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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箭穿心(中篇小說)

2007-05-23 04:34
北京文學(xué) 2007年5期
關(guān)鍵詞:學(xué)武小景小寶

方 方

新房子的位置面對輻射狀的多條街道,按風(fēng)水的說法這叫“萬箭穿心”,是最不好的。李寶莉的新房正好是個死角,也許這就預(yù)兆了她悲慘的命運:自搬進(jìn)新房后,丈夫有外遇,后因李寶莉跟蹤并報警而跳水自殺身亡;兒子長大了,卻不認(rèn)李寶莉這個母親,雖然她視兒子如命根,為了兒子上大學(xué),她還去賣血;可當(dāng)兒子參加工作并獨自買了豪宅之后,卻將李寶莉趕出了新房。這一切,究竟是怎么發(fā)生的呢?

作者簡介:方方,本名汪芳。1955年生于南京。祖籍江西。1978年考入武漢大學(xué)中文系,在校期間始發(fā)小說。畢業(yè)后分配至湖北電視臺。1989年調(diào)入湖北作家協(xié)會?,F(xiàn)為湖北作家協(xié)會專業(yè)作家、湖北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已出版小說、散文集約60部。多部小說被譯為英、法、日、意、葡、韓等文字在國外出版。其代表作有長篇小說《烏泥湖年譜》,隨筆集《到廬山看老別墅》《漢口的滄桑往事》,中篇小說《風(fēng)景》《祖父在父親心中》《桃花燦爛》《有愛無愛都銘心刻骨》等。

李寶莉站在新房的窗口,突然她看到遠(yuǎn)處江水的波光。李寶莉吃了一驚,她叫道,小景,你來看!

陪她看房子的萬小景忙跑過去,李寶莉指著遠(yuǎn)處渾黃的水面說,看到長江沒有?萬小景也吃了一驚,說真的咧,連長江都能看到。李寶莉便高興得手舞足蹈,說新房子千好萬好,還得加上這一個大好。

這是李寶莉第一次去看新房。

出來時李寶莉?qū)θf小景說,看看看,運氣來了,門板子摞起來都擋不住。萬小景便笑,說話莫說得太滿,一滿運氣就倒。李寶莉說,呸,你少說幾句巫婆話,我比什么都強。

兩人說笑著下樓。電梯速度很快,站著不動腿,從十六樓到樓底只一眨眼工夫。一個女人面帶菜色,有氣無力地坐在電梯口的破板凳上,為進(jìn)進(jìn)出出的業(yè)主開電梯。李寶莉心里立即有了高貴感,而且立即開始憐惜這個開電梯的女人。李寶莉想,真可憐呀,自己沒有高樓住,卻還要為住高樓的人開電梯。

幸福便順著些思想一直流進(jìn)骨頭里。

李寶莉挺胸昂頭走出電梯,高跟皮鞋敲著瓷磚地面,篤篤篤的,很有電影里貴夫人出行的派頭。李寶莉暗道,原來皮鞋跟的聲音可以讓人這么拽呀。

李寶莉說,小景哎,你說我長這么大,連紅磚房都沒住過,怎么一下子就發(fā)福了呢?有了自家單獨的廚房有了單獨的水管連單獨的廁所都有了,還住得天一樣高,專門有人開電梯一直送我到屋門口,睡覺起來,睜開眼睛,長江水往哪邊流都能看到。你說,你說,我是不是一步登天了?我的八字哪一筆轉(zhuǎn)了運?哪天接我媽過來看,我都怕她會歡喜得昏過去。

萬小景早習(xí)慣了李寶莉的喋喋不休。她笑了起來,說那是你找了個好男將①,他的八字強,扭轉(zhuǎn)了你的運道。李寶莉忙說,是是是,正是馬學(xué)武這個狗日的幫我轉(zhuǎn)的運。萬小景說,馬學(xué)武在廠辦當(dāng)主任也有一兩個年頭了,你跟他說話還是客氣點,莫總是一開口一個罵。你得讓他有點面子。李寶莉哈哈大笑,笑完說,我罵慣了。萬小景說,得改。李寶莉又笑,說是得改。我得把他當(dāng)個菩薩供在屋里最搶眼的地方,天天給他作揖。萬小景也笑了,說我勸你還是用點心把他招呼好。李寶莉邪里邪氣地望著萬小景,說你曉不曉得,在哪里招呼他,他才會叫好?萬小景笑而不答,李寶莉自己搶著說,被窩里!這個王八蛋喜歡什么我清楚得很。萬小景打了她一下,說莫跟我講這個。邪皮,自己床上的事捂到自己被窩里去發(fā)酵。李寶莉說,哎呀,昨天你在電話里還纏我,叫我教你點功夫好去套緊你老公,今天假什么正經(jīng)?說完李寶莉恐怕萬小景打她,忙不迭地朝花壇邊跑,果然萬小景揚起手,邊追邊罵著要打她。

兩個女人且說且鬧地走到街上。滿街都響起她們歡快的聲音。

這天的晚上,李寶莉早早把兒子弄上床,然后把自己洗得干干凈凈,套上馬學(xué)武穿破了的舊T恤,湊到老公馬學(xué)武身邊。

馬學(xué)武正躺在床上看金庸的《鹿鼎記》。馬學(xué)武是大專畢業(yè),他的文化水平,李寶莉除了佩服還是佩服。當(dāng)初漂亮的李寶莉肯跟其貌不揚的馬學(xué)武結(jié)婚,就因為這個。好朋友萬小景百般不解。李寶莉說,找個沒有文化的人,生個兒子像個苕,又有什么用?這年頭,有板眼才有狠。有文化的人智商高,這東西傳宗接代,兒子也不得差。往后兒子有板眼,上大學(xué),當(dāng)大官,賺大錢,這輩子下輩子都不發(fā)愁。反正我的小孩將來又不當(dāng)雞做鴨,生張好看的臉模子,還不是浪費!

一番話,說得萬小景瞪著她只發(fā)傻。李寶莉沒讀什么書,小學(xué)畢業(yè)就出來幫家里賣菜掙錢,但她經(jīng)常能說出一些深刻的人生道理,那些道理令高中畢業(yè)的萬小景悟一輩子都悟不出。萬小景不是很看得起李寶莉,但卻從小學(xué)就一直跟她是死黨,萬小景有時候自己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有一回還問李寶莉,李寶莉卻有幾分得意,說大概因為你是個笨人,但是我比你還要笨,你在我這里就找到聰明的感覺了。這話說得真是要把萬小景咽死。

躺在床上的馬學(xué)武看了李寶莉一眼,說買件睡衣穿不行?又不是蠻貴,又不是沒有給你錢。李寶莉說,哎呀,這就可以了。反正你穿破不要了,我接個腳,蠻好。又沒得外人看到。馬學(xué)武說,套件男人的破T恤,要幾難看就有幾難看。李寶莉就笑,說衣服難看怕什么?里面的人不難看就行了。馬學(xué)武淡淡說了一句,天曉得。

李寶莉沒聽見馬學(xué)武的話,她笑嘻嘻地朝馬學(xué)武身上貼,又拉過馬學(xué)武的被子,蓋住自己的身體,說今天我拉小景看我們的房子了。小景也說房子好。馬學(xué)武說,嗯。李寶莉說,你曉不曉得?從我們房間的窗子可以看到長江咧,看得蠻清楚。馬學(xué)武說,曉得,我特意點的這套。李寶莉說,小景也說這套房子太好了。還說你的八字好,把我的運道也改好了。本來我的八字蠻不好的,小時候算命先生就說過這個話。我這輩子硬是沾了你的光。馬學(xué)武說,她現(xiàn)在曉得說人話了?以前是怎么反對你跟我結(jié)婚的?這個勢利眼。我要不當(dāng)廠辦主任,她看我都沒得好眼色。李寶莉說,喂,莫這樣講呀,小景是我的朋友,她當(dāng)然要替我考慮。馬學(xué)武說,她替你考慮?她還不是想你嫁給她那個干哥哥。你要是聽了她的,結(jié)果怎么樣?那老兄吃牢飯,你還不是跟著守活寡。李寶莉說,這是哪八百年前的事,還提它干什么?馬學(xué)武說,那你就莫跟我提萬小景。她這種人呀,我看見她就煩。李寶莉不高興了,說放屁!她哪點惹了你?馬學(xué)武說,她是沒有惹我,但她做的事惹了我??此莻€老公,賺了幾個小錢,天天在外面嫖。左包一個女人右包一個女人,小景不曉得?曉得了還容他?圖什么?不就是圖他的錢。未必你們女人離了男人的錢就不能活了?就算換套行頭去當(dāng)“雞”,也比受這口窩囊氣強吧?

李寶莉火了,她一掀被子,跳下床,指著馬學(xué)武罵道,呸!王八蛋!你們男人沒得一個好東西。那個臭男將天天在外面嫖妓,小景為了她那個家,才包容下來。你不罵那個男人,倒罵小景。你有沒有替女人想過,離了會怎么樣?公公婆婆那邊怎么交代?街坊鄰居這里又怎么說?還有小景的丫頭,半矬子小伢,怎么告訴她?說她老爹在外頭玩女人?你以為離了婚,這些別人都不問?我呸!還不都是為了衛(wèi)護(hù)著你們男將的臉面,我們女人才肯忍下氣來。你以為光是錢?離了男人那些狗屁錢,老子女人們一樣過得好!

馬學(xué)武白了她一眼,說你這樣想最好。我懶得跟你多說,說多了,還惹你罵通宵,明天我還要接待局里領(lǐng)導(dǎo),你今天最好莫跟我過招,我惹不起,躲得起。說完,馬學(xué)武爬起來,抱起被子,到兒子小寶的小床上去了。

李寶莉一天的好心情到此打住。

天色太晚,街坊的嘈雜都已消停。平常里,李寶莉這時候恐怕鼾都打了起來,而現(xiàn)在的她,卻睡意全無。李寶莉咬牙切齒半天,幾番都想沖過去跟馬學(xué)武廝打一頓才好。但是她想起新房子和萬小景白天說的話,就忍了。而且是忍了又忍,方把自己忍了下來。李寶莉做到這一步,相當(dāng)不容易。換了以前,她是一定不忍的。馬學(xué)武在車間當(dāng)技術(shù)員時,臉上常常掛著彩去上班。這就是李寶莉的絕活。拼力氣打架她不如馬學(xué)武,但她會掐人,而且只掐臉上。掐得馬學(xué)武沒面子———人人都知道臉上的指甲印是老婆的。為了少受傷,馬學(xué)武就會學(xué)乖,能讓就趕緊讓,多一句狠話都是不敢說的。

現(xiàn)在馬學(xué)武居然句句跟她頂,而且連她的好朋友小景都罵,真是翻了天。這叫居家過日子一直打勝仗的李寶莉如何承受得???更受不住的是李寶莉不能再去掐馬學(xué)武。因為馬學(xué)武早已不在灰蓬蓬的車間干活,而是當(dāng)了廠辦主任。開口閉口要去接待局里的領(lǐng)導(dǎo)。她李寶莉再蠢,也得為馬學(xué)武顧這個面子,否則臭名遠(yuǎn)揚的只會是她李寶莉。

李寶莉憋著氣,想了又想,卻想不出辦法來修理馬學(xué)武。好在李寶莉是個會想的人,既想不出辦法修理老公,就想得出辦法安慰自己。李寶莉自道小景連老公在外面泡妞嫖妓那樣惡心的氣都忍得下,我這豈不比她強得多?

這樣想過后,李寶莉心里舒服一點。夜晚一個人睡在大床上,卻也沒有失眠,呼嚕照樣打得嗡嗡響。

倒是小床上的馬學(xué)武一夜沒睡著。他想,這個婚姻帶給他的是幸福多呢還是痛苦多?這個問題他以前從來都沒有想過。

李寶莉的母親在菜場賣魚。這天下雨,魚沒賣完,剩幾條就拿回去自家燒吃。路過巷口,李寶莉的母親想起李寶莉,就在電話亭打了個電話,叫李寶莉一家子都回來吃飯。

李寶莉連忙打電話給馬學(xué)武,說一起回娘家吃飯,屋里有好菜。馬學(xué)武說廠里有應(yīng)酬,去不成。馬學(xué)武近半年的接待活動特別多,李寶莉早已習(xí)慣。她想人當(dāng)干部,干的就是喝酒吃飯的事,吃不吃她娘家的魚也虧不了他。于是便自己帶著小寶去了娘家。

在娘家的屋里,只要有李寶莉,一屋子就只剩她的聲音。李寶莉說話語速快,機關(guān)槍一樣描述自己的新房子。李寶莉但凡興奮,說話便吐沫橫飛。家里桌子小,結(jié)果每一個吃飯的人都不可避免地沾了火星。爹媽老早就慣了,不說什么,自家的女兒,再臟也不臟。可李寶莉的小妹在電腦公司當(dāng)會計,一向覺得自己是白領(lǐng),便對李寶莉的作派很厭煩。小妹說,大姐你能不能吃飯不說話?李寶莉說,怎么了?嫌我?小妹說,我不想吃你的口水。李寶莉說,只當(dāng)是給你加的佐料。小妹說,莫說得惡心。李寶莉笑道,小時候你從我嘴巴里摳水果糖吃怎么就不在乎口水?小妹說,小時候不懂衛(wèi)生。李寶莉說,你現(xiàn)在懂了?你懂了怎么來月經(jīng)的褲子丟在屋角里三天都不洗?看你衣領(lǐng)子黑成什么樣了?搓都搓不干凈,你還白個什么領(lǐng)!小妹惱了,啪一下放下碗,說惡心,那是我的事。說完起身就走了。李寶莉莫名其妙,說喂喂喂,怎么啦,我怎么你啦?李寶莉的母親說,哎呀,她自打讀了個中專,以為自己是文化人了,瞧不起我們。莫理她,只當(dāng)她是放個響屁。

飯沒吃完,鄰居劉老頭過來找人打麻將,對李寶莉的母親說晚上到我屋來抹幾圈?李寶莉的母親說,差幾個角?劉老頭說,加上你,再找一個。李寶莉趕緊說,那就不差了,我爸爸也去湊個角。李寶莉的父親說,我去了,這一屋的雜事怎么辦?李寶莉笑道,有我在你還操個什么心?

李寶莉硬是把父母都推到了隔壁,又從口袋里摸了兩百塊錢,給爹一百,給媽一百,說要玩就玩?zhèn)€高興,莫縮手縮腳,叫劉爹爹瞧不起。劉老頭就笑,笑完羨慕道,你屋里的這個寶莉真是養(yǎng)得好啊。李寶莉的父母便高興地連說,是啊是啊。頭點得像雞啄米。

爹媽在鄰居家放手放腳玩麻將,自己在屋里做家務(wù),李寶莉覺得這是世上最快樂的事。孝順是什么?讓自己成一個偉大的人,爹媽出門威風(fēng)八面,是孝順;讓自己賺大錢,爹媽想花多少是多少,也是孝順;要是沒得板眼做到這些,就讓自己給爹媽作牛作馬,由著爹媽玩?zhèn)€開心,這樣的孝順一點也不比前兩樣差。李寶莉每回在家里風(fēng)卷殘云般地干活時,總會懷著這樣一份快樂心想。

李寶莉做事麻利,抹桌子掃地,洗碗刷鍋,旋風(fēng)一樣轉(zhuǎn)幾圈,家里的事就做下了地?;胤块g見小妹的床像個豬窩,臭衣服臭襪子,堆在床角落一堆,餿氣都聞得到。嘴里便罵著,手上卻又三下兩下把她的被子衣服以及放了三天的短褲一并洗凈。李寶莉娘家和自己的小家都是用公共水龍頭,家里無法裝洗衣機,所以李寶莉洗衣服一向用搓板。李寶莉挽著衣袖,坐在小板凳上順著搓板的齒格,有節(jié)奏地一下一下推搡,雙手被齒格磨得通紅的。做這樣的事情,李寶莉從來不覺累,反倒是從心里到上都有一種快感。是什么樣的快感,她說不出。只覺得這樣做事,她渾身氣順,而且舒服。一個人能做事會做事愛做事,是她的運氣,一個人總能被家里人喜歡和歡迎,是她的福氣。李寶莉覺得自己的運氣和福氣一樣不差。

李寶莉刀子嘴菩薩心,說話有點二百五,在街坊很是有名。知道她為人的,個個夸她;不知道的,卻個個背地罵她。但李寶莉不在乎這些夸和罵,我行我素。李寶莉說,我要是天天聽別人的話過日子,我累也累死了。

外面下著麻麻細(xì)雨,李寶莉端著木盆到公用水管洗清衣服,聯(lián)想到自己家里過些天不僅有單獨的水龍頭,而且還會有洗衣機,心里越發(fā)覺得自己活在這世上是多么幸福。這幸福散發(fā)開來,就變成渾身使不完的力量。

李寶莉的父親原本在碼頭當(dāng)起重工,有一天出了工傷,砸斷了腿,就被內(nèi)退回家。在家閑著也是閑著。再說了,做慣事情的人也閑不住,于是李寶莉的父親就自學(xué)成才,跑到路口給人補自行車胎。雖然掙不到幾個錢,但手上有活干,人沒白活。李寶莉的母親成分硬,早先在針織廠還當(dāng)過革委會的主任。每有大事,就登臺講話,聲音硬硬朗朗,很給人提氣??墒恰拔母铩币唤Y(jié)束,廢掉成分,時興文憑,李寶莉的母親講話的機會就越來越少。慢慢地,便沒人記得要請她講話,走在廠里的馬路上,連多看她一眼的人都沒有。再后來,李寶莉的母親也下了崗。工人就是工人,做什么事都響當(dāng)當(dāng)。李寶莉的母親回家第二天就跟著鄰居張婆婆一起去菜場賣魚。斤是斤,兩是兩,一分小錢都不貪。李寶莉的母親常說,我是什么人?我是工人。不能堂堂地做官,總歸我還要堂堂地做人吧?

李寶莉最佩服的人就是母親。李寶莉跟萬小景說,我姆媽這樣的人,不管是窮是富,放到哪里都是塊金子。萬小景便笑,說就你姆媽?還金子?一個下崗工人,窮得賣魚,還金子?莫讓漢口人笑掉大牙。李寶莉想了想,覺得小景說得也是。結(jié)婚的時候,她也跟馬學(xué)武說過,我姆媽這個人就是強,做什么是什么,放哪里就是塊金子。李寶莉詞不多,又用了金子兩個字。結(jié)果被馬學(xué)武嗤了一下,說你姆媽要是金子,漢口還不成了個金礦?走到街上,隨便捉個人,都比你姆媽更像金子。起碼,文憑高些吧?一番話又哽得李寶莉透不過氣來。李寶莉的母親沒上過學(xué),是掃盲班畢業(yè)的。

但李寶莉不是根墻頭草。李寶莉是一個有大主意的人。所以不管萬小景和馬學(xué)武怎么嘲笑李寶莉的母親,在李寶莉心中,這個母親就是她最服的那個人。

李寶莉特別想讓母親去看她的新房。李寶莉做完屋里的事,臨走前,又專門到隔壁劉老頭家,跟母親打聲招呼說,姆媽,你幾時能去看我的新屋?我蠻想你去看一下。

李寶莉的母親感念李寶莉的孝順,桌子底下踢了踢她的老公,說明天我們就去寶莉那里看一下?李寶莉的父親一向聽老婆的,說你定幾時就幾時。李寶莉很高興,于是跟母親約定第二天下午。

李寶莉的工廠早就破產(chǎn)關(guān)門,以前的老廠長在漢正街?jǐn)[了個攤,批發(fā)襪子,叫了李寶莉幫忙守點看攤?;畈焕?,錢不多。李寶莉家里過日子有馬學(xué)武撐著,也算小康。她出門做事純是打發(fā)時光,至于錢,掙幾個是幾個,也不在乎多少,夠買點小菜回家,就知足。老板雖然搞垮了工廠,但做自己的生意倒是蠻下狠。李寶莉為了請假半天,軟著嗓門跟老板講了幾籮筐好話,還答應(yīng)這個月多完成十包襪子的指標(biāo),才被同意走人。

李寶莉見到她母親的第一句話就是,那個老板裹筋②得很,請半天假,嘴皮子磨得起繭。李寶莉的母親說,那是。老板就得這樣當(dāng),要不生意怎么做得出來?李寶莉說,咿喲,你還幫他說話!李寶莉的母親笑道,換了我,怕是這個假都不得批給你。你那個老板,還算好心。李寶莉也笑了,說好心?還得多賣十包襪子,一百二十雙呀!他硬像個周扒皮。李寶莉的母親說,叫小景買。反正她老公的錢不花光也拿去玩女人了。李寶莉的父親一邊甕聲甕氣地說,你們倆,真是,像強盜,要別個小景當(dāng)冤大頭不說,還要損人。說得李寶莉的母親和李寶莉當(dāng)即大笑。

李寶莉知道母親看了她的房子就會贊不絕口。果然如此。站在東邊的窗口,長空如洗,遠(yuǎn)處渾黃的江水靜靜地,不覺有動,仿佛一段黃綢鋪陳在那里。李寶莉的母親激動得淚水往下掉,說寶莉你得虧找了個好男人,能夠住這么好的房子。我們工人真正講翻身,就得住這樣的樓,看這樣的風(fēng)景。

李寶莉的父親便拐到一邊,一聲不吭。他這輩子沒能讓老婆孩子住上好屋,心里也是愧疚了一輩子。李寶莉看到父親臉色有些難堪,心知母親嘴巴太敞,說話不妥,忙打岔,說姆媽,不是男人不男人的問題,是時代變了。歸我在這個時代攤上了好日子。

李寶莉的母親一向跟時代跟得緊,聽李寶莉這一說,忙答道,說的是說的是。是你運氣好,哪像我跟你爸爸,一趕就趕上個下崗。你咧,一趕就趕上個住高樓。

說得李寶莉和她父親都笑了起來。

正笑時,李寶莉的父親走到西邊的窗口,這里是客廳。還沒等李寶莉和她母親的笑聲落音,李寶莉的父親就叫了起來,咿喲,這怎么得了?

李寶莉忙湊近去,說怎么啦?李寶莉的父親說,怎么會挑這個位置蓋房子呢?李寶莉說,這原先是廠里的倉庫,就這塊地皮,不在這里蓋在哪里蓋!李寶莉的父親一指著樓下放射線一樣的馬路說,你曉不曉得這叫什么呀?李寶莉說,不曉得。李寶莉的父親說,這叫萬箭穿心。李寶莉不明白,說怎么個說法?李寶莉的父親說,你看,你這里是個死角,條條馬路都跑到你門口的轉(zhuǎn)盤打轉(zhuǎn)。哪條路都像箭一樣,直朝你住的樓房射。這就叫萬箭穿心,風(fēng)水上這是頂不好的。像生意人吧,從來都不在這種地方開業(yè)做事,一開就垮,沒得一個有好結(jié)果。

李寶莉的臉有些發(fā)白。李寶莉的母親在她們倆說話間,也過來看。俯身朝下,能見到四條大道和三條小路有如放射線一樣由新房下的花壇散開來。她看過大笑,說老頭子虧你想得出來。萬箭穿心我是沒有看到的,我只看到了萬丈光芒。

李寶莉被母親說得心跳,她忙站在母親身邊,瞪大眼睛細(xì)看樓下的條條大路小路??赐暾f,真話的,有點像萬丈光芒。母親說,是不是?看風(fēng)水得是哪個來看。運道好的人,看見的是萬丈光芒,運道差的人看到的是萬箭穿心。像你爸爸的運道一直往下走,他怎么能看得見這新樓的萬丈光芒?

母親的話把李寶莉的臉色挽了回來,蒼白中又漸漸浮出紅色。果真像有萬丈光芒一樣,李寶莉的心也被照得透亮。李寶莉說,嗯,姆媽的這個詞能把爸爸的那個鎮(zhèn)住。

李寶莉的父親說,這不是迷信,是風(fēng)水。說我的運道不好,你的又好到了哪里?李寶莉的母親說,你這不是多話?怎么就不能讓寶莉高興一點呢?非要掃她一把興?萬箭穿心又怎么樣?未必把房子退了?

李寶莉的父親這時才覺得自己的話說了也是白說,便唉了口氣,說我當(dāng)然是想讓她高興,但是風(fēng)水就是這樣擺著,未必要我說假話?李寶莉說,現(xiàn)在不興講這些迷信,有新房子住就是福氣。

李寶莉陪爹媽看完房子,又去買菜。進(jìn)了家門后,怎么想怎么不舒服。萬箭穿心四個字,像四個秤砣,壓在心口。做飯時,心思重,放碗擱盆子都像砸,洗菜也仿佛跟水龍頭出氣,水放得嘩嘩啦啦。鄰居一旁打水,說又發(fā)什么瘋?李寶莉沒好氣地說,發(fā)瘋也剩不下幾天了,你忍著點吧。說完李寶莉想,闖你媽的鬼,蠻舒服的事,怎么搞成了個萬箭穿心呢?然后就很抱怨父親,心道,就算是風(fēng)水,就算你不肯說假話,但是你可以閉嘴不說呀?不說未必過不得?

本來因了這房子,李寶莉一直想慰勞一下馬學(xué)武。馬學(xué)武愛吃糖醋排骨,愛吃豆瓣鯽魚,李寶莉早上就跟馬學(xué)武說了晚上有好菜。馬學(xué)武本來想說有應(yīng)酬,但見李寶莉滿臉期待,就答應(yīng)了。結(jié)果心不在焉的李寶莉刺魚時把苦膽弄破,燒排骨又不小心燒得焦煳。馬學(xué)武下班拎了瓶黃鶴樓酒準(zhǔn)備回來吃大餐,伸筷子一夾,沒一樣可口,臉色當(dāng)即就掛了出來。

李寶莉想,燒壞兩個菜又算什么,明天重?zé)褪橇耍伪財[臉色!李寶莉這個人經(jīng)常是想得到就說得出。李寶莉說,喂,屁大點事,你少給我擺臉色!馬學(xué)武說,我一句話都沒說,還不行?李寶莉說,你垮成個馬臉,不比說話還狠些!馬學(xué)武說,我要說話,你就說我跟你翻;我不說話,你又說我擺臉色。那你想要我怎么樣?吃了煳肉苦魚,臉上堆起笑,一口一聲跟你說好吃,夸你做菜水平高?

李寶莉被馬學(xué)武頂?shù)谜f不出話來。結(jié)婚以后,馬學(xué)武像這樣還嘴,而且還把話說得如此陰陽怪氣,在李寶莉記憶里,好像還是頭一回。李寶莉哽了半天才說,好好好,到底是當(dāng)了干部,嘴巴狠了,說話的水平也高了。不過,我告訴你馬學(xué)武,莫以為你能管你廠里的人就能管我。老子天生不是被你管的料。馬學(xué)武也沒示弱,說我?guī)讜r敢管你?廠里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我馬學(xué)武是被你李寶莉管死了的人。曉得吧?已經(jīng)是個死人了。

李寶莉心里的火頭立即躥得比房頂還高。她的詞少,不知道說什么了,便跳起來,抓起一只碗,就手往地上一砸,說我看你心里沒得數(shù)了吧?當(dāng)初想跟我結(jié)婚的時候,像條狗一樣跪在我面前,你是怎么說的?說你就是想當(dāng)我跟前的狗。這才幾年?未必忘記了?

砸碗的聲音很刺耳,旁邊吃飯的兒子小寶緊張得臉色發(fā)白,驚恐地望著李寶莉。馬學(xué)武不再作聲。他黑著臉,到廚房拿了撮箕掃帚,把碎碗碴打掃干凈。完后見小寶很緊張,眼睛里滿是淚水,忙上前哄道,小寶莫怕,沒得幾大的事,莫哭啊。小寶眼眶里全是淚,他偎在父親懷里,仿佛找到了安全,淚水到底沒流出來。

小寶剛滿九歲,是個二年級的小學(xué)生。

馬學(xué)武第一次知道,裝修就是內(nèi)戰(zhàn)和外戰(zhàn)同時宣戰(zhàn)。想要一致對外,就得結(jié)束內(nèi)戰(zhàn)。而結(jié)束內(nèi)戰(zhàn)唯一的辦法,就是戰(zhàn)事的一方必須放棄自己的戰(zhàn)場。馬學(xué)武跟李寶莉吵過幾次,就明白了這點。于是他決定繳械投降,全方位退出。那天為買馬桶,李寶莉左也不是右也不是。馬學(xué)武說,以后你莫問我,你想怎么樣就怎么樣。李寶莉說,你嚇哪個?你當(dāng)我一個人搞不定吧?馬學(xué)武說,那最好,我還省心。李寶莉說,你要不摻和,我不光省心,我還如意。馬學(xué)武說,好,就這么決定。

李寶莉一派豪放地包攬了整個裝修,她說什么就是什么,果然有省心如意之感。下了班她就泡到新房子里,指東畫西,裝修工人個個被她整得既無奈也服帖。馬學(xué)武樂得清閑,反正他自有自己的開心,每天便在廠里呆到很晚很晚才回家。新房那邊,他連看都懶得去看一眼。

搬家安排在星期六。李寶莉跟馬學(xué)武商量,是不是請廠里的同事來幫忙。馬學(xué)武說,太麻煩了。找個搬家公司省心又省事。李寶莉說,搬個家,一百大幾十塊,何必花這個錢?馬學(xué)武說,找廠里的人搬,搬完了請吃飯喝酒,比這花的錢多得多,還欠一屁股的人情。李寶莉大驚小怪道,你堂堂一個辦公室主任,未必找手下人搬個家還要請客?你們廠長搬家,是不是也要請他們的酒?馬學(xué)武冷冷道,我們廠長不找手下,只找搬家公司。

這件事李寶莉最后依了馬學(xué)武。

但請來的搬家公司錢收得漂亮,事情卻做得不漂亮。進(jìn)門時,先是把柜門撞了一下,后來又把一口鍋掉在地上。李寶莉的心情一下就壞了,一邊搬一邊跟他們吵架,嫌他們放電視機時手腳太重,又嫌他們擺冰箱時,不是一次到位,卻是在地上拖了兩寸,把新鋪的地磚劃出兩道印痕。再就是進(jìn)門不換鞋,把她家新地板的亮光踩毛了。搬家的工人被她吵得惱火,更加搗蛋。馬學(xué)武便滿嘴地說好話,不停地遞茶上煙,試圖和諧關(guān)系。氣得李寶莉踢他一腳,惡聲惡氣道,我是出了錢的,他們就該好好給我干活。茶不是錢?煙不是錢?你是不是扣出來?你真是生得賤!

人多,馬學(xué)武沒跟她頂嘴。

臨了,一個最刁蠻的搬家工人反手遞給馬學(xué)武一支煙,說伙計,我們雖然出勞力,打粗活,但屋里的老婆都還賢惠,活得比你自在。我看得出來,你在外面大小是個干部??墒钱?dāng)了干部又怎么樣?被這種女人罩一輩子,比條狗都可憐。說完,不等一旁聽見的李寶莉有所反應(yīng),掉頭出門。

李寶莉大怒,潑罵出口,追出房間,一直追到電梯門口。但是電梯的門已經(jīng)掩上,里面?zhèn)鞒鰜淼某宋?,似乎還有歌聲。仿佛唱的是:你問我愛你有多深,我愛你有幾分……

李寶莉氣得“呸”一聲,一口痰從喉嚨管直接就吐到電梯的金屬門上。

回到房間正想把滿嘴沒人接應(yīng)的罵語甩給馬學(xué)武,罵他給人家抽了煙喝了茶說了好話卻反被人奚落,結(jié)果發(fā)現(xiàn)馬學(xué)武臉垮成了黑青色,眼光也蠻不對勁。李寶莉心顫了一下,就把沖到唇邊的罵話一個字一個字咽了回去。

住新屋,李寶莉是一定要慶祝的。李寶莉的慶祝方式,其實簡單,就是大吃一頓。李寶莉不顧屋里屋外攤得像個雜貨鋪,立馬開始洗菜做飯。啟動新廚房,每一處都順手,煤氣、水管、灶臺,哪樣都招人喜歡。這是李寶莉的天地,李寶莉突然想起一個詞,叫大展宏圖。李寶莉想,她從此就可以大展宏圖了。

李寶莉全心全意地?zé)艘蛔篮貌?。魚炸得焦黃,紅燒肉紅彤彤發(fā)放著油光。小寶的口味像極了馬學(xué)武,吃得歡天喜地。馬學(xué)武卻只是悶頭扒飯,一句話也不說。李寶莉有點煩,心想你一個大男人,被別人說了兩句又算得了什么?好容易住進(jìn)了新房子,臉上給點笑,也是圖個吉利吧。李寶莉說,今天我高興,隨便怎么樣,都不跟你吵架。小寶來,把昨天學(xué)的詩背一下,讓爸爸姆媽高興。小寶望了馬學(xué)武一眼,見馬學(xué)武沒有表示態(tài)度,便不肯背。嘴上還說,爸爸不想聽,我就不背。李寶莉揪了他一下耳朵,說你個小混蛋,姆媽一個人聽就不行?

小寶到底也沒背詩。

睡覺前,李寶莉去上廁所,坐在馬桶上,木質(zhì)的馬桶圈,緊貼著皮膚,涼悠悠的,恍然人在天堂。自打她學(xué)會自己如廁,就是在公共廁所蹲坑。幽暗的燈光,身后的臟紙,溝里的蛆蟲,腳邊的污漬,她都司空見慣。臭味濃得嗆人,她也覺得十分正常。而現(xiàn)在,她的新廁所,居然一絲臭氣都沒有。李寶莉甚至沒有想過,廁所也是可以不臭的。于是她對自己說,這樣的好日子是馬學(xué)武給的,再怎么樣,我都要好好待他,絕對不能再跟他吵架了。

李寶莉從廁所出來,馬學(xué)武和衣躺在床上,他兩眼直勾勾地望著天花板,不曉得在想什么。李寶莉從梳妝臺拿出雪花膏,抹了手心手背,又在臉上抹了一把。然后堆著滿臉的笑抬腿上床。

馬學(xué)武扭過頭,望著她,開口說話。這是他搬進(jìn)新家來對李寶莉說的第一句話,這句話驚得李寶莉幾乎從床沿邊跌下去。

馬學(xué)武說:我要跟你離婚。

萬小景去漢正街找李寶莉批發(fā)襪子,結(jié)果李寶莉不在。

李寶莉的老板說,這狗日的不講誠信,講好這個月多賣兩包,結(jié)果連人都不露面。萬小景有些奇怪,覺得這不像李寶莉,便打了個電話。

電話里的李寶莉有氣無力,像是即刻就要斷氣。萬小景嚇了一跳,心想這家伙未必得了絕癥?也不敢多問,連忙買了袋水果,坐公共汽車都嫌慢,直接打車去了李寶莉的新家。

開門的李寶莉披頭散發(fā),臉色鐵青,幾乎脫了人形。萬小景看得心驚,忙說怎么搞的?是什么病?不會是癌吧?萬小景覺得像李寶莉這樣硬性的人,只有死到臨頭才有可能如此瓦解。

李寶莉卻一句話沒說,放聲大哭,哭得萬小景發(fā)懵,心慌得像打小鼓。萬小景說,你快莫哭,我的心都快炸了。擺著你住新屋是喜事,怎么會這樣?未必真的有樂極生悲的事?李寶莉哭道,喜個屁呀喜!我寧愿住到舊屋里,吃糠咽菜都心甘。萬小景說,出了什么事?李寶莉說,那個狗娘養(yǎng)的馬學(xué)武說要跟我離婚!

這話把萬小景也震住。當(dāng)年馬學(xué)武追求李寶莉的全過程,她一清二楚。結(jié)婚以后馬學(xué)武在李寶莉面前低三下四,家里諸事都由李寶莉占上風(fēng),她也一清二楚。有一回萬小景笑馬學(xué)武,說你們屋里寶莉一手遮天,你要有道理去哪里講呀?馬學(xué)武說,我們屋里不需要道理。寶莉就是道理。有理聽她的,無理也聽她的。李寶莉聽馬學(xué)武這樣說,開心得放聲大笑,聲音震得屋頂落灰。

萬小景最羨慕李寶莉的,就是她有這樣一個百依百順的丈夫。

萬小景想到此,不禁脫口而出,他怎么敢?李寶莉說,我也是這樣想啊。萬小景說,他來真的?李寶莉說,像是真的。萬小景說,你就為這個呼天搶地地哭?李寶莉說,呸,我在他面前哭?我一滴眼淚都沒有流給他看。我是看到你,憋不住了……

李寶莉說完這話,又號啕出聲,哭得撕心裂肺,還伴著一聲聲干嘔。萬小景見她如此這般,自己也忍不住掉淚。覺得女人這一生真是說不清,李寶莉這樣的強人,在家里對馬學(xué)武七兇八吼了多少年,結(jié)果這個快被她吼傻的男人說一聲要離開她,她居然還哭得天昏地暗,肝腸寸斷,仿佛整個世界都沒有了。早知如此,何必當(dāng)初?

萬小景知道現(xiàn)在說這話沒用,她跟李寶莉長吁短嘆了幾聲,便強行推著李寶莉出門,說是出去喝茶,再幫著分析一下馬學(xué)武到底是怎么回事。是真的想離婚還只是嚇唬一下李寶莉。

已然亂了方寸的李寶莉,正舉足無措,四顧茫然,萬小景就是眼前唯一的燈。于是她跟著這燈走出了門。

茶館就在馬路對面,家常似的裝修,茶卻不便宜。一杯端上來,一看葉子就知不是新茶。李寶莉自己心里,正是見什么都煩的時候。心道老子正倒霉,你居然還來宰老子一刀。想罷一拍桌子說,就這種茶,你們還敢賣18塊錢一杯?端茶的小姐也不是省油的燈,還嘴說,我們從來就是這樣,你喝不起就莫來喝。

茶館小姐敢如此放言,自然也是看到李寶莉一身廉價衣服,頭發(fā)蓬亂,邋邋遢遢的,絕不是有來頭的人。在這種地方討生活的小姐,最善察言觀色,且又勢利眼得厲害,一分鐘即能判斷出客人的來路,然后根據(jù)這來路來轉(zhuǎn)換臉色。

李寶莉說,這是什么話?小姐說,正宗的漢口話。李寶莉立即氣得要砸茶杯,萬小景一把拉住她,說叫你來喝茶,是要跟你散心,你跟她鬧什么?她不過一個做粗活的下人,你莫失了身份。李寶莉說,我在屋里忍了馬學(xué)武這個王八蛋,到外頭來,還要忍這個王八蛋?萬小景說,往后你得忍的日子長得很。到時候你莫覺得全世界的人都是王八蛋。一句話,竟說得李寶莉笑起來,說這幾天我硬是覺得全世界的人都是王八蛋。

萬小景也笑。笑完,李寶莉就覺得心里也不是那么太難過。

幾大個事呢?無非一個男人想走。就算你不想讓他走,想辦法把他捆在身邊就是了,犯得著把自己傷心得不成人樣?把想法說與萬小景聽,萬小景說,是呀是呀。不想留他,就讓他走人。想要留他,就準(zhǔn)備好繩子,套死他。李寶莉說,我一把年齡,放了他,我再到哪里找男人?小寶沒有爹,日子怎么過?再說了,我爹媽那里怎么交代?萬小景說,不想放他吧?那好,想辦法套緊他。李寶莉說,你是怎么套緊你老公的?萬小景說,好辦。他提離婚,我說可以,家產(chǎn)平半分,小孩歸他養(yǎng)。男人呀,說起來狠,分了他的錢等于抽了他的血。他掰著指頭一算,覺得虧得大,就不肯離了。哼,這世道,我算是看透了他們。哪天我抓到他的把柄,看我怎么收拾他。李寶莉說,你有錢這個套子,我呢,什么都沒有。萬小景說,他要不要房子?李寶莉說,已經(jīng)說了,只要我同意離婚,他凈身出門,什么都不要。萬小景說,???馬學(xué)武這么有狠氣!

兩人便悶悶地喝著茶,看路上來來去去的行人??粗粗?,萬小景心里突然動了一下,說我得要講句話,你莫緊張。李寶莉的眼睛便死死盯著萬小景。萬小景說,馬學(xué)武會不會在外面有女人?

李寶莉頓時傻了眼。她想過馬學(xué)武一千條離婚的理由,唯獨沒有想這一條。

一連幾天,李寶莉心里都在翻江倒海。若不是萬小景再三叮囑她千萬不要吵架,只留心觀察就是,否則廚房那把菜刀早就架在了馬學(xué)武的脖子上。萬小景說,如果沒有證據(jù),你鬧的結(jié)果是自取滅亡,離婚離得比火箭還快。而且真要是這樣子離婚,吃大虧的是你。搞不好你兒子房子一頭都得不到,掃地出門回家跟你爹媽擠著過。

這是李寶莉絕對不想要的日子。更何況,兒子小寶就是她的命,她不想連命都沒了。于是李寶莉依了萬小景的話,縱是滿腹疑慮,在家里卻不動聲色。

馬學(xué)武自打提出離婚后,便三天兩頭有應(yīng)酬,一說是招商引資,接待外商。又說是局里檢查,招待吃飯。每有應(yīng)酬回家都晚。有一回晚到12點,李寶莉都醒了兩個覺。當(dāng)然,也有一下班就回家的時候,但是極少。

最要命的是,無論早晚,馬學(xué)武的眼睛都不看李寶莉一眼。連吃飯也只低頭往嘴里扒。李寶莉為了巴結(jié)他,變花樣做好菜,他也都像是豬吃食,稀里嘩啦填飽肚子了事,絕不多說一句話。夜晚更是進(jìn)了小寶的房間就不出來。李寶莉恨意滿心,時時都想爆發(fā),但她還是選擇了忍。李寶莉想,老子就是不離這個屋。老子就是不吃這個虧。老子就是不放你的人。她暗自跟自己較著勁,一上心火就抱著水龍頭灌涼水。結(jié)果把日子過得又苦又累。這份苦和累比住在破屋子,用公共廁所和水管還要更深重。

這天李寶莉上班,路過短褲批發(fā)攤位,見那里幾個女人扎堆嘀嘀咕咕地低語,且還捂著嘴,各自發(fā)笑。因是同行,平常也都混了個臉熟,李寶莉就湊過去聽了一耳朵。原來這家的老板娘跟人私通,幾天前被老板當(dāng)場捉了奸。老板娘平素一向頤指氣使,今早過來看賬,卻和藹可親得不像正常人。手下人便私底笑得牙床都要掉下來砸著腳背。

李寶莉像是走路睡著了卻又被人撞了一個醒。

李寶莉想,與其我這么心苦,不如看看馬學(xué)武在外面到底是不是有了人。如果有了人,那又是個什么樣的人?倘若抓到他的把柄,他還能翻什么天?想到這個,李寶莉竟有點興意盎然。她當(dāng)即找老板要求請假三天。老板滿心不悅,說這些時你來一陣走一陣,到底還想不想做啊?李寶莉說,哪個凡人沒有一點凡事?老板說,凡人也得守規(guī)矩。天下的打工者都是凡人,人人都有凡事,學(xué)了你這套,天下還不亂了?李寶莉說,屁丁點事,講這么大個道理!我李寶莉如果能把天下搞亂,我還到你這里打工混飯?早就是中央的人了。老板說,去去去!這回我親自替你頂三天,下不為例。老板也算是知曉李寶莉的為人。

李寶莉還沒到家,在路邊找了個電話亭就給萬小景打電話。電話那頭的萬小景沉吟良久沒說話。李寶莉說,你覺得怎么樣?說句話呀。萬小景說,我就怕你把事情鬧大了收不了場。李寶莉說,我只想抓他的把柄。我手上要有把柄,就能掐得住他。萬小景說,如果抓到了,倒是可以拿他一把,鎮(zhèn)住他。萬一他外面沒有人,又被他曉得你在監(jiān)視他,那他再要跟你離婚你擋都擋不住了。李寶莉說,我會蠻小心,不讓他發(fā)現(xiàn)。萬小景說,我送給你一句話,就是親眼看到他跟人上床,你也千萬莫露臉。李寶莉懶得跟她多說,便嗯了一聲,心里卻想,我要親眼看到他跟別人上床,我就得親手剁了這兩個奸男奸女,你還指望我不露臉?說些屁話!

巧也巧,當(dāng)天李寶莉就接到馬學(xué)武的電話。馬學(xué)武像往常一樣,說我晚上有應(yīng)酬,會回去蠻晚,你莫管我就是。李寶莉“唔”了一聲,也像往常一樣,什么也沒問。放下電話,李寶莉想,我不管你?我非要管死你。天曉得你這個應(yīng)酬是真還是假。

李寶莉想得到就能做到??斓较掳鄷r間,她把小寶往娘家一送,直奔馬學(xué)武的工廠。廠門口擺著幾個雜貨攤點,李寶莉假裝買東西,眼角卻是在往廠大門瞟望。她想看看馬學(xué)武到底是跟哪些人一起出去應(yīng)酬。

令李寶莉萬沒料到的是,李寶莉居然看到下班時間一到,馬學(xué)武就從廠里快步而出,興沖沖的,一路走,一路跟人打招呼,并不像有應(yīng)酬。他走出廠門,即過馬路,然后轉(zhuǎn)向一條小街。李寶莉怔了怔,來不及想,立即就跟進(jìn)。雖然李寶莉?qū)iT去抓馬學(xué)武把柄,這一刻她心里卻替馬學(xué)武著急。暗道,你這個狗日的馬學(xué)武,過點細(xì),老子就在你后面,你千萬莫讓老子抓到什么才好。

事情卻硬要拗著李寶莉的意愿來。馬學(xué)武穿過小街,拐進(jìn)另一條窄巷。李寶莉跟著一拐彎便大吃一驚,馬學(xué)武身邊居然多了一個女人。那女人穿著連衣裙,一只胳膊挽住了馬學(xué)武的手臂,風(fēng)擺楊柳般,與馬學(xué)武相依而行。李寶莉甚至不曉得這個女人從何冒出,她只覺得“轟”一下,身上的血就沖到了腦殼頂上,當(dāng)即便想沖過去抓住馬學(xué)武一番廝打。幸虧那一刻,她心里混亂得一步都走不動。

只幾秒鐘,李寶莉就想起小景的話。事情萬莫鬧大,萬一他們只是偶然碰到的,只是同事之間調(diào)調(diào)情,只是好玩一下,那么,她就會沒有辦法收場。李寶莉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揣著一顆麻亂的心繼續(xù)跟蹤。

其實憑著女人的直覺,根本不消多看一眼,李寶莉已然清楚,馬學(xué)武和這個女人絕對不是一般的關(guān)系。他們一路有說有笑,女人不時用手嬌嗔地打一下馬學(xué)武。她每打一下,李寶莉就氣得心臟一陣緊縮。李寶莉想,這是我的男人,我才有資格在街上跟他打情罵俏,你一個小妖精居然敢來搶我的人!

李寶莉正暗罵時,馬學(xué)武和小妖精走進(jìn)一家雜貨鋪。買了些吃的東西又走了出來。然后倆人就在李寶莉的眼皮底下,踅進(jìn)一家旅館。這旅館的名字叫“人間仙境”。

李寶莉這下子發(fā)了傻,像是挨了樓上扔下的一塊磚,腦袋里嗡嗡地疼。一男一女進(jìn)旅館干什么?又能干什么?李寶莉腿軟了,屁股一歪就坐在了馬路牙子上。她只覺得渾身的火苗已經(jīng)把自己燒化?;腥恢g,似乎看得到他們倆人舉手抬腳做著什么。這個念頭像根鋼針,兇殘而密集地刺激著李寶莉。

李寶莉掐了半天太陽穴,以使自己清醒。她一遍遍對自己說,李寶莉你不能沖動!李寶莉你不能站起來!李寶莉你不能闖進(jìn)去!李寶莉你不能鬧!李寶莉你一鬧你的家就垮了!李寶莉這個男人像你荷包里的錢一樣是屬于你的!李寶莉你不能把你的男人送給別個!李寶莉你三十大幾又下了崗再找一個像樣的男人不容易。還有,李寶莉你萬萬不能讓你的小寶往后身邊沒有親爹。

但是李寶莉同樣也對自己說,李寶莉這口氣你不能咽下去!李寶莉你不能巴掌打到臉上也不還手。李寶莉你絕不能好死③這對狗男女!李寶莉你不能讓他們在人間仙境享福,自己卻在人間地獄痛苦!李寶莉你要是有板眼,得把他們放進(jìn)地獄里去。李寶莉當(dāng)他們對你無情的時候你要比他們來得更加無情。

李寶莉坐在馬路邊想了又想,想了又想,腦子里兩個李寶莉各自喊叫。在喊聲中,李寶莉麻亂的心被理順了,而理順的心卻在變硬變冷。一種來自心底的仇恨讓她突然冷靜。李寶莉覺得自己這輩子都沒有這樣冷靜過。天都黑了。坐在馬路牙子上的李寶莉終于覺得自己有了辦法。李寶莉說,馬學(xué)武,往后你的命就不在你自己手上了。

李寶莉拍拍屁股站了起來。

幾分鐘后,笑容滿面的李寶莉走進(jìn)人間仙境旅館。抬腳進(jìn)門間,她覺得自己笑得像個機器人。李寶莉徑直走到服務(wù)臺。

一個中年婦女正坐在柜臺里一邊嗑瓜子一邊看電視。李寶莉猜她是旅館的老板娘,便說,大姐,你是老板娘吧?中年婦女說,什么事?李寶莉說,一看大姐的樣子,就曉得是老板娘,一臉的福相。老板娘的態(tài)度立即就親切了。說要住店?李寶莉說,我想問剛才有沒有一男一女進(jìn)來住店?在哪個房間?老板娘盯著她的臉,似乎在猜測她的意圖。李寶莉忙說,是這樣。他們是我的親戚,我來送錢請他們帶回老家,電話約好了的。老板娘說,哦?李寶莉瞥了一眼電視機說,咿喲,又在播《射雕英雄傳》咧,我得趕緊回去看。我蠻喜歡那個黃蓉。老板娘說,都播12集了。我也蠻喜歡她,聽說她自殺了,幾可惜喲。說著翻開記錄本,輕描淡寫道,206房間。李寶莉道聲謝,便朝樓梯口走去。

李寶莉走到206房間,她的心驟然狂跳。在門邊,她把耳朵貼在門板上聽了一下。浪笑聲隔著木頭直撲而來。那里有她熟悉的馬學(xué)武的聲音。李寶莉頓起怒火,舉拳就想砸門。恰好一個小孩從隔壁房間跑出。他歡笑著,童音清脆得像極了李寶莉的小寶。李寶莉一個激靈,縮回了手。她怕自己再次不忍,掉過頭迅速地下樓。老板娘見她出來,說這么快就辦完事了?李寶莉說,是呀,說好了的,把錢交給他們就行了。我還得趕回去看電視。老板娘就說,慢走?;厝ミ€能趕上看一集。

李寶莉走出旅館,直接就走進(jìn)路邊電話亭。她打了個報案電話,說什么街什么路人間仙境旅館206房間有嫖娼賣淫活動。打完電話,李寶莉拔腿回家。她無力步行,便叫了的士。坐在車上,李寶莉眼淚流得滿臉,把的士司機嚇一大跳,連聲問,大姐,你沒得事吧?李寶莉說,我老公在外面偷女人,你說我有沒得事?

回到家里,李寶莉關(guān)上房門,便軟倒在地。她趴在地板上放聲大哭。屋子的每個角落,都還散發(fā)著裝修的氣息。李寶莉原以為這氣息就是幸福的氣息?,F(xiàn)在她明白,幸福從這一天開始,永遠(yuǎn)永遠(yuǎn)與她無關(guān)。天昏地暗,李寶莉沒有開燈,她就一直這樣趴在地板上。李寶莉幾乎在黑夜的地板上趴了一夜。

這一夜馬學(xué)武也沒有回來。硬性子的李寶莉用一夜時間把自己一生的眼淚都流光了。

一夜之間,馬學(xué)武就白了頭發(fā)。一夜之間,馬學(xué)武就在廠里臭不可聞。

和馬學(xué)武一起走進(jìn)旅館的女人是廠辦的打字員。倆人正茍合得快意,警察闖進(jìn)門來。據(jù)說馬學(xué)武驚駭?shù)枚萄澊┝宋宸昼姸紱]有穿上。他們雙雙被帶進(jìn)派出所。警察一看兩人神色,就知道不是賣淫而是通奸。錄完口供,便打電話讓廠里保衛(wèi)處過去領(lǐng)人。保衛(wèi)處長雖與馬學(xué)武平級,權(quán)力卻不及馬學(xué)武大,怕自己鎮(zhèn)不住,便又叫了副廠長一道。副廠長是馬學(xué)武的同學(xué),一聽出了這事,搖頭嘆氣,卻也無奈。一直折騰到半夜,算是把兩人弄了出來。

馬學(xué)武的廠辦主任當(dāng)天被撤,廠長氣得一腳踢垮辦公室的一張椅子。因為馬學(xué)武是他力主提拔的,這個家伙卻讓他在眾人面前毫無顏面。馬學(xué)武無話可說,一言不發(fā)地回到車間重當(dāng)他的技術(shù)員。那個打字員被她的丈夫領(lǐng)回去后,再也沒有去上班。后來聽說辦了提前退休。

那天李寶莉也被叫去了廠里。她靜著心聽副廠長講述過程,臉上無一絲笑意。都知道李寶莉的厲害,以為她會大大發(fā)作一通。卻不料,沒等副廠長說完,李寶莉便說,不消細(xì)講了,男人嘛,哪個不拈花惹草?有人跟他,是他有魅力,只要我不介意,不就得了?李寶莉一派大家風(fēng)度的鎮(zhèn)定,不僅令副廠長瞠目,也令馬學(xué)武感動萬分,心想真正是自己對不起老婆李寶莉了。廠里人聽說這事,個個訝異。男人們便贊許地議論說,馬學(xué)武的那口子,平常像個惡雞婆,可是大事當(dāng)頭,還真是深明大義。李寶莉聽到這話,心道放你媽的屁!

李寶莉在電話里用非常平靜的口吻向萬小景講述事情的過程,當(dāng)然她也沒有漏掉自己的那個報警電話。萬小景在電話的那頭驚呼著,說寶莉,你瘋了!寶莉,你想害死你的男人??!

萬小景正在發(fā)廊做頭發(fā),結(jié)果做了一半便打著的士趕到李寶莉家。李寶莉見萬小景第一句就說,我只是不想讓人家搶走馬學(xué)武,現(xiàn)在我達(dá)到了我的目的。萬小景說,那你早干什么去了?你早怎么不好好愛他,讓他賴在你身邊不想走?李寶莉說,像我這樣長相的人,嫁給他那種人,是他的福氣。他好好愛我還差不多,憑什么要我去好好愛他?萬小景說,你這是什么狗屁話?就是因為你這么想,你才抓不住馬學(xué)武。李寶莉說,根本不是我的問題,是男人心花。你老公不也這樣?萬小景說,他跟馬學(xué)武是兩回事。他這個人,本來就花,馬學(xué)武呢?是你硬把他逼到這條路上去的。李寶莉說,你這才是狗屁話。

兩個人見面就拌嘴,一拌就是一個鐘頭。萬小景無奈了,說有一天后悔了,你莫到我這里來哭。說完,又打著車回到發(fā)廊繼續(xù)做頭發(fā)。發(fā)型師的手在她頭上盤轉(zhuǎn)時,萬小景越想越不對,她給李寶莉打了個電話。萬小景說,寶莉,有句話,你非得聽我的。任何時候不能跟任何人透露你打電話報警的事。李寶莉在電話那頭思索片刻,方說我曉得了。

馬學(xué)武已然不再是以往神氣活現(xiàn)的馬學(xué)武。他成天灰頭土臉,整個人都垮了下去。車間工人口沒遮攔,常尋他的開心,老有人追問打字員床上功夫如何,問罷也不指望聽到馬學(xué)武的回答,就哈哈大笑。馬學(xué)武在車間多呆一分鐘都難受。所以每天一下班,早早地奔回家來。

回到家里,李寶莉的臉色卻也不是好看的。李寶莉在外面說得好,在屋里卻沒有放過馬學(xué)武。馬學(xué)武覺得這樣也算難為了李寶莉。你還指望一個女人遇到這種事真能夠心平氣順?所以馬學(xué)武自知自己要夾著尾巴做人。只是夾的時間長了,馬學(xué)武內(nèi)心開始異化。首先馬學(xué)武不敢說菜好吃還是不好吃。他一開口,李寶莉會說,你去叫那個野女人做給你吃好了。馬學(xué)武也不敢看電視劇,因為電視劇總有風(fēng)流男女不干不凈的事。每看到此,李寶莉就問,那個野女人怕不也是這樣勾引你的吧?馬學(xué)武一生都很順,這事就是他最大的傷口,馬學(xué)武一直想讓它趕緊結(jié)疤,可是李寶莉卻偏不。她仿佛每天都要撕開來探頭看上一看,以致馬學(xué)武見到李寶莉心里就緊張。最要命的是夜晚,李寶莉每每想要與他親熱,他都無法放松。一個月難得有一回成功,氣得李寶莉幾次要跟他打架。因為被抓現(xiàn)場時,他正在打字員的身上,驚嚇過度,從此不振。李寶莉罵道,未必非要野女人,你這個家伙才硬得起來?這時候的馬學(xué)武想到小寶床上躲避一夜的勇氣都沒有了,因為那樣李寶莉就會說,你就這么嫌棄我的床?

馬學(xué)武覺得自己的日子在黑暗籠罩之中,上天無路,入地?zé)o門。他的臉上漸無笑容,說話的時候也越來越少。在廠里不想說話,在家里不能說話。于是所有想要表達(dá)的東西,他都積壓在心。雖然人們愛說,天有多大,心就有多大。而實際上心里的容量十分有限。馬學(xué)武將每天的語言都屯集在心,一天天地累積,一天天地疊壓,他的心沉重得令他覺得自己身體已然承載不起。

有一天,李寶莉正罵馬學(xué)武沒將地板拖干凈時,馬學(xué)武的手突然被一雙小手牽住。這小手的柔軟和溫暖讓馬學(xué)武怦然心動。這是小寶。小寶說,爸爸,我的算術(shù)不會做,你教我。

馬學(xué)武被小寶牽引著走進(jìn)他的房間。隨著小寶關(guān)門的聲音,李寶莉在屋外的咆哮倏然消失。馬學(xué)武接過小寶遞過來的算術(shù)書,按照小寶的指點,開始給小寶講述計算過程。他的聲音機械而緩慢,像河溝里的靜止的水,看是不動,卻也悄然地向外滲出。馬學(xué)武被填塞得飽滿而沉重的心間豁然開了一個小口,淤積在內(nèi)的東西于不知覺間一點點地向外排泄。馬學(xué)武輕輕舒了一口氣。

李寶莉打開門張望了一下,剛想說什么,被小寶大聲制止。小寶說你莫吵,爸爸教我做算術(shù)。李寶莉哦了一聲,便關(guān)上了門。

像李寶莉這樣的人,如果問她這一生最大的心愿是什么,她恐怕顛來倒去也只說得出一個,那就是兒子成才。就仿佛是押寶,李寶莉是將自己未來的養(yǎng)老、享受以及幸福,一切的一切都押在小寶身上。她自己的這條命就是賭注。小寶的需求,就是她的需求。小寶要做算術(shù),就是刀砍到頭上,李寶莉也會一聲不吭,以保證小寶學(xué)習(xí)所需要的安靜。

馬學(xué)武一瞬間發(fā)現(xiàn),原來他竟可以在這世界找到一個安靜的角落。這個角落是小寶給的。當(dāng)小寶歪著身子,倚著馬學(xué)武的大腿,讓馬學(xué)武檢查他的作業(yè)時,當(dāng)馬學(xué)武夸獎他每一道題都做對時,那一刻的小寶,滿臉散發(fā)著幸福的光芒。這光芒也照耀著馬學(xué)武,溫潤他冰涼冰涼的心。

沒有人知道,生活中這樣隨意的時刻,也深深地定格在小寶的記憶之中。

日子就這樣平靜地過著。但生活卻不讓日子平靜。

有一天,馬學(xué)武的爹媽突然從老家過來。馬學(xué)武爹媽都是中學(xué)老師,一直住在鄂西。馬學(xué)武以為他們退休了,出來玩玩,很是開心。結(jié)果爹媽說并不是來玩的,而是要在馬學(xué)武這里住下。送他們過來的是馬學(xué)武的表弟。說是縣城里修廣場,把他們的老屋拆了,補償?shù)腻X根本不夠買新房。表弟便建議他們干脆住到兒子家。兩個老人辛苦了一輩子,不如用這筆錢吃好喝好玩好,讓晚年享受享受。老兩口聽外甥說得有理,招呼都沒跟馬學(xué)武打一個,收拾了行李,賣掉家當(dāng),一車就過來了。馬學(xué)武的父親說,學(xué)武,你也別擔(dān)心,我們每個月會給你們生活費的。馬學(xué)武的母親說,哎呀,自己的兒子,說什么生活費不生活費的,外人聽到,牙都要笑掉。

事到這一步,馬學(xué)武也無可奈何。

李寶莉下班到家,一看滿屋的人,頭皮都麻了。再一細(xì)看,馬學(xué)武已經(jīng)把小寶的房間騰出來讓給他的爹媽住。李寶莉一股氣就沖上腦門。李寶莉想,你好歹也問我一聲吧?李寶莉噔噔幾個大步走進(jìn)自己臥室,叫了聲,馬學(xué)武,你過來!

馬學(xué)武知道這事有得吵,心里發(fā)憷,卻也只能面對。馬學(xué)武進(jìn)到臥室,順手將門關(guān)上。李寶莉說,你什么意思?你憑什么聲都不吭,就把你爹媽弄來?我還是不是個人啊?馬學(xué)武說,我哪里曉得他們會來?他們自己跑來的,未必我讓他們回去?李寶莉說,好不容易過得清靜一點,你又想鬧騰?剛剛趕走一個野的,現(xiàn)在又來了兩個老的。你還讓不讓我過日子?馬學(xué)武說,你照老樣子過就是了。李寶莉說,就這兩間房,怎么照老樣子過?小寶怎么住?馬學(xué)武說,反正我爹媽已經(jīng)來了。他們就我這一個兒子,要住這里,也是該的。小寶先住我們房間好了。李寶莉說,小寶都四年級了,學(xué)習(xí)越來越緊,影響了他怎么辦?你爹媽要住幾久?馬學(xué)武吞咽了一下口水,說他們想一直住這里。老家的房子拆都拆了,他們也沒得地方去。李寶莉一聽,暴叫一聲,你發(fā)瘋呀!你當(dāng)我不曉得,我們有了新房子,你屋里個個都眼紅。這樣個擠法,還不如住舊房子。馬學(xué)武說,那隨你的便。說完馬學(xué)武甩門而出。

出門一看,兩個老人擁著小寶坐在沙發(fā)上,一聲不響,三張面孔都緊張而又惶恐地望著他,仿佛等待判刑。馬學(xué)武頓時心碎。馬學(xué)武想了想,說爸,媽,你們就住這里,她就這么個人,由她去。這里我做主。馬學(xué)武的母親臉色立即緩了過來,說當(dāng)然,這里當(dāng)然該由我們馬家的人做主。

其實李寶莉除了喊叫一通,又能怎么樣呢?兩房一廳三口人住住還可以,加上二老,怎么也都擁擠。李寶莉坐在床上想了又想,想著生氣,氣完又想。這是馬學(xué)武的爹媽,是她的公公婆婆,留他們住養(yǎng)他們老,是兒子媳婦天經(jīng)地義的事。他們沒處可去,你不能趕他們走;他們要吃要喝,你不能不做;他們老了沒有能力,你不能不照顧他們。你是媳婦,你嫁給了他們的兒子,這就是你的命。

李寶莉這個人就是會想理,想通了,嘆口氣,認(rèn)下了。

李寶莉抱著被子走出來,拐到小寶房間。馬學(xué)武不知道她要干什么,跟了過去。李寶莉沒好氣道,我不得害死你爹媽的!家里這床被子最松軟,給老人用。馬學(xué)武這才松了口氣,心想李寶莉這個人再怎么嘴狠倒也還是個善人。

道理簡單,想通它很容易。生活卻很復(fù)雜,容忍它卻不是易事。

三個月就像漫長的三十年。李寶莉不明白,墻上的鐘照老樣子走,日子怎么一下就過得這么慢。晚上,公公婆婆要看反腐敗的電視劇,可是李寶莉想看韓劇。家里只一臺電視機,李寶莉只好讓兩個老人。馬學(xué)武陪著爹媽看電視,偶爾說幾句閑話。這時候的李寶莉卻只能躺在臥室里,數(shù)著窗外的星星,心里那個煩,真是穿腸透心。李寶莉幾乎是沒有什么娛樂生活的人。不跳舞不唱歌也不打牌。下班回家就忙做飯,吃完飯洗碗抹桌子,洗了碗還要洗衣服曬衣服。一口氣得忙到晚上八九點,她才能歇下來,看看她喜歡的韓劇。隨著韓劇里的女人哭一哭笑一笑,再花癡一下韓國的帥哥,一天的生活也覺得滿充實。韓劇就像塊抹布,每晚上負(fù)責(zé)抹去她一天的勞累,讓她舒緩筋骨,想入非非,以便重新開始明天?,F(xiàn)在她的抹布卻沒了,而勞累則已然一層一層地堆積了起來。

李寶莉覺得這樣的日子好累。

這天下班,李寶莉剛走到門洞,遇到公公婆婆出來,見李寶莉兩人一臉慌亂。李寶莉說,怎么啦?公公沒作聲,婆婆嚅嚅著說,今天停了水,我跟你公公出門轉(zhuǎn)了轉(zhuǎn)。有一個水管沒關(guān),結(jié)果……

李寶莉一聽就炸了。她知道她的家會面臨什么。李寶莉三步兩步?jīng)_進(jìn)電梯,因為電梯每層都停,氣得李寶莉幾乎跟開電梯的女工吵了起來。好容易到家,李寶莉推門瞬間,頭便脹大。家里成了澤國,地板完全浸泡在水里,棉鞋皮鞋東一只西一只地漂在水上。為了騰柜子給公公婆婆放衣物,小寶的衣服臨時用紙盒裝著擱在地上,這一下,所有的新衣全被染上污漬,完全不成樣子。

李寶莉欲哭無淚。她癱軟般坐在沙發(fā)上,并不想清理。李寶莉?qū)ψ约赫f,這過的什么日子???半個小時后,公公婆婆回來了。婆婆拿出一千塊錢,遞給李寶莉,說這錯是我犯的,我賠錢給你就是了。

本來李寶莉滿心是火,但她到底沒想過要對婆婆發(fā)飆。婆婆這么一說,李寶莉的火頭一下子躥了出來。李寶莉說,你說得輕巧,你賠錢。你這千把塊錢賠什么賠?地板多少錢?鞋多少錢?小寶的衣服多少錢?我裝修房子費工費力多少錢?你有錢,有錢就自己買新房子住呀?跑到我屋里來干什么?

公公見李寶莉說話如此蠻狠,也發(fā)了火。說你當(dāng)這房子是你買的?這是我兒子的屋,我們比你更有資格住這里。李寶莉說,笑話!你有沒有搞錯?這屋子是夫妻的共同財產(chǎn)。你兒子在外面跟野女人通奸,我如果上法院要跟他離婚,他分分鐘就得走人。這房子除了我跟小寶,哪個都沒有資格。婆婆急道,你瞎說什么?你莫污蔑我兒子!李寶莉說,到廠里去問一下。好好的廠辦主任怎么不要他當(dāng)了?你兒子在廠里丟臉丟得大!就憑這一件事,我不要他,他就得給我滾得遠(yuǎn)遠(yuǎn)的。

馬學(xué)武的爹媽立即變了臉色,聲也不敢吭。李寶莉有幾分得意,心想我連你們兩個老家伙還鎮(zhèn)不???想罷又說,我老實講,你們想要我不甩你們兒子,想要你們兒子孫子好生過日子,最好走得遠(yuǎn)些,回老家租個房子住,我貼點錢都可以,你們只莫把我的日子搞得雞犬不寧,弄得我們過不下去。

李寶莉說完,開始收拾家里。她找出拖布,把房間里里外外拖了兩遍,又拿了幾條干毛巾,試圖把滲進(jìn)地板里的水吸出來。新房才住半年,便已不像樣子,李寶莉邊干邊罵,仿佛罵一聲,便吐出了一口惡氣。積攢了三個月的惡氣,真得罵一陣子。就這樣邊干邊罵,忙了個把小時,也沒忙下地。馬學(xué)武的爹媽先是默不作聲地聽著,之后便悄然離去。

馬學(xué)武下班回家,見李寶莉跪在地上給地板吸水,家里一片狼藉,不解其故,忙問,出了什么事?李寶莉沒好氣道,你問你的爹媽呀!都是他們干的好事!馬學(xué)武在兩個房間看了看,沒有見他的父母,說我爸爸姆媽呢?李寶莉說,我曉他們死到哪里去了?你看到?jīng)]有?地板都泡變形了!馬學(xué)武說,你是不是罵了他們?李寶莉說,我罵他們打鬼呀,我罵他們的兒子還差不多。馬學(xué)武說,那他們怎么不在屋里?李寶莉說,腿在他們身上,他們要出門,我管得著?他們又不跟我打報告。

馬學(xué)武掉頭便走。剛放學(xué)回家的小寶跟了上去。小寶說,爸爸,我也要去找爺爺奶奶。馬學(xué)武說,小寶乖,爸爸一下子就回來。李寶莉走過去一把揪住小寶,說回來!他找他的爹媽,關(guān)你什么事!小寶狠狠地瞪了李寶莉一眼,大聲說,我喜歡爺爺奶奶,我就要找他們。李寶莉氣得舉手便打他一巴掌。李寶莉說,你個小雜種還跟我犟嘴?小寶嗚嗚地哭著,回到房間。

馬學(xué)武像個沒頭蒼蠅,在漢口毫無目標(biāo)地找他的父母。天黑下來,滿街的路燈,瞬間點燃,到處都是璀璨之光,只有馬學(xué)武的心,深深地沉入在暗夜里。這世上所有的光明在他眼里都如同夜色。

馬學(xué)武在長途汽車站找到他的父母時,已是晚上11點半。容顏蒼老的爹媽相互依靠著坐在候車室的椅子上打盹。馬學(xué)武心頭頓時涌出萬千的酸楚。眼淚也如水庫開閘,止不住,嘩嘩地往外流。馬學(xué)武這輩子還沒有像這樣流過眼淚。

吵架對于任何一個家庭來說,都不過小菜一碟。尤其李寶莉這種人,遇上麻煩,暴喊一通,圖個發(fā)泄。發(fā)泄完了也就到此結(jié)束。就像屙大便,稀里嘩啦,屙完后人就舒服。一舒服,什么事都不會往心里去。

第二天一早,很冷。一家人都還在睡著,李寶莉爬起來去外面買早點。買完早點,放在廚房,怕涼了,公婆吃了胃疼,就溫在電飯煲里。自己就手抓個饅頭,拎起包就上班。走前站在公公婆婆的房門口喊了一聲,姆媽,今天有點冷,你跟爸爸出去打轉(zhuǎn)要多加件衣服,給小寶也加件外套。

馬學(xué)武穿好衣服下床時,李寶莉業(yè)已啃著饅頭,出了電梯。馬學(xué)武的心情很不好。盡管李寶莉早起出門,走到門口又踅回床邊替他掖了下被子,馬學(xué)武卻沒有半點感動,倒是冷冷地想,這個女人怎么這樣沒心沒肝。昨天那么兇惡,今天又來賣乖。想完后,打字員溫柔的神情浮出腦海。自打出事后,他跟她就再也沒有見過面。

馬學(xué)武鬼使神差,上班時,站在路邊電話亭給打字員撥了個電話。打字員說,你莫來撩我。我老公曉得了,會打死我的。馬學(xué)武說,是我害了你。我只想跟你說一聲對不起。打字員說,這是兩個人的事,我也沒有怪過你。馬學(xué)武說,不過我蠻想你,我聽一下你的聲音也好。打字員說,你莫這樣說,我受不起。馬學(xué)武說,那好,我掛了。馬學(xué)武剛想掛機,打字員突然說,喂,你曉不曉得那天警察怎么跑來的?馬學(xué)武說,不曉得。打字員說,是有個女人電話報案,說206房間有色情交易。我朋友以為是旅館老板出賣我們,專門過去罵人。結(jié)果旅館老板娘說,那天有個女人緊跟我們后面進(jìn)去,說是親戚,約好來送東西,她就把我們房間號告訴了她。那女人離開只半個小時,警察就來了,而且一來就直接查206房間。馬學(xué)武大驚,說有這回事?打字員說,老板娘講,十有八九是這個女人找的茬兒。你說,會不會是你的老婆?馬學(xué)武說,不會吧,她一點都不曉得我們的事。再說,她也不是那種有心計的人。打字員說,那你說會是哪一個?

放下電話。馬學(xué)武想想覺得不對勁。他沒有去廠里,直接拐去小街的人間仙境旅館。才過去不足一年時間,“仙境”自然還是老樣子,馬學(xué)武卻覺得自己已然過掉了一生。

馬學(xué)武剛進(jìn)門,老板娘便認(rèn)出了他。說你一個人?馬學(xué)武說,聽說那天有人給警察打了電話?老板娘說,是啊。我表弟是派出所的,警察從來都沒來找過我的麻煩。獨獨那天來了。我表弟說,如果沒得人打電話,哪個會來管這些事?馬學(xué)武從口袋摸出錢包,錢包里裝有他們一家三口的合影,他把自己和小寶遮住,讓老板娘看李寶莉。老板娘一見就叫了起來,說就是她。燒成灰我也認(rèn)得出來。這幾個月,我的生意跌得一塌糊涂,都是她害的。她是哪個?你老婆?

馬學(xué)武沒有再聽老板娘后面的碎言碎語,他揣著錢包走了出來。走到街上,只覺得心里堵得慌。馬學(xué)武想,原來你李寶莉居然有這一手;原來你李寶莉?qū)ξ沂瓜玛幷?,在廠里在家里卻還能裝得像個善輩;原來你李寶莉平常的大大咧咧都是假的;原來你李寶莉心狠起來,不輸于世上任何一個人。馬學(xué)武覺得心里從來也沒有這樣刺疼。

馬學(xué)武遲到了,打卡機都被收了起來。副廠長正在廠門口守點,見馬學(xué)武嘆了一口氣。兩人本是老同學(xué),一直說好攜手共進(jìn)的,結(jié)果馬學(xué)武一跟頭跌下來,成了這樣。馬學(xué)武面無人色,徑直朝廠里走。副廠長走過去,拉了他一把。馬學(xué)武跟著他,走到路邊僻靜處。副廠長說,學(xué)武你要有個思想準(zhǔn)備。廠里馬上要公布第一批下崗人員,可能有你。馬學(xué)武怔住,說憑什么要我下崗?副廠長嘆了口氣,說你也太不小心了。玩女人的人多的是,但是被警方抓到的,還就只你一個。幾個局領(lǐng)導(dǎo)也對你惱火得很,你想廠里哪里還能留你?

馬學(xué)武頓時心頭如堵。他仿佛被人打了一悶棍,又被人摁進(jìn)了水里,完了還被人拎出來扔到爐膛里燒烤。他不知道自己應(yīng)該怎么辦。下一步路該怎么走。煩躁像蟲一樣,在他全身上下竄動。他張了張嘴,想說什么,但卻什么都沒有說出口。他能說什么呢?他又有什么可以一說呢?

馬學(xué)武掉頭即朝廠外走,副廠長跟了幾步,說學(xué)武,你到哪里去?學(xué)武,你要想開一點。馬學(xué)武越走越快,副廠長的聲音很快在腦后消失。馬學(xué)武想,是啊,馬學(xué)武,你要到哪里去?馬學(xué)武,你要想開一點。想開了,這世上哪里都能去。想開了,這世上什么路都可以走。

馬學(xué)武就這樣離開了他的工廠。

李寶莉中午正在吃盒飯,突然看到馬學(xué)武工廠的副廠長。李寶莉說,找我還是買襪子?副廠長苦笑了一下,說找你。李寶莉說,有什么事?副廠長說,你跟我一起到廠里去一下。李寶莉怔了怔,說未必又跟那個女人搞上了?副廠長沒有回答她。

進(jìn)到廠里的接待室,里面真的坐了兩個警察,一個警察手上還拿著一件衣服。李寶莉一眼就認(rèn)出那是馬學(xué)武的外套。李寶莉心里撲撲地跳得厲害,私底里卻在暗罵,好哇,你馬學(xué)武居然又干這種事,去了一回局子,丟盡了臉,還要搞個二進(jìn)宮。想到即問,我屋里馬學(xué)武是不是二進(jìn)宮了?

副廠長非常客氣,讓李寶莉坐在沙發(fā)上,又給她倒了一杯熱水。李寶莉說,到底是什么事?一個警察把馬學(xué)武的衣服遞給李寶莉,說這是不是你老公的衣服?李寶莉說,是的呀,他今天早上就是穿的這件。兩個警察便迅速地交換了一下眼色。李寶莉說,他人呢?

一個老一點的警察語氣凝重道,有件事情得跟你通報一下。今天早上,一個中年男人跳了二橋,這件衣服是他留下來的。

李寶莉正在喝水,聽到這話,水杯從手上掉了下來。李寶莉瞪圓了眼睛,說跳橋?哪個跳了橋?年輕點的警察說,我們檢查了這件衣服,里面有一份遺書和一個錢包。錢包上的身份證寫的是馬學(xué)武。他是你老公吧?

李寶莉呆掉了,腦袋瞬間一片空白。她并沒有哭,只是茫然地望望警察,又望望副廠長。半天才說,他跳橋做什么?老一點的警察說,你老公跳橋自殺了,尸體一時還沒有找到。副廠長急切道,嫂子,你要扛住啊。學(xué)武的爹媽還不曉得。

警察把馬學(xué)武的衣服遞給李寶莉。這時的李寶莉終于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事。她心如刀絞,痛得好厲害。她知道自己并不是痛惜馬學(xué)武的生命,她痛惜的是別的。但這別的是些什么,她也不知道。她的淚水涌了出來,在眼眶打著轉(zhuǎn)轉(zhuǎn)。警察幫助李寶莉從馬學(xué)武外套口袋里掏出一張紙,這就是馬學(xué)武的遺書。

李寶莉好一陣定睛,才看清楚。遺書很短,只有三行字:

人生是這樣的痛苦。有些事情,我無法面對。

爸媽,對不起。兒子不孝。不能為你們養(yǎng)老送終,還要求你們幫我照顧好小寶。

小寶,對不起。以后的算術(shù)題全都要靠你自己做了。

馬學(xué)武的筆跡李寶莉很熟悉,以前他就是用這樣的字給她寫過許多情書。那些多情的文字曾經(jīng)一次次讓李寶莉感動得落淚。她撫摸著那些字因而認(rèn)識到世上有一種最美好的東西,它叫愛情。

現(xiàn)在呢?馬學(xué)武在他最后的文字中,卻連一個字都沒有留給李寶莉。

李寶莉手上的遺書頓時變得冰涼。這冰涼通過李寶莉的指尖一直傳達(dá)到她的內(nèi)心。她心頭的痛立即硬化,眼淚也凝固成冰。

李寶莉眼眶里的淚水,全部都退了回去,一滴也沒有流出來。但旁邊的人都被她的臉色所嚇著,以為她要瘋掉。其實她的內(nèi)心剎那間只剩下了一個內(nèi)容,就是怨恨。

馬學(xué)武的尸體在三天后找到。李寶莉沒有看。大家也不讓她看,因為水泡過后的尸體,已經(jīng)不成人形。廠里本想開一個追悼會,李寶莉說,不用了,這樣個死法,也沒什么好悼念的。廠里覺得也是。廠方和同事都認(rèn)定馬學(xué)武的自殺,是因為承受不起自己下崗這一事實。如果一個人因為下崗而自殺,廠方若還悼念,后面其他人的工作就很難做了。李寶莉的說法,為廠里解了圍。廠長大松一口氣,立即表示要給馬學(xué)武的撫恤金追加一千元。

火化的那天,李寶莉帶著小寶去了火葬廠。李寶莉的爹媽也去了。他們寸步不離李寶莉,生怕她有個什么閃失。李寶莉說,爸爸,姆媽,你們放心,我不得像馬學(xué)武這樣窩囊。馬學(xué)武的幾個朋友還有副廠長也去為馬學(xué)武最后送行。馬學(xué)武的爹媽沒有現(xiàn)身。他們倆人一獲悉馬學(xué)武自殺的消息,齊齊倒下,被送進(jìn)了醫(yī)院。

遺體被白布蒙得很嚴(yán),在被推進(jìn)火化爐的一剎那,小寶突然叫了起來,他高喊著爸爸,不準(zhǔn)工人送馬學(xué)武進(jìn)火化爐。幾個大人上前扯他,居然費了很大的勁才把他扯開。小寶放聲大哭,哭得聲嘶力竭。這份凄厲的悲傷令旁邊陪著的大人個個落淚。但是李寶莉仍然沒有哭。她咬著唇,盯著爐子,一言不發(fā),也不勸小寶。小寶哭著哭著,突然舉起雙手對著李寶莉身上一陣暴打,嘴上且說,賠,你賠,你賠我的爸爸!

小寶的話,李寶莉聽起來真是驚心動魄。

旁邊的人忙七忙八地安撫小寶。李寶莉望著小寶,只是冰冷著臉。副廠長滿懷歉疚,走過去說,嫂子,對不起。是我對不起你和小寶,對不起學(xué)武。我不該把他下崗的事先跟他說,讓他沒得思想準(zhǔn)備。我該先……

李寶莉又一次不等他把話說完,便打斷了他。李寶莉說,這跟你沒得關(guān)系。他要死,是他的命。這世上下崗的人有幾多?哪個不難過?哪個不傷心?一難過了傷心了,就都去跳橋?都去尋死?長江里的水是用來喝的還是用來泡死人的?我早就想通了,這種男人,根本不值得為他哭。他光顧自己的感受,卻一點也不替別人想。他有沒有想過爹媽這么老了,他甩手一走,他們怎么受得?。克袥]有想過兒子這點小,以后沒得親爹來疼,他又怎么受得???我倒無所謂,不管他活著還是死了,這把生活我總是得扛。再累再難再委屈,我都不得去死。我不能光疼我自己。我的命不是我一個人的,我活在這個世上,還有蠻多人需要我。我有責(zé)任陪他們一起過日子。我不能讓我一屋里的人為我擔(dān)心為我操心,更不能讓他們?yōu)槲覀?。這世道,男人不曉得講責(zé)任了,我們女人要曉得講。

李寶莉的母親說,講得好,不虧是我的姑娘。這世道,好事壞事,一半對一半,攤到好事就天天喝酒,攤到壞事就跳河去死。都學(xué)這樣,這世道哪里還成世道?

副廠長聽得發(fā)呆,覺得眼前這兩個女人的兩番話說得實在是大義凜然而且話淺理深。一時間,他竟無語。李寶莉的腰被母親狠狠撐了一把,心想,是我學(xué)了姆媽的為人,還是姆媽最了解我呢?

夜晚,月涼如水。公公婆婆都在醫(yī)院里輸液。兩個人住在同一間病房里,不時長一聲短一聲地號哭,聲音凄厲哀傷,如刺如刀,每一聲都將李寶莉堅硬的心洞透。

置身在這樣聲音中的李寶莉,突然覺得自己雖然對馬學(xué)武怨恨入骨,但對兩個老人家卻是罪孽深重。這樣的喪子之痛不當(dāng)由他們風(fēng)燭殘年的人來承受。李寶莉想到假如自己有一天突然失去了小寶,那會怎么樣?這個念頭一起,李寶莉打了個寒噤。她情不自禁,驀地在兩張床之間,撲通一聲跪了下來。李寶莉說,爸爸姆媽,學(xué)武這樣走了,你們心痛,我明白。我也有責(zé)任?,F(xiàn)在我心里也不好過。爸爸姆媽,請你們放心,這輩子我保證全心全意地照顧你們,我當(dāng)是贖自己的罪。

沒有人對她的這番話作出回應(yīng)。

李寶莉想,不管你們怎么想,我會按我的去做。

萬小景跟幾個朋友到九寨溝玩去了?;貋頃r,給李寶莉帶了條藏族風(fēng)格的披肩。路上還跟朋友說,這個李寶莉欣賞品位最俗,隨便買什么,只要顏色鮮亮就說好看,真是拿她沒得辦法。萬小景到家第二天,就急著給李寶莉打電話,迫不及待地要跟她描述披肩。不料卻聽李寶莉的老板說了一通她家里的變故。

萬小景嚇得心驚肉跳,拿話筒的手都打抖。話也沒有聽完,甩了電話就往外奔,披肩也忘了帶。萬小景想,完了,肯定是李寶莉不小心透露了她捉奸的事。

萬小景趕死趕活地趕到李寶莉家,卻見李寶莉正熱火朝天地忙著調(diào)整房間。李寶莉說,你來得正好,搭個手。我讓公公婆婆住大房間,我?guī)氉⌒¢g就可以了。萬小景說,喂!你裝個什么英雄!你老公死了,你倒像沒得事?李寶莉說,我能有什么事?他死了,我們還得過。我不當(dāng)英雄當(dāng)什么?當(dāng)個狗熊趴在路邊哭臉討飯?萬小景說,放你媽的屁!他怎么死的,你未必不清楚?我怎么跟你說的?叫你莫透露那個事,你怎么就守不住?李寶莉冷笑道,他要想死,還用得著那個事?只不過他們廠里讓他下崗,他就撐不住了。萬小景怔了怔,說就為這?李寶莉說,要不然我怎么哭都不想為他哭呢?萬小景說,漢口下崗的人成千上萬,大家都能活,就他活不得?李寶莉說,當(dāng)了幾天干部,真把自己當(dāng)了人。連自己的命都不看重,這種人,他能看重什么?我告訴你,這屋里,有他過得,沒有他更好。我要這個狗日的馬學(xué)武在地底下看清楚,我也是下了崗的,我一個人,照樣能把一家老小養(yǎng)活,讓他們出門,照樣不失體面。

萬小景見李寶莉說得咬牙切齒,知她是傷在心底深處了,不禁自己一邊哭了起來。萬小景說,寶莉,豪言壯語說起來容易,可是日子過起來難呀。李寶莉說,萬小景,你收起眼淚,我屋里往后第一不準(zhǔn)的事,就是不準(zhǔn)哭。萬小景說,寶莉,你莫說狠話。前一陣馬學(xué)武要離婚,你還拿他當(dāng)個寶,哭得黑天黑地,現(xiàn)在又何必這樣?李寶莉說,前一陣是前一陣,現(xiàn)在是現(xiàn)在,心情都換了。萬小景還是哭,說你也要有點良心,想想馬學(xué)武對你的好。他人都死了,你說這話會遭天譴的。李寶莉說,我用他以往對我的好,來對他的爹媽。這也算我在報恩。其他的,扯平了。我沒得什么好說的。是哪個對不起哪個,天知地知,我知他知。萬小景說,還有咧?還有你知我知的事呢?他要是曉得了,我恐怕他下不下崗,都得去死。

李寶莉的心像是在躲一把快刀,猛地回縮。她先是手在發(fā)抖,后來腿也抖了起來。緊跟著,她的舌頭和嘴唇都開始抖了。要命的是,李寶莉想讓自己穩(wěn)定,卻是控制不住。最后連她的心也瘋狂地顫抖開來。

萬小景看出她的恐懼。這恐懼比她心里的傷痛更深更重。她抹干眼淚,輕輕抓住李寶莉的手,幫助她鎮(zhèn)定。馬小景嘆說道,馬學(xué)武應(yīng)該不會曉得。要我說,他為下崗去死,還是你的運氣。萬一哪天他不是為下崗,而是為別的,比方那個事?你的日子又該怎么過呢!

李寶莉癱軟下來,她一屁股坐在地上,放聲號哭。邊哭邊說,就算他不曉得那個事,我也曉得,他是我害死的。他到死都在恨我。小景,我是個殺人兇手。我殺人沒有帶血,也沒有眨眼。

萬小景陪著李寶莉哭。李寶莉哭多久,她就哭多久。因為萬小景知道,哭過這一場后,李寶莉就再也不會哭了。她沒有了哭的心情,也沒有了哭的力氣,甚至根本就沒有了眼淚。

兩個女人這天就哭了個夠。

副廠長用廠里的小車,把馬學(xué)武的父母從醫(yī)院接回到家。

李寶莉讓兩個老人在沙發(fā)上坐好。馬學(xué)武的父親一臉麻木,馬學(xué)武的母親卻死死盯著李寶莉。李寶莉撲通一下,再一次跪下來。李寶莉說,爸爸姆媽放心,我一定好好伺候你們。過日子的錢由我出去賺,我會頂替學(xué)武,孝敬你們,讓你們晚年幸福。

馬學(xué)武的父親沒說話,馬學(xué)武的母親說,兒子死了,我們晚年哪里還有幸福?你莫跪,我們擔(dān)當(dāng)不起。李寶莉沒有介意他們的態(tài)度,繼續(xù)說,學(xué)武不在了,你們還有小寶。小寶跟爺爺奶奶最親。我和小寶都會盡量讓你們過得好。爸爸姆媽,學(xué)武對我的好,我會記得。我會用他對我的好,來報答你們。再說,往后小寶還得請爸爸姆媽多加管教。爸爸姆媽都是老師,水平高,小寶成材也得靠你們兩個老人辛苦。

馬學(xué)武的母親說,我的孫子怎么培養(yǎng),我曉得。用不著你多說。不是你,我學(xué)武也不得去死。李寶莉心里咚地跳了一下。馬學(xué)武的母親繼續(xù)說,成天吵來吵去,是頭豬也得去跳江,莫說是個人了。李寶莉咚咚跳著的心,又緩了下來。馬學(xué)武的父親長嘆了一口氣,說起來吧起來,都是一家人,跪個什么。你婆婆是太傷心了,才說氣話。你也莫在意。學(xué)武是自己想不開,哎,下崗就下崗,幾大個事呢?婆婆說,我們留在這里,是為了我的孫子。他是我們馬家的命根子。李寶莉說,我曉得。婆婆又說,學(xué)武不在了,這房子房主要過戶,你得過在小寶名下。

李寶莉心里咚了一下,她有點不爽,覺得這事不歸婆婆來操心,但她還是同意了。因為兒子的房子等于是她的房子。李寶莉說,我都依了你們。只要二老心里高興,叫我怎么做都可以。說著她站了起來,踅進(jìn)廚房,開始做一家人的晚飯。

晚間,李寶莉的母親買了些營養(yǎng)品來看望親家。李寶莉的母親拉著馬學(xué)武母親的手,哭哭又說說,說說又哭哭,幾番這樣下來,倒讓馬學(xué)武的母親止了悲哀,回過頭來安慰李寶莉的母親,說這事不怪寶莉,是我們學(xué)武太小氣了。下崗的人多了去,別個沒有死,就他去死,也是我們沒有教好。李寶莉的母親說,我們寶莉也是心粗脾氣硬,要是曉得學(xué)武心情不好,少吵幾句,多安慰一下,也不得這樣呀。將來苦是苦哪個呢,還不是苦她自己。馬學(xué)武的父親也說,不關(guān)寶莉的事。夫妻哪有不吵架的。我們丟了兒子,是傷心,但是也氣他呀。可憐我們小寶,這點年齡就沒得了爸爸。學(xué)武怎么也不想一下呢?

李寶莉呆在小房間里。她將馬學(xué)武的衣物全部收進(jìn)一個包袱??粗@些舊物,李寶莉有傷心有悲痛有仇恨但卻更有恐懼。她一直忍不住地想,馬學(xué)武到底知不知道她報警捉奸的事呢?還是真的只因為下崗?這個念頭盤旋在她腦袋里,久久不去。

李寶莉的母親走之前,過來看李寶莉。李寶莉的母親說,寶莉,你公公婆婆提了個條件,他們想讓小寶住到他們房間里。李寶莉說,那怎么行?我的兒子,他得跟我住才是。李寶莉的母親說,我看過去也好。兒子死了,兩個老人心里空,有個小寶在身邊,貼肉貼骨,他們也好過點。再說,你往后忙起來,哪里顧得了小寶?李寶莉猶豫著。她想起小寶在火葬場用拳頭打她的事。而且這一連幾天,小寶對她的表情都很冷淡。她知道馬學(xué)武的死,讓她和兒子之間有了一點傷。她希望每天夜晚,跟小寶說說話,多給他一些關(guān)愛,來彌合他們之間的這點傷痛。這是她的機會。李寶莉說,姆媽,我……

李寶莉的母親沒等她說完,搶下她的話。李寶莉的母親說,寶莉,我只給你一個字,那就是忍。除了這個字,別的都沒得用。忍吧。什么都得忍下來。

當(dāng)晚,李寶莉便將小寶的小床擺在公公婆婆的大床邊。小寶看著她做了這一切,眼光冷冷的,一句話也不說。李寶莉看得心發(fā)抖,忙說,小寶,你莫以為我不親你了。是爺爺奶奶想你住過來。他們會蠻好地照顧你,還能幫助你的學(xué)習(xí)。小寶說,你不要我也沒得關(guān)系。

十歲的小寶這句話,讓李寶莉心里刺疼。她沒有解釋。

在沉沉的暗夜里,李寶莉躺在床上,想著母親給的這個忍字。心道,是啊,要忍。累要忍,苦也要忍;窮要忍,煩也要忍;憤怒要忍,委屈也要忍;傷心要忍,悲痛也要忍。就連仇恨,也要忍。我痛恨你馬學(xué)武,是你毀了我的生活,我要忍;我有罪于你馬學(xué)武,因為我也毀了你的人生,我還是得忍。萬事萬物,除了忍,又還有哪個字對我更加有用呢?

李寶莉想了一夜。她把這個忍字牢牢地刻在了心上。

當(dāng)?shù)谝豢|白光落在窗臺上時,李寶莉翻身而起。她走到窗口望著遠(yuǎn)處一線的長江水。李寶莉?qū)ψ约赫f,馬學(xué)武,我害了你,你也害了我。我們扯平了。從今往后,我要當(dāng)你沒有存在過。我要當(dāng)以前的日子根本沒有來過。我要當(dāng)我自己今天才來到這個世上。我要開始我從來都沒有經(jīng)歷的生活。我要讓你曉得,我李寶莉是個有情有義的人。讓你曉得,你背叛我,你不該,你跳江,你不值。李寶莉要響當(dāng)當(dāng)?shù)刈鼋o你看。不管是這輩子還是下輩子,看你再到哪里去找像我這樣的人。

萬小景看中了一件羊絨大衣,結(jié)果刷卡時,發(fā)現(xiàn)里面的錢不夠。衣服沒有買成,臉面也丟了。氣得萬小景打電話給她老公,讓他劃點錢進(jìn)她的卡里。結(jié)果老公的手機關(guān)了機。

萬小景一肚子的苦沒處訴,不顧李寶莉剛剛喪夫,急吼吼地把李寶莉找來家里,跟她哭訴。李寶莉說,不是說你老公資產(chǎn)上了千萬嗎?你未必連這點錢都沒有?萬小景說,他一個月只給我?guī)浊K,哪里夠我花?丫頭吃喝玩樂,上學(xué)打的,手機像換洗衣服一樣地?fù)Q,都找我要錢。我每個月的伙食費營養(yǎng)費保姆費美容費健身費,還要看戲看電影喝茶泡吧,都是要花錢的。李寶莉說,你居然在我面前叫窮。真是窮人有窮人的苦,富人有富人的怨。萬小景說,我每個月都過得緊緊張張的,說句丟人的話,我還不如他的二奶三奶手頭寬。李寶莉說,那你還死綁著他?萬小景長嘆道,說白了還是為了錢。跟你說句惡毒的話,我只有跟他離婚,手上才會有錢。李寶莉說,那就離吧。萬小景說,就這樣隨便去離,虧得太大。他如果不同意,官司一拖,財產(chǎn)一轉(zhuǎn)移,我連哈欠都得不到。李寶莉說,你好像算計得蠻清楚的。萬小景說,那當(dāng)然。要不然我為什么忍受這種花心男人?因為我有其他的東西在支持我的忍受力,他只莫落在我手上了。

萬小景的話像是一陣小風(fēng),給李寶莉的心里吹進(jìn)一些清新的空氣。李寶莉說,我姆媽前幾天也給我一個字,就是忍。萬小景說,就你這脾氣,忍得下來?我忍,是因為我的目標(biāo)清楚,我把他的錢搞到手,我就不忍了。你呢?有什么可以支撐你的忍勁?李寶莉想了想,說我有。就是小寶。我要指望萬學(xué)武的爹媽把我的小寶教育成人才。所以,他們再怎么樣對我,我都忍得下。萬小景說,就為這?

兩人同用一個忍,各揣一份心。李寶莉沒有心思跟萬小景扯閑,便要走。走出門萬小景問李寶莉,你往后怎么辦?還去批發(fā)襪子。李寶莉說,那一點錢,只夠一家人喝水。萬小景說,那你要做什么?李寶莉說,我在想。萬小景說,干脆,也去擺個攤,做點小生意。李寶莉說,這個我也做不得。萬小景說,為什么?李寶莉說,做生意得靠時間磨,我現(xiàn)在根本沒得資格跟時間耗。屋里老小四口人,現(xiàn)兌現(xiàn)地要錢吃飯,我要的是現(xiàn)錢。一天一結(jié)賬最好。萬小景便嘲笑道,做你的秋夢吧。那只有漢正街的扁擔(dān)④才能享受到的待遇。

萬小景的話,倒讓李寶莉心頭一亮。

李寶莉到漢正街辭工那天正下雨。雨點蠻大,落在棚子上,噼里啪啦地響。

李寶莉的老板說,真的不做了?李寶莉說,你一個月給我兩千塊我就做。老板說,那我還不如雇我自己。李寶莉說,就是了,我一個月三四百塊錢,怎么養(yǎng)家糊口?老板便嘆了口氣,說你辭了這里,又做哪里呢?李寶莉說,我要當(dāng)扁擔(dān)。老板驚了一下,打量著她的身板,說莫說得嚇我。那是人干的活?你挑得起?李寶莉說,你莫瞧不起人。那個何嫂,比我還矮些,不是擔(dān)得蠻好?我問過她了,在這里,只要肯做,一個月少說八九百塊錢是賺得下來的。再說,我在這街上混了幾年,人頭熟。像老板你,有生意還不得照顧我?老板又連嘆幾口氣,說那是那是。我當(dāng)然要照顧你。只不過,一個女人干這行,殘?、萘恕?/p>

李寶莉笑了笑,沒有說什么。李寶莉撐著傘走在雨水泥濘的街路上,心想,你廠長當(dāng)不了,就當(dāng)老板,你能懂得什么叫殘薄了?活在這世上幾多人,不都是在殘薄地過日子?

雨越下越猛。幾個扁擔(dān)披著雨衣挑著貨,飛起地跑。一邊跑一邊喊,跟著跟著,莫散了。

李寶莉找到何嫂。李寶莉批發(fā)襪子時,經(jīng)常喊何嫂幫客戶挑貨。她曉得何嫂在漢正街當(dāng)了五年扁擔(dān),靠這個,養(yǎng)著一個殘廢的老公和一個上中學(xué)的兒子。

何嫂剛剛挑貨回來,渾身上下濕透,見李寶莉就罵天,狗日的老天爺一泡尿屙得這么猛,今天水太大,把人淋得像個鬼,不做了不做了。李寶莉說,我不是來找你挑貨的。我要當(dāng)扁擔(dān),你得引我入門。何嫂的嘴立即咧開來。只幾秒,她緩過神,說我曉得我曉得。你男將的事我都聽說了。跟你說個情況,你也莫氣。這年頭,跳河的吊頸的喝藥的割脈的,男將比女將多。完全是陰陽顛倒,你說是不是邪得很?李寶莉說,不稀罕!他們男將不行,拉倒。這世道光我們女將也撐得起來。何嫂一巴掌拍在大腿上,拍完似乎還不盡興,又連續(xù)拍了幾下,邊拍邊說,你講得好,講得好!我就喜歡聽這個話。我一個女將,當(dāng)扁擔(dān),賺的錢不比男將少。憑么事?我勤快,我吃得苦,我負(fù)責(zé),我過細(xì)⑥,我還不抽煙不喝酒,我身上干凈,沒得臭味。何嫂說著大笑起來。笑完說,不是吹的,客商情愿找我。說完她捏了捏李寶莉的膀子,說你也可得。你不是那種嬌氣的城里人。你干這行干得下來。蠻簡單,回去備一根扁擔(dān),兩根繩子,就結(jié)了。夜晚要不要住這里?

何嫂住的地方叫“一塊五”。李寶莉以前從沒來過。她環(huán)視了一下周邊。四周屋破路爛,陰溝里的水烏黑烏黑,一股酸腐臭氣往外沖,縱是雨水打得急,這臭味也不散開。何嫂說,一晚上一塊五角錢,所以這小店就叫“一塊五”。漢口再沒得比這更便宜的店。女扁擔(dān)少,一間屋住七八個人。男扁擔(dān)就慘了,屁大點地方,一塞就是十幾個。天熱的時候,進(jìn)了門氣都透不過來。人在外頭,都聞得到臭。李寶莉說,省點錢,我還是回去住。何嫂說,遠(yuǎn)不遠(yuǎn)?你不趕早市?李寶莉說,早上幾點?何嫂說,早上四五點吧。下面來的客商頭天打了貨,趕早班車船回去。來得晚,這一撥就沒得戲了。李寶莉想了想,咬咬牙說,我趕得來。我騎自行車。何嫂說,我看到你咬牙了。你咬得好。干我們這行的,第一要做的事,就是咬緊牙關(guān)。不把牙咬緊,莫說女人,男人也撐不下去。李寶莉說,我咬得緊緊的,何嫂。

李寶莉就這樣開始了她的扁擔(dān)生涯。

李寶莉把下崗前穿的工作服都找了出來。又買了一個擴機,她把自己的擴機號分發(fā)到每個店鋪。只幾天,她的擴機便響聲不斷。一則是李寶莉在漢正街呆了好幾年,跟好多店鋪都混了個臉熟,她的熱心快腸也是有名的,老板們有活就會找她;二則她手腳利索,人也大氣,從不為價格扯來扯去,客商也喜歡她的這份爽快;三則她總是穿得干干凈凈,給人非??康米〉挠∠?。這樣一來,李寶莉每天都有活兒干。干體力,總歸是要腰酸背疼,但是李寶莉每天回家掏一把錢遞給婆婆,看著婆婆數(shù)錢時臉上浮出的笑意,所有的酸疼也就一拋而盡。

有一天,李寶莉的母親到漢正街來看了她一回。見到李寶莉正一根扁擔(dān)挑兩麻袋貨,汗流浹背地朝小河⑦邊疾走。連跟她說句話的空都沒有。李寶莉的母親熱淚盈眶。李寶莉的母親說,寶莉,我有你這個姑娘,是我的福氣。我蠻自豪。人不怕窮,怕的是不硬氣。骨頭里有硬氣,日子再過得慘,心都不慘。李寶莉說,姆媽,你曉不曉得,當(dāng)初馬學(xué)武在外面跟別個女人相好了,要找我離婚,我覺得自己蠻慘。現(xiàn)在他死了,我倒沒得這份慘的感覺了,心里還蠻踏實。李寶莉的母親說,寶莉,你要守好這個踏實,這不容易。李寶莉說,我信你的,姆媽。

李寶莉把整個家都交給婆婆操持,自己則每日早出晚歸。晚上吃完飯,洗個澡,倒頭便睡。凌晨三四點,又摸著黑,騎車到漢正街?jǐn)埢?。在這個家,她就像個房客一樣,除了拿錢回來,其他一切,都似乎與她無關(guān)了。

日了就這么過了下去。平靜得讓人只看得到安穩(wěn)的生活,而看不到李寶莉疲于奔命的勞累。日復(fù)一日。月復(fù)一月。年復(fù)一年。

有一天是個周末,刮起了大風(fēng),客商極少,店鋪也都關(guān)了門。李寶莉回家就要早一些。平素這時,李寶莉到家,家里老小晚飯都已吃過,公公在屋里輔導(dǎo)小寶做功課,婆婆在客廳看電視。廚房里婆婆在打理,李寶莉的飯菜都已留在了那里。通常婆婆留什么,李寶莉就吃什么,她也從不講究。有時候,李寶莉想要看一下小寶,跟他說幾句話,婆婆就說,小寶功課蠻緊,正在用功,你莫打擾他。李寶莉一想也是,孩子的學(xué)業(yè)是頂級大事。所以李寶莉回到家?guī)谉o跟小寶說話的機會。

這天李寶莉想,吃飯的時候,要跟小寶多說幾句話。這孩子沒了爹,也可憐,而她這個當(dāng)媽的又忙著賺錢養(yǎng)家,顧不上他,還不曉得他心里有幾難過哩。

李寶莉推開房門,滿以為會得到一份驚喜。屋里卻靜悄悄的沒有人。李寶莉有點奇怪,這種爛天,兩個老的和一個小孩能到哪里去?進(jìn)到廚房,李寶莉卻看到了婆婆留給她的飯菜。跟平常差不多少。一盤青菜,一盤干子炒雪里紅。家里不像發(fā)生了什么事。

想找也無從找起,李寶莉只有一個人悶悶地吃飯。吃完飯,李寶莉進(jìn)到公公婆婆的房間。房間的墻上貼著小寶許多的獎狀,李寶莉一直沒得機會仔細(xì)看個清楚。小寶的門門功課都強,老師一提他,嘴都合不攏,說這將來是讀清華的料子。小寶年年都被評成三好。婆婆每拿一張獎狀,就往墻上貼一張。墻的對面,是馬學(xué)武的照片。馬學(xué)武溫和的目光,每天都落在那些獎狀上。

李寶莉正欲用手撫摸一下小寶的獎狀,門響了,公婆和小寶三人有說有笑地進(jìn)來。李寶莉忙從房間走出,說你們到哪里去了?三個人突然見李寶莉在屋里,竟怔了一下,說笑聲像電視機被拉了電閘,瞬間靜場。

婆婆說,你跑我們房間做什么?你怎么能夠隨便進(jìn)我們屋里?李寶莉說,我在看小寶的獎狀。好像每學(xué)期都得了咧。沒有人接李寶莉的話。

李寶莉有點難堪,只好又問了一句,這么大的風(fēng),你們怎么還出去了?婆婆說,哦,小寶的爺爺今天過生日,我們?nèi)齻€到餐館吃飯,給他祝壽。李寶莉說,真的?怎么不說一聲,我也好給爸爸準(zhǔn)備點禮物呀。婆婆輕描淡寫道,有什么說頭?我們自己屋里人過就行了,不勞你操這份心。哦,這不是用你賺的錢,是取的我的退休金。李寶莉說,說這話就見外了。我賺的錢,就是這一屋里人的錢。婆婆說,毛皮夾襖,里是里,外是外,那還是得分清白。

婆婆的話,一字一字,像磚頭砸在李寶莉頭上。她有些發(fā)懵。

李寶莉把目光轉(zhuǎn)向小寶。一剎那間,她發(fā)現(xiàn)小寶已經(jīng)長得跟自己差不多高。臉也長開了,容貌像她,英俊漂亮,充滿陽光。對小寶滿心的喜愛,減緩了婆婆砸在頭上的疼。李寶莉說,小寶,你有沒有向爺爺祝福呀。爺爺為了你的學(xué)習(xí),費了蠻多神。小寶淡淡地說,這是我跟爺爺?shù)氖?,不消你過問。公公說,我們老家伙,過個生日,不算什么。小寶和他奶奶也是當(dāng)好玩,哄我開開心。你還是忙你的吧。

這一夜,李寶莉都沒有睡著。

馬學(xué)武死后,李寶莉一直以為她是一家之主。是她罩著這個家。家里大小事情都得靠她來支撐。她心知,離開了她,這老少三個,生活都將了無著落。只有自己努力做事,努力賺錢回家,他們的日子才能過得下去,他們才能像正常人一樣活著,吃得飽,住得暖和,老有所靠,小有所學(xué)。這是她李寶莉的責(zé)任。當(dāng)一棵大樹,蔭庇家人,是她李寶莉的奮斗目標(biāo)。靠著這種罩一大家人的感覺,她的心不飄忽。心里沉實了,走路就走得踏實。

李寶莉萬萬、萬萬想不到的事卻無情地擺在她的面前:這些靠著她生活的三個親人,似乎個個都覺得自己的生活與她無關(guān)。那些話,那些說話的語氣,那些輔助語氣的表情,活像一群被搗了窩的馬蜂,不停地在李寶莉腦袋里亂竄,嗡嗡地蜇她。那樣的疼,沒有讓李寶莉痛徹心肺,卻只讓她疼得麻木。李寶莉想,那么,在這個家里,我算什么?我又是誰?他們跟我還是不是親人?我怎么倒像個外人?李寶莉腦子就算被馬蜂蜇爛,也無法透徹。

凌晨爬起來,她有些昏昏沉沉。天還黑著,風(fēng)依然很大,李寶莉頂著風(fēng)奮力地蹬著自行車。一路似乎非常不順。先是沒看清路邊一棵被風(fēng)刮倒的樹,一頭撞了上去,險些摔了個大跟頭,后來又歪進(jìn)一條淺溝里,鞋子立即進(jìn)了水。

這天的活是挑兩蛇皮袋布鞋送到集家嘴碼頭。走之前,李寶莉用店鋪老板的手機跟萬小景打了個電話。萬小景還沒有睡醒,說天大亮了打過來就不行?李寶莉說,我等不及了,我心里硬是憋得慌。于是她簡單說了一下昨天的事。說完,李寶莉想落淚,但她還是忍了。李寶莉說,小景,你說,我算什么?

電話那頭的萬小景硬是被她說醒了。她大聲叫道,李寶莉,你這個苕貨⑧!你想當(dāng)這個屋里的救世主,別人卻只拿你當(dāng)個長工。你曉不曉得?。?/p>

萬小景的話,讓李寶莉心里更堵,她接下來,又給母親打了個電話。李寶莉的母親正在菜場。用的是公用電話。李寶莉聽到她氣喘吁吁的聲音,有些歉疚,卻也顧不得那么多。李寶莉又復(fù)述了她昨天的遭遇。李寶莉說,我扒心扒肝地賺錢養(yǎng)他們,他們?nèi)齻€倒成了一家子,拿了我當(dāng)外人。姆媽,累我不怕,苦我也不怕。但是他們像這樣,我心里蠻受不了。李寶莉的母親說,我曉得你委屈,不過我也曉得你是個大氣的人,扛得住這個委屈。姆媽還是只有那句話,忍。寶莉,忍著。該做什么做什么。

但是李寶莉覺得還是有點難忍。她想,我天天都要回家,他們天天拿我當(dāng)個外人看,我怎么忍?

李寶莉還手機給店鋪老板。店鋪老板也算聽清了她的電話內(nèi)容。接手機時說,講這多廢話,有什么用?寶莉,跟你講,有些人到這個世上,生來就是還債的。蠻簡單,上輩子欠別人的,這輩子得還。想清了自己是個還債命,心里就有了底。外人也好,里人也好,又有什么關(guān)系?把債還完,走你的人!你要是慪氣,想不開,那只會欠得更多。寶莉,這輩子你的債如果還不完,接替你轉(zhuǎn)世的人還得替你還。

真是石破天驚啊!李寶莉腦袋像是被人用刀劈開,所有的馬蜂都一飛而去。她挑起擔(dān)子就走,疾步快行,一口氣走到集家嘴,仿佛一點累感都沒有。

李寶莉放下?lián)?,杵著扁?dān),站在堤邊,望著長流不止的江水,心道,真話的,如果我出生就是來還債的,我還就是了,有什么氣好慪頭?

十一

李寶莉雖是個急性子躁脾氣,但遇事能悶著頭想。公公婆婆都老了,遲早要過世。送走他們,她就是小寶唯一的親人,小寶的親媽,小寶當(dāng)然不會拿她見外。跟兩個老人家比,她李寶莉多的是時間跟她的兒子小寶慢慢地過生活,現(xiàn)在,小寶跟他的爺爺奶奶比跟她親,她又有個什么好著急的?

李寶莉很容易就把自己的心靜了下來。

生活恢復(fù)常態(tài),每天都一模一樣,像是復(fù)制出的。李寶莉凌晨出門,挑貨,結(jié)賬。再挑貨,再結(jié)賬。一雙腿走無數(shù)路,一個月走爛一雙球鞋。直到天色黑盡才得回家。待吃飯洗澡罷,業(yè)已瞌睡連連,渾身癱軟。見床躺倒,鼾聲立時而起。公公婆婆體會不到李寶莉的累,私下里說李寶莉到底沒得個文化,光曉得憨吃憨睡。這些話李寶莉聽不到,所以也不影響心情。

相同的日子,就像一本寫了相同文字的書,看了第一頁,后面便不消看。隨手翻幾下,一本書就翻完。李寶莉的日子也因為簡單而翻得飛快。

不覺小寶已經(jīng)上了高中。

高中生小寶的個子長得比李寶莉高出一個頭。小寶的骨架也很漂亮,身材修長,寬肩窄腰,走出去,不光逗引小女生回望,一些大女孩也忍不住想看他幾眼。有一回,一個電視劇要挑個俊美少年去演主角,星探偶然見到小寶,居然問小寶肯不肯去演戲。還說F4就是這樣挑出來的,演紅了,賺了老鼻子錢。結(jié)果被小寶的爺爺一頓呵叱,擋了回去。如果小寶的了不起只是外表,這份了不起也沒什么了得。要命的是小寶的學(xué)習(xí)成績在班上永遠(yuǎn)第一。小寶原本就是重點高中的理科快班,若是全班第一,也就差不多是全校第一。在漢正街,李寶莉歇下來,跟人閑聊,三句話就要繞到小寶身上。一說小寶,人人都羨慕李寶莉。都說李寶莉現(xiàn)在的辛苦值得,將來遲早要跟兒子吃香喝辣去。又說將來享福了,跟兒子來漢正街打貨,請我們當(dāng)扁擔(dān),每趟記得多給幾塊錢。李寶莉但凡聽此一說,便會朗聲大笑。笑完說,我兒子還會到漢正街來買這些便宜貨?說笑話吧!我兒子要去就去新世界,有錢人只會往那里奔。李寶莉也沒有去過新世界,但是她有萬小景這個富婆朋友。萬小景身上穿的,脖子上掛的,手上戴的,據(jù)說都是在新世界買的名牌。

其實,小寶上高中后,李寶莉的經(jīng)濟壓力越發(fā)大了。高中的學(xué)費和用度跟初中比,完全不一樣。但是李寶莉不介意。她的腰板還直,力氣還大,就算提前透支了體力,也沒關(guān)系。她還有將來。將來小寶出來了,她也可以像萬小景一樣,成天玩樂,享受生活。每每想到這些,李寶莉就對自己說,小寶這樣有出息,我這點累算得了什么?小寶就是李寶莉一天勞累解乏的良藥,就像以前李寶莉的韓劇一樣。

雖然小寶見了她,仍然不跟她多搭幾句話。

萬小景對李寶莉在漢正街當(dāng)扁擔(dān)一直懷著歉疚。

在萬小景眼里,扁擔(dān)除了當(dāng)天能拿到現(xiàn)錢外,無一好處。勞力廉價,活路繁重,還沒半點社會地位。店鋪老板、守攤小工加上打貨的客戶,任誰都可以呼來喝去,你還不能還嘴。因為你得靠他們賺錢,這些人一個都惹不起。挑著扁擔(dān),走到街上,一身臭汗不說,還到處磕磕絆絆。走路的行人,開車的司機,沒有不煩的。李寶莉是個脾氣幾硬的人呀,萬小景本以為李寶莉根本干不了幾天。即使干了,一個月內(nèi)至少也會吵遍一整條街。結(jié)果沒有想到,李寶莉居然什么都忍下來了。萬小景有次去找李寶莉,看到一個鄉(xiāng)下客戶對她又是罵又是吼,李寶莉卻一直討小心。萬小景看得眼淚都流了出來。令萬小景最難過的還不是李寶莉每天付出的血汗體力,而是從小到大遇事都不忍自己性子的李寶莉,現(xiàn)在卻只剩下了一個忍字。在家里忍,出門做事,還是忍。一個人跟自己的天性別著來,是天下最苦的事。因為那份苦,苦的是心。

萬小景對李寶莉說,我一定要把你從這個苦海里拔出來。于是萬小景一直張羅著給李寶莉換個事做。但是,李寶莉一無學(xué)歷,二無經(jīng)驗,三是女人,四還是中年,幾乎所有招聘都會排斥的元素,她一條不少。找來找去,工錢都低。還不如當(dāng)扁擔(dān)來得實惠。李寶莉被萬小景折騰煩了,說你少來煩我。你今天這個事,明天那個事,費了半天工,還不如當(dāng)扁擔(dān)。氣得萬小景幾個月都懶得睬李寶莉。

有一天,李寶莉正挑著兩個大紙箱,朝江邊的長途車站去。這是襄陽一個客商批發(fā)的毛衣。到了車站,交貨付錢??蜕淌莻€女人,她遞給李寶莉五十塊。李寶莉說,給這么多?你的生意做得大,錢多得心煩,是吧?女客商說,多個哈欠!是表姐托了我,要我多給你一點,你下午少跑一趟,她要請你喝茶。李寶莉大驚,說???還有這樣的人?你表姐是哪個?女客商說,還會有哪個?我表姐說這世界上除了她會顧著你,再也沒得別人了。李寶莉說,到底是哪一個,你趕緊說,莫急死我。女客商說,她過來了,你自己看。

李寶莉一抬眼,看到迎面而來的萬小景。李寶莉便笑,說原來是她呀。還跟我玩一把韓劇的小把戲咧。也是,的確只有她會顧到我。說時李寶莉眼眶有點濕濕的。

萬小景走近了,也笑,說曉得你喜歡韓劇,要是個帥哥,跟你來這一手,估計你當(dāng)場就眼淚暴流。見到我,連一下感動都沒得。李寶莉說,那是。你要是化裝成個男人走過來,我立馬撲上去就啃你的臉。你不曉得?我現(xiàn)在是一把干柴。萬小景的表妹聽這一說,一邊也笑得嘎嘎啦啦。

萬小景說,好,我今天就是專門來跟你送水的。走,喝茶去,莫拿命去拼。命拼完了,小寶一天賺一個億,也跟你沒得關(guān)系。李寶莉甩甩手上的五十元錢,說好,有它墊底,今天聽你的。

兩個人便在龍王廟附近找了一處茶館。進(jìn)茶館時,萬小景看了一眼李寶莉,說你那根扁擔(dān)是不是找個地方寄放一下?李寶莉哈哈大笑,說帶根扁擔(dān)喝茶,也蠻稀罕。都市報的記者看到,把我登到報紙上,說不定成了漢口一景。萬小景說,你莫出漢口人的洋相。

兩人且說且笑。進(jìn)茶館大門,李寶莉便將扁擔(dān)遞給迎賓小姐,說丫頭,找個地方替我放一下,免得你屋里的茶客以為我是來打架的。迎賓小姐接了扁擔(dān),望著李寶莉發(fā)笑。李寶莉說,笑什么?小姐說,扁擔(dān)到我屋里來喝茶,你是頭一個,而且還是個女扁擔(dān)。李寶莉說,把我認(rèn)清楚,下回我再來,記得給我打折。

喝茶時,萬小景說,寶莉,我真是服了你。成天干這種苦活,你還笑得出來。李寶莉說,那你說怎么辦?未必我天天垮著臉?萬小景說,我一看你這個樣子,就恨不能抽自己幾個嘴巴。要不是我提起什么扁擔(dān)的話,你哪里會想到去干這個?李寶莉嘎嘎地笑著,說那是。所以你就要多找?guī)讉€像你表妹這樣的老板,天天來給我送錢。萬小景說,說真的,寶莉,我不想你過得這么辛苦,我找你玩一下都不方便。李寶莉說,小景,玩是你們富人的事,它現(xiàn)在跟我沒得關(guān)系了。萬小景說,有句話我不曉得該說不該說。李寶莉說,你講,你講!今天我拿了你五十塊錢的照顧費,隨便你講什么我都聽。萬小景說,那我就說了喲?你不想聽,可以不聽,但是不準(zhǔn)翻臉。李寶莉說,未必是個蠻嚴(yán)重的事?萬小景說,你還記得我那個干哥哥吧?叫建建的那個?原先我給你介紹過對象。李寶莉說,哦,他呀,不是說坐牢了嗎?萬小景說,前幾個月提前出來了。你也曉得,他這個牢坐得蠻冤,打群架,他只不過混了一下,人也不是他殺傷的,結(jié)果叫他去頂替坐牢。李寶莉說,他為什么這么苕?萬小景說,建建出來后我才曉得。他姆媽得了腸癌,正在住院。一屋里人籌錢籌得昏天黑地,祖屋都準(zhǔn)備賣了。那個打架動刀子的人屋里蠻有錢,就找了他。說是給五十萬,替他幫忙去吃十年牢飯。建建一想,正好姆媽要錢用,他在外面做死做活,也難得賺到五十萬現(xiàn)錢在手上,就答應(yīng)了。李寶莉說,咿喲,關(guān)鍵不是錢不錢,是他這輩子都完了呀。萬小景說,就是說呀,十年啦,幾難熬喲。但是你聽建建怎么說?救我姆媽的命要緊,只當(dāng)我出國讀了博士,一家伙賺五十萬塊錢回來了。李寶莉笑道,虧他會想。萬小景說,這叫自欺欺人。倒是那個真正砍傷人的伙計,出國讀了博士,玩電腦玩成了個大富豪。前幾年回國做房地產(chǎn),賺錢賺瘋了,汽車洋房什么都有。一句話,富得流油。李寶莉說,真的?要說的話,建建有一大半功勞咧。萬小景說,我也這么說呀。你猜建建怎么說?他說,看來我頂他還頂?shù)眯U值,一下子把他頂成了個社會精英。

這話說得李寶莉大笑起來。萬小景也跟著笑。兩個人的聲音都太大,茶館里的人便都朝她們望。

萬小景趕緊“噓”了一下,壓低聲音說,你說這個建建是不是蠻搞笑?李寶莉說,搞得像地下黨接頭一樣,說話都不能大聲。結(jié)賬走人算了。萬小景說,我關(guān)鍵的話還沒說哩。李寶莉說,啊,還有關(guān)鍵的?萬小景說,要說那個社會精英還蠻念舊,一看建建出來,說是像建建這樣孝順爹媽,又對朋友義氣的人,實在是難得。立馬就投資開了一個酒吧,讓建建當(dāng)老板,賺的錢都是建建的。李寶莉說,啊,這有點像電視劇了哦?萬小景說,是啊。酒吧就在江邊,蠻有味道。你要不要去玩一下?李寶莉說,喂,小景,你是不是發(fā)燒啊,我一個扁擔(dān),坐茶館已經(jīng)蠻搞笑了,再去泡酒吧,那還不笑倒一江的人。萬小景說,哎,又不要你拿著扁擔(dān)去。你曉不曉得,建建還沒有結(jié)婚。李寶莉警惕起來,說他沒有結(jié)婚,關(guān)我什么事?你莫把這個當(dāng)關(guān)鍵啊。萬小景笑道,你說對了,這就是關(guān)鍵。有一天他朝我打聽你的情況,我就把你的事都跟他說了。我看他的表情,蠻替你難過。然后他就說,小景,你能不能再把寶莉介紹給我?我當(dāng)年真的蠻喜歡她。李寶莉說,屁話,當(dāng)年我是個靚妹,討人喜歡。現(xiàn)在我是個扁擔(dān),人粗面黑,人見人嫌。萬小景說,我還不曉得你這個美人坯子。在屋里養(yǎng)幾天,不曬太陽,不干粗活,吃點營養(yǎng),掉轉(zhuǎn)過身,一樣艷光四射。

李寶莉笑得一口茶都噴了出來。李寶莉說,你把一個挑貨的扁擔(dān)說得像個國際艷星一樣。萬小景說,我是說真的,寶莉。這是個機會。建建人蠻好,跟你也知根知底。他又沒有結(jié)婚,沒得拖累。除了坐過牢,哪樣都跟你般配。最最重要的是,他一直都喜歡你。這是蠻不容易的緣分。

李寶莉本來正在笑,聽萬小景這么一分析,竟是止了笑,臉色認(rèn)真起來。萬小景說,而且,建建現(xiàn)在的經(jīng)濟條件也蠻好,他完全可以幫你扛生活。將來小寶要上大學(xué),光靠你這根扁擔(dān),撐得?。吭僬f,建建自己就是個孝子,他也不會反對你給馬學(xué)武的爹媽養(yǎng)老送終。你完全可以按你承諾過的去做,你只不過多了一個處處能幫你的人而已。未必這些年,你從來就沒有想過再找個男人來愛你疼你?為你遮風(fēng)擋雨?

李寶莉低下了頭。萬小景的話,觸到了她內(nèi)心深底的最柔軟處。她想起自己這些年的白晝的辛苦,想起自己夜夜的孤單,李寶莉竟是猶豫了。的確,她從來沒有想過自己將來一個人過一輩子,也從來沒有打算為馬學(xué)武這樣的人守寡一生。她只不過是生活的負(fù)擔(dān)太過沉重,沉重得她把自己當(dāng)成一個賺錢工具,而徹底忘記了自己該有的生活。

萬小景看出了她的心動,緊跟著說,如果你擔(dān)心小寶接受不了,就先不說。等他上了大學(xué),離開了家,再慢慢告訴他。他成了大學(xué)生,肯定也懂事,應(yīng)該明白做姆媽的人,也有追求自己幸福的權(quán)利。

李寶莉低聲說道,你容我想一下。

十二

這些年來,李寶莉一心想著掙錢養(yǎng)家糊口。她的目標(biāo)太清楚,太單一,以致她心如止水,靜靜的,了無波瀾。現(xiàn)在萬小景把建建這塊大石頭砸了下去,試圖把這潭死水激活。

一連幾天,李寶莉倒在床上竟沒有立即睡著,而是回憶起當(dāng)年建建的面容。在記憶中,建建的樣子活了起來。一旦心里有人在活動,李寶莉便有些躁動不安。幾天下來,李寶莉的眼睛里起了血絲。

一天清早,李寶莉起床,她打著哈欠,進(jìn)到衛(wèi)生間。在鏡子里,她看到了自己。臉龐黧黑,皮膚粗糙,眼睛血紅。因為上火,嘴角正在潰爛,頭發(fā)長期沒有好好護(hù)理,絲干無光,一蓬亂草般堆在頭上。李寶莉被自己的樣子嚇著了。她想,李寶莉呀李寶莉,就你現(xiàn)在這副樣子,你憑什么還想找男人?建建腦子里是以前的李寶莉,他想要見到的也是以前的李寶莉,而不是漢正街的女扁擔(dān)李寶莉,更不是你這個人老珠黃,面孔粗糙的李寶莉。無論如何,李寶莉想,嫁人這件事,離她的生活還很遙遠(yuǎn)。

李寶莉懶得見萬小景,只是打了個電話,把這件事回絕了。萬小景在電話那頭驚呼大叫,李寶莉知她說來道去,還是那些原話,索性就把電話掛斷。受話器咔嚓放上機座,就像斷了電,李寶莉心里一下子靜下來。她眼前又只有充滿喧囂充滿嘈雜充滿噪音更充滿生命活力的漢正街。

李寶莉這天給一個機關(guān)送皮包。但凡有地方開會或過節(jié),這些東西就會大量批出。機關(guān)有車,可車進(jìn)不了正街,只能泊在停車場。李寶莉的事就是把這些批發(fā)出的皮包送到車上去。送貨的距離不遠(yuǎn),東西也不算重,再加上機關(guān)買東西不像客商,幾分幾毛也摳得厲害。錢是公家的,購物者出手便也大方。李寶莉最喜歡接這樣的活兒。

李寶莉?qū)⑺募埾淦ぐ殖蓛啥牙?,扁?dān)一頭挑兩箱,很均勻,落在肩上也就很舒服。李寶莉在捆箱子時,何嫂也挑了幾個紙箱吭哧吭哧從她面前走過。她個頭矮,人幾乎快壓縮了,卻一副快步如飛的架勢。李寶莉一眼就看到紙箱里放的是瓷器。兩人打了個招呼。何嫂說,你今天舒服呀,寶莉。李寶莉說,你受累了,何嫂。

李寶莉捆好紙箱,將扁擔(dān)放在肩上,腰桿稍稍一挺,挑起來便走。天氣晴好的時候,漢正街的人真是多。到處都是打貨人的吆喝。扁擔(dān)們挑著各式各樣的貨物,滿街亂走。李寶莉一邊喊著“閃開”,一邊快步?jīng)_出人堆。行到停車場,交貨,拿錢,李寶莉正準(zhǔn)備回到市場,再尋客戶。不料走到立交橋下,突聽到尖銳的叫聲和雜七雜八的喧鬧。李寶莉似覺得那聲尖銳的叫來自何嫂,于是趕緊跑過去。一看果然。何嫂被幾個地痞樣的人圍著。她正尖叫著辯解什么。李寶莉沖進(jìn)去,站在何嫂旁邊,說怎么啦?出了什么事?一個歪腦袋的男人說,你少管閑事。何嫂說,寶莉,你趕緊走。我剛才被車撞了一下,撻了他們的碗。他們要我賠。李寶莉說,賠就是了,鬧個什么?何嫂說,我賠了,身上的錢都給了他們。他們要翻倍,說是耽誤了他們的時間。李寶莉說,算了算了,大哥,大家都是討生活的,都蠻難。既然賠了,就行個方便咧。另一個胖子男人說,這點錢,哪里叫賠?李寶莉從自己口袋里摸出幾十塊,說好,加上這個,夠了吧?歪頭男人說,才幾十塊呀?賠哈欠啊!兩百塊還差不多。何嫂說,我就只這些。你們想怎么樣,看著辦。歪頭男人說,兄弟們,這個女人說,我們想怎么樣,看著辦。你們說怎么辦?那個胖子男人說,叫她脫褲子,讓我們看一下,剩下的錢就算了。幾個男人大聲起哄地笑了開來。歪頭男人又望著李寶莉說,這個嫂子標(biāo)致些,如果也想脫,這幾十塊錢,我們就不要了。

李寶莉被聲聲淫笑激得心頭火起。她想我事事忍,處處忍,今天撞到你們幾個流氓,我也忍?李寶莉想到此,大喊一聲,放你媽的屁!揚起手,一巴掌就甩到歪頭男人臉上。幾個男人驚乍起來,只聽得有人喊,她還敢打人,打死她!李寶莉雙手把扁擔(dān)一舉,說想打死我?我倒要看哪個先死。何嫂也舉起了扁擔(dān),尖叫道,老子也拼了。

現(xiàn)場立即一片混亂。兩個女人跟一群男人打得天翻地覆。直到?jīng)_來幾個警察,才把這場架扯開。兩方都有人受傷。何嫂被打得鼻青臉腫,而李寶莉滿身帶傷,最主要是腿上被砍了一刀,鮮血把褲子浸透了。

警察在醫(yī)院里給他們錄了口供。李寶莉說,我們這是打擊流氓,保護(hù)自己。你們要登報表揚我們。警察已知事情原委。聽李寶莉這一說,笑了起來,說你把自己腿子保護(hù)得縫了八針,臉上保護(hù)得像塊花布,這是保護(hù)的什么名堂?往后碰到這種事,莫逞能,首先就找警察。

警察問完,帶那幾個惹事的男人走了。李寶莉這時候才覺得自己腿疼得鉆心。她打了個電話給萬小景,叫萬小景過來幫她。萬小景一聽說她受傷在醫(yī)院,嚇了一大跳。連忙找車趕了過去。

李寶莉在醫(yī)院看到萬小景的同時,還看到跟在她后面的一個男人。李寶莉一眼就認(rèn)出來,他就是建建。李寶莉沒有跟建建說話,她只顧著回答萬小景的提問。等她講完,萬小景撫著心口說,我的個天,你居然在大街上甩起扁擔(dān)打群架?建建笑了笑,說寶莉硬是老樣子,什么都沒有變。

聲音也是很熟悉的。李寶莉突然有些不好意思。萬小景說,你現(xiàn)在準(zhǔn)備回家?李寶莉說,不回家怎么辦?這幾天什么事都做不成了。萬小景說,你回去了,腿子不能動,哪個來招呼你?我看你干脆住到我那里。我屋里反正有保姆。李寶莉說,那怎么行?萬小景說,怎么不行?我那口子反正十天半月難得回來一趟。就算回來了也沒得關(guān)系。他曉得你跟我兩個比姊妹還親。建建也說,是的,你屋里,老的老,小的小,自己剛剛顧得了自己,哪個有能力招呼你?打個電話回去說一聲,實話實說你在小景這里養(yǎng)傷就行了。萬小景說,說得難聽點,寶莉,你上廁所、抹個身子,都不好辦。

李寶莉想了想,覺得回去的確也有問題。因為在家里,她又能指望誰能幫她呢?公公顯然不行,婆婆身子弱,怎么幫?小寶要上學(xué),功課也緊得很,他都還要別人照顧,又怎么能顧得了她?李寶莉嘆了一口氣,說唉,我是連病都沒得權(quán)利病的人啊。

建建望著李寶莉,眼睛里的內(nèi)容蠻復(fù)雜。李寶莉在萬小景攙她站起的一瞬,看到了那眼光,她心里咚咚咚地連跳好幾下。

建建一直把李寶莉送到萬小景家。建建開了輛桑塔納,雖然是二手車,但也蠻神氣。建建說,不如小景的老公啊。小景老公開的是奔馳。小景說,你莫跟我提他,提他我就心煩。

小景住的是小高層的三樓。李寶莉的腿落不了地,無法上樓。建建二話不說,把她背了上去。趴在建建背上,李寶莉臉紅得發(fā)燙。小景忍著笑,跟在他們身后。建建把李寶莉放在沙發(fā)上,又給她找了個凳子蹺腳。李寶莉已經(jīng)好幾年沒有被人伺候過了,突然覺得這樣的生活好溫暖。

建建只留下來喝了杯茶,說酒吧還有事,得走了。又說晚上就不過來了,因為酒吧晚上特別忙。萬小景說,那說明生意好。建建說,還可以。蠻多外國人喜歡泡酒吧。李寶莉說,你忙你的,我過幾天就好了。建建走到門口,回過頭又添了一句,我明天來看你。一般早上都沒得事。

建建一出門,萬小景就叫了起來,說怎么樣怎么樣?我說他對你還有意思吧?你這場架是老天讓你打的,目的就是讓建建有個機會來拍你的馬屁。我一聽說你受傷在醫(yī)院,立馬就打電話給他。他蠻著急,非要跟我一起來接你。寶莉,這就是緣分,真緣分要是錯過,是要折壽的。

李寶莉笑了笑,沒有像平常那樣跟萬小景頂嘴。她的心卻已經(jīng)松動。她想,為什么我就不能兩頭都顧上呢?既照顧好家里的老小,又讓自己有個著落。我白天可以去幫他照看酒吧,也可以每天像當(dāng)扁擔(dān)一樣,帶現(xiàn)錢回去交給婆婆。如果那邊需要,晚上我還仍然可以住在那邊。這樣的方式,一點也不破壞公公婆婆還有小寶的生活習(xí)慣。但是對于我來說,卻是一切都得到了改變。我不用再風(fēng)里來雨里去討生活,也不用忍受那些無端而來的喝斥和辱罵。

萬小景說,寶莉,人有蠻多種活法,你不必非要自己按一種方式去活。你只要對得起馬學(xué)武的爹媽,對得起小寶,其他的,又算得了什么?

李寶莉沒有回答她,她不想這么快回答。只是說,我還沒有想清楚。

李寶莉給家里打了個電話。接電話的是婆婆。說是公公給小寶買高考復(fù)習(xí)資料去了,要提前點準(zhǔn)備。現(xiàn)在的書都蠻貴。又說小寶的復(fù)讀機蠻多雜音,影響聽力,還要再買一個好一點的。李寶莉耐心地聽婆婆說完,一一應(yīng)承下來,最后才告訴婆婆,她被車撞了傷了腿,動彈不得,這幾天住在小景屋里。李寶莉不敢說打架的事。婆婆有點不相信。說你該不是有別的事,編個傷來哄我們吧。李寶莉說,千真萬確。腿子縫了八針,腳都不能落地。小景怕我回來,給屋里添麻煩,怕累著你,硬要我住在她這里,由她來照顧。我一好了就回來。婆婆說,這幾天我們要用的錢呢?李寶莉心里咯噔了一下,但她還是輕言細(xì)語地說,這樣好了,我找小景借一點,請她幫忙送過來,屋里先用起再說。婆婆說,這樣的話,你回不回來都由你的便吧。

放下電話,李寶莉悶了半天沒出聲。萬小景問怎么回事,李寶莉方把婆婆的話復(fù)述了一遍。萬小景說,你婆婆怎么是這樣一個人?還是什么老師!光曉得要錢,問都不問你的傷。也不摸著心口想一下,這些年你是怎么付出的。李寶莉心里也有些難過。但只一下,她就緩了過來。李寶莉說,算了,我盡到我的責(zé)就行。

李寶莉在萬小景家,一連睡了三天的懶覺。馬學(xué)武死后這些年來,除了過年,她幾乎一天都沒有休息過。她每天起床時,都是在別人的半夜里。這次她大睡三天,仿佛要把缺失的睡眠一口氣都補回來。吃過中飯,建建就會過來,用車載她去醫(yī)院打針換藥?;貋砗?,李寶莉便歪在沙發(fā)上,跟萬小景兩個邊看電視邊聊天,有時候,看一整個下午的韓劇。晚上,李寶莉天天都會打個電話回家,問問家里情況。接電話的總是婆婆。婆婆總是用最簡單的話語回答說,沒得事!

這天是周末,晚上又下起了雨。萬小景閑得慌,約了幾個人來她家打麻將。建建也來了。說今天酒吧人不多,他弟弟在那里幫忙,他樂得閑散一下。李寶莉不會打麻將。建建說他也不喜歡打。于是萬小景和她的朋友在一邊把麻將搓得嘩啦嘩啦響,李寶莉和建建兩人就坐在沙發(fā)上,東一句西一句地海聊。說到好玩處,兩個人都放聲大笑。李寶莉的聲音響亮,建建的也不差。兩份笑加在一起,足以將麻將的嘩啦聲壓住。

一個麻友說,這兩個人,真是天生的一對,連笑都蠻合拍子。萬小景說,是呀,他們一個沒得老婆,一個沒得老公,蠻好。不把他們捏到一起,真是對不起老天爺。

李寶莉隱約聽到小景的話,但她裝作什么也沒有聽到。她不想破壞跟建建聊天的氣氛,她已經(jīng)好久沒有這樣快樂地跟人說話了。

小寶闖進(jìn)來的時候,李寶莉恰又聽到建建說了個什么段子,正放聲大笑。突然就聽到萬小景說,小寶,你怎么來了?

李寶莉大吃一驚,她試圖從沙發(fā)上站起來,但她的腿不得力,沒能站起,一邊的建建伸手扶了一下。小寶徑直沖到李寶莉面前,剛想說什么,卻看到李寶莉旁邊的建建。小寶迅速瞥了建建一眼。建建忙說,這是你兒子,好帥的小伙子啊。在讀高中?小寶沒有理建建,只是盯著李寶莉說,奶奶病成那樣,你不管。跑在這里玩得快活。你對不對得起我爸爸???

小寶渾身濕漉漉的,鞋上也全是泥水,顯見得他是一路跑過來的。李寶莉急道,哎呀,你怎么不帶傘,身上都濕了。感冒了怎么辦?奶奶怎么回事?她怎么會病呢?昨天不是還好好的嗎?小景,你趕緊跟我找套干衣服,讓我們小寶換一下。小寶說,不必了。我這就走。李寶莉說,我跟你一起走。

萬小景跑過來,扯住小寶說,小寶,你姆媽不是在這里玩。她的腿受了傷,回去沒得人招呼他,還要給奶奶添麻煩,所以我就留她在這里養(yǎng)傷。小寶說,天曉得她的傷!

李寶莉顧不得小寶的語氣,她忙不迭地套衣找鞋,立馬就要回家。萬小景說,寶莉,你瘋了。你的腿過兩天才能拆線,外面又下了雨,小心發(fā)炎了。李寶莉說,發(fā)炎就發(fā)炎,我再慢慢治。小寶奶奶的病要緊。建建忙說,我開車送你們過去。小寶望著他,用一副仇視的目光,片刻方說,我屋里的事,不消外面人插手。

小寶的語氣冷冷的,冷得有些人。

建建呆了呆,一時不知如何是好。眼睜睜地看著寶莉一瘸一拐地跟著小寶出門。萬小景一邊說,這孩子將來不得了,寶莉還指望享他的福?恐怕這輩子的苦都吃不完。建建說,我不得再讓寶莉吃苦。萬小景說,那也得看她肯不肯啊。

十三

李寶莉和小寶趕到家里,公公已經(jīng)在樓上副廠長的幫助下,把婆婆送去了醫(yī)院。李寶莉替小寶備好了干衣,讓小寶在家洗個熱水澡,然后囑小寶安心學(xué)習(xí),自己便踩著自行車往醫(yī)院里趕。

雨依然下著。李寶莉披的雨衣倒是蠻長,可是長也沒用。這么大的雨,再長的雨衣,膝蓋以下也會濕透。寶莉的腿原本就沒好,在萬小景家養(yǎng)傷,因為不動,倒也不覺太疼,而這一刻,寶莉感覺到雨水已經(jīng)浸到傷口上,腿也開始發(fā)脹。李寶莉心急婆婆的病,暗想,頂多以后再重新縫八針就是了。

婆婆是受了涼,引起扁桃腺發(fā)炎,然后又引發(fā)高燒。李寶莉去的時候,婆婆昏昏沉沉地正打吊針。李寶莉的公公見李寶莉,打量了她一眼,說聽說你的腿子受了傷?不等李寶莉回答,他又說,我看你蠻好呀。李寶莉真是有口說不出。她只說,您回去管小寶吧,婆婆這里我來招呼。李寶莉的公公說,你婆婆病得不輕,得守通宵。李寶莉說,我曉得。

李寶莉在婆婆的床沿邊趴了一夜。婆婆其間起來解了三次小溲。頭一回起來見是李寶莉,便問了一句,你公公呢?李寶莉說,回去招呼小寶了。婆婆說,是小寶找你回來的?李寶莉說,是的。婆婆說,我的孫子真是個乖伢。便不再說什么。

鄰床是個老太太,被自行車撞斷了小腿和兩根肋骨,也在打吊針。守夜的是老太太的兒子。老太太要解溲時,兒子一個人弄不過來,李寶莉便上前幫忙。老太的兒子見李寶莉一瘸一拐還通宵招呼婆婆,便很感嘆,說你婆婆攤到你這樣的媳婦也是福氣。李寶莉便說哪里哪里,這是我當(dāng)做的。那兒子便說,不是所有的媳婦都認(rèn)為招呼婆婆是她當(dāng)做的事。李寶莉便想,如果馬學(xué)武活著,遇見這樣的事,我也會來嗎?

天快亮?xí)r,李寶莉自己也昏沉沉了起來。她的臉通紅的,人也有些恍惚。鄰床老太的兒子看了看李寶莉,說你是不是也病了?李寶莉說,我可能是腿子發(fā)炎了。然后簡單地把自己的腿受傷并縫了八針尚未拆線的事講述了一遍。那兒子驚道,你線都沒有拆,昨天淋了雨,你就沒有管它?李寶莉說,是啊,哪里顧得上。那兒子說,你趕緊去外科看一下,你要再不管,搞狠了,鋸?fù)茸佣颊f不定。

李寶莉被他的話嚇住,趕緊一拐一拐地去看外科急診。醫(yī)生打開寶莉的腿,里面的肉都泡白發(fā)爛了,氣得大罵李寶莉。說鋸?fù)仁切?,再晚了,你的命都不一定保得住。以后腿上的疤子肯定是又粗又大,不消穿得裙子。李寶莉說,裙子穿不穿倒沒得事,只要不鋸?fù)染托?。我屋里老的老小的小,都靠著我活,我既死不得,也殘不得。醫(yī)生聽罷便嘆氣連連。

治療費又是一大筆,而且還必須打吊針,李寶莉把身上的錢摸得一分不剩,還不夠藥錢。她沒得辦法,也可說是走投無路,只好給萬小景打電話求助。萬小景說他們剛打完牌,正好她贏了錢,拿這錢過來就是。又說昨晚上寶莉一走,建建也走了。李寶莉趕緊說,你千萬莫去找建建,我不想煩他。萬小景說,這不是煩他,他是貓子掉了爪子,巴不得。李寶莉堅決地說,小景,昨晚上你也看到了,小寶蠻不高興,我不想傷他。萬小景說,你兒子怎么不怕傷你?李寶莉說他還小,不懂事。反正你莫去找建建,如果你要找他,你就莫幫我,我討飯都不得討到你門口去。萬小景嘆息道,唉,又說狠話。好吧好吧,這是你的命,我聽你的就是。

李寶莉的婆婆出院時,李寶莉卻住進(jìn)了醫(yī)院。

李寶莉的腿爛得能見到骨頭,隔著紗布都聞得到臭。怎么打針吃藥都不肯愈合。李寶莉心里急得像著火。既擔(dān)心自己的腿,又擔(dān)心家里沒錢用。便天天在醫(yī)院發(fā)脾氣,說這點小病都治不好,你們這算什么醫(yī)院?是不是想黑我的錢?醫(yī)生都被她說氣了。說你的腿爛成這樣,能保下來都不錯了,還說這種話。你一個窮人,有幾多錢給我們黑?李寶莉說,我沒得別的,只想快點好。你們既然曉得我是個窮人,也就應(yīng)該曉得我一沒有空二也沒得錢在這里陪你們耗日子。醫(yī)生說,你陪我們耗日子?跟醫(yī)生說這種狠話,有沒有搞錯!

李寶莉的公公婆婆還有小寶,都沒有到醫(yī)院來過。婆婆大病初愈,不便出門,公公說是要照顧小寶和婆婆,也不便過來。李寶莉擔(dān)心家里,不曉得他們老的老小的小怎么在過,便讓萬小景過去看看。結(jié)果萬小景去的那天,家里老小三口人正在喝排骨湯。萬小景說,寶莉還擔(dān)心得要命,其實你們比她過得好多了。婆婆說,哪里好?我把退休金都拿出來貼生活了。萬小景說,錢嘛,發(fā)給你就是拿來用的,貼自己的生活也是應(yīng)該。婆婆說,真是巧板眼,我不病她也不傷,我一病她連忙就傷了。萬小景真是替李寶莉氣得咬牙。萬小景說,婆婆,您的時間算錯了,是寶莉的腿先受了傷,婆婆才病的。小寶說,萬阿姨,你少說兩句不行?萬小景說,小寶,醫(yī)院躺倒不能動的,是你的親媽,你有沒有搞清楚呀!

回到醫(yī)院,萬小景氣憤不過,跟李寶莉發(fā)牢騷說,你這兩公公婆婆什么德性呀!李寶莉倒想得透,說算了算了,只當(dāng)我是欠他們的。再說,他們真來了,我還麻煩。萬小景說,老話說,婆媳是天敵,她說怪話我還好想,可是小寶呢,他也夠嗆,一句話都不幫你。李寶莉說,他是小孩子,怎么說也是我的親兒子,長大了會曉得疼娘。萬小景說,我是真怕你到頭來養(yǎng)了一頭白眼狼。李寶莉說,喂,你少烏鴉嘴。罵天罵地,只不準(zhǔn)罵我兒子。

醫(yī)院里就是萬小景來來去去地照顧李寶莉。

李寶莉的主治醫(yī)生為李寶莉的腿會診了幾次,覺得如果想要它早點愈合,最好是植皮。醫(yī)生們便跟李寶莉商量。李寶莉一時沒有弄清什么叫植皮。醫(yī)生說,就是從大腿上挖一塊肉下來,補在小腿這個洞里。李寶莉和一旁的萬小景都聽得心驚膽戰(zhàn)。醫(yī)生說,如果植皮,以你這樣的身體,一個星期就可出院,半個月估計就好得差不多了。

李寶莉的母親聞訊趕緊到醫(yī)院來。李寶莉的母親說,本來身上只一個窟窿,這一挖,還變成了兩個窟窿。我看還是莫植皮了,慢慢地治,總歸是要好的。你公婆那邊要有事,我去幫忙。錢,我們來幫你湊。你不能傷上加傷。萬小景也說,是呀,把大腿的肉挖掉了,那里又一個洞,是不是還得找屁股上的肉來補?你莫搞得滿身東一個窟窿西一個窟窿。李寶莉說,呸,就你說話毒。醫(yī)生說了,大腿上是健康肉,一下子就長好了。

任旁邊的人怎么勸說,李寶莉還是咬咬牙決定植皮。李寶莉想法很簡單,一是要趕緊出院,不能再往醫(yī)院塞錢;二是要趕緊好起來,以便出門掙錢養(yǎng)家。萬小景說,你公公婆婆有退休金,叫他們先養(yǎng)一下自己和小寶又有什么不行?你這兒,我養(yǎng)你幾個月也是養(yǎng)得起的。李寶莉說,你養(yǎng)我?你在我面前叫窮叫成那樣,還能養(yǎng)我?萬小景笑說,你也好養(yǎng),頂多我這個月不去美容院,養(yǎng)你的錢就綽綽有余了。

動手術(shù)的頭一天,李寶莉的母親替李寶莉回了一趟家,說是取幾件衣服,實際上是按李寶莉的意思把她柜子里的首飾盒拿了出來。所謂首飾,不過一個金戒指和一條金項鏈,這都是當(dāng)年結(jié)婚時馬學(xué)武給她買的。李寶莉把這兩樣?xùn)|西交給萬小景,說替我賣掉,拿它當(dāng)手術(shù)費。萬小景說,一點紀(jì)念都不留?李寶莉說,不消留了,沒得意思。萬小景說,你心腸太硬了。李寶莉嘆了口氣,說這世上比我心腸硬的人多的是,只是他們做的樣子不同。

萬小景沒有聽懂李寶莉的意思。李寶莉想,這是我一個人的事,我自己一個人懂得就行。

這天夜里,李寶莉做了個夢。夢里馬學(xué)武冷眼橫眉、滿面怒容地望著她,一句話也不說。李寶莉印象中馬學(xué)武的臉從來也沒出現(xiàn)過這種表情。這樣子令她感到陌生,也令她感到厭惡。李寶莉百感交集,說馬學(xué)武,我欠你的人情,我會一筆筆地還給你,我要還得干干凈凈??墒悄闱肺业哪??你又怎么還給我?

早上醒來時,李寶莉的枕巾都是濕的。李寶莉想起自己的夢,心想,未必我哭了的?

十四

萬小景將李寶莉的戒指和項鏈賣了五千塊錢。李寶莉有點驚訝,說當(dāng)初馬學(xué)武買它們恐怕都沒有花這么多錢吧。萬小景便笑,說我手段一向高明,你不曉得?李寶莉便笑說,我曉得。你是賣我的首飾,也賣你的臉皮。兩個加起來,錢就不少。萬小景說,呸,替你做事,還要聽你的風(fēng)涼話。

其實萬小景是將這事說給建建聽了,結(jié)果建建把它們買了下來。建建出手的是一萬塊錢,萬小景怕露餡,只敢跟李寶莉說了五千。余下的錢,都去填了先前醫(yī)藥費的窟窿。這些李寶莉都不曉得。

萬小景跟李寶莉說,你要是沒得我這個朋友,這輩子不曉得會慘成什么樣子。李寶莉說,那是。你到這世上是來放債的,我到這世上是來還債的。我先把欠人家的還清再說。你這一筆,我要留到下輩子再還。萬小景便笑,說下輩子我要當(dāng)你的姆媽,一生下來就開始整你。李寶莉也笑,說那好那好,你趕緊把下輩子養(yǎng)我的錢先賒給我再說。先只賒十歲以前的,十歲后的我再慢慢賒。

兩人一唱一和,說得鄰床的病人都笑個不停。

李寶莉的病房住著12個人,斷腿的爛背的破頭的割胃的取膽的老少都有。李寶莉天性熱鬧,住進(jìn)去頭一天就跟所有人混成熟臉。手術(shù)完后,李寶莉下不了床,行動不方便,心里便似著火。如果想讓火小,她就不能閑著。一閑下,那股火頭就會一直燒到頭頂。三天過后,醫(yī)生說可以稍稍下床走動走動,李寶莉就立即成了這個病房的管家。每個病床上的事她都管。似乎只有幫病友們做這做那,她才感到輕松。李寶莉跟萬小景說,一個人如果不想讓腦子想事,自己手上就得做事。萬小景說,也就你是這樣。

植皮果然是好辦法。李寶莉的傷口恢復(fù)迅速。換藥時,看到粉色的新鮮肉一厘米一厘米像地里新冒出的小芽,李寶莉不由得怦然心動。那心情,就仿佛看到自己的人生也有新芽在朝外冒出。

李寶莉出院的時候,建建開車過來送她回家。李寶莉的腿還有一點瘸。建建說,你再莫去當(dāng)扁擔(dān)了。李寶莉說,我不當(dāng)扁擔(dān)一大家子怎么辦?建建說,到我這里來做。我一個月給你兩千塊錢。李寶莉說,你這像是捐款似的。建建笑了,說我這個老板其實蠻狠。原先請了兩個人洗杯子碗盤加上打掃衛(wèi)生,你要是來了,這堆事就交給你一個人做,我曉得你手腳蠻麻利。算下來,我還省了錢。李寶莉也笑,說原來是想盤剝我啊。建建說,你想一下,我等你的回話。李寶莉想,真是可以考慮一下。建建見李寶莉沒吭聲,便說,寶莉,十幾年前,我跟你說過的話,從來都沒有變過。

李寶莉的心跳加速了,當(dāng)真有一點初戀的感覺。那時萬小景把建建介紹給她,見面的第三次,建建就說,你蠻對我的性格,我恐怕這輩子只會愛你一個人。李寶莉最終因為建建學(xué)歷太低而拒絕了他。這么多年來,建建的這句話,她也早忘得干干凈凈,現(xiàn)在卻驀然跳出記憶。李寶莉想,難道他指的是這句?

李寶莉在樓前下車,恰好遇到公公婆婆散步回來。李寶莉沒有跟他們作相互介紹。在電梯里,婆婆問,那個男人是哪個?李寶莉說,是小景的朋友。婆婆說,小景怎么沒有在一起?李寶莉說,小景今天有急事。

晚上,李寶莉剛上床躺下,小寶闖進(jìn)來。李寶莉忙起身說,快過來,坐一下,姆媽蠻想跟你說說話。小寶說,我的作業(yè)還沒有做完。李寶莉說,哦,那你就好好做作業(yè)吧。小寶說,我有幾句話要跟你說。李寶莉說,你說你說。你的話就是姆媽的最高指示。小寶說,你在外面是不是有了男人?李寶莉怔了一下,說沒有呀。我哪里忙得過來?小寶說,那就好。我告訴你,如果你在外面找了別的男人,你就跟我們馬家一刀兩斷。我們一分錢都不會要你的,我立馬出門打工,爺爺奶奶由我來養(yǎng)老送終。你莫以為離了你我們就活不成!

小寶說完,看都不看李寶莉一眼,摔門而去。丟下李寶莉目瞪口呆地望著砰地被關(guān)上的門板。門背后貼滿了小寶稚氣的圖畫。最大的一張畫有一個長發(fā)卷穿裙子的大人牽著一個小孩子。題目是小寶和媽媽。那是兒時小寶最喜歡畫的主題。

李寶莉突然覺得她緊牽的那只小手,正在拼命朝外掙脫。

第二天李寶莉就給建建打了電話,說她不打算去他那里做。建建追問為什么。李寶莉沒有直接回答,只說你莫問原因,我難得說出口。你的心我領(lǐng)了,往后你也莫來找我就是。

電話那頭的建建沉默不語。這陣沉默讓李寶莉覺得心里刺痛。

漢正街以它的喧囂和熱鬧再一次歡迎李寶莉。李寶莉回去的頭天,扛著扁擔(dān),穿過曲里拐彎的街路和密密麻麻的店鋪,覺得就好像正看著一臺大戲。吵鬧和笑罵,快樂與焦急,聰明和愚蠢,瀟灑和土俗,都在這街里展示。扁擔(dān)們擔(dān)著貨,一路走一路喊叫,閃開,莫撞了!過細(xì),擦到了!走上一段,就像看完一個場次。一路下來,聲音和色彩,跌宕起伏,大俗大雅,五光十色,光彩奪目。真是好聽又好看。

李寶莉的心一下就亢奮起來,仿佛是被刺激。她忍不住對著幾個店鋪高喊著,喂,我又來了,有活就喊我。幾個店鋪的人都回應(yīng)著她,說沒得問題。都曉得你打架打贏了。

李寶莉想,以前在這里討生活,只知辛苦,不知樂趣。隔了陣子再回來,倒覺得這個地方還真是有味呀。所謂生活,想要過癮,大概就當(dāng)是這樣的,有聲有色,有苦有樂,有悲有歡,有淚有笑。

李寶莉還抽空去看了何嫂。何嫂上次跟她一起挨了打,但傷得輕,不幾天又回去繼續(xù)做扁擔(dān)。何嫂正挑著兩紙箱塑料面盆,說是要給一個江西的客商送到碼頭。李寶莉便陪她走了一腳路。何嫂蠻開心,說寶莉,住醫(yī)院人都養(yǎng)白了,養(yǎng)得不像個扁擔(dān)了?李寶莉就笑,說那你也去養(yǎng)養(yǎng)吧。何嫂說,還是養(yǎng)你吧。你一養(yǎng)就好看了,我再怎么養(yǎng)還是一個矮冬瓜。李寶莉便得意起來,說不曉得吧?我年輕時是我們學(xué)校的一朵花。何嫂就嘎嘎地大笑,說跟我倆打架,差點把花打殘了。算我欠你一個人情,你幫我,結(jié)果傷得比我還重。李寶莉也笑,說當(dāng)了扁擔(dān),硬是把花摧殘成老樹皮。莫講人情不人情的話,該出手時就出手。說罷她便先笑,何嫂也笑。兩個女人就一路放聲大笑。李寶莉笑完,就像練了一場氣功,渾身上下舒坦。

日子又回到以前的樣子。不覺時光如飛。

十五

轉(zhuǎn)眼小寶就進(jìn)入了高考階段。小寶爭氣,學(xué)習(xí)成績好得不得了,學(xué)校有個“火箭班”,個個都是強人,但是不管大考小考,小寶也都從未掉出前三名。曉得的人都說李寶莉孝敬公婆硬是有好報,苦是苦,但是把兒子養(yǎng)成了一個天才,苦得也值。李寶莉一聽這話就高興,臉上的笑堆得層層疊疊。

有一天,李寶莉突然發(fā)現(xiàn)小寶不管她叫姆媽。跟她說話,也只是低著頭,嗯呀幾聲,難得從嘴里吐出幾個字。李寶莉不解其故,不知他是偶然還是特意,于是留心觀察。這一觀察不打緊,李寶莉意識到小寶竟是特意。非但不叫她,連看也不看她一眼。小寶還沒滿18歲,本當(dāng)是眼睛明亮、陽光滿面的英俊少年。但李寶莉卻在小寶臉上看到他一臉的陰郁,眼光流轉(zhuǎn)間,沒一點快樂。

李寶莉憋不住,問他說,小寶,是不是學(xué)校遇到什么事?你好像蠻不開心咧。小寶悶悶地說,沒得事。李寶莉問不下去。小寶的神情寡然,讓李寶莉有心驚之感。李寶莉蠻發(fā)慌,就抽了個空,跑到學(xué)校找小寶的老師,問小寶最近是不是出了什么事?老師說,不會有什么事吧?學(xué)習(xí)壓力大了,又是青春期,大概總會有一點波動。老師說完又問,小寶的父親去世了吧?有幾年了?李寶莉想了一下說,八年了。老師說,學(xué)校是指望小寶考清華北大的。家長如果發(fā)現(xiàn)他的情緒不對,一定要及時溝通,現(xiàn)在是他的關(guān)鍵時刻。李寶莉忙不迭地答應(yīng)。

回去的路上,李寶莉想,馬學(xué)武居然已經(jīng)死掉了八年。

這天晚上,李寶莉早早回家,她想跟小寶好好地談?wù)?。李寶莉買了許多小寶愛吃的菜,讓婆婆休息,自己親自下廚,弄出一桌豐盛的晚餐。婆婆不解,說你發(fā)什么瘋?李寶莉笑而不答。

吃飯時,小寶雖然沒有跟李寶莉說話,但卻大口大口地吃得蠻香。李寶莉說,多吃點,把身體調(diào)養(yǎng)好,爭取考個好大學(xué)。小寶沒作聲。李寶莉說,我做牛做馬,累死累活,就只一個目的,要讓你將來有個好前程。現(xiàn)在是你的關(guān)鍵時候,你一定要放下?lián)樱愫媚愕膶W(xué)習(xí)。婆婆說,太陽從西邊出來了,幾時要你來操這份心了?李寶莉說,我是他姆媽,我應(yīng)該多多關(guān)心他才是。馬家將來就靠他來撐門面了。小寶淡淡地說,既然是我們馬家的事,就不用你多嘴。李寶莉怔了怔,說你這是什么話!我在馬家養(yǎng)老撫小,是馬家的媳婦,更是你馬小寶的親媽。小寶仍然淡淡地說,這是你該做的。其他的,都與你無關(guān)。李寶莉有點惱了,說你放屁!你怎么跟長輩說話的呀?李寶莉的婆婆連忙替小寶撐腰,說你這算什么長輩,開口就講粗話。長輩要有長輩的樣子,才得小輩尊重。李寶莉的聲音放大了,說小寶講的話,你們也都聽到了。他這是什么意思呀?要把我開除馬家?小寶說,你聲音小點行不行?你跟奶奶說話像晚輩跟長輩說話嗎?我跟你講,你要是吼了奶奶,我會對你不客氣的。李寶莉一口惡氣涌上心頭,她說,你有什么能耐對我不客氣?小寶說,我只想告訴你,雖然你生了我,但是你不配當(dāng)我的媽。

李寶莉呆住了。她覺得這是她有生以來聽到的最惡毒的話。她的喉嚨像是被小寶的話卡住,張了幾下,發(fā)不出聲。李寶莉站起來,一句話未說,伸出手,照著小寶的臉就是一巴掌。多少年,她憐惜小寶小小年齡沒有父親,幾乎對他不舍得動一根手指頭?,F(xiàn)在她卻覺得,只有用巴掌,才能把他打清醒。讓他認(rèn)識到,他是娘的命,而娘就是他的根。

李寶莉的婆婆卻不依了。她見李寶莉出手打小寶,立即撲過去廝打李寶莉。嘴上叫道,搞邪了,你居然敢打我的孫子。我跟你拼了。李寶莉的公公見狀也急了,他一邊扯勸一邊教訓(xùn)李寶莉。公公說,你有理說理,怎么能動手打人?怪不得兒子不想要你這樣的媽。你不想想,他幾大,你幾大?

李寶莉被公婆的話所激怒,她大聲吼道,小寶敢這樣說話,都是你們在背后教唆的。莫以為我不曉得。你們老來喪子,小寶少小喪父,你們怎么對我,我都能忍。但小寶要是連娘都不認(rèn),我就不能忍。

李寶莉記不清自己有多久沒在這個家大吼小叫了。似乎馬學(xué)武走了之后,她就收斂了自己的脾氣。她天天記得母親送給她的那個字,忍。現(xiàn)在,她卻不忍了。李寶莉?qū)ψ约赫f,我是忍無可忍。

小寶沖到李寶莉面前,用他高高的身軀擋在李寶莉和他的爺爺奶奶中間。小寶說,我告訴你,李寶莉,你要敢欺負(fù)我爺爺奶奶,我做人不放過你,做鬼也不會放過你。我不是我爸爸,天天在你面前忍氣吞聲,活不下去,就去跳江。我不是那樣的人!

小寶與李寶莉?qū)鹬?,他的聲音比洪亮的李寶莉的聲音更加震耳。李寶莉呆掉了,連連道,你、你、你……卻你不出后面的字來。李寶莉雖然被小寶的震耳欲聾的高音所震撼,但更讓她驚駭?shù)氖撬麧M嘴兇狠尖刻的話。李寶莉在心里自己對著自己呼叫著,天啦,天啦!

飯也沒吃完,李寶莉走出了家門。她已然不記得自己怎么離開的。李寶莉被傷著了,這道傷,似乎比馬學(xué)武的死,來得更深刻更疼痛。

李寶莉神思散亂,全然不知自己應(yīng)去哪里,又有誰能分擔(dān)她的痛苦。走投無路的李寶莉,走了長長的路,最后還是走到了萬小景的家門口。

萬小景開門見到失魂落魄的李寶莉,驚嚇萬分。不知道她又出了什么事。讓進(jìn)屋里,給她遞茶倒水,漫無目的地安慰了半天,李寶莉都說不出話來。直到半夜,李寶莉才開腔,話說一半,竟是放聲號哭,直哭得天昏地暗。令萬小景想起許多年以前的一個下午,那一次是馬學(xué)武提出來要和李寶莉離婚。

萬小景憤然說,你這哪里是養(yǎng)了個兒,我看你是養(yǎng)了頭狼,我早就說過。

李寶莉在萬小景家睡了一夜。說是睡覺,其實一分鐘也沒有睡著。通宵達(dá)旦,李寶莉都在想小寶的話。越想越氣,越氣就越想。一直想到天色大亮,想得人也疲憊,這口氣便也由濃而轉(zhuǎn)淡。李寶莉想,就算是氣,也得咽下。到底小寶是我的親兒子。他是一時急了,口不擇言,我哪里能當(dāng)真?只當(dāng)是他給我燒了一盤難吃的菜,或者是一包苦藥,我就是生吞也得吞下。平常我燒菜沒有燒好,他們還不是硬吃下了?

這樣一想,李寶莉就覺得扯平了。萬小景罵她,說我看你真是賤得很,不是別的,是命賤。李寶莉只說了一句,人跟人不一樣。

十六

小寶終于高考結(jié)束。標(biāo)準(zhǔn)答案出來后,老師幫助小寶算分。一算下來,小寶的成績幾乎能達(dá)700分。老師高興得要命,大聲說,百分之百進(jìn)清華!小寶回到家里,又跟爺爺一起核對了一遍,爺爺也高興地說,進(jìn)清華百分之百。

好消息總是跟著風(fēng)走,瞬間就進(jìn)了千家萬戶的窗子。李寶莉出門買菜,遇到鄰居,都夸說你屋里小寶真是了不得呀。李寶莉便興奮不已,一口氣買了許多菜,還拎回幾瓶啤酒。晚上,公公和小寶兩個暢快地喝了酒。公公婆婆說,小寶,你要是錄取到清華,爺爺奶奶要親自把你送到學(xué)校。小寶說,我不會去清華的。李寶莉說,為什么?老師說你肯定能考上哩。小寶說,考上我也不去。

小寶堅持第一志愿要報武漢大學(xué),不光學(xué)校老師反對,李寶莉反對,就連他的爺爺奶奶也加入了反對人群。小寶卻態(tài)度堅決,執(zhí)意要留在武漢。李寶莉急得手足無措,跑去跟他的老師商量。老師說,小寶這孩子很懂事,是不是他擔(dān)心到北京去的學(xué)費和生活費加起來開支太大,家里負(fù)擔(dān)不起?李寶莉想了想,覺得不太可能是這個原因。可是又一細(xì)想,覺得如果真的是這個原因,那她就太高興了,說明小寶真是懂事。老師希望李寶莉跟小寶好好談?wù)?,而且說,像馬小寶這樣的人才,不讀清華實在可惜。

這天晚餐一吃完,李寶莉正在琢磨怎么跟小寶開口,不料小寶卻說,我有事要跟你談。李寶莉一下子高興起來,忙不迭地說,好好好,我也正想找你。

晚上,小寶便進(jìn)到李寶莉的房間,也不坐下,直接就說,我開門見山。你也曉得,上大學(xué)要花蠻多錢,光學(xué)費就得六七千,加上其他費用,一年少說也得花一兩萬。李寶莉說,我曉得,這個你不用擔(dān)心,我來想辦法。只要你肯去清華,再多的錢,我也會給你湊足。小寶說,清華我肯定不會去。我就武漢讀書。李寶莉急了,說老師都講了,你不去清華是浪費人才。小寶說,我要是個人才,在武大讀書也是人才。這個事,你不消管,我只要求你必須把我的學(xué)費和生活費都備足。李寶莉說,這是大事,你不用擔(dān)心。就算我一時湊不齊,爺爺奶奶也會幫忙的。小寶說,我今天就是特意來提醒你,你不準(zhǔn)找爺爺奶奶貼錢。給我繳學(xué)費和支付我的生活費,本來是爸爸和你兩個人的事,跟爺爺奶奶無關(guān)?,F(xiàn)在我沒得爸爸了,你一個人就得承擔(dān)這個責(zé)任。至于你怎么去弄錢,我不管。反正爺爺奶奶的退休金你莫想動一毛錢。如果你找爺爺奶奶要了錢,我?guī)讜r曉得就幾時退學(xué)。我的話說得已經(jīng)很清楚了。

小寶說完掉頭而去。李寶莉在他走后半天,才回過神來。她的心有如掉進(jìn)深深的冰窟窿,來不及漸變,瞬間便冷得沒有了知覺。

夜里李寶莉又失眠了。以往很少失眠的李寶莉近些時卻常常失眠。她滿腦子都是小寶的聲音。這些聲音令她顫抖。她甚至有些害怕小寶。害怕見到他的面孔,害怕聽到他的聲音,害怕觸到他的眼神。李寶莉想,這就是我命根子一樣的小寶嗎?是我懷胎十月艱辛生下來的親骨肉?是我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親兒子?

以李寶莉掙錢的速度和家庭開銷,一次性拿出小寶六七千元的學(xué)費肯定很難。難又怎么樣?她李寶莉又不是沒難過。李寶莉也發(fā)了犟,她想我絕對不去跟公公婆婆開口。就算我再委屈再艱難,賣血賣骨頭,我也得讓小寶四年大學(xué)有錢用,讓他退學(xué)還不如我去跳樓。

李寶莉開始安排自己的錢路。一是找娘家爹媽和兄妹們湊一湊,小寶考上了大學(xué),他們也應(yīng)該一個人給點祝賀費吧?二是賣血。在漢正街當(dāng)扁擔(dān)時,常見何嫂一急用錢,就去賣血。雖然用血換來的錢也不是太多,但多賣幾次,也能湊足千把塊錢。最后實在不行,找萬小景借一點。如果這幾條路子都走得通,小寶的學(xué)費又有什么可愁的?

李寶莉想到即做。當(dāng)晚便去了娘家。一進(jìn)家門,方發(fā)現(xiàn)父親病倒在床。李寶莉大驚,說爸爸怎么了?李寶莉的母親淚水漣漣,說早就不舒服,他又不說,昨天昏過去了,到醫(yī)院作檢查,說是肝癌,都晚期了。李寶莉嚇得臉都變色,立即跟著母親一起哭了起來。借錢的事,是一個字都不能說的。李寶莉拿出身上僅有的幾十塊錢,流著淚,遞給母親,嘴上說,姆媽,你曉得我的情況,我恐怕一時拿不出更多的錢來孝敬爸爸。怎么辦?李寶莉的母親說,寶莉,難為你了。我跟你爸爸說過多次,如果娘屋里情況好一點,我們怎么也不得讓我的姑娘寶莉去當(dāng)扁擔(dān)。寶莉,萬事萬物,全靠你自己去撐。爹媽幫不上你,心里也難過,覺得欠你欠得太多。李寶莉聽母親如此一說,眼淚便流得洶涌澎湃。李寶莉說,姆媽,爹媽疼我,我曉得。本該我來孝敬二老的,但我實在是顧不過來。我心里時時都覺得自己在爹媽面前是個罪人。說完她跟母親兩人抱頭而哭,在李寶莉記憶里,母親還沒有這樣哭過。

回家時,走在路上,李寶莉想,這才是我的親人啊。親人就是,哪怕什么忙也幫不上,說出來的話,卻能暖和你的心。

李寶莉開始走她的第二條路了,去賣血。頭一回倒不覺得什么,隔了一個星期,李寶莉又去賣第二回。這一回她挑貨時,腳下便不穩(wěn)當(dāng)了,飄飄的,人似乎有些浮。恰遇著萬小景過來找她,一見面萬小景就說,你怎么氣色這么不好?是不是病了?李寶莉原本不想跟萬小景說,但想著自己可能會找她借錢,于是就實話實說了一通。李寶莉藏不住事,就連小寶找她談話的內(nèi)容也一并說給了萬小景聽。

萬小景氣得要死,潑口大罵小寶。說養(yǎng)這樣的兒子真不如養(yǎng)條狗,罵得李寶莉都快跟她翻臉。萬小景原本想找李寶莉談?wù)勊约旱氖?,結(jié)果也沒顧得上。跟李寶莉分手后,想想都替她打抱不平,于是干脆揚手招了輛的士,一車打到了李寶莉家門口。

李寶莉的公公婆婆見萬小景來找他們,非常詫異。萬小景也不客氣,說我跟你們把明話先說了。你們不能逼人太甚。這些年來,寶莉靠打粗活來養(yǎng)活一家四口人,完全是拿性命去拼,她沒得哪一天輕松過。為了替馬學(xué)武孝敬你們,寶莉吃了幾多苦?她跟你們提過沒有?換了人家屋里的媳婦,早就趕你們出門了,但是寶莉是怎么做的?你們過生活的錢,全靠她一點一點的做苦力來賺,寶莉說她愿意。好,她愿意是她的事,我們當(dāng)外人的也管不著?,F(xiàn)在小寶要上大學(xué)了,寶莉平常的錢都交給了婆婆,她一下子怎么拿得出這么多學(xué)費來?好,寶莉還是自己咬著牙解決。但是沒得錢就是沒得錢,咬牙也沒有用。寶莉怎么辦?只好去賣血。半個月就賣了兩回,她連命都不要了。你們兩老摸著心想一下,你們的錢放在銀行里長霉,卻讓寶莉靠賣血換錢。你們狠心狠成這樣,不怕折壽?就是馬學(xué)武在九泉之下也看不過去啊。寶莉畢竟是他的老婆吧?寶莉這些年畢竟是代他在行孝吧?不是今天寶莉走在路上都快昏倒,我也不得來說這些話。你們是知識分子,怎么做,自己看著辦!

萬小景說完,也不等李寶莉的公公婆婆回應(yīng),掉頭便走。下電梯時想,老子聽你們兩個講話,耳朵都要生蛆。

這一切,李寶莉并不知道。晚上,李寶莉回到家已經(jīng)快八點了。客廳里沒人,家里靜悄悄的。公公婆婆住的房間關(guān)著門。以往這個時候,他們兩個都會坐在客廳看電視,這天卻反常了。李寶莉吃了一驚,擔(dān)心出什么事,便高聲喊叫小寶?;貞?yīng)的卻是公公。公公打開他的臥室伸出個頭,說小寶跟同學(xué)聚會去了。寶莉能不能麻煩你進(jìn)來一下?

李寶莉有些莫名其妙,因為公公很少這樣跟她說話。

李寶莉進(jìn)到房間,不等她站定,公公便遞給她一個信封,說寶莉,這是小寶的學(xué)費。李寶莉呆了呆,腦子一下子清醒了,她想起小寶的話,如果拿了他爺爺奶奶的一分錢,他就會退學(xué)。李寶莉說,不用不用,我想辦法去賺。婆婆說,給你就拿著??傉f我們拿你當(dāng)外人,你這不是自己把自己當(dāng)成了外人?公公說,寶莉,錢不夠,跟我們商量就行了,怎么能跑去賣血呢?李寶莉怔了一怔,說你們聽哪個說的呀?婆婆說,你一個朋友來訓(xùn)了我們一頓。我跟你爸爸細(xì)想了一下,也是該訓(xùn)。不曉得你有這么苦。一句話,再不能去賣血。

李寶莉明白是萬小景跑來多事了,心里便暗暗罵她,罵完又忙說,哦,是萬小景吧?她就是那么個人,喜歡管閑事。你們莫聽她?;仡^我叫她過來賠個禮。公公說,千萬莫去說她,她也是好意。她要不說,我也不曉得你賣血。學(xué)武要是在,也不得準(zhǔn)你吃這個虧。也怪我們,大意了。這包錢,五千塊,算是我們給小寶的賀禮。李寶莉說,我拿不起。也不能拿。小寶跟我說好了,他爺爺奶奶的錢,一分錢也不能動。要不他就退學(xué)。婆婆說,我的乖孫子喲,一條心光替爺爺奶奶想。公公說,這事我跟小寶談過,小寶答應(yīng)不退學(xué)。你沒得錢,他這樣逼你也沒得道理。

李寶莉聽了公公這句話,眼淚幾乎都流了出來。她忍了忍,又想了想,伸手接過信封,說這當(dāng)是我借的,我以后一定還給你們。

十七

小寶最終還是選擇了武漢大學(xué)。任人勸說,他都執(zhí)意不聽。李寶莉急得跳腳,說你為什么要這樣?別個哭都哭不進(jìn)清華,你進(jìn)得去還拿架子。你腦子是不是灌水了你!小寶說,我腦子就是灌了水。我不放心爺爺奶奶。李寶莉說,爺爺奶奶有我照顧,幾時輪著你來操心了?小寶說,我更不放心的就是你。我不守在他們跟前,天曉得你會怎么欺負(fù)他們兩個老人?

李寶莉的婆婆一聽小寶的話,抱著小寶的腦袋就哭,說我的乖孫孫呀,奶奶曉得你的心,但是你的前途還是要緊啊。小寶說,奶奶你放心,在武大讀書一樣有前途。我還可以每個星期回家看望爺爺奶奶。我要吃奶奶煨的排骨湯。李寶莉的婆婆趕緊說,好好好,奶奶今天就給你煨湯。

李寶莉氣得咬牙切齒。滿腹的委屈更是在肚子里翻江倒海。她幾欲爆發(fā),但終于還是忍了。這個時候,你能跟兒子較勁嗎?你能跟他賭一口氣嗎?你能跟他大鬧一場去加大兩個人的矛盾嗎?李寶莉想,不能啊。他不懂事,但我得懂。

小寶準(zhǔn)備到學(xué)校報到的頭天,李寶莉請了假,在家里為小寶整理行裝。小寶躺在沙發(fā)上看了半天球賽。球賽結(jié)束,他便起身回到他的臥室,把掛在墻上的馬學(xué)武照片拿了出來,掛在客廳里。

李寶莉見他如此,很是不爽,便說你爸爸死了都八九年,再把照片掛在這里蠻不吉利。小寶說,我做的事,你最好莫管。李寶莉說,我到底是你的姆媽呀,你做得不合適,我總有權(quán)說幾句話吧。小寶說,我掛在這里有我的理由。就怕我說出來你扛不住。李寶莉冷笑道,這十幾年的苦,我都扛住了,我還能扛不住你的一個理由?小寶大聲說,好,你扛得住,那我就說。我告訴你。爸爸的相片必須掛在客廳里。爸爸的眼睛能看到這個屋子的每個角落。我不在家的時候,我請爸爸來罩住這里。如果你敢欺負(fù)爺爺奶奶,爸爸的眼睛就會看著你。

小寶的話,讓李寶莉出了一身冷汗。

小寶又說,我還要告訴你,我不讀清華不讀北大,為什么原因?我就是不放心爺爺奶奶。爸爸在的時候,你都敢欺負(fù)他們,把他們趕出家門?,F(xiàn)在爸爸死了,我又不在家,我不曉得你會把他們兩個老人怎么樣。我不放心,留在武漢,我隔幾天就會看他們。我就是他們的靠山,你要是敢欺負(fù)他們,盡管放馬過來。

李寶莉被小寶咄咄逼人的氣勢所鎮(zhèn)住。她一時找不到話來回答。她一邊整理箱子里的衣物,一邊覺得渾身都不對勁。她想,我是你什么人?你怎么敢在我面前耍威風(fēng)?你滿嘴噴的是什么糞?想著想著,便把心底的火頭想著了。李寶莉終于不忍了,她突然就跳了起來,指著小寶的鼻子說,你有沒有搞清楚?我是你什么人?你怎么跟我說話的?我拼死拼活地做事,為了哪個?養(yǎng)活了你,養(yǎng)大了你,倒把你養(yǎng)成了個專門咬我的白眼狼?小寶不屑道,共五個問題吧?第一,我搞得很清楚。第二,你是生我的人。第三,我像個成年人跟你說話。第四,你做事是為了你自己的良心。第五,我直立而行,吃五谷雜糧。是人,不是狼。

小寶冷笑著說了這樣一番話,然后將墻上馬學(xué)武的照片扶正,看也不看李寶莉一眼,徑直回到他住的房間。

李寶莉氣得一口血噴在了自己的腳背。她進(jìn)到衛(wèi)生間,用水沖著腳上的血跡,眼淚嘩嘩地往下流。李寶莉怎么也想不通,這個面孔冷冷言語也冷冷的年輕人會是她的親生兒子。

一連幾天,李寶莉看見小寶便心如刀絞。

小寶去學(xué)校報到的那天,天下著雨。李寶莉沒有去送。樓上的副廠長從廠里要了輛車,幫小寶運行李。爺爺奶奶說從來沒有去過珞珈山,聽說那里風(fēng)景蠻漂亮,就跟著車一起去了。

李寶莉穿著雨披在麻麻的細(xì)雨中疾行,她要送一批塑料袋到江邊碼頭。一邊走一邊想,小寶的車恐怕已經(jīng)過了江。小寶多半已經(jīng)進(jìn)到宿舍。小寶可能也見到老師。小寶的房間不曉得住了幾個人。小寶的墊絮不曉得合不合適。小寶會不會跟他的同學(xué)合得來。小寶吃食堂的飯不曉得合不合胃口。李寶莉帶著滿腦子的小寶,深重地奔走。

走到江邊,看滿江煙雨朦朧,對岸的房屋和樹都只隱隱綽綽,像貼在遠(yuǎn)處的畫。李寶莉想,小寶就算是一個斷了線的風(fēng)箏,我也得看著他往哪里飛才是。誰讓我是他的親媽呢?

幾天后,李寶莉的父親在家里咽了氣。死前最后一句話是對李寶莉的母親說的。李寶莉父親說,老婆,我娶了你是我的福,我死在你前面,還是我的福。我這輩子都是在享福,真是劃得來。李寶莉的母親聽得淚水漣漣。

站在旁邊的李寶莉突然發(fā)現(xiàn),母親的眼淚不是痛苦,而是幸福。這樣的幸福,她李寶莉曾經(jīng)有過嗎?或是將來可能會有?

李寶莉的父親埋葬在扁擔(dān)山上。站在他的墓前,父親的話頑固地響在李寶莉耳邊,久久不散。這聲音令李寶莉痛苦。李寶莉想,往后會有哪個對我說這樣的話呢?或者,我又會對誰說這樣的話?李寶莉想捕捉這樣一個人,卻發(fā)現(xiàn)她的面前一個人影都不見,空空蕩蕩,白白茫茫。這種空蕩的感覺和白茫的氣息迅速掃蕩和覆蓋了李寶莉的身心。她突然就蹲在父親的碑前放聲痛哭起來。連她自己都不知道,她的悲痛到底是為父親還是為自己的心。

下山的時候,李寶莉的母親對李寶莉說,我曉得你心里蠻苦。李寶莉說,我只不過覺得,我的人生過成這樣蠻沒得道理。李寶莉的母親說,寶莉,聽姆媽一句話,這個世上沒得道理的事比有道理的事要多。而且各人都有各人的道理。當(dāng)初我在廠里當(dāng)主任,我覺得蠻有道理,大家都覺得沒得道理;后來讓我下崗回家,我覺得沒得道理,但是大家都覺得很有道理。所以,人活著,不用去想什么道理不道理。人生蠻多事,其實根本就沒得道理好講。想通了這個,心情就會輕松些。

李寶莉沒有作聲,她想,小寶的道理又是什么呢?

十八

四年時間,仿佛一晃。

但凡去漢正街的人,都經(jīng)常能看到李寶莉忙碌的身影。李寶莉嗓門大,喊一聲,半條街都聽得到。她拼命地攬活,有時候還要與人爭搶一下。弄得另一些扁擔(dān)就暗地叫她“強盜”。李寶莉不在乎,只是說,沒得辦法,伙計,我屋里兩個老的加上一個大學(xué)生,我一天賺少了,他們一天就過不好。時間一長,大家也都由了她。男扁擔(dān)們說,她一個女扁擔(dān),像這樣討生活,也不容易。

小寶每星期都回家。有時坐公共汽車,偶爾也打車。他添了手機,買了電腦,以前手腕上的電子表也換了,腳上的運動鞋也都是名牌。李寶莉給他從漢正街買的東西,小寶一律看不上。說你莫拿些漢正街的水貨,掉我的底子。

冬天的時候,小寶給自己買了件皮夾克,模樣越發(fā)英俊帥氣。每次回來,他都會跟爺爺奶奶有說有笑,只是見到李寶莉卻依然神情淡然。除了找李寶莉要錢,其他時候,他基本不跟李寶莉搭腔。其實李寶莉做扁擔(dān)的錢是無法滿足小寶的大學(xué)生活之需的。有一次放暑假,小寶要跟同學(xué)去西藏旅游,找李寶莉要錢。李寶莉一下拿不出,急了,就又去賣血。賣血是世上快速來錢的最好辦法。從這之后,李寶莉每隔一兩個月就去賣一次。只是,李寶莉不再把自己賣血的事告訴任何一個人。

在學(xué)校和家之間來來去去的小寶,經(jīng)常刺激著李寶莉。李寶莉想,月月從我這里拿錢走,卻連一個笑臉都不給我。就算是一個為他賣命的下人,他也不應(yīng)該用這樣的態(tài)度呀。何況他還是我的親兒子。

李寶莉的苦悶無人能解,她無法跟公婆溝通,便只有不時地找萬小景訴苦。

萬小景說,你看我成天一身光鮮,我還不是有苦悶?我的苦悶我會用錢來解。李寶莉說是呀,我們倆其實差不多,我忍我的兒子,你忍你的老公。以前有個動畫片叫忍者烏龜,我們倆弄了半天都成了烏龜。萬小景大笑,說烏你個頭呀,忍者神龜!

萬小景的老公在外面包了二奶三奶好幾個,有一個替他生的孩子都已經(jīng)八歲了。萬小景本來要告他重婚罪,判他進(jìn)去蹲牢房。暗地里一問律師,律師說他們沒有公開,恐怕還算不上,這只能算是偷情。萬小景的老公進(jìn)了牢房,萬小景就得不到財產(chǎn)。萬小景說,既然得不到他的錢,還不如就這樣子混日子。萬小景的老公聞知萬小景想要找他的麻煩,便給了她一張信用卡,里面有50萬。萬小景說,算了咧,先花著這錢再說。只當(dāng)嫁給了一個小銀行。哪家銀行也不可能只有一個客戶是不是?李寶莉便罵她真是要錢不要尊嚴(yán)了。萬小景說,錢能買尊嚴(yán),你沒聽說過?你見過哪個窮人有尊嚴(yán)。李寶莉說,我見過。萬小景說,在哪里?李寶莉說,就在你面前。萬小景說,兒子都不要你了,你還談尊嚴(yán)?你要是個百萬富婆千萬富媽,你看他怎么巴結(jié)你!

李寶莉一時啞然。

有一天,李寶莉去派出所辦理二代身份證。不意遇到建建也在那里排隊。李寶莉已經(jīng)好久沒有見到他了。兩人便東一句西一句地閑聊。聊時李寶莉方知建建還沒有結(jié)婚,李寶莉的心便騰騰地急跳了好幾下。為什么跳,她也說不上來。

李寶莉說,趕緊結(jié)婚吧,找個好女人好好伺候你。建建笑了笑說,想伺候我的女人多的是,但是我卻只想去伺候一個女人。你說我這個人是不是有點怪?李寶莉便笑,說的確是怪。建建說,你不想要人伺候?李寶莉說,想是想,只不過沒有那個福氣。建建說,福氣就擺在你面前,看你敢不敢去拿。

李寶莉回去后,一直在揣測建建的話。李寶莉想,他到底是什么意思?未必還想跟我好?我人老珠黃的一個人,上面還拖著公公婆婆,他怎么可能會要?就算他肯,我也不得肯呀。這個樣子對他哪里公平?

日子就這么平靜如水地過。只是無人知道,李寶莉的肩上磨了多厚的繭子,也無人知道李寶莉一共賣了多少血。

小寶畢業(yè)典禮那天,學(xué)校要照相。爺爺奶奶一身打扮跑去了。李寶莉打電話問萬小景,說我也想去,但是我怕小寶不高興。萬小景便罵她,說你是他的媽而不是他當(dāng)你的媽!放下電話,萬小景便打車找到李寶莉,拖著李寶莉一起過江去了武昌。車到武大門口,李寶莉看到了綠森森的珞珈山,心里激動,突然就叫了停車。不等萬小景問明原因,她便跳下了車。萬小景付完車費,跟著下來,拖著她問,你怎么回事?李寶莉說,我還是不煩他算了。免得兩下里都不開心。萬小景一屁股坐在路沿上,說這是你的命,李寶莉。

萬小景想,生活是什么?像寶莉這么火辣辣的一個人,怎么就會被一個小寶弄得這樣畏首畏尾呢?只是出于愛?還是因為其他?

小寶在大四時,曾經(jīng)到一家合資公司實習(xí)了幾近一年。憑自己的能力,小寶為那家公司解決了不少問題。公司老板非常欣賞小寶,一聽小寶不打算讀研,便力邀小寶加盟他的公司。工資從月薪一萬起步,以后逐年上漲。

一年能掙12萬。爺爺奶奶興奮得對著馬學(xué)武的照片燒香,說兒呀,我們終于把你的小寶培養(yǎng)出來了。你放心吧。他比你還有出息。

李寶莉聞知眼睛都瞪圓了,連夜跑去找萬小景。李寶莉激動道,你說你說,他一點零頭,就抵了我做一年的錢。我還要不要繼續(xù)做扁擔(dān)?萬小景說,少做你的春秋大夢吧。我看他是一分錢也不會給你的。李寶莉說,怎么會?憑我這些年掙錢養(yǎng)他,他也有義務(wù)養(yǎng)我呀?萬小景說,你去跟他講義務(wù)?他連血緣都不講,還跟你講義務(wù)?我看他認(rèn)都不認(rèn)得這兩個字。你回過仔細(xì)想想,他有沒有心疼過你一回?哪怕一回?李寶莉說,我是他媽,我心疼他就夠了,不需要他來心疼我。萬小景說,寶莉,說實話,我承認(rèn)你這個人比我高尚,但你也要承認(rèn),我比你看人看得透徹得多。

但是李寶莉還是仔細(xì)想了想,想罷她心里颼颼地冒涼氣。她想,是呀,哪怕有一回。

李寶莉繼續(xù)在漢正街當(dāng)扁擔(dān)。她的忙碌和勞累一點沒變,只是,她不再去賣血。雖然小寶果真是一分錢沒有給她,但不再支付小寶的費用畢竟為她減輕了不少負(fù)擔(dān)。李寶莉想,就當(dāng)這個錢是小寶給的吧。

春節(jié)的前夕,去漢正街打貨的人淡了,李寶莉便想,這么多年沒有好好休息,趁小年就歇歇吧,抽點時間給公公婆婆好好辦辦年貨。

小寶是大年三十晚上回來的。一家人吃了年飯。初一的時候,李寶莉想回娘家看母親,這是母親第一次不跟父親一起過年。無論如何,李寶莉都想好好地陪陪她。李寶莉希望小寶跟她一起去,小寶說,何必一起去,今天你去陪嫁嫁⑨,我明天去就是。李寶莉不想在年間跟他爭論什么,心想只要你去,也行。小寶次日果然去了,而且還給了嫁嫁三千塊錢。李寶莉的母親打電話給李寶莉時,顯得很激動。說我們小寶真是了不起,我們李家大大小小沒一個像他這么有出息的。一條街都傳遍了。街坊都說,現(xiàn)在的年輕人,不剜爹媽的肉就是好的。只有我們小寶,還曉得孝敬嫁嫁。李寶莉聽到電話也非常興奮。小寶讓她在娘家掙足了面子,她想,再怎么說,親骨肉就是親骨肉呀。

小寶初八就要上班。初七的晚上,小寶背著李寶莉的公公婆婆對李寶莉說,跟你說個事。李寶莉說,蠻好,跟姆媽一起坐一下。嫁嫁今天在電話里夸了你半天。小寶說,小時候嫁嫁經(jīng)常帶我玩,嫁嫁的恩情我是不會忘記的。

這番話讓李寶莉萬分開心。李寶莉說,小寶,兒子,你真是長大了,蠻懂事。小寶說,你莫夸早了。我的話還沒有說。李寶莉說,你說你說,你說什么我都愛聽。

但是小寶的話卻讓李寶莉倒吸一口冷氣,這冷氣一直穿透到心。

小寶說他為了讓爺爺奶奶過得舒服,貸款在武昌的湖邊買了套連體別墅。小區(qū)空氣蠻好,環(huán)境也優(yōu)雅。特適合老人家居住,他準(zhǔn)備讓爺爺奶奶搬過去跟他住在一起。

李寶莉心里頓了一下,嘴上還是脫口而出,我呢?小寶說,爺爺奶奶由我來養(yǎng),你就不用再管了。他們的養(yǎng)老送終也由我來操辦,也不消你操心。你去過自己的日子。我不會給你錢的,因為你自己賺錢養(yǎng)活自己,應(yīng)該一點問題都沒有。李寶莉說,我答應(yīng)過爺爺奶奶,我要對他們負(fù)責(zé)到底。小寶說,我已經(jīng)跟爺爺奶奶商量過了,他們都同意跟我,畢竟我是馬家的人。李寶莉說,未必我不是馬家的人?小寶說,是不是你自己去判斷。反正爺爺奶奶的事以后你不用再管。你只當(dāng)你的這個任務(wù)完成了。李寶莉沉默好一陣,方嘆了一口氣,說你們硬要這樣,我也無話可說。

小寶繼續(xù)說,我買房子的首批款不夠,我打算把這處房子賣掉,所以,你得自己到外面找地方住。

心里正被這事刺痛的李寶莉猛然呆住,她望著小寶一時沒有轉(zhuǎn)過神來。小寶說,我講的話你聽清楚了沒有?要不要我再重復(fù)一遍?李寶莉這才反應(yīng)過來。李寶莉說,你是要趕我走?小寶說,不是。我是在跟你商量。不過,也沒有什么可商量的,爸爸死后,我是房主,我有權(quán)利處理自己的房子。這屋里的東西,除了爸爸的照片,其他的,你都可以拿走。

李寶莉被小寶的語氣所激怒,她想,天啦,這就是我兒子?他真的是我的兒子?李寶莉脫口道,放屁,這房子是我的,你休想賣。小寶說,你不消跟我鬧,鬧開了也沒有好結(jié)果。李寶莉說,不管什么結(jié)果,我都不得搬出去。小寶說,你愛搬不搬,反正這房子我是要賣的,我有權(quán)利處置我自己的財產(chǎn)。

李寶莉氣得渾身哆嗦,連夜跑到萬小景那里討主意。萬小景也氣得肺炸,說這還得了!他只差沒有拿刀砍你了。第二天萬小景便帶著李寶莉去見律師。律師明確說,他無權(quán)這么做,你是他的母親,你有權(quán)利住這套房子。這個官司打起來,他肯定輸,只是你們母子之間的和氣恐怕就傷完了,你要考慮好。也跟你兒子談一下這個結(jié)果。

小寶已經(jīng)上班去了,李寶莉給他掛了個電話。李寶莉說,你必須回家一趟,否則弄得我們母子兩個都難堪。小寶當(dāng)晚便趕了回來。李寶莉把小寶叫到樓上的平臺上,說這是丑事,我不想讓爺爺奶奶聽到。小寶說,也好。我也覺得丑事只能我們兩個人面對面。

李寶莉說,房子的事,我找了律師。律師說了,這個官司打起來,你贏不了,但是我們母子關(guān)系恐怕就傷透了。我不希望我們兩個變成這樣。我們是親母子,這是人世間最親的關(guān)系。

小寶盯著李寶莉,月光很淡,但小寶的眼睛卻賊亮賊亮,亮得讓李寶莉心虛。小寶說,我早就跟你沒得母子情了。李寶莉說,你說些什么話?我十月懷胎,生你養(yǎng)你,一輩子耗了大半輩子,差不多都是為你而活,你跟我說這話?以前當(dāng)你是年齡小不懂事,現(xiàn)在你也是成人,將來也要為人父母,說這話你有沒得良心?

小寶的表情也變了,他望著李寶莉,嘴唇抖了半天,才說,不要跟我說良心。我小時候,天天看你欺負(fù)爸爸。爸爸不管怎么做,你總是罵他吼他。后來他死了,我先以為他是接受不了下崗的事實,去跳了江,覺得他蠻窩囊。只是我一直不明白,為什么爸爸遺書里不給你寫一個字,而且,你房里不放爸爸的照片,爸爸的生日和祭日,你都不紀(jì)念他。爸爸在世的時候,你對爺爺奶奶幾兇呀,還趕他們走。爸爸死了,你卻主動要養(yǎng)他們,還要替他們送終。我就是想不通這是怎么回事。高中的時候,爺爺跟我說,是爸爸對不起你,爸爸在外面有個相好。我就去找那個相好,我問她,為什么要破壞我的家。她卻告訴我說,爸爸死的那天,跟她打過電話。她告訴爸爸,警察去抓他們,是因為有人電話報案說有色情活動。報案的是個女人。后來,旅館的老板娘又告訴她,爸爸那天去了人間仙境旅館,從錢包里拿出張照片問老板娘是不是這個人報的案,老板娘一眼就認(rèn)了出來,說就是她。爸爸錢包里的照片,就是你!是你害了爸爸,爸爸跳江不是因為下崗,是因為他的老婆讓他出盡洋相,丟盡臉面,毀了他的前途,卻還裝成原諒他包容他的好人。爸爸覺得跟你這樣的人生活是他的恥辱!所以他活不下去!是你,都是你。就算爸爸有錯,你完全可以換一種方式解決。但是你卻耍陰謀。你害我爸爸40歲不到就命喪黃泉,你害我剛滿10歲就沒有父親。你曉不曉得,我小時候,只有靠在爸爸身上,心里才最踏實。沒得爸爸我心里有幾苦幾痛,你哪里懂得?為了這個,我一生一世都不會原諒你。

小寶說著說著哭了起來,一邊哭一邊繼續(xù)說,我曉得這件事后,我恨不得跟你拼了。但是我不想爺爺奶奶再受到傷害。而且,我也不想輕易放過你。你欠爸爸太多,你吃苦受累養(yǎng)我們,這是你應(yīng)該的。你要了爸爸的命,你就得替他盡責(zé)。所以我不想說,我忍著。我已經(jīng)忍了六年。我本來想一輩子忍下去,讓它成為秘密,現(xiàn)在你倒來逼我。那好,我就說給你聽。不過你放心,這件事,我不會再說第二遍。因為我不想讓爺爺奶奶再傷一回心。官司你要打就去打,誰輸誰贏,難得說。

李寶莉呆若木雞。馬學(xué)武去世十幾年來,小寶對李寶莉說過的話,加起來都沒有這一次多。卻只這一次,有如排炮,生生將李寶莉摧垮。李寶莉突然知道,人生原來是有報應(yīng)的。

站在平臺上,看樓外萬家燈火,李寶莉跳下去的心都有了。遠(yuǎn)處江邊的路燈,比往日更加明亮璀璨,在寒風(fēng)中散發(fā)著橙色的暖意。樓下的花壇轉(zhuǎn)盤不時有汽車環(huán)繞,幾條馬路的燈,光芒四射一樣,像是從李寶莉腳下的大樓散發(fā)出去的。李寶莉恍然記起十幾前年,父親和母親過來看房子。父親說這房子的風(fēng)水叫作萬箭穿心。

是啊,李寶莉連父親當(dāng)時說話的神態(tài)都記起來了。似乎自住進(jìn)新房那天起,每一天的日子都是萬箭穿心。萬箭都由心頭穿過,十幾年的時間,心里早已滿是窟窿。

李寶莉在平臺的墻根下坐了下來。冷風(fēng)颼颼地,將她的頭發(fā)吹得翻了起來。李寶莉感覺不到寒冷。因為她的心比氣溫更加冰冷。她就坐在這里,順著時間,回想每一天每一月每一年發(fā)生的事。仿佛將這回憶當(dāng)作了針,將時間當(dāng)作了線,她一點一點地縫補著自己心里的箭洞。她一直想到了小寶適才的哭訴。她知道,自己當(dāng)年在一念之間,改變了許多人的命運和人生,包括她自己。

夜半的時候,李寶莉平靜了下來,就仿佛她用這半夜的時間,修補起了自己的洞傷。雖然那上面依然疤痕累累,但到底沒有那么疼了。

李寶莉想,人生是自己的,不管是兒孫滿堂還是孤家寡人,我總得要走完它。

十九

次日一早,李寶莉把這個月的生活費以及爺爺奶奶的病歷以及房產(chǎn)證以及小寶的出生證以及家里過往的老照片全部拿出來,放在客廳的桌上。她給公公婆婆留下一張紙條。上面寫著:爸爸媽媽,謝謝你們幫助我把小寶帶大成人?,F(xiàn)在小寶有能力照顧自己照顧你們,我很放心,所以我可以走了。

像馬學(xué)武沒有留一字給她一樣,她也沒有留一字給小寶。

然后李寶莉用她討生活十幾年的扁擔(dān)為自己挑了一次貨。扁擔(dān)的一頭是裝著她衣物的紙箱,另一頭是一個編織袋,里面捆了一床被子。

這一年,是李寶莉48歲的本命年。馬學(xué)武已經(jīng)死了13年,而小寶也快滿25歲了。

大清早何嫂送了一輪貨轉(zhuǎn)來,在一塊五旅館門口碰到了李寶莉。李寶莉說,何嫂,來跟你搭個伴。何嫂沒問緣由,只是笑道,好好好,你來就熱鬧了。再有人欺負(fù)我們,我們倆可以一起出手。李寶莉說,是那個話,打他們個落花流水。

萬小景聞知李寶莉的舉動,緊張得連化妝都顧不上,拔腿跑到建建的住處,拖著建建一起趕到一塊五旅館。萬小景說,我好怕啊,我蠻怕她想不開。

這時候的李寶莉已經(jīng)挑貨去了。知情的人說,李寶莉的貨是送到王家巷碼頭的,要不一下就會轉(zhuǎn)來。萬小景說,她情緒怎么樣?知情的人說,蠻好呀,只要寶莉一來,滿街都能聽到她的笑聲。

萬小景一下子松軟下來,蹲在地上說,我這輩子佩服過蠻多人,但從來沒有佩服過寶莉。我見她一回,就罵她一次苕貨。但這回,我真是服她了。建建,莫怪我逼你。你必須跟我把寶莉抓得牢牢的。

望著亂七八糟、囂聲嘈雜而又豐富多彩、活力十足的漢正街,建建仿佛看到哪里都有李寶莉的影子。他大聲說,我曉得!

[附注]

①男將:武漢方言,男人的意思。

②裹筋:武漢方言,有難得纏的意思。

③好死:饒了的意思。

④扁擔(dān):專門在漢正街用一根扁擔(dān)替人挑貨的人,俗稱“扁擔(dān)”。

⑤殘?。航茪埧岬囊馑肌?/p>

⑥過細(xì):仔細(xì)的意思。

⑦小河:即漢江。

⑧苕、苕貨:都是漢口方言,即蠢的意思。

⑨嫁嫁:方言,即外婆、姥姥。

責(zé)任編輯 楊曉升白連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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