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車子正跑著,頓了一下,又憋熄火了。司機爹啊娘啊地罵一通,讓想方便的趕快下車。每次出故障他都讓大家下車撒尿。男人在車左邊,女人到車右邊。水聲相聞,但誰都不說。司機說得好,出門在外窮講究個屁啊。
下車的人很少,半個小時前他們剛?cè)鲞^。下車的幾個男女縮著脖子,毫無意義地往左右看,天上落著雨,不大不小,遠看過去有些迷濛。周圍沒有人。男人站著,女人蹲下。秦山原撐把傘一個人小心翼翼地往遠處走,他擔(dān)心緊走一步就會把膀胱脹破。站在車邊他尿不出來,都忍了四次了。一百米外有個村莊,房屋、樹和草垛站在雨里。他得找個能遮擋住自己的地方。
還沒走到村邊的第一個草垛,車就發(fā)動起來了。司機大喊,快點!快點!秦山原覺得襠部急劇收縮一下,汗就下來了。草垛周圍一個人沒有,真好。他緩慢地拉開褲子,世界此刻應(yīng)該是慢下來,平靜而漫長。一泡尿是足以改變一個人的世界觀的。秦山原打算把這個偉大的想法寫進自己的著作里。司機一直在喊,快點,要走了!完了沒有!還走不走啊!秦山原恨不能給那家伙兩個耳光,可他結(jié)束不了,他覺得這是這輩子最長的一泡尿,沒完沒了,而且?guī)缀跏请y以知覺的慢。
司機還在喊,不走我們走了!秦山原憤恨地轉(zhuǎn)過臉,轉(zhuǎn)回來的時候突然眼睛一亮,又轉(zhuǎn)回去。他看見了草垛旁立著的界碑,上面刻著兩個毛筆字:扎下。那兩個字他認識,尤其是字里的飛白。
回到中巴車上,一車人的表情都詭異。司機對他嘿嘿地笑。秦山原拎著旅行包下了車,司機不笑了,說:“你干嗎?”
“下車?!?/p>
“還早呢?!?/p>
2
要去的地方叫海陵,一個挺大的鎮(zhèn)子。但秦山原決定在這個叫扎下的村子停下來。
他一路甩著鞋子上的泥,來到界碑下,蹲下來用手指在泥地上寫“扎下”兩個字,然后和碑上的字比較。已經(jīng)不像了。他扳著指頭算了算,十五年。如此漫長,足夠把頭發(fā)一根根地熬白。秦山原掏出一根煙,打火機怎么也找不到,口袋和包都翻過了,可能丟在車上了。他叼著沒點上的煙往村莊里面看,先看見一只雞沉重地穿過空街面,羽毛被雨打濕。然后是一個挺著肚子的小孩,他看見了秦山原的花傘,接著才看見傘下的人。秦山原對他招招手,小孩慢騰騰地往這邊走,赤著腳,褲子斜吊在圓鼓鼓的肚子上。他也打著傘,走到五步開外停下了??雌饋碛衅甙藲q,大腳趾在泥水里鉆來鉆去。一直到秦山原站起來,小孩也沒吭一聲,就對著他看。秦山原只好開了一個濫俗的頭兒:
“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
“你是誰?”小孩說,“我不認識你?!?/p>
“我是誰?”秦山原笑起來,“回家問你爺爺你爸爸去。你爸是誰?”
“不告訴你!”小孩轉(zhuǎn)身就跑,甩起來的泥水落了秦山原一身。小狗日的。秦山原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他總用這四個字罵小孩。他對著小孩喊:“你看過露天電影嗎?”
“沒有!”小孩頭都沒回。
“小狗日的,”秦山原說,“這個都沒看過。”
小孩回了一下頭,消失在某扇臨街的門里。
秦山原背著包走過去,臨街的人家和過去一樣,門挨門,門對門。他分不清那小孩進了哪個門。街面的寬度大概都沒怎么變,不過各家的門樓都翻新了、高大了,黑的黑,白的白,腳底下也換成了青石板路面。秦山原滿意地笑了,多少年前他就想象過這樣一種黑白潮濕和溫潤的生活。那個時候他騎著一輛破自行車經(jīng)過這條街,干涸的車轍總讓他膽戰(zhàn)心驚,擔(dān)心一不小心就被摔下來。摔傷人無所謂,摔壞了機器麻煩就大了。他摔過,不是在這個地方就是在其他哪個村子,胳膊肘上現(xiàn)存的一塊明亮的疤痕就是證據(jù)。那次機器倒沒出問題,他倒在地上,機器砸到一只倒霉的鵝身上,鵝死了,大隊部代他賠了主人三塊錢。
問題是沒有一個人。秦山原看著發(fā)亮的石板路,努力回想這些門樓后面都住著誰,一個都想不起來。頭腦真是不好使了,他想,一口氣在這里跑了四年呢,都他媽忘了。他響亮地吐了一口痰。雨就停了,傘上一點聲音沒有,然后身后的一扇門吱嘎打開了。他回過頭,看見一個老頭兒扛著鐵锨走出門樓。
“大爺,”秦山原收起傘,邁開步子就開始掏煙。“還認識我嗎?”老頭兒把煙舉在手里,歪著頭看。秦山原抱著雨傘做了—個沖鋒的姿勢,“噠噠嗒。”他說。
老頭兒眼睛變大,小心地說:“你是,秦放映員?”
秦山原咧開嘴大笑,說:“您老人家還認識我!”
老頭兒也跟著大笑,放下鐵锨就回頭推門,“快,進屋進屋!”然后對院子里喊,“三里,三里,水!”
老頭兒的兒子三十歲左右,端開水上來時,看著秦山原直發(fā)愣,老頭兒說:“秦放映員,秦老師!”
三里靦腆地笑了,說:“我說眼熟呢,秦老師!我那會兒整天跟在你車后跑?!?/p>
“不光你,”秦山原笑起來,“你們一幫小屁孩都跟著追,問放什么電影。哎呀,一晃你們也都老婆孩子一大堆了?!?/p>
進來三里的老婆,也熱情恭敬地叫秦老師。她是從下河嫁過來的,秦山原當年在周圍的村莊里輪流跑。她報了一串秦老師放過的電影,搞得秦山原更高興,笑聲一波高過一波。多少年了,他們還記得。
“村里都說呢,”老頭兒給秦山原點上煙,“秦老師是大知識分子,哪是我們海陵這小地方能留住的。你看看不是,一下子就去了省城?!?/p>
“沒辦法,上面要去,不能不去啊。”
“秦老師在那邊干什么?還放電影?”三里問。
“瞎說!”老頭兒白了兒子一眼,“秦老師什么人,還放電影!”
秦山原說:“在大學(xué)里教教書,閑了也寫幾本。都一樣,掙口飯吃嘛,呵呵。”
“那就是教授了!”三里說,“電視里天天說教授學(xué)問大,日子過得好?!薄斑€不是一回事,一天三頓飯?!贝箝T開了,三里的老婆領(lǐng)了一堆人擠進院子。很多人一起開始說話。他們說電影、放映員、秦老師,還有人對他本人是否真的來到這里表示懷疑。三里的老婆在院子里就說:
“秦老師,大伙兒都來看你了!”
秦山原立在門前,看見二十多號人聚在院子里,男男女女,老人孩子,如果不是咧開嘴害羞似的笑,就是好奇地看著他。他們靜下來,然后七嘴八舌地說:
“秦放映員。秦老師?!渡倭炙隆贰!赌险鞅睉?zhàn)》?!懂嬈ぁ贰!?/p>
老頭兒說:“他們都認識你,都看過你放過的電影。”
可是秦山原不認識他們,一個都不認識。在他們臉上他幾乎看不到一點十五年前的痕跡。他得意而又感激地掃過二十多張臉,還有人從門外繼續(xù)往院子里進。感覺很好,是那種受尊崇和擁戴的感覺,有點兒像在大學(xué)的課堂里,他們像年輕的學(xué)生一樣仰視他。當年他在海陵鎮(zhèn)的所有村子里大體也如此,他總能說出別人沒聽過的東西,國內(nèi)外的,天文地理的,他會說,一件舊事經(jīng)過他的嘴,也像重新發(fā)生過一遍一樣,他能替他們發(fā)現(xiàn)被忽略了多少年的細部和關(guān)節(jié)點。也就是說,他騎著一輛破載重車到處放電影時,很多人就已經(jīng)這么看著他,老人尊敬地叫他秦放映員,讓自己的孩子和孩子的孩子叫他秦老師。那
個時候秦山原也有不錯的感覺,黑漆漆的夜里,所有的人都散落在黑暗里,他掌控一臺他們弄不明白的機器,然后從他面前開始放出光明,一個個陌生的世界跳到一塊巨大的白帆布上。
十五年前他就常常產(chǎn)生錯覺,覺得那道光柱和一個個人物都是從他的身體里跑出去的。他覺得他是唯一知道的人,他給予他們,多少個花花綠綠的世界和美好的事情啊。為此他常常陶醉在放映機咔嗒咔嗒轉(zhuǎn)膠片的聲音里。
在一圈人之外,秦山原看到兩個四十多歲的女人分站在兩邊。她們沒笑,也沒說話,微微地晃動身體。四十多歲的身體早就變形了,胸不是胸,腰也不是腰,皺紋也謹慎地上了臉,但你能看出來她們還是好看過的,在一群鄉(xiāng)村女人里,如果認真仔細地看,也能把她們挑出來。她們皺著眉,臉有點兒紅。
一個說:“是你嗎?”
另一個幾乎同時說:“真是你?”
然后兩個人警惕地相互看看,都把眼光移到別處去。她們在對方臉上看見了自己。
秦山原說:“是啊,我是秦山原。”他在她們臉上什么都沒看見,除了年老和色衰,而這些和他沒有關(guān)系。也可能不是沒關(guān)系,他覺得某幾個心跳幅度大了點,但他不敢肯定。沒法肯定,最短也十五年了。所以他對她們和其他人一起說:“謝謝鄉(xiāng)親們還記著我。這些年一直想回來看看,今天這事,明天那事,忙忙操操就給耽擱掉了。謝謝你們來看我!”
最后一句是對她們倆說的,也可能人群里還有,只是沒像她們那樣單獨站出來。然后老村長來了,秦山原還是認識的,每次他來扎下放電影,村長都陪他吃晚飯。他們握手,寒暄,說再見太晚。老村長說,幸虧去年大病不死,要不今天就吃不上十幾年前的那些飯了。他對那老頭兒招手,“老方,還記著當年吃的啥飯么?今晚咱原樣再來一頓!”
“做夢也記著哪,”老頭兒說,“這就去,就怕秦老師已經(jīng)看不上我的手藝了。”
秦山原這才想起這老頭兒就是老方,當年大隊部里的廚子,四年里吃了不知道多少頓他做的飯菜。好像那時候老方不太愛露面,總是提前就把一桌酒菜擺放好了。
天放晴了,但是已經(jīng)黃昏,院子里暗下來。秦山原去找剛才的那兩個女人,不見了,他在人群里迅速地看一遍,也沒發(fā)現(xiàn)。她們什么時候突然消失了。
3
晚飯盛大。菜之外,人多,熱情,所有人都向他敬酒。村子里頭頭腦腦的官都到了。還有一個白皙豐滿的婦女主任,酒風(fēng)潑辣,她向他敬酒,說:“秦老師,喝!”
秦山原說:“喝!”連著兩杯,頭開始有點兒轉(zhuǎn)。微醺時想,當年有這么好的女人嗎?
老方寶刀不老,菜做得還是那么好,秦山原記得那會兒最愿去的村子就是扎下,老方的菜是原因之一。他們一邊喝酒一邊“想當年”。他們說起秦山原當年滿腹才情,如何給大隊部和糧食加工廠撰寫春聯(lián),如何給新婚的慶典上即興朗誦祝辭,如何喝了一斤糧食白酒然后用禿毛筆寫下“扎下”的界碑,如何在領(lǐng)導(dǎo)面前據(jù)理力爭給扎下送來了鄉(xiāng)親們都愛看的電影,以及如何幫著老村長寫了一份小邊的鑒定。這最后一件事在扎下已經(jīng)流傳成一個段子,這段子使得秦山原在從沒見過他的扎下人耳朵里也不陌生。
有個叫小邊的小伙子要去鎮(zhèn)上的扎花廠做臨時工,扎花廠要村委會出一份小邊的品行鑒定。老村長為難了。能出去當然好,小邊人也不錯,就是手腳有點兒不干凈,偷過幾只雞,摸過幾只狗,不算大問題,但在鑒定里不表現(xiàn)出來又不合適,那是要蓋公章的。老村長就請教秦放映員。秦山原說這簡單,就寫:“該同志手腳靈活。”搞不清是夸還是罵。老村長大喜,就這么寫了。小邊在扎花廠干了半年,被開除了,他沒事喜歡順手牽羊捎點兒東西。廠領(lǐng)導(dǎo)很不高興,抱怨老村長舉人不當。老村長說,我們可是一點兒沒隱瞞,不是說了么,“該同志手腳靈活”。廠領(lǐng)導(dǎo)哭笑不得。
這段子再說出來,依然博了個滿堂彩。秦山原想,當年還真有兩把刷子啊。
前村長孫伯讓最后一個敬酒。孫伯讓舉著酒杯說:“秦老師,聽過孫伯讓的名字么?”
秦山原搖搖頭,說:“不好意思?!?/p>
“秦老師貴人多忘事。”孫伯讓說,“我?guī)湍憧催^放映機。那年我二十六?!?/p>
秦山原笑笑說:“謝謝伯讓兄。那時候我喜歡熬夜看書,放電影時常犯困,所以總勞兄弟們幫忙。謝謝啦?!?/p>
“別謝,秦老師。我跟秦老師學(xué)了不少東西,電影都會放了?!?/p>
大家都有了興趣,伯讓竟會放電影,頭一回聽說,真的假的啊。
孫伯讓說:“會放也只放給秦老師看。秦老師,我敬你!”
秦山原又喝了兩杯。
從飯桌旁站起來時,秦山原兩腳底開始發(fā)飄。喝大了。很多人都喝大了。婦女主任跟秦山原握手告別,無比遺憾地說:“可惜沒機會再看秦老師放的電影了?!?/p>
“露天電影還有嗎?”
“早沒了。有錢的在家看影碟機,窮點兒的就看電視?!?/p>
然后大家又感嘆一番露天電影的消失才各自散去。按照飯桌上的商定,秦山原今晚到孫伯讓家住。大家都希望秦山原住到自己家,孫伯讓說,誰都別和他爭,他跟秦老師學(xué)會了放電影,算半個學(xué)生,家里也寬敞,就一個人,到處都是地方。
秦山原說:“你家人不在?”
周圍一下子靜下來。孫伯讓倒是笑了,說:“老婆跟個放電影的跑了,十幾年了。”
秦山原看看別人,好在不是所有人都盯著自己。
“跟秦老師沒關(guān)系,”孫伯讓說,“你之后的放映員,姓丁,那狗日的?!?/p>
秦山原松了口氣,哦。
4
出了老方家的門,從黑暗里冒出一個更黑的小影子,嚇秦山原一跳。
小黑影說:“我爸叫顧大年?!?/p>
孫伯讓揪了一把小黑影的耳朵,“回家睡覺去?!?/p>
“我想看露天電影?!毙『谟坝终f。
秦山原聽出他就是下午見到的那小孩,故意問他:“你是誰?”
“我叫臭蛋。我爸叫顧大年。”
“兒子,回家睡覺去!”孫伯讓又要揪他耳朵。
秦山原說:“你兒子?”
“干兒子。大年你一定也不記得了,當年也幫你看過放映機。”
秦山原又說,哦。
臭蛋不回家,一直跟著他們,孫伯讓怎么趕他都不走。孫伯讓說,那好,過來背包。臭蛋就背起秦山原的旅行包,像條不吭聲的小尾巴。路而油亮亮地黑。孫伯讓建議到處看看,秦山原說好,這一趟來海陵就為了到戰(zhàn)斗過的地方懷懷舊。
他們經(jīng)過當年的大隊部和放電影的小廣場,都成了遺址,遺址上是新的房屋、街道和白楊樹。孫伯讓指著一家窗戶里瀉在地上的一塊燈光說,這兒是放映機的位置?!澳阕谝巫由?,”孫伯讓比劃著,“光從這里出來?!鼻厣皆拖肫鹉菚r候整個扎下都圍在他身邊,那些鮮嫩美好的女人也湊過來,他聞到她們身上溫暖的香味,她們一次次把眼光從銀幕移到他身上,他看見她們的眼睛里閃閃發(fā)亮。他知道她們想和他說話,或者干點兒別的。有時候他也會向其中一個招招手,動作很小她也能看得見,然后他們前后腳離開電影場。
“你困了我就幫你守著放映機,”孫伯讓說,“有
時候也會是大年、文化和江東他們。如果你一個晚上都不在,我們就幫你換片子。我就是那時候?qū)W會的放電影?!?/p>
“是么?”秦山原怎么也想不起當時那些女人的樣子。她們變得相當抽象,只是新鮮、羞怯、緊張、虔誠、熱烈、豐滿、光滑和彈性等一系列形容詞。他把她們帶到一個個沒人的地方,四年里的大部分時間他是在這些形容詞里度過的。那么美妙的好日子怎么就忘了細節(jié)呢?“年輕時就缺覺,安靜下來三分鐘就瞌睡。多虧兄弟們了。”
孫伯讓說:“再走走?!?/p>
他們經(jīng)過一塊平地,孫伯讓說:“秦老師,有印象么?當年這兒是片小樹林,有槐樹、楊樹還有合歡樹?!?/p>
秦山原搖搖頭。
當然他記得,他經(jīng)常把她們帶到林子里,到了夏天,亂作一團的時候他還會騰出一只手抓爬到樹上的知了猴。那個總喜歡在合歡樹底下的女人叫什么來著?好像不是很瘦。也可能挺瘦。
他們在一大塊黑影前停下,旁邊人家的燈光映照到那里,才看見是堵半截的土墻,高不足一米?!扒乩蠋熢谀菚?,這墻該有兩米多高吧?”孫伯讓說,“多少年了,男男女女就喜歡到這里干壞事,把墻磨蹭得越來越矮?,F(xiàn)在藏兩個人就不太保險了。”
秦山原說:“這里還有堵斷墻?一點兒印象都沒了。”
“到夏天就長拉拉秧,”孫伯讓指著墻上垂下來的一條條細藤和葉子,“就那樣。拉拉秧你應(yīng)該記得吧?!?/p>
秦山原實在無法再說不記得了。那個女人拼命地把他往墻上推,他就是靠著墻把事做完的。這一次他好多年來還經(jīng)常想起,當時后背被拉拉秧掛了一道道血綹子,做完了汗一濕才感到疼。秦山原說:“好像那時候到處生有這東西?!?/p>
“秦老師好記性。”孫伯讓笑笑說,“斷墻這里最多?!?/p>
扎下的夜晚安靜,冷不丁一個女人叫起來:“臭蛋!臭蛋!回家睡覺啦!”
孫伯讓說:“臭蛋,回去,你媽叫你睡覺了。”
臭蛋把旅行包移到懷里緊緊抱住,說:“不回!我要看露天電影!”
“看你娘的腿,”孫伯讓說,“哪來的露天電影!”
“他有!”臭蛋用下巴指指秦山原?!八麄兌颊f他有?!?/p>
秦山原覺得這小子有點兒意思,就逗他:“我要有,它在哪兒?”
臭蛋理直氣壯地說:“不知道!”
“別跟著瞎搗亂,臭蛋,”孫伯讓要接過他的包,“明天到干爸家看?!?/p>
臭蛋不松手,“我今晚就要看!”
他媽還在喊。孫伯讓火了,一把搶過包,“你要不回家,明天你也別想看!”
臭蛋慢慢松開包,一個勁兒地在褲子上擦手,半天終于磨磨蹭蹭回家了。秦山原看著臭蛋的小影子打了個哈欠。“回去吧,”他說。
5
孫伯讓家的一面白墻讓秦山原吃驚。毫無必要地又大又白。猜猜做什么用?孫伯讓問。秦山原說,銀幕。孫伯讓放聲大笑,到底是秦老師,整個扎下沒人往這上頭想,都說他頭腦壞了,涂一面空蕩蕩的白墻。孫伯讓順手拉上了窗簾,兩層,外面是紅的。里面黑色。
秦山原說:“你有放映機?”
孫伯讓沒說話,打開一個立柜的鎖,拉開門的時候秦山原看到一臺依然嶄新的老式放映機。孫伯讓把放映機抱出來,放好,裝上膠片,把臺燈的光擰到最小。咔嗒咔嗒聲響起,一個光圈打到白墻上。膠片開始轉(zhuǎn)動時,秦山原忍不住湊上去,十五年沒摸了,心癢手也癢。孫伯讓按住他的肩膀,說:
“坐下。他們都奇怪,為什么我村長也不干了,來整這玩意兒了。這東西多有意思啊?!?/p>
遞給秦山原一根煙。那電影秦山原沒看過,也沒聽過,翻譯過來的名字叫《夜歌》。電影放到一半,節(jié)奏慢下來。之前是一個女人紅杏出墻,接著是漫長的復(fù)仇,丈夫把情敵捆在床上,用盡方式折磨他的神經(jīng),不讓他休息,一個晝夜后,情敵瘋了。
“好玩兒嗎?”孫伯讓問,又遞給他一根煙。
“抽不動了,”秦山原說,“睡吧?!?/p>
孫伯讓堅持把火送到他嘴邊。煙點上了,孫伯讓開始重放《夜歌》?!傲中阈氵@名字聽說過嗎?”孫伯讓擺弄放映機時漫不經(jīng)心地問。
“沒聽過。”
“我老婆你認識吧?”孫伯讓把電影的聲音關(guān)掉,像在看一部默片。
“她不是跟姓丁的私奔了嗎?”秦山原站起來。“跟我沒關(guān)系?!?/p>
“有關(guān)系,”孫伯讓把他按到椅子上?!瓣P(guān)系相當大。記得我老婆不?”
秦山原又要站起來,他說不記得。孫伯讓嘿嘿笑了兩聲,突然從口袋里掏出一把刀,抵到他肋骨上,“最好別亂動?!睂O伯讓說,另一只手又摸出一根繩子。秦山原沒敢亂動。對方早就準備好了。孫伯讓又說,“我老婆可記得你?!?/p>
“我們真的沒關(guān)系,我也不知道誰姓丁?!?/p>
“可我老婆當初不是這么說的,她說你帶著她到過小樹林里,去過墻根底下和草垛里,有時看見路邊的一棵樹也要靠上去。她可是說你無數(shù)的好啊,世界上最好的男人了。你走了,她才和那個狗日的姓丁的好,她把他當成你,就卷了個小包跑了?!?/p>
“她是誣蔑!沒有的事!”秦山原激動得帶著椅子亂顫。
“是么?”孫伯讓若無其事地給了他一耳光,“我找了三年,才在一百里外的大秦鎮(zhèn)找到她。已經(jīng)是兩個孩子的娘,她不跟我回來,死活要跟放電影的過?!睂O伯讓一邊說一邊換片子,直接跳到了電影的后半段。那個倒霉的情敵直挺挺地躺在白墻上,張大嘴喊就是出不了聲。
秦山原的臉在電影的光亮里一點點變白。
“聽她口氣,你那本事還不小啊?!睂O伯讓揪著秦山原的一撮頭發(fā),“毛都白了,五十多了吧?”
“五十一?!?/p>
“是不是在城里也沒閑著?”孫伯讓把椅子搬到他身邊,點上煙,和秦山原并排看起電影?!拔依掀拍樕夏穷w痣,我讓她點掉,不干;你隨便一句,她就屁顛屁顛去弄掉了。那痣長左臉還是右臉你還記得不?”秦山原搖搖頭,“放開我!”孫伯讓把正抽的煙塞到他嘴里?!拔依掀拍菈K胎記在哪個屁股上你總該記得吧?”
秦山原還是不記得。他當時似乎并不詳細地區(qū)分女人,只從乳房和屁股的形狀上去判斷,他喜歡結(jié)實飽滿形如壽桃的乳房,次之是水泡梨,那些松松垮垮的大鴨梨他只碰一次,最多兩次。在晚上,他從不刻板地把臉蛋和乳房、屁股等同起來,他更在乎后面兩個,所以他想不起來。
“什么都不記得了?”
“真不記得了。”
孫伯讓笑起來,聲音像哭?!八f你對她有多好,就是去天上也不會忘了她,恨不能大白天都把她拴在褲腰帶上。這女人,簡直是個木瓜!她能說出你身上有多少個傷疤,哪一塊是為什么落下的。她甚至數(shù)過你臉上的痞子上一共有幾根毛。你記得她什么!”
秦山原覺得再不說點兒,他很可能會像電影里的那個倒霉蛋一樣,在這張椅子上瘋掉?!跋肫饋砹?,”他說,“她總愛咬住我的舌頭不放?!?/p>
“繼續(xù)說?!?/p>
“她喜歡站著?!?/p>
“還有呢?”
“她,”秦山原覺得繩子要嵌進手腕里去,“她喜歡在合歡樹底下?!?/p>
孫伯讓轉(zhuǎn)過臉來,毫無預(yù)兆地又給他一個耳光,
“她聞到合歡樹的味就過敏,渾身癢?!?/p>
“那就記錯了。到底你想讓我怎么樣?”秦山原覺得腦子不轉(zhuǎn)了,“我說不記得你又不相信?!?/p>
“我不敢信。她要死要活地鬧,姓丁的那樣她都跟,就因為是個放電影的。她根本就不知道,你連她半點兒印象都沒留下。我一直覺得自己當個男人挺可憐,老婆都跟別人跑了,沒想到她更可憐。你說她什么都送出去了,圖個什么?”
“女人嘛,不帶腦子你也沒辦法,值不得難過?!鼻厣皆脵C說,“老弟,給我松開,咱哥倆喝兩杯。女人嘛,喝兩杯就過去了?!?/p>
“你他媽的住嘴!”孫伯讓從椅子上跳下來。“十五年,我活生生等了十五年!那些人影一走到墻上,我就想,我不能讓你有好日子過。你憑什么?拍拍屁股把我們都甩掉了。我一直等著,我以為你不會來了,可你來了。好,來了好!”
“你想干什么?”
“就這樣?!睂O伯讓指指白墻上的人影。
秦山原明白那個倒霉蛋的厄運馬上就要降臨了,他開始后悔看到界碑,繼而后悔躲到草垛后撒尿。撒什么尿啊。哪壺不開提哪壺,他陡然發(fā)覺膀胱已經(jīng)脹了。他對孫伯讓說:
“能不能讓我小個便?”
“小個便?撒尿啊,你先憋著吧?!?/p>
“這不行啊老弟,前列腺跟不上。”
“秦老師,這是報應(yīng)。跟不上就隨便撒吧?!?/p>
“這玩意兒更不行啊,當人面要能撒出來,我就不來你們扎下了?!?/p>
孫伯讓看看他,他就把進村前后說了一遍,希望孫伯讓能同情一下。一泡尿能改變世界觀,一定也會要人命。
“那正好,我就不用像電影里那樣親自動手了。不讓你睡覺就行,開始憋吧?!?/p>
秦山原快哭了,他越發(fā)覺得那地方像氣泡一樣脹起來,然后開始疼?!艾F(xiàn)在幾點了?”他問。
“幾點跟你沒關(guān)系,你只要清醒就行?!?/p>
孫伯讓踢了一下椅腿,秦山原兩腿之間疼得一抽,再輕微的動靜都是地震。他聽到一聲雞叫,接著兩聲、三聲,好多只雞都叫了一聲。應(yīng)該凌晨兩點左右。
“再不放開我就喊人了!”秦山原說。
“喊吧,”孫伯讓把刀在手心里蹭來蹭去,“電影你白看了?!?/p>
秦山原立馬住嘴了。電影里的倒霉蛋剛開始喊,一把刀就從他大腿皮下三厘米處經(jīng)過。如果最后不瘋掉,他可能會堅持只在自己的喉嚨里喊叫和祈禱。
“可我真要小便。”秦山原的腦門兒上開始冒汗。這正是孫伯讓現(xiàn)在需要的,好吧,怕尿褲子我就幫你脫?!扒f別,再等等?!鼻厣皆X得自己做不來。那就繼續(xù)忍。
孫伯讓再一次放映《夜歌》,他喜歡聽膠片轉(zhuǎn)動時的咔嗒咔嗒聲。他示意秦山原再看一遍。他要陪著秦山原清醒。他看到秦老師坐在椅子上一直哆嗦,打擺子,椅腿咯噔咯噔敲著地面。秦山原很快大汗淋漓。“放開我,”他說,“我要小便。”
“隨便小?!睂O伯讓去了一趟廁所,回來興致勃勃地看著秦山原繼續(xù)流汗。秦山原的聲音越來越小,大一點兒就疼一下,他覺得從原始社會進化到社會主義初級階段所花的時間也比現(xiàn)在快。時間讓他痛不欲生。
又有一批雞開始打鳴。孫伯讓有點兒犯困,找了一瓶酒,吃熟肉抹辣椒醬,咝咝啦啦也是一頭的汗。秦山原不抖了,像雕塑一樣瞪大眼,唯一活動的就是眼里的東西,一滴一滴往下掉,想一下“眼淚”這兩個字也會加劇膀胱的脹痛。他慢慢閉上眼,讓自己飄起來,一點兒不費力氣地隨風(fēng)飄蕩。他看見自己穿過像幻景一樣透明的十五年,然后是黑色的、灰色的、白色的海陵鎮(zhèn)。一輛永久牌載重自行車大撒把,他馱著電影和放映機來到扎下,雪白的帆布銀幕拉起來,女人如香氣從四面八方飄飛而至。她們有美好的乳房和屁股,她們喜歡跟他摸黑走進小樹林,或者土墻下,路邊上大樹旁也行。他看見一個赤裸的女人窈窕地側(cè)身對他,他知道她臉上某個地方必有一顆痣,某一邊的屁股上必生有胎記,但在他的位置都看不見,而她不回頭也不轉(zhuǎn)身。她為什么不讓他認出來?風(fēng)一吹他就走。
孫伯讓喝了半瓶五十六度白酒,吃飽了肉,打完嗝,對自己說不能睡不能睡,還是睡著了。閉上眼之前,電影還在放,他對秦山原的坐姿很不滿意。
6
好像有人敲院門,孫伯讓好像也清醒了兩秒鐘,接著又睡了。再次醒來是因為聽到咕咚一聲,他撐著椅背爬起來去開門,一個小人倒進來,趕緊扶住,是臭蛋。臭蛋站著睡著了,那咕咚一聲就是腦袋碰到門上。他天不亮過來敲孫伯讓的門樓,沒人理,就爬墻翻進院子,站在門口睡著了。孫伯讓拍拍臭蛋的臉,天早已大亮,太陽從扎下東邊升起來。
臭蛋說:“我要看露天電影!”
孫伯讓說:“好,干兒子,咱們看露天電影?!?/p>
他把臭蛋領(lǐng)進屋里。電影早就停了,孫伯讓重新開始放映,放映機咔嗒咔嗒響,白墻上就是不出人影。臭蛋說:“看不見!”跑過去拉開窗簾,陽光像水一樣漫進屋里,白墻上剛出現(xiàn)的人影又不見了。臭蛋說:“電影在哪?露天電影在哪兒?”然后他看見了歪頭坐在椅子上的秦山原。秦山原閉著眼一聲不吭,腰桿直直地被捆在椅背上。臭蛋說:“露天電影在哪兒?”秦山原不回答,臭蛋就用腳去碰他的腳,這時候臭蛋看見秦山原的腳底下汪著一攤水,還有水斷斷續(xù)續(xù)順著秦山原的褲腳往下滴。臭蛋看看秦山原,又看看孫伯讓,突然大喊一聲:
“他尿褲子啦!”
[作者簡介]徐則臣,男,1978年生,江蘇東海人,北京大學(xué)中文系碩士畢業(yè)。在《人民文學(xué)》、《收獲》、《當代》、《鐘山》、《大家》等刊物發(fā)表作品,著有長篇小說《午夜之門》、小說集《鴨子是怎樣飛上天的》(入選“21世紀文學(xué)之星”叢書2005年卷)。曾獲第四屆春天文學(xué)獎?,F(xiàn)為《人民文學(xué)》雜志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