譙志宏

在大片的玉米地里，有時候我們在健壯的玉米秧中，會發(fā)現(xiàn)其中夾雜著一棵病怏怏的玉米苗，葉子邊緣顯出黃褐的顏色，矮小、瘦弱，就像是一個被饑餓包裹著的非洲黑孩子。父親告訴我說：這株病怏怏的玉米苗，享受不列成熟和豐收的喜悅，它不會開花，也不會結(jié)果，在它的兄弟姐妹們，孕育出飽滿的玉緊棒子之前，它就已經(jīng)注定了要慢慢地先于它們而死去。造物為何如此殘忍與不公?從此，對于造物主的心意，我完全喪失了信心。

如果你想要從一群人中找出三年級(一)班的玉米來，那的確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

上體育課的時候，你看那個跑步最慢，永遠跑在最后面的人，一定是玉米。事實上，玉米跑步就是這樣慢?？粗衩啄欠蕪U廢的身軀，像個皮球一樣滾動著，同學們都哈哈大笑，還有吹口哨的，喝倒彩的。就連那些女生，都把他遠遠地甩在了后面，用她們身后晃動的辮子嘲笑他。等玉米跑到終點的時候，同學們都已經(jīng)走了，體育老師也走了，只剩下一個空空大大的操場，還有操場上面深藍而高遠的天空，在俯看著人世。

等到下一次體育課的時候，同學們都在一起玩籃球，玉米也在那些同學中間和那個臟皮球一起廢動著，可是一節(jié)體育課下來，他連皮球也沒有挨著。這個矮小的孩子對此還是樂此不疲。有一次，那個皮球好不容易蹦到了他的面前，他彎下腰，剛要去撿，另一個同學卻搶先一步，把皮球搶了過來，抱在懷里，玉米不由自主，隨手推了他一下，那個同學立腳不穩(wěn)，一下子栽倒在地，頭碰巧磕到了一塊小石子，當場就烏青了一塊。那個同學突然爆發(fā)出來的哭聲，像吹響的號角一樣把體育老師召喚了過來，也聚集了所有正在玩耍的學生。

玉米被那些看熱鬧的學生圍在圈子里，他只看見體育老師的嘴巴像失水的魚一樣，在下午溫柔的陽光中，一張一合地動，說了些什么，一句也沒有聽到。從此，玉米再也不打籃球了。當其他的同學，在操場上活蹦亂跳，爭著，搶著，追逐著、歡笑著的時候，他只是一個人坐在操場邊上默默地看著。有籃球蹦到操場邊的時候，他才拾起來，扔過去，也同樣的樂此不疲。但是那些同學說，不準你摸我們的籃球，不準你摸。老師說了，你是個壞孩子。

從此，我們在操場上，再也沒有看見過玉米這個孩子了。

玉米最希望的就是能夠戴上那在胸前飄來飄去的紅領(lǐng)巾?？上?，他不是少先隊員。

玉米最希望的就是能夠戴上紅領(lǐng)巾，在全校的大會上，接過校長親自頒發(fā)的“三好學生”的獎狀?？上?，他不是一個“三好學生”。

數(shù)學老師說，你們知道，世界上有什么東西比豬還蠢嗎？同學們齊聲說，是玉米。語文老師說，你們知道世界上有什么東西比玉米還蠢嗎？同學們齊聲說，再也發(fā)有了。

連玉米自己都說，玉米是世界上最蠢最蠢的孩子。

蠢孩子玉米說：“我下次一定會得到‘三好學生的獎狀的。”“下次一定會！”在睡夢中，他還這樣說。

新學期開始了，全班又要重新排座位。那些男同學說，我不和玉米坐一排；那些女同學也說，我不和玉米坐一排。玉米只好自己坐一排。玉米自己坐了最后一排。因為老師說，這次我們按考試名次排座位。第一名選擇了自己的位置，第二名選擇了自己的位置，接著，第三名也選擇了自己的位置。所有的同學都選擇了自己的座位，只有玉米無可選擇，所以玉米坐了最后一排。

老師說，最后一名，坐最后一排。公平。合理。

玉米說，我下次一定會考第一名的，我下次一定會得到“三好學生”的獎狀的。然而，下一次，玉米還是最后一名，在校長公布的“三好學生”的名單中，還是沒有玉米的名字。

玉米注定了永遠是最后一名。

玉米永遠只能坐在最后一排。

在那個正是身體發(fā)育的年紀，男生們越長越高，女生們越長越豐滿，只有玉米是越長越矮，越長越瘦，像是一個走了氣的皮球。開始別人還以為他只是發(fā)育遲緩罷了，但是，后來人們發(fā)現(xiàn)玉米的確是越長越矮，的確是越來越瘦。開始他的腦袋還能夠得著課桌，遠遠看去，就像課桌上多出了一個圓滾廢的西瓜。后來，他越來越矮，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即使是直起腰來，也僅僅是眼睛以上的部位，還可以在桌面上露出來。后來，我曾看見，玉米那只細細的小手，費力地把那厚重的課本，拼命地托舉上課桌，他說：“我下次一定會考第一的。我下次一定會從校長的手中接過‘三好學生的獎狀的。”

他說得那么認真，那么自信，就好像他下次真的會考第一，真的會從校長的手中接過“三好學生”的獎狀似的。

連我這樣的人都相信了。

到了五年級的時候，數(shù)學老師已經(jīng)很久發(fā)有看見玉米了，他看見的只是一張空空如也的課桌，上面落滿了厚厚的灰塵。

數(shù)學老師并不覺得教室里少了什么。

到了六年級的時候，有一天，語文老師走到教室的最后一排，意外地發(fā)現(xiàn)了一個30厘米高的瘦孩子，縮成一團，趴在凳子上，正在讀課文，聲音像是蚊子那樣嚶嚶嗡嗡，細小得根本聽不清。

語文老師很驚訝。他根本不認識這個孩子了。

“你叫什么名字?”

語文老師俯下身來，把耳朵靠近那個孩子的嘴唇，才勉強聽到“玉米”兩個字。

原來那個孩子就是玉米。

那個孩子又發(fā)出了一串含糊不清的聲音，語文老師仔細聽，聽了半天，才聽清了他說的是：“我下次一定會考第一名的。校長一定會把‘三好學生的獎狀頒給我的?！?/p>

然后，下個學期，在校長宣布的“三好學生”的名單中，也還是沒有玉米的名字。”

小學畢業(yè)的時候，語文老師決定給玉米同學舉行一次特別的頒獎大會。

頒獎大會的那天，全班所有的同學都到了。

語文老師首先表揚了玉米同學在小學六年里，刻苦向上，鍥而不舍的精神，說他是全班同學學習的榜樣。語文老師說，現(xiàn)在，我們頒發(fā)一張“三好學生”的獎狀給玉米同學，希望玉米同學在以后的中學階段里，繼續(xù)努力學習，天天向上。

說完，同學們熱烈鼓掌。

語文老師把鮮艷無比的紅領(lǐng)巾系在了玉米細細的脖子上，然后又把一張金閃閃的獎狀頒給了玉米同學。

同學們又熱烈鼓掌。

玉米雙手捧著那張好不容易得到的“三好學生”的獎狀，默默地流下了幸福的眼淚。

突然，有一陣風從窗外刮進來，把瘦孩子玉米連同那張“三好學生”的獎狀一起吹了起來，瘦孩子玉米和那張“三好學生”的獎狀，慢慢地飄了起來，先是飄過了同學們的頭頂，后來又飄到了大街上，最后一直飄上了層層疊疊的云層。

從此，再也沒有落下來。

【后記】

很多年后，當年的那些同學，無意中翻出自己小學時候的畢業(yè)照片時，他們的目光在照片上搜來搜去，始終沒有發(fā)現(xiàn)瘦孩子玉米。他們很清楚地記得，瘦孩子玉米那天的確是和他們一起照了相的。然而，照片上沒有瘦孩子玉米。

幸好，在玉米當年那所小學的檔案里，還記錄著返個學生的部分檔案，今摘錄如下：

姓名：玉米性別：男民族：漢政治面貌：無照片：缺

父景：王某某(已死)母親：李某某(注：啞巴)

1987年9月1日，報到入學。

1993年6月27日在一場奇怪的大風中，無故失蹤，此事一時轟動了全國，有一個無聊的文人還根據(jù)傳聞，寫了一篇《會變形的玉米》的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