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 涌
“我到過世界的許多地方,見過許多人,
但從來沒有把自己的生活許諾給任何人,直到我碰到了周琳?!?/p>
——Brecken Chinn Swartz(陳博瑞)
直到今天,Brecken Chinn Swartz(中文名字:陳博瑞)也無法理性地解釋,她那天為什么會在殘疾小姑娘周琳的面前停下來。她只覺得是一種直覺引導她這樣做。而這一邂逅,竟然戲劇般地改變了她的人生。
陳博瑞,這位30多歲的美國婦女,來自美國馬里蘭大學,當時正在攻讀傳播學的博士學位。這一天,她走在北京的街頭,是為了她的博士論文去訪問一位中央電視臺的編輯。陳博瑞精通中文、日文、西班牙文,到過世界的許多地方,曾和成千上萬的普通人擦肩而過。她有自己的生活軌跡:拿到博士學位后,找一份教職,開始自己的職業(yè)生涯。此時,正是她人生的最不確定,也最為焦慮的時期。
2004年10月22日,非常普通的一天。陳博瑞后來說,她有種預感:今天會見到一個重要的人。
在電視臺的門口,她看到了一群要飯的人。這在大城市中太常見了。陳博瑞本來可以像所有的都市人一樣對待這些人:要么給幾個零錢,要么扭頭裝作沒看見。
但是,她卻被一位殘疾小姑娘給吸引住了:她后來回憶說,這小姑娘的臉看上去是那么單純無辜,但肢體卻是那么嚴重的畸形?!艾F(xiàn)在也許有人會說,她長得漂亮,容易吸引我。這絕對不是。當時她的樣子非常悲慘,也不干凈?!标惒┤疬@樣回憶當時那一幕。陳博瑞停下來,單膝跪下,輕柔地用普通話問道:“你是怎么啦?”
相遇:不幸的周琳的幸運一天
小姑娘名叫周琳,才12歲,來自千里之外的四川。周琳原本在學校是個聰明可愛的孩子,學習成績名列前茅。但是,一年多以前,她突遭橫禍。2003年1月的春節(jié),因家里買了不合格的煤油,致使煤油燈爆炸起火,她和妹妹頓時被火球包裹。特別是周琳,被燒得血肉模糊,失去了知覺。
周琳的父母是農(nóng)民,父親一個月只掙300塊錢。周琳因為是嚴重燒傷,需要做截肢手術(shù),需要植皮,費用不是個小數(shù)??芍芗夷睦镉绣X給兩個孩子看病?周琳后來回憶說,剛開始在醫(yī)院,醫(yī)生對她還好,還把自己母親送來的牛奶給她喝;但是后來,隨著周家欠的醫(yī)藥費越來越多,醫(yī)院甚至連繃帶都不愿給換了。
周琳的學校和周琳所在的村子,都曾為周琳發(fā)起過捐款。但總共湊到不過兩三千元。周家只好東湊西借,欠下十萬塊錢債務。他們也曾到在法院告狀,希望能從煤油銷售商那里得到賠款,但官司雖然贏了,卻拿不來一分賠款。
“我們都聽說了周家的事,不過我們也都沒什么辦法”,周琳的一位英文老師徐蘭后來對記者回憶說。最后,絕望之中,全家只有一條路可走:到北京,乞討,上訪。
陳博瑞聽罷無語。她輕輕地碰了碰周琳的腿——還沒有一個陌生人這么做過。那兩條腿像是兩個燒焦的熱狗。
“我會幫你?!标惒┤鸶嬖V周琳。
她事后講起此事來說:“我說那句話是情不自禁,我的嘴比腦子快。真該怎么辦,我一點也沒有想好?!?/p>
其實,她這番情不自禁的許諾,并非全無來頭。陳博瑞曾在1997~1998年在中國的一所大學教過國際關(guān)系課。她覺得中國人很勤奮、聰明,需要的就是機會。而她在中國卻看到,有那么多孩子上不起學。100美元,在美國只夠買個圣誕節(jié)禮物,在中國卻能把一個孩子送進學校。
1998年她回國后,就想著自己能為中國做些什么。經(jīng)過幾年考慮,她終于在2002年籌劃建立了“援手基金會”(HandReach)。其實,這個基金會,總共就一兩千美元,許多來自她的親友。她對大家說:“請不要給我買圣誕禮物,我什么都有。要給我禮物,就給我的基金會捐錢吧。因為最讓我幸福的事情,就是把這些錢送到孩子的手中,看著她們上學?!庇谑?,一到圣誕節(jié),親友就給她開張支票。
碰到周琳那天,她毫無準備,再加上有約在先,只匆匆忙忙地談了五分種。不過第二天,她給周琳帶來了基金會的200美元,還留下了自己的名片,許諾回美國后,如有需要還會幫忙?;貞浧甬敃r的情景,陳博瑞至今還感慨萬端:“我?guī)Я隋X來,但不敢馬上給他們。因為周圍都是乞丐,全都盯著我?!?/p>
陳博瑞把周琳的爸爸叫到附近的梅地亞賓館。一路上,他們被乞丐們包圍著,他們拉著陳博瑞的衣服,嘴里不停地說,“小姐,請幫助,請幫助!”陳博瑞最后只好對追得最緊的一位老太太說:“對不起,我無力幫助你們。這次就讓我?guī)椭@一個人吧?!彼麄冞M了飯店的咖啡廳以后,陳博瑞不得不叫保安把跟來的人擋在外面。
陳博瑞對周琳的父親說,你們一定要送孩子去讀書。“我知道他們家欠了許多債。但是這筆錢,只能用于兩位女兒的教育,不許拿去還債?!彼笾芰盏母赣H簽字保證,“結(jié)果他簽了,后來也履行了諾言。”陳博瑞回憶說。
尋醫(yī):愛心奇跡就這樣開始
在遇見了陳博瑞以后,周琳一家回了四川。周琳的父親周志平對記者說,回去后,他和周琳的母親每天背著女兒去上學。但是,他心里最大的愿望,還是想讓女兒重新站起來。誰能夠幫助他呢?他還是想到陳博瑞——在北京要飯時,即使有人給錢,也只是給個一塊兩塊,從沒有人像陳博瑞這樣慷慨。周琳后來是這樣來描述他們一家對陳博瑞的感受的:“她看上去特別好,就像個普通人。我們家里的人都覺得她非常可信。”
周志平拿著陳博瑞留給他的名片,找到周琳的英文老師徐蘭,說你能不能幫我翻譯一下?徐蘭看看名片說,這樣吧,我?guī)湍憬o她發(fā)電子郵件。
2005年1月,已經(jīng)回到美國三個月的陳博瑞,接到了徐蘭的電子郵件:“您還有意幫助周琳嗎?”
“當然!”陳博瑞的心跳一下子快起來。
陳博瑞開始給周琳寄書、各種用品和錢。無論她走到哪里,她都帶著周琳的照片?;蛟S,真的是因為心誠,奇跡開始出現(xiàn)。
10月,一個偶然的機會,她碰到一個圣地兄弟會(Shriners)成員。她問這個組織是干什么的。對方回答,他們經(jīng)營著治療燒傷兒童的免費醫(yī)院?!澳銈冎还苊绹暮⒆?,還是誰的孩子都管?”陳博瑞問。對方說誰的孩子都管。
陳博瑞一刻也沒有耽誤,馬上與徐蘭有了頻繁的郵件往來。12月,她已經(jīng)把周琳的所有醫(yī)療記錄都寄給了波士頓圣地兄弟會醫(yī)院的醫(yī)生羅伯特?謝里登。到了次年1月,謝里登通知陳博瑞,周琳已經(jīng)被醫(yī)院接受,一切治療費用全免。
2006年6月,周琳和她的母親,以及一直幫助她的老師徐蘭搭乘美國航空公司的航班從上海飛往波士頓。機票是由美國航空公司免費提供的。從此時開始,救助中國小姑娘周琳已經(jīng)不是陳博瑞一個人的事了,越來越多的人開始介入。
而陳博瑞此時已經(jīng)在北京的中國外交學院接受了一個教職,使命是幫助該校創(chuàng)立一個傳播系。但她推掉了到手的工作。從此,她和周琳的生活,再也分不開了。
周家一行三人到了波士頓,和陳博瑞一起,在一套狹小的一居室中先安頓下來。陳博瑞把床讓給周琳和她母親睡,徐蘭睡在用椅子搭的一個臨時床上,而陳博瑞睡在地上。周琳很過意不去,她要拉陳博瑞過來睡,幾個人反正因為時差也睡不著,于是開始聊天、唱歌,鬧作一團。陳博瑞后來在網(wǎng)上開了一個網(wǎng)頁,每天記述周琳的病情進展和變化。作為一個嚴重的燒傷病人,護理起來有多難?僅僅是周琳的每次上廁所,就要花一兩個小時才能完成。但這些煩勞艱辛,在陳博瑞的日志中全見不到,見到的,都是她和周琳在一起的歡樂。她們一起做游戲,教周琳學一種鍛煉上肢的舞蹈,后來她們索性一起舞蹈起來,直至半夜。陳博瑞在網(wǎng)上告訴大家,她們準備將來表演給來拜訪的朋友們看!
治療:“這個世界上, 就有這些好人”
不久,周琳住進了設在波士頓以西的斯普林菲爾德(Springfield)的圣地兄弟會醫(yī)院,并接受來自該院和波士頓總醫(yī)院(美國最好的醫(yī)院之一)的世界頂尖專家的聯(lián)合治療。經(jīng)過波士頓和斯普林菲爾德兩地教會的努力,周琳還有了專門的能講中文的老師,一對一地教她算數(shù)和英語。醫(yī)院的醫(yī)療主任德瓦里克(Dvaric)大夫(世界頂尖的燒傷專家)親自診斷。據(jù)陳博瑞的記述,他把周琳燒得畸形的腳放在自己充滿愛意的手上,足足捧了15分鐘,不停地撓著頭皮思索治療方案。
診斷的結(jié)果,周琳的狀態(tài)壞得遠遠超出想象。她燒傷后沒有得到良好治療,足足耽誤了兩年多。而從11到14歲這段時間,她身體發(fā)育非???,燒傷引起腿部組織的萎縮,同時骨頭又在長出來,引起腿部嚴重變形。再不處理,甚至可能有生命危險。經(jīng)過幾個醫(yī)生的討論,斟酌了三種方案,確定最好的辦法還是截肢。
手術(shù)定于6月27日,正是周琳14歲的生日。當周琳知道這個消息后,怯生生地問了一句:“有什么辦法不切掉我的腿嗎?”醫(yī)生雖然知道自己的方案是經(jīng)過最好的專家反復推敲決定的,但對這樣一位孩子的要求,不敢掉以輕心。于是,醫(yī)療組又從假肢部召來兩名專家討論是否有別的辦法。
最后,醫(yī)療主任德瓦里克告訴周琳的親友:“如果她是我的女兒的話,我會決定讓她截肢?!?/p>
在手術(shù)前,陳博瑞抓緊時間,帶周琳出去放松。她在日志中,記下了她們的種種經(jīng)歷:她們來到波士頓中心的公共花園,正趕上一家人家的婚禮。陳博瑞問這對新人能否和周琳合影,對方欣然同意。他們到了附近的商店買東西,營業(yè)員見了周琳,竟自動打折扣。她們?nèi)プ廛嚂r,對方見了周琳馬上半價。到了加油站,竟白灌了一油箱的汽油!
徐蘭老師后來談起陳博瑞,談起在美國遇到的好心人,她說:“開始與陳博瑞聯(lián)系時,還有人警告我,會不會碰上一個網(wǎng)上的騙子。我在不認識她之前,也曾覺得她這樣做是不是有些奇怪。但是我后來與她接觸多了以后,堅信她是個好人,我也開始堅信,這個世界上,就有這些好人。”
在醫(yī)院做手術(shù)的日子里,周琳的母親陪護在病床前。她每看到打點滴時,藥液低過一定的線,就本能地六神無主起來;因為在中國時,這個時候就意味著又要交錢,不然就要停掉點滴——她馬上就得出去乞討了。
現(xiàn)在,每當此時,她便開始想,中國那些不幸的孩子都能像自己現(xiàn)在這樣有多好!一天,她突然問陳博瑞:能不能有朝一日在中國為燒傷兒童開一所免費的醫(yī)院?她連地方都想好了:就設在成都。陳博瑞告訴她,開一所像圣地兄弟會這樣的醫(yī)院,需要做許多工作,許多許多錢,花費很長的時間。于是,周琳開始畫畫。她想靠賣畫來貼補家里,也為未來的醫(yī)院籌錢。
周琳終于上了手術(shù)臺。由于周琳的狀態(tài)比預想的糟糕得多,腳切掉后無法愈合,又必須截斷膝關(guān)節(jié)以下的腿。一個手術(shù)跟著一個手術(shù)。短短一個夏天,竟做了八個手術(shù)。用一位大夫的話來說,要是換別人,可能早就死了。但這孩子就是堅強。
周琳挺下來了。2006年11月30日,周琳到波士頓總醫(yī)院進行檢查,恢復良好。當她借助假肢站起來時,周圍的醫(yī)護人員全停下手里的工作,對她鼓掌,歡呼,有些人眼里噙滿了淚水。
美國社會有個風俗,女孩子長大成人,當父親的要和她一起參加父女舞會。假肢專家布羅克?麥康基到周琳處搶先報名:等你成了大姑娘,參加第一個舞會時我要當你的舞伴!14歲少女的歡笑,又一次蕩漾在周琳的臉上。
新的免費燒傷診所將在中國誕生
幫助周琳的故事,通過陳博瑞在網(wǎng)上寫的日志傳播出去,也登上了美國《波士頓環(huán)球報》的頭版。越來越多的志愿者加入了這支隊伍,他們有中國人、韓國人和美國的白人、黑人……
而在中國建立第一所免費的兒童燒傷診所的事情,也有了具體進展。陳博瑞介紹說,這一計劃的具體構(gòu)想是這樣:“我們在成都尋求合作伙伴,最理想的是一個有醫(yī)學院的大學,他們幫助治療病人。圣地兄弟會醫(yī)院提供衛(wèi)星監(jiān)視器和一些基本的醫(yī)療設備,美國醫(yī)生可以通過衛(wèi)星圖像具體指導中國醫(yī)生如何救治病人。如果病情嚴重,就地處理不了,還可以送到美國本院來治療。
中國的醫(yī)生和醫(yī)學院的學生,則可以來圣地兄弟會醫(yī)院免費培訓。這些加在一起,大概需要幾百萬美元。對此圣地兄弟會醫(yī)院已經(jīng)做出了承諾。他們已經(jīng)接受了第二個中國燒傷兒童。”
“這個世界有一個傷口,我們大家走到一起本能地幫助使之愈合。這次這么多人自動地走到一起,這么慷慨地捐助,更增強了我的信念。我希望診所能早日開業(yè),最終發(fā)展成為一個免費的醫(yī)院?!?陳博瑞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