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徑宇
汪曾祺說,他的小說里有莜面味;馬悅然說,他是一個真正的鄉(xiāng)巴佬
女兒要出嫁,父親和即將成為女婿的男人說,少收你1000元彩禮錢,讓你媽每年來我這里住一個月;一個叫愣二的年輕人,因為沒錢結婚,瘋了,誰拿他也沒辦法,他父親只好去礦上找大兒子愣大要錢。父親走后,愣二的病好了。
——這些故事
出自曹乃謙的小說《到黑夜想你沒辦法——溫家窯風景》。曹乃謙是山西大同市公安局的警察,現(xiàn)在以作家的身份廣為人知。
前段時間,聽作家葉傾城說,初讀這本書,“我魯鈍,到現(xiàn)在才明白,讓親家母來的那一個月要發(fā)生什么。”
王安憶認為,曹乃謙的小說“精致卻天衣無縫,平白如話又諱莫如深,鄉(xiāng)情郁郁古風淳淳,將短篇小說做到了極處。”
曹乃謙說,我的小說只關心村里老百姓的食欲和性欲。
曹乃謙本來默默無聞,但瑞典諾貝爾文學獎評委馬悅然卻對他情有獨鐘,馬悅然見中國人就問,你認識曹乃謙嗎,你認識曹乃謙嗎,許多人都搖頭——馬悅然是中國作家沈從文的熱愛者,曾幾度勸說諾貝爾評委會將文學獎授予死去的沈從文,未遂。后來,偶然發(fā)現(xiàn)了曹乃謙的小說,興奮得跟什么似的,仿佛沈從文再世。
中國大多數(shù)讀者知道曹乃謙,就是因為馬悅然這個瑞典老頭子的推薦。
2月3日是星期六,約好和曹乃謙下午3點在大同市公安局門口見面。遠遠地,看見一個穿著灰色羽絨服戴著絨線帽子的50多歲的人從大門保安室走出來,感覺是曹乃謙,向他揮手。他說,你怎么認出是我;我說,氣質。警察但同時又是鄉(xiāng)土作家的混合氣質,在中國,恐怕沒有第二人。因為一眼認出他來,吃飯時,他幾次舉起酒杯模仿小品演員范偉的口氣說,緣分吶啊。
他總喜歡模仿別人說話,講別人時,他不用轉述的口氣,一會兒學這個人,一會兒學那個人,一會兒眉飛色舞,一會兒傷心欲絕。
他的辦公室緊挨著樓層廁所。房間里到處是書,凌亂。有一臺12英寸的電視和一臺老掉牙的電腦。他把自己的茶杯涮一涮倒?jié)M水跟我和攝影記者說,就一個杯子,你倆誰渴了誰喝。攝影記者去走廊抽煙,他說,進辦公室抽吧,我這里隨便,不講究。接著說,我有時也想裝個很有教養(yǎng)的人,但我裝不出來。
只想寫農村人的食欲和性欲
在文學界,人們將曹乃謙與過世的沈從文、汪曾祺做參照。我問,你干著這樣一個剽悍的職業(yè),而且長期生活在城市里,為什么只寫農村的事情。他想了想說,我也不知道,寫農村的事情,我就能寫得好,寫別的事就寫不好,很蒼白。我沒有要拯救農民什么的想法,這么說吧,我所有的寫作,都是寫最熟悉的,最難以忘懷的事情,那就是農民的事情。
曹乃謙與農村的愛與恨,一言難盡。
1949年正月十五,曹乃謙出生在以千年木塔和桑干河著稱的山西應縣,一個叫換梅的女人,31歲了還沒孩子。9月,她苦心設計,把7個月的曹乃謙偷走,馬不停蹄往大同趕。路上遇到狼緊隨其后,雙方斗智斗勇,在狼撲過來時,她將鐵釬插進狼的喉嚨,竟然把禍害那一帶鄉(xiāng)民的狼給捅死了。
她丈夫在大同打游擊,打完日本人,又打國民黨,經常不回去。
她原以為大同和他們村差不多大,問幾個人就能找到丈夫。沒想到,丈夫出門后改了名字,而且大同太大,一到這里就傻眼了。她不敢回村里,只好要飯。
當時正好趕上解放了。上級跟她丈夫說,把老婆孩子接來吧。丈夫回到村里,鄉(xiāng)親們說,你老婆把人家的孩子偷跑了。最后,丈夫在大同的街頭找到了她和孩子。
這一段經歷成了曹乃謙的人生底色。生母給他取小名叫來招,養(yǎng)母改叫招人。
從小曹乃謙常生病,算卦先生說,這個孩子不行,得放在村里。在一篇《山的后面還有》的小說里,曹乃謙寫到了在姥姥村的童年生活。姥姥家也在應縣,恒山山脈向西延伸到姥姥村。
少年時,他回大同讀書的第一天,就讓自行車撞了。曹乃謙說,要是在農村,誰家的狗驚嚇了人家的孩子,那誰就得抱著人家的孩子到家里去賠不是,過幾天還要提一籃雞蛋到人家家里看好了沒有。城里人就不是這樣,撞了人家小孩,還罵人家瞎了眼找死。這一次,他淌著血,跌跌撞撞跑回家,嘴唇縫了5針。
在學校里,同學們經常欺負他這個小鄉(xiāng)巴佬。這讓他厭惡城市人,懷念農村。但農村窮,多年后的1975年10月,已經在大同礦區(qū)公安分局參加工作的他,作為知青帶隊隊長來到大同郊區(qū)的北溫窯村,在那里生活了一年,其間只回過兩次家。
這個村子當時有70多戶人家,200多人。人們家里鋪不起席子,都在炕上裱著從礦上撿回的牛皮紙。弄不到牛皮紙的人家,就干脆什么也不鋪,直接就是土炕皮。
孩子們在冬天大都不出院,就在家里圍著爛羊皮坐著,因為他們沒有能夠防寒的棉衣。
先前國家撥款給蓋了10間磚房,他和8個知青住進去。曹乃謙當時每天到貧下中農家吃派飯,光棍家不去,家里沒女人做飯的,地富反壞右家不去——怕他們給飯里放毒。吃派飯能看到各家的情況。
這里人都很窮,有的家里不愿養(yǎng)女孩,女的越來越少,男的越來越多,有限的女孩往高處走,嫁到外地,男的沒錢找對象,發(fā)生了許多悲劇。
這時的曹乃謙感受到,農民最要緊的是食欲和性欲。
之后,“凡是浪漫主義的作品一概不喜歡。”比如,四大名著里,他惟一不喜歡的就是《西游記》,那太浪漫,不真實。
曹乃謙從小養(yǎng)成動不動喜歡和人打賭的毛病。踩高蹺、溜冰、游泳,都是和人打賭才學會的。1986年夏季,朋友環(huán)顧他家?guī)坠駮?,說,我敢打賭,你沒看過一本書,那就是你自己寫的書。當時曹乃謙已經37歲了。他謊說給單位寫材料,在家里偷偷地寫起了小說。也瞞著單位的人,怕讓領導說他不謀正業(yè)。他在妻子和孩子睡著以后動手寫。寫到傷心處,鼻子發(fā)酸熱淚盈眶,只好停停再寫。有天半夜,實在難以控制自己,便趴在桌子上放聲痛哭起來。驚醒了另屋睡覺的妻子,過來問他犯了什么病。
這是他的處女作。
1992年,山西省宣傳部要選10個作家到鄉(xiāng)鎮(zhèn)掛職三年,其中包括他。他想也沒想,就選了到北溫家窯所在的東勝莊鄉(xiāng)政府(現(xiàn)已撤并),當副書記。
在他的小說中,北溫窯村叫做溫家窯村。這個《到黑夜想你沒辦法》的小說,先被汪曾祺發(fā)現(xiàn),又被臺灣出版,被馬悅然翻譯成外文出版,當大陸不知道曹乃謙為誰時,他在海外已經聲名遠播。
我問,你當年是知青隊長,知青這么一個炙手可熱的題材,為什么一點都不寫,而要寫農民呢。曹乃謙說,我不寫知青,我不關心他們,我只關心他們在我?guī)ш牭倪@一年不要出事。我當時就感覺到,不會讓他們永遠呆在那地方。
曹乃謙說,我的小說都是寫食欲和性欲,不寫政治,不批評,不表揚。人性最主要的是食欲和性欲,食色性也。對政治,我一個小人物實在不感興趣。許多作家在大談特談政治,批評腐敗,有人給我反腐倡廉的好題材,讓我寫,我說,對不起,我沒這方面的頭腦。
曹乃謙想起了約伯的故事。他說,約伯對上帝最忠誠。上帝就考驗他,讓他的家人一個一個死掉,包括孩子,又讓他長了一身瘡,穿不了衣服。最后,約伯說,我的上帝呀,為什么讓最忠實你的人受苦受難呢,為什么那么多壞人過得好好的呢?有些人寫劇本諷古喻今,我覺得那真叫一個淺薄。
他就喜歡寫二明(愣二的原型)們的生活——二明一輩子沒錢娶媳婦,70年代時娶媳婦需要2000元,他不夠;后來需要幾萬了,他不夠;到他50多歲去世時,北溫窯村娶個媳婦連蓋房加起來得十幾萬,他才攢了一萬六千元。
“當個不打人的警察”
不知為什么,曹乃謙長期形成一個習慣,下班就把警服脫在辦公室。在現(xiàn)在的小區(qū)住了10多年了,左鄰右舍的,連經常跟他下圍棋的人,都不知道他是警察。有一次,他穿了一件警察大衣,鄰居說,你從哪里弄的這身衣服。
曹乃謙小時候的記憶里,警察是打人的。
他母親曾讓國民黨的警察捆在樹上,打了一頓,拷問他父親打游擊的事情。
解放后,他5歲記事時,鄰居的一個女人罵他“要飯鬼”“小討吃的”,這個女人見過他媽帶他要飯,沒想到就住在她家旁邊。這種罵太傷人了,他母親就和那女人吵。
“我媽連狼都能捅死的人,還怕她嗎,把她打跑了”。過了一會,女人領來一個警察,警察二話沒說,拿繩子抽他母親。他嚇哭了,母親急了,把警察一下子推倒,警察惱羞成怒,又要耍橫。這時,他爸爸走進院子喝止。
當別的小孩都說,長大了要當解放軍、老師,或開車的司機時,曹乃謙說,我將來要當警察,不打人的警察。高中畢業(yè)后,逐漸忘了當警察的想法。先在大同礦務局晉華宮礦搞文藝宣傳,后來被抽調到礦務局文工團。一次去大寨村演出,礦務局宣傳部的領導一起去,發(fā)現(xiàn)曹乃謙愛拉《蘇武牧羊》的曲子,就問,你怎么老拉投敵叛國的調調。他不聽領導意見。從大寨回來后,就被發(fā)配到礦區(qū)一個小廠子作維修工,工種是鐵匠,每天就著火爐掄大錘,掄出兩手泡。
那年春節(jié),他為鐵匠房的大門編寫了一副對聯(lián):錘聲震撼舊世界,爐膛煉出新宇宙。橫聯(lián)是:黑手高懸。這副春聯(lián)很適合當時的革命形勢——那年還屬“文革時期”。
廠技術科有個技術員看了這副對聯(lián)后,跟曹乃謙說,你的手不應該握12磅重的大錘。1972年10月,這個人幫他調到了大同市公安局礦區(qū)分局。
在礦區(qū)公安局,一個領導讓給他抄信,他拒絕了。他認為那是恐嚇信,好像是寫給插足在他們家的一位男性第三者的。因為這事,這位領導處處跟他過不去,最后找了個機會把他打發(fā)到邊遠的北溫窯村當知青領隊。他與北溫家窯的緣分出現(xiàn)了。
1976年底,從村里回局里,他被派到五礦派出所當戶籍警。1978年,調到大同市公安局內保處刑偵科,成了破案高手。曾被評為山西省優(yōu)秀偵察員——當時還沒有記功這一說。曹乃謙有個習慣,每次抓住犯罪嫌疑人,在送往預審科之前,他要先買烙餅給他們吃,意思是,對不住了,我抓了你。
后來,局領導說,你寫過小說,到政治部新成立的宣教科當科長吧。這期間,是“時間有了,可情緒不好”,整天給領導寫材料,往往是寫完之后,這個領導說這兒加一段,那個領導說寫這干嗎,去掉。如此反復。好在這期間不用沒晝沒夜地破案子了,他才有時間寫小說。
之后的1996年,從東勝莊鄉(xiāng)掛職3年回局里宣教科后,已經沒有他的職務。過了段時間,領導說,你給咱們公安局辦個內部刊物《云劍》吧。他答應了。整個編輯部只有他一個人,組稿、畫版、校對、跑印刷廠,全是他。至今58歲了,還是科員。
我問,你當了30多年警察,對警察豈不更加熟悉嗎,人家不當警察的都寫,還拍電視劇,你為什么就知道寫農民?
曹乃謙說,不知為什么,我覺得自己對警察不熟悉。偶爾寫警察題材,就當任務來做,雖然也獲過金盾文學獎;但我更愿意寫農民的事情,我最關心的最熟悉的還是農民的事情。
有人曾問他,你為什么只關心過去的事情,不關注你的當下?曹乃謙想了想說,噢,明白了。因為我是個頭腦簡單反應遲鈍的人,對眼前的事,總是搞不明白。小時候就是這樣,老師提出的問題我總是一下子回答不出來,等我想起來該如何回答了,人家已經下課了。
曹乃謙最近在內地出的書叫《最后的村莊》,還是寫農村過去的事情。
有人說,你看陜西的賈平凹,一個月能寫一個中篇,你呢,三個月寫不完一個短篇,你應該趁著現(xiàn)在有點名氣抓緊時間多寫。
曹乃謙說,別人寫小說就像在做絹人,
做完一個又一個,做完西施做貂蟬。我不行,我寫小說就像是在生孩子,慢,一個人一輩子能生幾個孩子呢?
曹乃謙說,若問我有什么創(chuàng)作觀,我的看法是:石頭蛋蛋一坡,不如夜明珠一顆。龍生一子打天下,豬產一窩拱墻根。不在于你是否多產,而在于你是否優(yōu)生。他說,“我要是笛福的話,我寫完《魯濱遜漂流記》就再不寫別的了?!?/p>
喜歡唱“要飯調”的作家
經常有人問曹乃謙,見你一邊騎車一邊自言自語,一個人在說什么呢?“其實我那是在唱。距離遠,他聽不出聲音,只見嘴動,以為是在說話?!?/p>
曹乃謙喜歡唱。他妻子說,曹乃謙啊,別人婚喪嫁娶請你吃飯,你能喝醉;你請別人吃飯,別人沒醉,你也能醉。曹乃謙一喝醉,就要唱,不唱別的,就唱雁北民歌,在當?shù)亟小耙堈{”“爛席片”,像信天游,用比興手法。
2月4日,我們來到離大同80公里左右的北溫家窯村。在東勝莊路旁他的朋友王老師家,他喝了點酒說,我唱一段,然后離坐唱道:胡麻那個開花兒一片片的藍,來時那個容易回時那個難;胡麻那個開花兒一片片的黃,為了那個你碰著了一個狼,為了那個你碰著了一個狼。
王老師不識字的妻子還告訴我們另一個據(jù)說傳唱了上千年的“爛席片”:麻圪陰陰的天氣,碎圪紛紛的雨,直趟趟的大路不見個你。
曹乃謙說,小時候在姥姥村時,有個叫疤存金的放羊倌,會唱很多很多的山曲兒。他唱的時候眼睛老是癡癡地盯著山下的村莊,好像是唱給村里的哪個人聽似的。“對壩壩圪梁上那是個誰,那是個要命鬼干妹妹。崖頭上的楊樹不一般高,人里頭挑人數(shù)干妹妹好。”唱完,他坐在那里半天不做聲,隨手摸住身邊的土坷垃或石頭蛋往坡梁下狠狠地扔。
后來疤存金騎奸母羊讓人給看見了,他羞得把自個兒吊在山里的一棵歪脖樹上。人們找見他時,他的尸體仍完整地吊在樹上,沒被鷹啄過。人們說鷹都嫌他的肉苦。
在北溫窯村進村口,汽車站牌上寫的是“溫家窯”。村支書幫幫說,鄉(xiāng)政府讓報站名,他沒報北溫窯村,報了溫家窯村。
曹乃謙把我們帶到小說人物愣二原型二明家門口。二明家原來的兩孔低矮的窯洞已經爛掉了,只剩下窯后的一面被火燒火燎的黑灰色的墻。
當年,曹乃謙和二明是好朋友,家里穿剩的衣服經常給二明。這里把“要飯調”又叫做“挖莜面”。唱得最好的就是二明。
在這個村莊里,人們一吃完晚飯,都吹滅燈睡覺了。有時候年輕的光棍們聚在一起打平花。你從家拿點山藥蛋我拿點莜面他拿點麻油,大家湊在一起飽飽吃一頓,吃完,他們就開始唱。 二明最喜歡唱的一首是:白天想你拿不動針,黑夜想你吹不滅燈;白天想你盼到黃昏,黑夜想你盼到天明;白天想你墻頭上爬,黑夜想你沒辦法;想你想你真想你,抱住枕頭親個嘴;想你想你真想你,親了一嘴蕎麥皮……
二明唱完,往往就沉默起來,摔門走了。有次打平花,有兩個光棍兒竟緊緊地摟抱住,沒完沒了地親嘴。見他們這種樣子,曹乃謙先是覺得很無聊很惡心,后來又覺出一陣一陣的悲哀襲下心頭,涼到心底。
曹乃謙的小說中,大量地記載了這些民歌。他說,只有這些民歌才能表達出人們對食欲性欲得不到應有的滿足時的渴望和尋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