簡單的話,就像一個四五歲的中國小孩。每當(dāng)這時候,她瞅瞅我,顯出一種慌亂,因為我的目光含有某種惋惜。她很聰明,從我的目光里一定讀出了我的感覺。
午間餐后,他們常到我的辦公室來喝咖啡,因為有一個小時的休息。我喜歡在飯后嚼一瓣檳榔,辦公室和家里總備著這玩意。檳榔是海南島出產(chǎn)的,城里一些作坊把檳榔切成船形的瓣兒,經(jīng)過泡制、晾曬,然后點上紅糖、石灰熬煮的鹵水,就成了湘中一帶最受人歡迎的食品。檳榔嚼在口里,又辣又甜,直到嚼成渣再吐掉。這種食品在小城時興已有三百多年的歷史了,它可以潤肺、化食、殺菌、解油膩,男女老少都喜歡嚼。萬易斯很好奇,把一瓣檳榔放進口里使勁地嚼,腮幫子劇烈地運動著,紅紅的漿汁順著嘴角流下來,頭上立即冒出了一層熱汗?!瓣惔蟾?,真刺激,我喜歡這種味道。”我叫陳潔芬也嘗一嘗,她顫顫索索把一瓣檳榔放進口里,好像是毒藥,才嚼了兩下,便“呼”地吐掉了,然后雙手一攤,聳了聳肩,怪模怪樣地用中文說:“不。很……難……受!”萬易斯取笑她像一只誤食了生姜的小貓,邊說邊往口里又放了一瓣檳榔。
陳潔芬已經(jīng)很不習(xí)慣中國生活的種種形態(tài)了,比如吃飯使用筷子,她就怎么也拿不住,最后只得使用叉和勺。而萬易斯卻使用得滿是一回事,湘菜里辣子多,他也無所謂,真是怪事。我想找個機會,開導(dǎo)開導(dǎo)陳潔芬。
有一個晚上,在我的書房里,萬易斯忽然問:“陳大哥姓陳,陳潔芬也姓陳,你們的血緣是不是一個源頭?當(dāng)然不是抽象地說?!?/p>
陳潔芬驚愣地望著萬易斯,覺得他提出的問題太讓人不可思議。
我說:“是的。是一個源頭!”
陳潔芬使勁地?fù)u了搖頭,說:“NO!NO!”
我有些生氣了,很生硬地說:“你不要以為你生長在美國,你的根還在中國。你不懂!讓我告訴你?!?/p>
我從書架上取下一本新買的《陳姓溯源》,使勁地晃了晃,然后說起了漫長的陳姓的歷程:在黃帝時期,古老的陳豐氏部落怎么給了陳姓一個“陳”字的標(biāo)記,舜帝是公認(rèn)的血緣親祖,據(jù)史載,還可以把陳姓的血源關(guān)系追溯到舜帝的祖先——幕。又說到最早的陳國,說到高舉義旗的陳勝,說到北宋時江州義門陳姓十九代同居共飲,然后又怎么在朝廷監(jiān)護下分散遷移到全國的十六個省、市所轄的一百二十五個縣、市中,而福建、廣東一帶的陳姓子孫,又怎么陸續(xù)遷移到海外去……。
萬易斯不斷地發(fā)出驚嘆聲,顯得非常激動。而陳潔芬只是瞪大一雙眼睛,極其艱難地理解著我所說的這一切。她大概依稀聽懂了一點什么,低低地用英語說了幾句話。萬易斯立刻翻譯出來,意思是“我的祖父的祖父的祖父,和陳大哥的祖父的祖父的祖父,一直推算上去,都是來源于同一對男女”。
我點點頭。她能理解到這個程度,已經(jīng)很難為她了。
她用中文說:“我要把這些告訴我的爸爸和媽媽,他們不知道這些歷史?!?/p>
下班的鈴聲終于響了。
我切斷思路,走出辦公室,快步朝資料室走去。今天雖然是大年三十,但公司正式放假是初一到初七。得趕快回去,免得母親等急了。萬易斯和陳潔芬正好一前一后走出資料室。萬易斯?jié)M瞼是笑,想跟陳潔芬說什么,她卻別過瞼去不理睬他。他們準(zhǔn)鬧別扭了,早幾天不還是好好的嗎?
陳潔芬快步走到我身邊來,和我并排朝辦公樓外走去,故意把萬易斯丟在身后。
我隱隱感覺到他們鬧別扭,與昨天我和一個美國商人亨得的談判有關(guān)。當(dāng)時他們都在場,充當(dāng)我的翻譯。
我們走出辦公樓時,汽車早巳停在那兒了,空氣里浸著凜凜的寒意。陳潔芬輕輕對我說:“陳大哥,我坐前面,好嗎?”說完,便拉開車門,徑直坐到司機的旁邊,她不想和萬易斯同坐在后面。而平常她總是和萬易斯同排坐的,我當(dāng)然是坐在司機旁邊。從反光鏡里看見他們頭挨頭地用英語講著很親切的話。那時候他們的臉上泛著很青春的笑,眉目間傳遞著種種神秘的訊號。
汽車響了一聲喇叭,在鋪滿雪花的馬路上跑起來。
我和萬易斯并排坐在后面,他的神情很懊喪,想跟我說點什么,嘴唇動了幾下,終于什么也沒有說。為了不使他難堪,我裝著很累的樣子,閉著眼睛養(yǎng)起神來,腦袋里卻在想著萬易斯和陳潔芬鬧別扭的事。他們當(dāng)然不是戀人,如果是,我的同學(xué)會在電話里和信中提及。從他們平日的交談中也可以證明這一點,A大學(xué)的中文系有四五百留學(xué)生,他們不是一個年級的,只是去圖書館借書時偶爾認(rèn)識的。到了寒假,因為都不回美國,呆在寂靜的校園也很無聊,相約想到江南來呆一呆,便請我的同學(xué)介紹個打工的去處,最好能真正接觸一下中國生活的實際內(nèi)容。但是,從某些方面來看,他們的關(guān)系又似乎比戀人更勝一籌。
早幾天的一個夜晚,看完電視,萬易斯、陳潔芬和蕓蕓都打著哈欠上樓去了。我陪著母親在她房里輕聲聊著家常話,四周靜極了,客廳的燈也早關(guān)了。
突然,母親說:“你聽,景和?!?/p>
樓上有極輕極輕的腳步聲,從一間房躡腳到另一間房去了。
母親又說:“我聽得出來,是那個萬易斯的腳步聲,她到陳潔芬的房里去了?!?/p>
我沒有作聲。
很久很久再沒有腳步聲響起,萬易斯進去后就再沒有出來。
“這怎么行?景和?!蹦赣H憤憤地說。
我扯個謊說:“他們在談戀愛?!?/p>
“談戀愛?他們打了證明嗎?”
我只好說:“媽,美國人的生活習(xí)俗和我們是不同的?!?/p>
她驚異地望著我,然后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我能向母親解釋什么呢?他們畢竟是美國人,在這些方面,自然沒有中國人這么嚴(yán)謹(jǐn),或者更準(zhǔn)確地說沒有我們這一代人這么嚴(yán)謹(jǐn),現(xiàn)在的小青年其實也和他們差不多了。
第二天早上用餐時,他們親親熱熱地邊吃邊談,沒有絲毫的羞赧,這使母親更為驚異。
汽車在行人很稀少的馬路上行駛著,輪子輾在雪上的聲音非常清亮,朦朦朧朧的燈光在玻璃窗上閃爍著,拉扯成一條細細的光的帶子。
不管怎么說,他們的關(guān)系到底不同尋常,為什么突然之間形同陌路之人呢?也許是與昨天的談判有關(guān)吧。是不是陳潔芬的某一處翻譯,被萬易斯糾正,她覺得失了面子呢?女孩子的脾氣總是有點怪怪的。
我們公司研制的防癌藥用乳罩、治神經(jīng)衰弱的藥枕以及治老年人氣喘的“鎮(zhèn)喘丸”,在國內(nèi)市場很暢銷,引起了許多外商的興趣,美國的一家CS藥品銷售總公司來函聯(lián)系,希望通過談判獲得在美國的總銷售權(quán)。接著,一個叫亨得的大胡子美國人來到了這座小城。昨天,是我們雙方的初次接觸(屬于試驗性談判的性質(zhì)),不作正式的談判,我便讓萬易斯和陳潔芬充當(dāng)翻譯。
在豪華的會議室,我們稍稍寒暄幾句后,便切入了主題。亨得要求在價格上取得最惠的待遇,比如藥用乳罩頂多給十美元一只,藥枕二十美元,我自然是不同意。在對話的過程中,我發(fā)現(xiàn)亨得很快把注意力集中在萬易斯身上,他們興致勃勃地用英語交談起來,陳潔芬認(rèn)真地聽著,漸漸地,她微微地皺起了眉頭。萬易斯大概看出了我的不快,忙轉(zhuǎn)過臉來說:“我和亨得先生都是紐約人,他家和我家相距不遠。就像中國古語里所說的:他鄉(xiāng)遇故知。亨得先生說,每件產(chǎn)品他可以增加一美元,不知陳大哥意下如何?”
我正要回答,陳潔芬漲紅了一張臉,非常激烈地說著英語,簡直可以說吐字快如流彈,同時目光非常嚴(yán)厲地射向萬易斯。
萬易斯顯得非常尷尬,慌亂中對我說:“陳大哥,我們先休會,以后再談,好嗎?”
我同意了。
事后,萬易斯和陳潔芬都沒有向我作什么解釋。我也沒太在意,反正談判遇到些麻煩是常有的事,何況這不過是一種預(yù)備的程序。但他們兩人的關(guān)系卻惡化了,陳潔芬不怎么愿意理睬萬易斯。他們之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管它呢,小青年之間發(fā)生些磕磕碰碰,我弄不明白也不想弄明白。
汽車緩緩地駛到了家門口,待我們下了車,司機又把車開走了。
蕓蕓大概是聽到了喇叭聲,趕忙打開門,連聲說:“快進來,團年飯都擺上桌子了,老太太興頭很高哩。”
我們走進燈火通明的客廳,果然是熱騰騰的一桌菜,汽鍋雞、海參炒肉、烤鴨、紅燒團魚、蓮子羹……五顏六色,好看極了。茅臺酒、葡萄酒、可口可樂,威武地立在桌子上。
蕓蕓跑到門外,點燃一掛“千子鞭”,噼噼啪啪炸得山響。
母親莊嚴(yán)地站在上首的位置,招呼大家快坐下,邊說邊笑,臉上的皺紋平展展的。陳潔芬親熱地坐到母親的旁邊,恭恭敬敬喊了一聲“伯母”。萬易斯在我身邊坐下。蕓蕓忙著給大家斟酒,然后也坐下了。
我和萬易斯斟的是茅臺酒,她們?nèi)齻€斟的是葡萄酒。母親端起酒杯,說:“今天我打心眼里高興,你們兩個外國來的客人在我家團年,就像我的兒女一樣。來,先喝了這杯,祝你們將來高中狀元!”
萬易斯瞅了瞅陳潔芬,覺得她似乎聽得有些費力,忙殷勤地翻譯成英文。譯完了,他對我說:“陳大哥,我把‘狀元譯成‘大學(xué)者,行嗎?因為老太太說的大概是這個意思。”我說:“是的?!?/p>
陳潔芬滿面是笑地望著母親,但她眼角的余光分明告訴萬易斯,母親的話她是聽懂了的。
于是,我們喝酒、吃菜,聊一些熱熱的話題。
萬易斯憋著一口氣連干了三杯茅臺,噎得直咳嗽。我說這酒很厲害,慢慢兒喝。他倔犟地?fù)u了搖頭,又干了一杯。
母親親切地問陳潔芬她家在美國過不過年?
陳潔芬很費力地回答知道過年這回事,但是沒有這么隆重,她又說他們美國人只知道過圣誕節(jié)。她用嘴朝萬易斯一呶。
萬易斯裝著沒看見,一仰脖子干了一杯。這時,他的臉已經(jīng)血紅血紅,眼睛里透出很濃很濃的憂傷,好像是一只可憐的小動物。
我很希望他們和好,我對陳潔芬說:“你們都是美國來的,你敬他一杯酒吧?!标悵嵎覉詻Q地?fù)u了搖頭。
母親好奇地望著他們,弄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使我高興的是,陳潔芬堅持著使用筷子,也許她明白如果用刀叉來吃團年飯,將會使整個氣氛變得滑稽。她去夾一塊海參時,“哧溜”一下,海參又滑回了盤子。母親想幫她夾,她搖搖頭制止了,硬是順利地把這片海參夾進了口里,像小孩子一樣夸張地嚼著。母親說:“這孩子,還真倔!”
團年飯終于吃完了。
待一切收拾好,中央電視臺的春節(jié)文藝晚會也開始了。
母親從口袋里掏出四個紅紙包封,遞給我們四個人?!澳銈兌际呛⒆樱@是我給你們的壓歲錢。”
雖說我已是四十好幾的人了,可一接過壓歲錢,心里就猛地一熱:“媽,謝謝您。”
他們也跟著我向母親道了謝。
母親笑得很美麗。
我發(fā)現(xiàn)對于壓歲錢,萬易斯和陳潔芬的反應(yīng)是不同的,前者是驚訝,而后者是壓抑不住的激動。并不是對于錢和錢的數(shù)目,而是對于這種古老形式的理解程度。是的,對于過年、團年飯、壓歲錢等悠久的民俗文化,不管怎么說,只有中國人才能悟出此中的妙旨,這種文化已經(jīng)滲透了炎黃血緣的每一條支脈,無論它流動在什么地方。陳潔芬是華人,而萬易斯是美國人,這些感覺他是學(xué)不到的,盡管他自稱是萬小保,盡管他可以講流利的普通話,可以說小城的方言,可以用筷子夾菜和嚼檳榔。
聯(lián)歡晚會的歡樂情緒,漸漸地把客廳淌得滿滿的。歌曲、舞蹈、戲劇、相聲、小品……可以說是高潮迭起,歡聲不斷。陳潔芬緊緊地挨著母親,小聲地用簡單的中文和母親交談著,母親不時地哈哈大笑。萬易斯的目光卻很分散,他對這些節(jié)目和這種過年的氣氛大概沒有什么興趣??焓稽c的時候,他站起來,說:“陳媽媽,陳大哥,我頭有些疼,先去休息一下。潔芬,你呢?”
陳潔芬頭也不回,說:“我要守歲!”
萬易斯耷拉著頭,孤零零地上樓去了。我猜測他是想跟陳潔芬解釋什么,可惜陳潔芬不搭理他。
聯(lián)歡晚會一直到子夜才結(jié)束。母親讓蕓蕓擺上各種各樣的點心,泡上香噴噴的茶。盡管室外寒風(fēng)怒號,但暖風(fēng)機卻把客廳吹得暖意融融。我們一邊聊天,一邊守歲。陳潔芬對母親說:“伯母,這是我一生中過的一個最有意思的年,我永遠不會忘記的。謝謝你們?!闭f完,她的眼里閃現(xiàn)著淚花。
母親摟著她說:“好女兒,明年還到我家來吧?!?/p>
陳潔芬撒嬌地“嗯”了一聲。
我忽然問:“陳潔芬你告訴我,你和萬易斯之間發(fā)生了什么事?”
她搖了搖頭,然后說:“我相信他會告訴你的——美國人應(yīng)該是很坦率的。”
我們一直守到凌晨四點鐘,才各自回房去休息。臨走時,陳潔芬對母親說:“伯母,明早,我給您拜年!”
第二天一大早,母親早坐在客廳里了。
我向母親鞠了一躬,祝新的一年她老人家健康,萬事如意。
萬易斯和蕓蕓都效法我的樣子向母親拜年。輪到陳潔芬了,她突然在地毯上跪下來,作古正經(jīng)地磕了個頭,恭恭敬敬地說:“祝伯母新年愉快!”
母親慌忙扶起了她,說:“這姑娘怎么行起大禮來了?”
早餐后,陳潔芬把我叫到一邊,說她決定明天回A大學(xué)去,請我替她購一張飛機票。她的口氣很堅決,我也就不便挽留了。但是萬易斯呢?他走不走呢?陳潔芬告訴我他應(yīng)該留在這里,把剩下的資料譯完,又說正式談判時,不要讓萬易斯當(dāng)翻譯。
這些話,萬易斯自然是聽到了,他不停地搓著手,顯得很難過。
當(dāng)晚,飛機票就拿到了。陳潔芬說:“陳大哥,您能不能送那本關(guān)于陳姓的書給我?”
我滿口應(yīng)允了。
初二的早晨,我打電話叫公司值班的派了輛車來,我送陳潔芬去飛機場。萬易斯可憐巴巴地站在車門邊。我叫萬易斯也上車來,但陳潔芬卻“嘭”的一聲把車門關(guān)了。然后,從車窗里伸出頭,向母親和蕓蕓道別。
送走了陳潔芬,我返回到家里時,萬易斯不見了,只有母親和蕓蕓在客廳里看電視。母親指了指樓上,讓我上他房里去找。我搖搖頭,我知道萬易斯會主動找我談的。
此后的日子,萬易斯整天苦著瞼,眼睛里布滿了血絲,難得說幾句話。
過了元宵節(jié),萬易斯把技術(shù)資料全部譯完了,他該返校了。我把他和陳潔芬的工資結(jié)算好交給他,請他回校后代向陳潔芬問好,并歡迎他們有機會再來。
他問:“我們該給陳大哥多少房費和伙食費?”
我笑了笑:“這不是在美國。在中國沒有收朋友房費和伙食費的道理?!?/p>
他想了一陣,總算想明白了,才把錢塞到口袋里。
沉默了好一會,萬易斯說:“陳大哥,有一件事我對不起您。那次談判,我對亨得說不必給很高的價,亨得表示如果談判成功可以給我們一筆錢,他說美國人應(yīng)該幫美國人。我沒想到陳潔芬卻堅決反對。我忘了,從骨子里來說,她是一個中國人,她忍受不了對她的同胞的欺騙。她指責(zé)我這樣做是不道德的,又說她和你都姓陳,都是一個祖先。當(dāng)然,我后來知道我錯了。所以,她不理我,她提早回校了。請您原諒我。”
我的心突然一熱。陳潔芬沒忘她是一個中國人,沒忘她身上流淌的血是來自同一個源頭。血緣的印記,是何等的深刻和奇瑰啊。
我拍了拍萬易斯的肩,說:“這沒什么,我能理解你,正如我現(xiàn)在理解了陳潔芬一樣?!?/p>
萬易斯突然抱住了我,喃喃地說:“陳大哥,我的好大哥……”
丙戌冬重改于無暇居
責(zé)任編輯:夢天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