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英
汪原放,字方泉,1879年出生于安徽省積溪縣一個清寒的書香世家?在上個世紀的二三十年代,由于他與當時大名鼎鼎的陳獨秀?胡適?顧頡剛等人稱兄道弟,過從甚密;又是分段標點我國古典名著《水滸》?《儒林外史》?《紅樓夢》?《西游記》等書的開拓者,還翻譯過高爾基的《我的童年》?《一千零一夜》?《魯濱遜飄流記》?《伊索寓言》等世界名著,許多人都猜想他一定是一位有著輝煌學歷的教授?其實汪原放只讀過幾年私塾,早在他13歲時,就因家中生活困難,不得不輟學從積溪家鄉(xiāng)步行到上海,在他叔父汪孟余開的亞東書局當了一名學徒,后經(jīng)過刻苦自學終于成才?
汪原放于1925年參加中國共產(chǎn)黨,曾一度擔任中共中央的首任出版局局長?此后,直到上個世紀80年代,幾十年來的生活歷程大都與整理史志古籍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
亞東圖書館是“五四”新文化運動的戰(zhàn)斗營壘,也是汪原放的自修大學,他在那里與陳喬年結(jié)為知交,參加了中共
汪原放工作的亞東圖書館,除了編輯出版《獨秀文存》?《胡適文存》?《吳虞文存》等書外,更重要的是還出版了當時的進步書刊,如《新青年》?《向?qū)А?《少年中國》?《甲寅雜志》等等?
1915年9月15日,陳獨秀主編的《新青年》在上海創(chuàng)刊,亞東就成了當時進步文化人的聚集之地?1923年6月,《新青年》由月刊改為季刊,成為中共中央理論性的機關刊物后,又成為中共黨人碰頭接觸的場所?
“五四”以前,陳獨秀住在上海環(huán)龍路漁陽里2號,汪原放就住在陳獨秀家的二樓上?汪原放受陳獨秀之托,照顧他延年?喬年兩個兒子,每個月給兄弟倆每人5塊錢的生活費?陳喬年每逢周末都要到亞東幫汪原放站柜臺,他們兩人很談得來?
后來陳喬年當選黨的中央委員,給汪原放介紹認識了丁玲?胡也頻?柔石?白莽等左翼作家,汪原放和他們一接觸,思想就像長了翅膀?他要求陳喬年介紹他參加中共,陳喬年說:“你還不夠格,布爾喬亞的習氣那么重,把你放在解剖臺上去解剖,也只能是個國民黨左派,你是我們黨的同路人,你就做一個黨外的布爾什維克吧?”汪原放聽了極不服氣,經(jīng)他一再要求,還是在1925年由陳喬年?郭伯和介紹入了黨?
1927年4月,組織上派汪原放和陳喬年去武漢開展工作,安排在董必武和沈雁冰主持的《民國日報》當編輯和經(jīng)理;后經(jīng)黨中央決定,汪原放擔任黨中央首任出版局局長?
出版局沒有一點經(jīng)費,是個空架子,汪原放正在一籌莫展之際,陳喬年把他約到武昌去想辦法?陳喬年的妻子史精益是武昌人,史精益的娘家是武昌的紳糧大戶,她把她娘家的大包田契?地契偷了出來,當了一大筆錢?經(jīng)費有了著落后,陳喬年和汪原放乘船從武漢回到上海,正準備大干一場,沒有料到,蔣介石發(fā)動了“四?一二”政變,搞清黨運動,大肆破壞國共第一次合作,鬧得東南各省血雨腥風?
1927年6月,陳延年被捕,不久就被反動派殺害?1928年初,陳喬年在上海新閘路的一個學校開會,由于叛徒的出賣,會場被特務包圍,特務點名要找陳喬年?林傲秋,一個陳喬年在震旦書院時的同學,因為平時就敬佩陳喬年,這時便自告奮勇地站起來搶生死牌?為了掩護陳喬年,他說:“我就是陳喬年,要去哪里我去?”但狡猾的特務手中拿有陳喬年的照片,而林傲秋是南洋華僑富商的兒子,滿口閩南話,一下就露了餡?兩人雙雙被捕,陳喬年當時就被特務殺害于上海楓林橋;林傲秋被關了兩三年,后來由于他老爸給有關當局送了5000銀圓才被釋放?
陳喬年是汪原放走上革命道路的帶路人,私交極為深厚?那時,白色恐怖的陰云密布,陳喬年一犧牲,汪原放的組織關系也就無可挽回的中斷了?
陳喬年被害幾個月后,汪原放才得知這個消息,頓時呆若木雞,兩三天不說一句話,不吃一顆飯,悲痛永遠留在他的記憶之中?汪原放寫了一首悼念陳喬年的七絕詩:“楓林橋畔待車時,磊落英姿仔細思?血肉欲尋何處是?斑斑點點在紅旗?”
首個分段標點古典名著,聲名大噪,魯迅對他贊譽有加
1916年,胡適從美國給汪原放寄來他寫的《藏暉室札記》?汪原放特別欣賞胡適在札記中提倡推廣白話?推廣新式標點的主張,從那時起他就想通過自己把這兩項主張付諸實踐?一番深思熟慮后,他埋頭把幾部古典著作讀了一遍,下決心要第一個“吃螃蟹”,先把《水滸》?《紅樓夢》?《儒林外史》?《西游記》分段標點出來,看看文藝界及廣大讀者有什么反映?他先告訴胡適自己的想法,胡適力表支持:你大膽去做,我負責給你標點的古典名著寫考證?他再告訴陳獨秀,也得到陳獨秀的支持,表示會為標點古典名著寫新序,給汪原放打包票?
當汪原放用新式標點把幾部名著完成后,胡適認真負責地為標點后的名著寫了3萬多字的考證,還寫了一篇《關敬梓傳》;陳獨秀也不食前言,說的話兌了現(xiàn)?
當翻印的新名著一出版問世,立即受到廣大讀者的歡迎,汪原放在文壇上名聲大噪,但他卻不敢居功,說這幾部分段標點名著之所以一炮打響,完全是因為有了適之兄的考證和仲翁的序言擺在前面?
對于新版的古典名著,文藝界的知名人士看了都說好?邵力子?沈雁冰?葉圣陶?曉風(即陳望道)等人更是大加贊賞,好評如潮?
魯迅在他所寫的《熱風》一文中說:“汪原放君已經(jīng)成了古人了,他的標點和校正小說,雖然不免有小謬誤,但大體上是有功于作者和讀者的?”
魯迅與汪原放早就打過交道,大約在上世紀20年代后期,魯迅到亞東找汪原放商量(那時汪原放已是亞東的半個老板了),魯迅打算出一套青年作家寫的長篇小說,叢書定名為“奴隸叢書”,其中有蕭軍寫的《八月的鄉(xiāng)村》?蕭紅寫的《生死場》?蔣光慈寫的《少年飄泊者》?
亞東大老板汪孟余怕?lián)L險,不愿接手,汪原放自作主張把稿子接了下來出版,因此魯迅與汪原放并不陌生?
后來,汪原放曾打算寫一部近代中國出版史,要寫出版史,王云五是個不得不寫的人物?自從“五四”前夕胡適把王云五介紹到商務印書館當總編輯以后,不幾年他就把商務印書館變成他個人的囊中之物?汪原放說王云五一直想拉攏亞東,但道不同不相為謀?
王云五統(tǒng)率商務印書館的時候,除了編輯出版《辭源》?《東方雜志》?《小說月報》等等外,還曾發(fā)明過一套查字典用的《四角號碼》,出版一套《百科全書》?一套《萬有文庫》?這3套書一面世,立掀搶購風潮,王云五也成了出版界的冒頂人物?
1943年,蔣介石命陶希圣為他寫了一本十幾萬字的《中國之命運》,這種書一印就是幾十萬冊,由官方包銷,發(fā)給各級軍政人員?各個民間書店都想賺這錢,如不是官方包銷,自己個人掏錢去買,又有誰要?但官方指定要大有名氣的亞東?商務印書館和中華書局三家中的一家出版,汪原放不愿賺這個錢,王云五也表示不貪而加以拒絕,最后由CC控制的正中書局撿了這個落地桃子?王云五不肯接手,使汪原放對他刮目相看?可是,1948年王云五手上集資有300萬的金圓券,時金圓券1元相當法幣的20元,300萬金圓券還是個不小的數(shù)目,哪知由于物價暴漲,法幣貶值,一夜之間便變成了一堆廢紙,王云五因此捉襟見肘,便一頭栽進蔣介石的懷抱,當了國民政府的財政部長?
上世紀60年代初,上海成立“出版文獻編輯所”,國務院調(diào)了些老出版家和老編輯參與,這當然少不了汪原放?編輯所的領導便與他商量,請他主寫黨的40年出版史?他說:“我當出版局局長的時間實在太短,黨中央領導出版工作的,實際上是中央的宣傳部部長應修人?若是要我寫,寫的也是一鱗半爪,何況以后我就和黨脫了鉤,最多也只能是一個黨外的布爾什維克,我現(xiàn)在的身份僅僅是一個民主同盟的成員,絕不敢以中央出版局的局長自居?”編輯所的領導便改請汪原放先寫一部亞東的回憶?這一寫就是6年,寫了約120萬字,三易其稿?編輯所的編審徐鑄成拜讀以后大加贊賞,認為史料的珍貴揭開了幾十年的未解之謎,文字的優(yōu)美流暢,令人感到越讀越有味?
“文革”風暴一起,張春橋就把編輯所當作批斗的重點單位,汪原放被批斗游街
胡適?陳獨秀和汪原放都是安徽同鄉(xiāng),汪原放和胡適還是安徽積溪的小同鄉(xiāng),因此他們?nèi)说倪^從密切?
早在1920年,汪原放住在上海牯嶺路114號,胡適就在他家里住了一個多月?1925年,胡適到上海醫(yī)痔瘡,又在他家里住了4個多月?汪原放三次去北京,也都是住在胡適北京的家里?平時胡適叫他原放,汪原放叫他適之兄,兩人的關系之密切非同一般?
汪原放與陳獨秀在上海環(huán)龍路同住在一個樓上,兩人關系之密切并不遜于胡適?汪原放因與其子陳喬年交好,不好稱他為仲甫兄,遂稱陳獨秀仲翁?陳獨秀叫他方泉兄,陳獨秀對汪原放還有詩相贈?
上個世紀的60年代后期,十年浩劫到來的時候,張春橋便說文獻編輯所是“廟小妖風大,池淺王八多”,被指定是重點批斗單位?張春橋說:“那小小的編輯所竟有人對美帝國主義的走狗,惡名昭著的反動學術權威稱兄道弟,左一個適之兄右一個適之兄,成心與我們批判胡適唱對臺戲?陳獨秀是我們早已批倒批臭的‘中國托洛斯基,但編輯所竟有人左一個仲翁右一個仲翁為他招魂?這些人都是幻想倒退復辟的現(xiàn)行反革命,決不可輕恕死不悔改的現(xiàn)行反革命?”
粉碎“四人幫”后,汪原放已是70多歲的高齡,有人問他對“文革”的感受,他凄然一笑后說:“都是‘適之兄和‘仲翁闖的禍,天天‘玩洋格,天天‘坐飛機?”
皮肉之傷汪原放并不怎么介意,最令他痛心的是:他嘔心瀝血寫的120萬字的原稿,已被造反派付之一炬,若要重寫,歲數(shù)不饒人,已再也不可能了,只好搜羅殘稿,勉強成書?
1983年,在汪原放去世一年后,他寫的《亞東回憶錄》,終于由學林出版社出版,120萬字變成了十七八萬字,雖是大傷筋骨,但闖禍的“適之兄”和“仲翁”卻原汁原味并未砍去,這也許會有慰于汪原放于九泉之下?
在方志主編南方片區(qū)會上,筆者與汪原放初次見面,了解到汪原放乃世不多見的性情中人
上世紀的70年代末,我在四川省志的一個分志任主編,奉命去桂林參加方志主編南方片區(qū)會議,住在市中區(qū)園丁飯店?報到后,經(jīng)辦人員給我一份議事日程表和一份與會人員名單,名單上汪原放的名字赫然在目?在片區(qū)會議上我與汪原放初次見面?
當時汪原放已近80高齡,而我剛?cè)牖字?,他是我敬佩的前輩,因此我叫他汪老,但他卻說:“你快不要這樣喊我了,七十不稀,八十不奇,離九十?一百還遠著呢,你把汪老二字打過顛倒,就叫我老汪吧?”
汪老喜愛桂林的山山水水,我也雅有同好,兩人不約而同地游樂于桂林的天造地設的山水之間?
在去陽朔的游船上,他向我大侃特侃他的“仲翁”?他說:“陳獨秀這個人既浪漫又固執(zhí)?他在北大任教時,居然泡八大胡同;在蘇州監(jiān)獄坐牢,還要與女人上床?陳獨秀是人不是神,他也有七情六欲,不必以‘寡人有疾寡人好色相責?”1938年春,陳獨秀從監(jiān)獄出來,住在武昌史精益的家里,汪老在漢口的《掃蕩報》上看到有篇說陳獨秀出獄的文章,說他“報國情殷,懺悔無限”,汪老認為“報國情殷”陳獨秀不會有什么異義,但“懺悔無限”明明指的是他深悔參加革命,陳獨秀一定會起而抗議,奇怪的是陳獨秀卻沉默得若無其事?當中共五老之一的董必老前去武昌找陳獨秀,語重心長地勸告他寫份檢討,回到黨內(nèi)去工作時,陳獨秀極為固執(zhí),決不認錯,還說:“我寫了檢討豈不就否定了我自己?”
國民黨的報紙說陳獨秀“深自懺悔”他接受了,共產(chǎn)黨勸他寫檢討他卻不寫,根據(jù)這兩件事,汪老認為陳獨秀一關就變了:“人?。≌嬲y料!一個鐵骨錚錚的人也會變成墻頭草似的風派人物?”
不久后的另一件事,卻使汪老感到對陳獨秀有天大的誤會,而深深內(nèi)疚:陳獨秀拖家?guī)Э诹魍龅街貞c,暫時寄住在上石板街川原公司,經(jīng)濟沒有來源,生活已臨絕境,這時,蔣介石派賀衷寒給陳獨秀送去5000元和一張委任他當國民政府勞動部部長的任命狀,但陳獨秀卻把5000元和委任狀拋于門外,把賀衷寒趕了出去?汪老的“仲翁”沒有變?
汪老對他自己的懷疑和誤會,內(nèi)疚甚至錯誤,都能毫不避諱?侃侃而談,真是一位性情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