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雪揮
楊顯惠的朋友賽妮亞評價他作品的意義,“歷史是‘秦始皇的兵馬俑,你不挖,它永遠不出來。殊不知,有多少埋葬在萬丈深淵的歷史暗角,我們永不知曉,有多少冰雪背后的哭泣引人深思?!?/p>
“獻給沒有生存下來的諸君,要敘述此事他們已無能為力。但愿他們原諒我,沒有看到一切,沒有想起一切,沒有猜到一切?!?970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索爾仁尼琴的史詩般巨著《古拉格群島》以這樣沉痛的題辭開篇。楊顯惠所著的《夾邊溝記事》《定西孤兒院紀事》等系列,曾被人稱作是中國的“古拉格群島”,正如同當年索爾仁尼琴英勇地探索真相一樣,楊顯惠走入了一段并不遙遠的歷史,真實記錄了人類關于饑餓和死亡的悲劇。
與楊顯惠約定電話訪問的時候,他正在甘肅玉門鎮(zhèn)的飲馬農(nóng)場為他的下一部作品進行訪問。為了核實一個材料,酷暑天,61歲的他一天內(nèi)翻越了好幾個沙包窩,回到場部已經(jīng)是晚上,第二天一早他還要趕往酒泉,從那里返回蘭州。雖然很疲憊,楊顯惠堅持要“守信”,如約打來了電話。電話里,楊顯惠一口濃郁的西北口音,熱情爽直,一下就拉近了人際距離。
當記者表示看完《定西孤兒院紀事》后,曾為書中記述的慘烈痛哭了—場,楊顯惠說,“你只是‘哭了一場,我可是一直邊擦眼淚邊寫。”楊顯惠告訴記者,他愛人不喜歡文學,平時只喜歡看電視連續(xù)劇。他的書她從來不看,只是稿子寫完了,她就幫著打印出來。一天,她打印完《姐姐》那篇稿子,哭了,紅著眼睛告訴楊賢惠,“這篇感覺寫得好!”
開掘出“人性的真相”
《定西孤兒院紀事》最早在《上海文學》連載。當在2006年第六期連載結束的時候,《上海文學》主編,復旦大學中文系教授陳思和忍不住給楊顯惠寫信,信中說:“我不敢想,如果審讀第七期的清樣時沒有讀到您的文章,心里不知會感到何等的寂寞?!标愃己秃髞砘貞洠骸拔矣浀迷?jīng)有一個深夜,燈下閱讀清樣,讀到一篇‘紀事的文稿,言及災民饑餓之極的種種慘狀,頓時毛骨悚然,心胸作痛,自有透不過氣來的感受。那篇‘紀事,是我惟一沒有發(fā)表出來的,不是寫得過分,而是我感情上承載不起這樣沉重的生活現(xiàn)實?!?/p>
北京大學中文系邵燕君博士主持的網(wǎng)上沙龍一直在跟蹤追評《上海文學》,邵燕君認為,楊顯惠的作品“像一條路徑引導讀者從當下閱讀的現(xiàn)實空間走向故事空間,也就是從人間走向地獄。通常是在故事進入到三分之一以后,繩索才慢慢地抽緊,慘烈的情景一幕幕地出現(xiàn),讀者的心在驚愕中一點點地下沉,直到受到那重重的一擊?!倍钌垩嗑潎@的是,不管有多高的心理預期,楊顯惠的作品每篇都能震動人心,“一次次沖破讀者的心理疆界。它們的作用不僅在于揭露‘歷史的真相,也從不同角度開掘出‘人性的真相,具有相當?shù)钠者m性和超越性?!?/p>
1990年,為寫作《夾邊溝記事》,楊顯惠來到自己曾經(jīng)上山下鄉(xiāng)的甘肅飲馬農(nóng)場,一邊掛職副場長,一邊搜集素材。在那里,他遇到了定西孤兒院的幾十個孤兒,聽他們講述了自己在上個世紀50年代末全國性的“大饑荒”中成為孤兒的故事。楊顯惠十分震驚,因為這段歷史并不遙遠,但他不知道,很多人也不知道。
故事發(fā)生地——定西專區(qū)是甘肅省1958年到1960年饑荒的重災區(qū),災難的三年過去后,定西專區(qū)當時緊急成立了一個專署兒童福利院,接納了幾百孤兒。同期,定西專區(qū)的各縣、鎮(zhèn)、重災縣的各人民公社都成立了兒童福利院或是“幼兒園”。這些大大小小的兒童福利院收容了大約五千左右的孤兒,由國家進行救助。孤兒們長大后,當時的甘肅生產(chǎn)建設兵團又把這批孤兒招工,兵團人員調(diào)換頻繁,有一部分孤兒就來到了飲馬農(nóng)場。
他采訪到無數(shù)令他震撼的細節(jié),有一家人7口人,只有一個孩子還活著。那個時候已經(jīng)開始搶救人命,救濟糧下來了,食堂也恢復了,這個孩子每天拿了一個罐去領糧食,問你家里幾口人,他說7口,他打了7個人的面糊糊回來,一個人喝掉。而他家里餓死的6口人,就在炕上擺著。
一個人的歷史追述
2003年,在初步了解孤兒的故事后,楊顯惠開始著手寫作《定西孤兒院紀事》。他托人轉告陳思和,如果《上海文學》準備連載,他就有信心寫下去,因為每寫一篇,他都要多次采訪當事人,而每個人的回憶都很痛苦,采訪難度很大。如果雜志開始連載前面幾篇,就能夠給當事人一些鼓勵和勇氣。陳思和同意了,楊顯惠為此付出了巨大的時間和精力。
楊顯惠定居天津塘沽,1988年人天津作家協(xié)會專職寫作至今。楊顯惠告訴記者,自己一共采訪了150多人,跑了甘肅五六個縣。稿酬只能支付旅費的三分之一,天津作協(xié)還陸續(xù)支持了1萬多塊錢?!拔矣X得中國社會歷史上曾經(jīng)發(fā)生過這么重大的問題,我們的文學沒有表現(xiàn)出來,不應該。我就是花上10萬塊錢,跑上它4年我覺得也是值得的。虧點錢就虧點錢吧,我愿意花這些錢。”他說。
尋訪也是困難重重,“有時候你追蹤一個人或者一件事,弄了半個月,最后發(fā)現(xiàn)你的籃子是空的。你從這個縣跑到那個縣,從這個村跑到那個村找這個人,可能你沒找到,也很可能你找到了人家不談,或者人家應付幾句把你打發(fā)了?!睏铒@惠把尋訪的過程比喻為漁民撒網(wǎng),下了十次網(wǎng),九次都是空的?!暗既荒阌謭猿至艘惶?,就可能有很大的收獲?!?/p>
楊顯惠介紹,訪問10個人,就會有三四個人拒絕他,“種種原因不愿意說,可能述說帶來痛苦,可能另外有顧慮,說了領導要批評,說你思想落后,說你反動?!庇械墓聝喝缃耠m然下崗或者退休了,但是對當年的運動還心有余悸,害怕給自己的子女造成麻煩。楊顯惠給他們做工作,“我說,要抓也先抓我呀,要槍斃也是首先是我楊顯惠,不會輪到你。另外我是寫小說,不寫真人真事?!甭?,有人開始不那么抗拒了。
最難的是如何讓幸存的孤兒們說真心話,當時最小的孤兒不過一兩歲,有的人進孤兒院的時候還在吃奶。楊顯惠往往通過熟人找到孤兒家里,或者把他們請到飯館里面,有時邊喝酒邊采訪。他曾經(jīng)請農(nóng)場當年幸存的孤兒們一道吃飯、喝酒,幾十個人在一塊聊,一頓飯花了一千多塊錢。楊顯惠跟現(xiàn)在仍然在當農(nóng)工的孤兒們說,“我1965年上山下鄉(xiāng)到了兵團,每天就是在這里挖渠,修田,種小麥,收割?!卑阉斪髯约喝耍聝簜兟龑铒@惠放松了戒備,更多的孤兒則被楊顯惠感動,“你跑這么遠的路到他家里去,坐在炕頭上,你跟他一塊抽煙,跟他一塊吃他家的農(nóng)村湯面條,他的想法就跟你講了”。也有孤兒主動愿意講,因為他們認為這段歷史是個大事件,而這個經(jīng)歷影響了他的一生,孤兒說,我們的文化水平不行,行的話我自己都寫了。
當年的幸存者們一個一個地開口了。有些人很冷靜,慢慢地一邊琢磨一邊說,有些人說著說著大哭起來,有些人則默默地掉淚。楊顯惠也常常聽得淚流滿面,但是他更多的時候,需要調(diào)停氣氛,他往往很快地談起另外一個話題,比如問誰誰誰這些年你見過沒有,有個地方你去過沒有,等當事人把情緒緩過來,接著再聊。
除了尋訪孤兒,楊顯惠也曾試圖查找官方資料。他告訴記者,如今,甘肅定西各縣都在重修縣志,他翻看了所有能夠找到的縣志,除了個別縣只字不提外,大部分縣都簡要提到了這段人口減少的歷史:或者說遇到了暫時的經(jīng)濟困難,或者說工作當中出現(xiàn)了失誤,原因是“浮夸風”和“自然災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