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出來啦?敦煌張開嘴想大喊一聲,一個旋風(fēng)在他面前升起來,細(xì)密的沙塵沖進(jìn)他的鼻子?眼睛和嘴,只好先打噴嚏,然后揉眼睛?小鐵門在他身后咣關(guān)上了?他把嘴里的沙土吐出來,旋風(fēng)已經(jīng)跑遠(yuǎn)了?他歪著腦袋看天,迷迷蒙蒙一片黃塵,太陽在塵土后面,溫潤平和,只是有點糙,像一塊打磨過的毛玻璃?陽光一點都不刺眼,敦煌還是流了淚,怎么說也是陽光?又有股旋風(fēng)傾斜著向他走過來,敦煌閃身避開了?這就是沙塵暴?他在里面就聽說了?這幾天他們除了說他要出去的事,就是沙塵暴?敦煌在里面也看見沙塵揚起來,看見窗戶上和臺階上落了一層黃粉,但那地方畢竟小,弄不出多大動靜?他真想回去對那一群老菜幫子說,要知道什么是沙塵暴,那還得到廣闊的天地里來?

眼前是一大片野地,幾棵樹上露出新芽,地上的青草還看不見?都被土埋上了,敦煌想,用腳踢一下門旁的枯草,伸著頭看,還是一根青草也找不到?三個月了,媽媽的,一根青草也長不出來?他覺得風(fēng)吹到身上有點冷,就從包里找出夾克穿上,然后背上包,大喊一聲:

“我出來啦!”

敦煌走了二十分鐘,在路邊攔了一輛小貨車?車到西四環(huán)邊上停下,敦煌下了車,覺得這地方好像來過?他就向南走,再向右拐,果然看見了那家小雜貨店?敦煌稍稍安了一點心,他一直擔(dān)心一轉(zhuǎn)身北京就變了?他買了兩包中南海煙,問售貨小姐還認(rèn)識他么,那女孩說有點面熟?他說,我在你們家買過四包煙呢?出門的時候,他聽見女孩吐完瓜子殼后嘀咕了一句:神經(jīng)病!

敦煌沒回頭,長這么丑,我就不跟你計較了?沿著馬路向前走,他知道自己一定像個找不到工作的愣頭青,干脆搖晃著背包大搖大擺地反道走?走反道不犯法?走得很慢,慢慢品嘗中南海?在里面跟在家一樣,難得抽上這東西?第一次他把兩條中南海帶回家,他爸高興壞了,一來客人就散,莊嚴(yán)地介紹,中南海,國家領(lǐng)導(dǎo)人待的地方,他們都抽這個?其實敦煌只經(jīng)過中南海門前一次,為了趕去看升旗?凌晨四點就爬起來,被保定罵了一頓,保定說,升旗哪天不能看,非趕個大霧天?那天大霧,他們上午要去交貨,但敦煌就是忍不住了要去看?那會兒他剛來北京,跟著保定混,夢里除了數(shù)不完的錢,就是迎風(fēng)飄揚的國旗,他能聽見儀仗隊咔喳咔喳的腳步聲整齊劃一地經(jīng)過他的夢境?他騎著輛破自行車一路狂奔,經(jīng)過一處朦朧閃亮的大門,好像還看見了幾個當(dāng)兵的站在那里,沒當(dāng)回事?回來后跟保定說,才知道那就是中南海,后悔沒停下來看看?后來他一直想再去仔細(xì)看看,總不能成行?就像保定說的,哪天不能看啊,所以就哪天也沒能看成?直到現(xiàn)在?

敦煌也不知道要去哪里,沒地方可去?一窩都進(jìn)去了,保定,大嘴,新安,還有瘸了一條腿的三萬,熟悉的差不多一個不剩?而且現(xiàn)在手頭只有五十塊錢,還得減去剛才買煙花掉的九塊六?太陽在砂紙一樣的天空里直往下墜,就在這條街的盡頭,越來越像一個大磨盤壓在北京的后背上?敦煌在煙離嘴的時候吹口哨,就當(dāng)壯膽,又死不了人?當(dāng)初來北京,跟來接他的保定走岔了,在立交橋底下抱著柱子還不是睡了一夜?先熬過今晚再說?

一抬頭,前面是海淀橋?敦煌停下了,看著一輛加長的公交車沖過橋底下的紅燈?其實不想來這里,就是在海淀橋旁邊被抓到的?他和保定從太平洋數(shù)碼城一口氣跑過來,還是沒逃掉?東西還在身上呢?早知道逃不掉就把貨扔了,他跟保定說,沒關(guān)系,那兩個警察胖得都掛不住褲腰帶了?沒想到跑起來還挺溜?他們的車堵在跟前,再扔已經(jīng)晚了?這是三個月前的事?那時候天還冷,風(fēng)在耳邊嗚嗚地叫?現(xiàn)在,他出來了,保定還在里面?不知道保定被警察踹傷的左手好了沒有?

敦煌拐彎上了一條路,再拐,風(fēng)從地面上卷起沙塵,他躲到一棟樓底下,天就暗下來?他拍打著衣服上的塵土,一個背包的女孩走過來說:“先生,要碟嗎?”從包里抽出一疊光盤,“什么都有,好萊塢的?日本的?韓國的,流行的國產(chǎn)大片?還有經(jīng)典的老片子,奧斯卡獲獎影片?都有?”

在昏暗的光線下,敦煌看到碟片的彩色包裝紙上有點說不清的曖昧?那女孩的臉被風(fēng)吹干了,但不難看,她好像還有點冷,偶爾哆嗦一下像要哭出來?敦煌判斷不出她的年齡,也許二十四五,也許二十七八,不會超過三十?三十歲的女人賣碟不是這樣,她們通常抱著孩子,神秘兮兮地說,大哥,要盤嗎?啥樣的都有,毛片要么,高清晰度的?然后就要從后腰里摸出光盤來?

“便宜了,六塊錢一張賣給你?”女孩說?敦煌把包放到臺階上,想坐下來歇歇?女孩以為他決定挑了,也蹲下來,在一張報紙上一溜擺開碟片?“都是好的,質(zhì)量絕對沒問題?”

敦煌覺得再不買自己都過意不去了,就說:“好,隨便來一張?”

女孩停下來,“你要實在不想買就算了?”

“誰說我不想買?”他讓自己笑出聲來,“買,兩張!算了,三張!”他擔(dān)心女孩懷疑,就借著樓上落下的燈光挑起來?《偷自行車的人》?《天堂電影院》?《收信人不明》?

“行家啊,”女孩聲音里多了驚喜,“這些都是經(jīng)典的好片子?”

敦煌說,不懂,瞎看看?他真的不懂,《偷自行車的人》看過;《天堂電影院》是在公交車上聽兩個大學(xué)生說的;挑《收信人不明》僅僅是因為名字別扭,他覺得應(yīng)該是《收信人下落不明》才對?買完碟,他在臺階上坐下來,對面的樓前亮起霓虹燈?他掏出一根煙,點上,對著霓虹燈吐出一口煙霧?女孩收拾好碟片,站起來問他走不走?

“你先走,我歇會兒?”敦煌覺得沒必要跟一個陌生人說其實自己沒地方可去?

女孩和他再見,走幾步又回來,在他旁邊的臺階上坐下?敦煌下意識地向外挪了挪屁股?

“還有么?”女孩說的是煙?

敦煌看看她,把煙盒和打火機(jī)遞過去?他聽見女孩說,中南海的口感其實挺好的?敦煌和很多人打過交道,但那都是交易,沖著錢去,所以女孩的舉動讓他心里突然沒了底?恐慌只持續(xù)了幾秒鐘,他想,都這樣了,光腳的還怕穿鞋的,進(jìn)都進(jìn)去過了?整個人放松下來,主動問她:“生意還好?”

“就那么回事,天不好?”她指的是沙塵暴?閑人都關(guān)家里了,而買碟的大多都是閑人?

敦煌深有體會,他那行多少也有點靠天吃飯?刮風(fēng)下雨像個亂世,誰還有那個心思?

女孩對煙不陌生,煙圈吐得比他好?兩個人就這么坐著,看著天越來越黑?行人越來越少?旁邊一個小書店里有人在說,關(guān)了吧,飛沙走石的,誰還買書?然后就是卷簾門哐的一聲被活生生地拽下來蹾到地上?飛沙走石,夸張了?敦煌盡量不去看那女孩,他不知怎么跟她說話,不習(xí)慣,和一個從沒見過的姑娘不三不四地干坐著,這成什么事了?他想離開?

“你是干什么的?”女孩突然說話?

“你覺得呢?”

“學(xué)生?說不好?”

“什么也不干?無家可歸的?”敦煌發(fā)現(xiàn)說真話簡直像撒謊一樣輕松?

“不信,”女孩說,站起來,“不過無家可歸也好,一起去喝兩杯?”

敦煌在心里笑了,終于露餡了,就知道你還兼了別的職?他沒嫖過,但保定和瘸腿三萬嫖過,女人那一套他多少知道一點?只是這樣的女孩也干這個,他揪了一下心,然后說服了自己,報紙上說,現(xiàn)在干這行的姑娘相當(dāng)比重的都是大學(xué)生?大學(xué)生,多好的名字?敦煌又想起那些抱孩子鬼鬼祟祟賣光盤的女人?“還是我請你吧?”敦煌做出一副慷慨來,死豬不怕開水燙,無所謂了?

2

他們?nèi)ジ浇摹肮爬洗蟆被疱伒?女孩說,得熱乎一下,都凍透了?敦煌附和,他沒想到沙塵暴一到,又把北京從春天刮回去了?從外面看,火鍋店的玻璃上霧氣沉重,里面鬼影憧憧?人叫那個多,半個北京好像都擠進(jìn)來了,無數(shù)的啤酒杯被舉過頭頂,酒味?火鍋味和說話聲跟著熱氣往上浮?如此親切的溫暖敦煌至少三個月沒有感受到了,心頭一熱,差點把眼淚弄下來?

女孩靠墻,敦煌背后是鬧哄哄的食客?鴛鴦火鍋?三瓶燕京啤酒?敦煌注意到女孩點了兩份冬瓜和平菇?女孩喝酒爽快,但沒有她表現(xiàn)出來的那樣能喝?喝酒敦煌有經(jīng)驗,這是他唯一過硬的特長,保定以為自己酒量不錯,但半斤二鍋頭下去就不知道敦煌到底能喝多少了?在女孩面前敦煌很謙虛,說自己酒量不行,一瓶下去就說胡話?

“說吧,我聽?”女孩大大咧咧地捋起袖子?她沒發(fā)現(xiàn)敦煌喝酒幾乎沒有下咽的動作,而是直著流進(jìn)去的,“就喝到說胡話為止?”

接下來兩人半杯半杯地碰?熱氣騰騰的火鍋讓人覺得他們倆是一對親人?敦煌三個月沒見過如此豐盛的誘惑,兩眼放光,大筷頭往嘴里塞涮羊肉?女孩臉色也紅潤多了,看起來年齡比在風(fēng)里要小?還是挺好看的?鼻梁上長著兩個小雀斑?誰的手機(jī)響了,女孩趕緊到包里找,等她拿出來,旁邊的一個男人已經(jīng)開始說話了?她的失望顯而易見?她把手機(jī)在手心里轉(zhuǎn)幾圈,放在面前的桌子上,問敦煌叫什么?

“敦煌?”

“聽起來很有學(xué)問啊,真的假的?”

“當(dāng)然真的,我爸取的?他基本上等于文盲?歪打正著?聽我媽說,我剛生下來那兩天,他愁壞了,找不到好名字,都憋成便秘了?沒辦法,從鄰居家抱來一堆報紙,翻了一天也定不下來,最后在《人民日報》第一版上看到‘敦煌兩個大黑字,就是我了?”

“你爸真是,早該取好了名字等你出生?”女孩空洞地笑起來,瞟了一眼手機(jī),“我叫曠夏?空曠的曠,夏天的夏?好聽么?”

“好聽?比敦煌強(qiáng)多了,我老覺得自己是塊黃土夯出來的大石頭?”

女孩笑得有點內(nèi)容了,說曠是父親的姓,夏是母親的姓?敦煌不覺得這名字有多好,父姓加母姓,滿世界的人都這樣取名字?但他還是說,好?他得讓她高興?所以接著就夸賣碟好,說自己剛到北京時也想賣碟,苦于找不到頭緒,遺憾至今?

“那你現(xiàn)在干嗎?”曠夏問?

“瞎混?這干兩天,那干兩天,北京這么大,總餓不死人?”

“回老家去啊?北京就這么好?”

“也不是好不好的問題?混唄,哪里黃土不埋人?”

曠夏又轉(zhuǎn)她的手機(jī),臉色沉靜下來?“要不是賣碟,我早回老家了?北京風(fēng)大?”

“那倒是,好在吹不死人?”

誰的手機(jī)又響了,曠夏把手機(jī)重新拿起來?還是跟她沒關(guān)系?敦煌覺得她有事,心想算了,見好就收吧?就說,要不就吃到這里,見到她很高興,他請客?然后招手要買單?

“我來,我來?”曠夏爭著掏錢包,“說好我請的?”

敦煌做一個制止的動作,曠夏真就聽話地把錢包放下了?敦煌腦子嗡的一聲,你怎么就這么實在呢?他裝作到掛在椅背上的衣兜里找錢,感覺全身在兩秒鐘之內(nèi)起碼出了一斤的汗?只好冒險用一次保定教他的方法了?他在左口袋里摸索半天,眉頭皺起來,趕快又去右口袋里摸,立馬跳起來,驚惶失措地說:

“我錢包沒了!手機(jī)也沒了!”

“不會吧?你再找找?”曠夏也站起來?

敦煌又去摸口袋,干脆把衣服提起來,當(dāng)著曠夏和服務(wù)員的面將內(nèi)側(cè)的兩個口袋翻出來,當(dāng)然空空如也?“一定是被偷了!”他說,“我進(jìn)來的時候還在?”然后對服務(wù)員說,“你們店里有小偷!”服務(wù)員是個十八九歲的小姑娘,嚇得直往后退,好像害怕小偷附了她的身,連連擺手,說:“沒有,沒有啊?”她驚恐的樣子讓敦煌有點不忍,但戲開始了就得演下去?

周圍的客人筷子停在半空,扭過頭來看,熱情洋溢地看著丟了錢包和手機(jī)的敦煌,又稍稍后仰身子,以便證明自己的清白?舞臺越搭越大了,敦煌硬著頭皮也得把獨角戲唱下去?

“你沒記錯?沒放包里?”曠夏說?

“不可能錯?錢包里有六百塊錢,好像不止,記不清了?還有一張建行的卡?身份證?一張五十塊錢的手機(jī)充值卡,都丟了!錢無所謂,關(guān)鍵是身份證,補(bǔ)辦一個太麻煩了?我那手機(jī)才買了不到一個月,一千多塊錢哪?”

他竭力把自己弄成一個嘮嘮叨叨的祥林嫂,所有顧客都往這邊看?小服務(wù)員果然怕了,趕快去找領(lǐng)班?等領(lǐng)班過來,曠夏發(fā)現(xiàn)了一個問題,服務(wù)員竟然沒用衣服罩罩住敦煌的上衣?如果罩了,錢包和手機(jī)就不可能被偷?部分責(zé)任在火鍋店?衣服罩的確沒罩,反而是敦煌的上衣套在衣服罩上?領(lǐng)班沒承認(rèn)是店員失職,氣短是有了一點,解釋說,店門上已經(jīng)寫明,顧客的錢財自己保管好,丟失本店概不負(fù)責(zé)?敦煌和曠夏不答應(yīng)了,如果罩了還丟,當(dāng)然不會連累飯店,問題是現(xiàn)在沒罩啊,誰知道是否有意不罩?意思很明白了?

“對您丟失財物我們十分抱歉,”領(lǐng)班最后扛不住了,“要不給你們打個八折,這事就到這里?再送兩瓶免費的壓驚啤酒,怎么樣?”

曠夏說好吧?敦煌不答應(yīng),至少五瓶!

領(lǐng)班說:“先生,我只有這么大的權(quán)限?”

敦煌說:“那好,讓你們經(jīng)理來?”

領(lǐng)班猶豫一下,走了?曠夏問敦煌手機(jī)號多少,撥一下看小偷還在不在店里?敦煌說了一個號,曠夏撥了,已關(guān)機(jī)?徹底沒戲,死心吧?敦煌心里說,早就死心了,那是三個月前的號,手機(jī)早不知道扔哪去了?過兩分鐘領(lǐng)班回來了,身后的服務(wù)員端著五瓶啤酒?敦煌讓打包給曠夏帶走,很不好意思到頭來讓她破費?曠夏說本來就該她請,看了看手機(jī),塞進(jìn)了包里?她讓服務(wù)員打開,現(xiàn)在就喝!敦煌想,喝就喝,誰怕誰,正好沒過癮?

現(xiàn)在才真正開始,曠夏喝得更爽快了,如同易水送別,酒杯碰得決絕悲壯?喝?喝?兩瓶下去她就只會說喝喝了,慢慢歪倒在桌子上?

“沒事吧你?”敦煌說?

“沒事,喝?喝?”曠夏嘴里像含了個魚丸子?然后突然就哭了,“我想回家,送我回家?”

敦煌說好,現(xiàn)在就送你回家,一邊把剩下的那瓶酒嘴對嘴喝完了?還好,曠夏基本上明白家在哪里,一說敦煌就知道了?三個月前,他對海淀這一帶和老北京一樣熟悉?她住芙蓉里西區(qū)一個一居室的房子,三樓,租的?敦煌把她弄上樓,開了門發(fā)現(xiàn)滿屋都是大大小小的白柳條筐子,一筐筐的碟片?筐上貼著紙簽,注明歐美?印度?韓國?日本?武俠,等等?他正打算找“三級”和“毛片”字樣,曠夏在床上閉著眼說:

“水?喝水?”

水瓶空的?敦煌讓她忍一忍,等把水燒開,曠夏睡著了,還打著小呼嚕?敦煌端著水杯在一把舊木椅子上坐下,等水涼下來?屋子里陳設(shè)簡陋,除了曠夏身底下的大雙人床,大家伙就一張桌子和一把椅子,桌子上是舊電視機(jī)和一臺八成新的影碟機(jī),此外就是碟片筐子?他東瞅瞅西看看,一杯水被自己喝完了?他想不出今晚余下的時間該怎么打發(fā),準(zhǔn)確地說,這一夜他該到哪里去安頓自己?聽著曠夏的小呼嚕,敦煌突然覺得自己挺可憐的,連個窩都沒有?他在北京兩年了,就混成這樣,靜下來想想,還真有點心酸?當(dāng)時把那半死不活的工作辭掉,滿以為到了北京就能過上好日子,現(xiàn)在連人都半死不活了?口袋里只有二十二塊四毛錢?他又倒了一杯,打算等她再要就端過去?

敦煌一筐筐找,沒找到毛片,連張名副其實的三級片也沒找到,只有“情色”片?看封面上的女人都露胳膊露腿的,那都是虛張聲勢,很可能整部片子里就露那么一下子?最后找到一部應(yīng)該會黃的碟,《色情片導(dǎo)演》,打開影碟機(jī)和電視,在靜音狀態(tài)下悄悄看起來?看了半截還沒有激動人心的場面,敦煌興味索然,坐在椅子上就睡著了?等他猛然醒來,碟片已經(jīng)放完了?

此刻凌晨兩點半?他把電視和影碟機(jī)關(guān)上,感到腰酸背疼和冷?曠夏蜷縮在床的另一邊像只貓,呼嚕聲沒了,被子跟著呼吸起伏?敦煌想,隨他去了,從背包里找出皺巴巴的呢子大衣,謹(jǐn)慎地躺倒在那張雙人床上,把身子蜷得像一條狗?大衣拉過頭頂,世界黑下來?他的夜終于來到了,他想撓撓下巴上的一個癢處,手伸到一半就睡著了?

3

醒來時敦煌先感覺到眼前有光,睜開眼嚇了一跳,眼前懸著另外兩只眼,還有一張精神飽滿的臉?接著清醒過來,那是曠夏,他睡在別人的床上,身上暖和和的,摸一把,一床蓬松柔軟的被子?敦煌尷尬地笑笑,欠起身想坐起來,曠夏用嘴制止了他,她把她的嘴放到敦煌的嘴上,敦煌就一點點向后倒,重新躺在了床上?

整個過程他們只說了一句話,曠夏說的,曠夏說:“踩著我的腳?”

當(dāng)時敦煌手腳忙亂?他看過不少毛片,在夢里也排練過很多次,但真刀真槍動起來,敦煌頭腦里一片空白,整個身體沉在黑暗里無法調(diào)遣?曠夏幫了他,一只手默默地指路,跟他說“踩著我的腳”?敦煌踩到了她的腳,就明白了前進(jìn)的方向和辦法,意識逐漸回到了大腦里?敦煌越來越清醒,片子上和夢里的經(jīng)驗轉(zhuǎn)變成現(xiàn)實?他看見曠夏眉毛像繩索擰在了一起,咬牙切齒的模樣比受難還痛苦?她毫無規(guī)律地抖成一團(tuán),但除了那句話她一聲沒吭?

敦煌從曠夏身上滾下來,身心一派澄明,無端地覺得天是高的云是白的風(fēng)是藍(lán)的,無端地認(rèn)為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蕙風(fēng)和暢,仿佛屋頂已經(jīng)不存在,沙塵暴也從來沒有光臨過北京?兩個人都不說話?床頭的雞眼鬧鐘嘀嗒嘀嗒獨自在走?

“我好看么?”過了很久,曠夏說?

“好看?”

又是沉默?

“你多大?”曠夏又問?

“二十五?”

“和我弟弟一樣大,”曠夏幽幽地說,“我二十八?”

敦煌突然覺得對不起身邊的這個女人,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其實,我是個,辦假證的?”

“哦,辦假證的?我賣盜版碟,算同行了?”

敦煌聽見她笑了兩聲?敦煌又說:“我剛出來,從,就那里?”

曠夏沒像他想象的那樣驚叫一聲,她只是重復(fù)了一下剛才的語氣詞,“哦?”然后說,“我叫夏小容?”敦煌很想扭頭看看她,還是克制住了?她繼續(xù)說:“曠夏是給我孩子取的名字?”敦煌突然覺得有點難受,仿佛有一條尖利的線從小腹往上躥,閃亮地開了他的膛?他說:“你結(jié)婚了?”

“沒有?我還沒孩子?男朋友姓曠,我叫夏小容?”

敦煌覺得不能再這樣漫無邊際地躺下去,起身開始穿衣服,速度很快,褲帶沒勒好就往衛(wèi)生間跑?他穿著褲子坐在馬桶上抽了一根煙,出來時從褲兜里掏出了所有的家當(dāng),二十二塊四毛錢?經(jīng)過客廳的小方桌時,把錢壓在了煙灰缸底下?放好錢,透過臥室和客廳之間的玻璃窗,他看見名叫夏小容的曠夏正側(cè)著臉看他?“我想喝杯水,”夏小容說?

敦煌倒了水端過去,說:“熱?”

夏小容從被子里伸出了光胳膊,握住他的手,“有女朋友了?”

敦煌莫名其妙地覺得受了傷害,“有!”他說,“在北京?”當(dāng)然他沒有,但他覺得應(yīng)該說有?說有的時候他想到了進(jìn)去時保定跟他提到的七寶,囑咐他出來了就去找七寶,照顧好她?對七寶敦煌一點都不熟,只見過一個背影?他去保定的屋里,看見一個年輕的女人從保定屋里出來,身材高挑,屁股挺好看?保定說,那就是七寶,也是做假證的?此外沒說?沒說他也就不去問?

“好看么?”夏小容繼續(xù)握著他手,說話的口氣像他媽?

“還行,看著能吃下飯?”

夏小容縮回了胳膊,咯咯地笑,身體帶著被子一顫一顫地抖?等身體和聲音平靜下來,她才說:“你站在客廳里的時候,很像我在老家的弟弟?他整天混日子,爸媽為他操碎了心?”然后又說,“有時間帶給姐看看?”

她一下就成姐姐了?敦煌說:“我也不知道她具體在哪?”

“只要在北京,總能找到?你不想知道我為什么請你喝酒?”

敦煌沒吭聲?

“我們吵架了?他說我這樣的女人沒意思,”夏小容繼續(xù)說,“老想著回家,想著生個小孩過日子,不如分手省心?”

“我也不理解?”

“不理解我?”敦煌沒說話?夏小容突然生氣了,“出去!男人都他媽一個德行!”

走就走?敦煌背上包剛出臥室門,又被叫回來?她聲音緩和一些,穿衣服的時候讓他背過臉?她只穿了上衣,坐在被窩里,遞給他一百塊錢?“我手頭就這一點了,”夏小容說,“你先應(yīng)應(yīng)急?”敦煌一聲不吭地接過錢,經(jīng)過客廳時把二十二塊四毛錢重新裝回口袋里?

這一天對敦煌來說,只有早上那一個鐘頭是好時光,整整一天他都在浮塵天氣里跑?風(fēng)小了,沙塵懸在半空上不去也下不來,大街上到處是戴著眼鏡?口罩和頭蒙紗巾的人?他背著包先去了西苑,三個月前他和保定住在這兒的兩間民房里?女房東裝作不認(rèn)識他,因為他們倆被抓后,她就把他們剩下來的行李能賣的賣,不能賣的就扔了,而且,他們的租期還有一個月才到期?敦煌火了,罵她見利忘義?房東就說好啊,你還有臉找上門來,警察過來搜查時我們的臉都給你丟光了!這是狡辯,當(dāng)初租房子時可不是這樣,他們干啥關(guān)她屁事,她只是把房子租給錢的?最讓敦煌氣憤的是,房東嘀咕一句,怎么這么快就出來了?她還希望我一輩子都耗在里面呢?他就讓房東退房租,兩間屋,八百?

“可我真的沒錢,”房東說,突然從口袋里摸出個手機(jī),喂喂起來,然后像列寧一樣抱著電話走來走去,邊走邊說,“啊?急救室?這么嚴(yán)重?好,好,我馬上到,馬上來!”放下電話臉像根苦瓜,“大兄弟,你看看,說來事就來事,我媽不行了,我得趕緊去醫(yī)院?實在沒錢,要不還你一百,我就這一百了?”她從口袋果然就掏出一張老人頭來,“就當(dāng)幫大姐了?”

敦煌一把奪過來,總比空手好?房東轉(zhuǎn)身就往胡同外跑,說是去醫(yī)院?敦煌看她倉皇跑動的大屁股,有點后悔拿了錢,卻突然不合時宜地想起房東說過,父母早就沒了?然后想起剛剛就沒聽到手機(jī)響,振動都沒有,這他媽的老女人!他追出胡同,房東的影子都沒看到?一氣就撿了一堆磚頭,一塊塊往房東的屋瓦上扔,瓦片嘩啦嘩啦地碎?扔一塊說一句,一百,兩百,三百?扔最后一塊時說:

“×你媽,七百?”

他又去找另外幾個辦假證的朋友?一個沒找到,不是搬走了就是被抓了?保定剛進(jìn)去時就說,遭人算計了,要不哪會都進(jìn)來?誰在算計,保定也說不好,京城里干這行的不少,各有自己的來路和地盤?敦煌還是死馬當(dāng)活馬醫(yī),他得找個落腳的事,還得干這行?一天下來一張認(rèn)識的臉沒碰到,那個只看過背影的七寶更不用說了,站他眼前也未必認(rèn)識?到了晚上九點半,敦煌只吃了兩個燒餅喝了一瓶水,在硅谷門前下了車,兩腳著地發(fā)現(xiàn)自己還是無路可走?他晃晃蕩蕩來到芙蓉里,夏小容的燈亮著?他說,來還錢?

夏小容看他一身塵土,像從建筑工地上剛回來?“這么快就發(fā)了?做小偷還是搶銀行?”

“造假幣了?”敦煌說,去翻背包口袋,摸一把沒有,再摸一把還是沒有?“我明明放在里面了,怎么會沒了?”

“算了,別演了?難道又被小偷偷了?”

敦煌的臉立刻掛不住了,憋得通紅,“昨晚你都知道了?”

“你當(dāng)我是傻子?撥你手機(jī)時就明白了,是空號?”

“對不起啊?”敦煌窘迫地說,繼續(xù)到包里找錢,發(fā)現(xiàn)背包口袋被劃了一道口子,真遇上小偷了?他沒有解釋,拿出夏小容給他的那張錢放到桌上,“謝謝?”拎起包就走?到了樓下,敦煌覺得累得不行,在臺階上坐下來點上根煙?聲控的門燈滅了,他坐在黑暗里有種被徹底遺棄的孤獨感?樓上幾乎每家燈都在亮,暖氣還沒停掉,他們不知道現(xiàn)在冷風(fēng)鉆進(jìn)褲腿里是什么滋味?他們在自己家里?他現(xiàn)在覺得夏小容其實也沒錯,不就想要一個自己的家么,有個老公,有個孩子,這有什么錯?一根煙沒抽完就覺得,那姓曠的狗日的應(yīng)該好好修理修理?

有腳步聲從樓梯上下來,敦煌站起來讓路,踩滅煙頭向小區(qū)外走?背后有人說:“上來吧?”他回過頭,看見夏小容穿著棉睡衣站在門燈底下,“就算被偷了,好了吧?”

“不是就算,就是被偷了?”

“好,就是?上來吧?”

敦煌跟著上了樓?夏小容說,你怎么跟我弟弟一樣倔?敦煌說,我哪里倔?夏小容說,倔就倔唄,你可別跟我弟弟一樣混?到了房間,夏小容進(jìn)廚房給他下了雞蛋面,敦煌就在外面說打碎房東家瓦片的事,聽得夏小容咯咯笑,說他比她弟弟還壞?吃完面,敦煌在熱水器下洗了個澡,換了一身干凈衣服出來,夏小容已經(jīng)關(guān)了電視躺到床上了?敦煌心虛地問:“那個,曠,沒來?”

夏小容冷冷地說:“不會來了?”

敦煌掀開夏小容的被子?開始的時候夏小容哭了,后來就不哭了,但還是不出聲?為了讓她隨便發(fā)出一點聲音,中間的時候敦煌氣喘吁吁地問:“賣毛片嗎?我怎么沒找著?”

夏小容艱難地說:“在床底下?”

4

第二天早上,敦煌醒來時聽見廚房里鍋碗在響?他想到此刻醒來的應(yīng)該是一個姓曠的家伙時,身上還是出了一些汗?她說他叫曠山?敦煌聽到這名字的第一感覺是,取名字的人跟他爸一樣懶惰和頭腦簡單,瞎貓逮著了死耗子,所以都還有點意思?夏小容從廚房里出來,敦煌又問,那個他,不會回來吧?

“怕了?”

“我怕個鳥,大不了再進(jìn)去?”

“那就別問?我不認(rèn)識這個人?”

吃完飯誰也沒有詢問對方今天的安排,然后一起出門?夏小容背一包碟,敦煌背著全部行李家當(dāng),在海淀體育館門前分手,除了“再見”一個字沒說?

敦煌又漫無邊際地跑了一天,一個熟人沒見到,還是兩個燒餅一瓶水熬到晚上,下了車直接去芙蓉里?夏小容開門時一副日常表情,接著就去廚房下面條,區(qū)別在于昨晚一個荷包蛋,今晚兩個?今天沙塵暴基本平息,敦煌簡單洗了洗,把腦袋鉆到床底下,果然看到兩筐碟,隨便抓出來兩張,封面上的裸體女人長相完全不同?

接下來三天,敦煌吃了六個燒餅喝了三瓶水,在公交車上浩浩蕩蕩地穿過七八趟北京城,跑過了三十多條巷子,終于絕望了?找不到組織,一點東山再起的苗頭都沒有?他背著大包回到芙蓉里,夏小容說:“回來了?明天咱別跑了?要是不覺得委屈,就跟我賣碟去?”

第二天,敦煌背起了碟包?上午在西苑,馬路邊上,找一個人多的超市門口攤開幾十張碟?夏小容對她的碟很熟,提起某一張,伸手就從眾多的碟里準(zhǔn)確地拎出來?若是誰找香港的槍戰(zhàn)?武俠類的,敦煌就能說上話,他整個中學(xué)和大學(xué)的課外時間都耗在簡陋的錄像廳里,因為無聊,成龍?周潤發(fā)?周星馳的片子他反反復(fù)復(fù)看?跟夏小容相比,他和顧客更談得來,瞎說,辦假證時練就的嘴皮子?

下午去了農(nóng)業(yè)大學(xué)門口?這地方敦煌也熟,辦假證的時候常來?學(xué)生甚至比社會上的人還需要假證,尤其找工作時,成群結(jié)隊地辦假成績單?榮譽(yù)證書,膽大的畢業(yè)證和學(xué)位證都要,?？埔究频淖C,本科的要碩士,碩士的要博士?當(dāng)然也有倒過來,為了逛公園景點半票,一把年紀(jì)的老博士也搞個本科的學(xué)生證?這幫學(xué)生買碟的熱情也高,用夏小容的話說,那是相當(dāng)專業(yè),都沖著藝術(shù)去,經(jīng)典的,越老越好賣?這是敦煌不太理解的,他一看黑白片頭就暈?玩不了這個票?

反正那一天敦煌跟顧客聊得口干舌燥,生意做得不錯?夏小容說,沒看出來啊?敦煌說,辦假證不就靠張嘴么,你得讓人家相信,假的也比真的好使?跟算命一樣?夏小容說,那好,聘你做我賣碟的秘書吧?敦煌說,沒問題,不就小蜜嘛,三陪都行?夏小容的臉一下子撂下來,敦煌知道過頭了,趕緊作小學(xué)生認(rèn)錯狀,心里卻開始犯嘀咕?不是三陪是什么,我陪你,當(dāng)然你也陪我?

總的來說,敦煌是個稱職的秘書,數(shù)錢?游說?當(dāng)托,兼做保鏢和跟班?最關(guān)鍵的,如果不是特殊情況,他能讓夏小容不高興的時候高興,高興的時候更開心?特殊情況主要和曠山有關(guān),一看到夏小容說話間走神了,敦煌就在周圍找是否有手拉手的情侶,或者抱孩子散步的一家三口?這樣好,敦煌想,跟我沒關(guān)系?但忍不住就想抽煙,吸了一口嗆得咳嗽,還跟自己說,就這樣好?

因為賣碟,敦煌開始大規(guī)模地看文藝片,得惡補(bǔ)?但常?？粗粗退^去,夢里開演的變成商業(yè)片,愛情?暴力?兇殺?恐怖,當(dāng)然還有相當(dāng)比重的色情?他不明白,為什么夏小容從來不賣床底下的毛片?夏小容說,那都是原來曠山賣的,她說不出口,也賣不出手?

敦煌說:“那有什么,勞動人民需要這個?”

“勞動人民需要?是你需要吧?”

“我需要,勞動人民也需要?我們要從群眾中來,到群眾中去?你看我們賣碟的大嫂做得多好,抱著孩子都不忘階級弟兄,見人就問,大哥,要盤么?刺激的!”

他的模仿把夏小容樂壞了,樂完了又氣,“好啊,在你眼里,我也就是一個大嫂,鬼頭鬼腦地抱個小孩?”

敦煌說:“錯,大嫂哪能跟你比,我們的夏小容同志年輕又漂亮,堅決只賣文藝片?”

“荷包蛋也堵不上你的嘴!刷碗去!”

敦煌就去刷碗,在水龍頭下就走神了,想毛片的事?這東西沒有通常的碟好賣,你不敢明目張膽拿出來,但價錢高,賣一個賺一個?手中沒糧,心里發(fā)慌,他現(xiàn)在太想賺錢了,不能這樣像個背包似的賴著別人過日子?來北京不是為了做包袱?他想起了還在里面的保定?

保定大他五歲,來北京五年了?個大,身板硬,天生就是做大哥的料?在家敦煌就知道辦假證這行一本萬利,動動嘴皮子,然后蹺著腿等人送錢?事實上也差不多,跟保定見習(xí)了半個月就把大概的程序摸清了?保定也只干最基礎(chǔ)的那道活兒,攬生意?見著東張西望的人就湊上去問,辦證嗎?啥都有,護(hù)照也沒問題?然后談價,交定金,再找人定做顧客想要的證件?證件加工是另外一套程序,保定他們不管,完全按勞分配,多勞多得?如果隔三差五就能逮到個冤大頭,那一年到頭等于不停過節(jié),好日子看得見摸得著?除了假冒之外,還有一點和賣碟相同,那就是需要充分掌握假證的相關(guān)知識,比如大學(xué)的文憑通常長啥樣,一般小區(qū)的停車證有哪幾種類型,個人檔案袋中主要有哪些材料,等等?你不僅要講道理,還要擺事實?事實代表經(jīng)驗?可信度和成功指數(shù)?這些難不倒敦煌,很快就了如指掌?最大的問題是應(yīng)付突發(fā)事件,主要是警察?遭遇警察時要清醒果斷地做出決定,沉著頑抗還是溜之大吉,是把假證堅決藏在懷里還是隨手扔掉,因為不同表現(xiàn)會導(dǎo)致不同程度的罪行?這需要足夠的經(jīng)驗?

敦煌的問題就出在這里?那天他跟保定去太平洋電腦城旁邊交貨,他攬的生意,證件也在他身上,一個碩士學(xué)位證?說好上午九點一刻碰頭,等到九點二十也沒看見客人,倒是看見突然沖過來的兩個警察?敦煌跟著保定就跑,經(jīng)過北大南門向海淀方向跑?逃跑的過程中保定問他,要不把假證扔了吧,人贓俱獲,麻煩就大了?敦煌對逃脫充滿信心,他的自信感染了保定,后面那兩個警察實在太胖了,幾乎要抱著肚子才能跑起來?他們沒法甩得很遠(yuǎn),但絕不會被抓住?他們從硅谷往南跑,希望過了橋往圖書城跑,那里人多門也多,找一個人不比找一只老鼠更容易?但他們的運氣實在糟糕,剛過海淀橋就看見一輛警車,四個警察擺在路邊?事大了,證必須扔掉,敦煌從未被圍追堵截過,假證拿手里不知道往哪扔,保定只好代勞,剛?cè)拥艟炀蛧^來了?他們看見是保定扔掉了假證?

警察問:“誰的?”

保定說:“我的?”

后來敦煌很多次為當(dāng)時的怯懦自責(zé),他的確是慌了?但在當(dāng)時,聊以自慰的是,他看見保定的右肩向上聳了兩下,那是他們早就約定的暗號,以便在和顧客洽談中統(tǒng)一口徑?意思是:聽我的?敦煌聽了,一直到三個月后從里面出來?而保定因為那個學(xué)位證,可能要去一個更遠(yuǎn)的地方待上不知多久?敦煌出來的時候,他還沒有判?

那天他和夏小容賣碟經(jīng)過海淀橋,想起保定?他決定掙錢把保定贖出來?保定是為了他進(jìn)去的,這兩年在北京,保定沒少為他操心?干他們這一行的都明白,能進(jìn)去就能出來,找到合適的人,打點也到位,就沒問題?尤其保定這樣還沒判的?敦煌就在心里念叨,錢哪?

晚上兩人躺在床上,一身的汗不想動,誰也不愿伸把手去關(guān)正在播放的情色電影?兩個人就在被窩里石頭剪刀布,敦煌輸了?他關(guān)了電視和影碟機(jī),食指插在光盤的眼里,打算裝進(jìn)袋子里又停住了?他說:“我想賣毛片?”

“你瘋了,被抓住要惹麻煩的?”

“我得掙錢,把保定弄出來?”敦煌裝好碟片躺下來,從側(cè)面抱住夏小容,“我?guī)湍阗u毛片,放著也是放著?你要是不好意思,”敦煌停頓一下,盯著夏小容的耳朵看,覺得自己有了勇氣,“我不跟著你,到別處賣?”

“這才是你真正想說的,是吧?”

“你別誤會,我只是想盡快賺點錢把保定弄出來,不是要算計你?”

“沒那意思,”夏小容翻個身,背對了敦煌,“我只是想,男人怎么都這樣,一心想著自己闖,單干,總要把女人扔一邊?”

“不是扔一邊,是怕你們受傷害,一邊玩多好?男人也不是神仙,哪能都顧上?”

過一會兒夏小容說:“隨便吧?到時候你再拿些其他碟,搭配著賣?本錢給我就行了?”

5

敦煌挑了三百塊錢的碟,全部賣完可以凈賺五百,要是毛片的價抬得上去,還不止這個數(shù)?敦煌立馬覺得整個人像剛從浴室里出來一樣,清爽開闊,天高云淡,好日子說來就來了?當(dāng)初第一次脫離保定去攬生意可不是這樣,那時候還有點慌,還有點害羞,還有點不知深淺,怎么說也是犯法的事?現(xiàn)在不一樣,混久了臉老了皮厚了耐折騰了,賣碟比起辦假證也不知要合法多少倍?最重要的,創(chuàng)業(yè)生活又開始了,等于在北京這地方開始了新生?

他和夏小容每天早上從芙蓉里出來,開始分道揚鑣?敦煌有自己的想法,不能這么零散賣,打游擊只能掙小錢,還忙得跌跌爬爬,最好能找到點,建立固定的客源?他分析,能固定的只有三塊:一是大學(xué)生,這幫年輕人花錢眼都不眨,那是為藝術(shù);另一塊是坐辦公室的,翻翻報紙修修指甲那種的,為了解悶,坐辦公室的文化人更如此,心思多,總覺得生活對不起他們,看看碟平衡一下,比抱老婆老公有意思,還不失身份;第三種是公司的白領(lǐng)金領(lǐng),忙得蹲馬桶都得看時間,最需要休閑,歪在沙發(fā)上把胳膊腿攤開,看一個好故事,不是書,誰還看書,是碟,故事片,片越大越好,好萊塢的,最好斯皮爾伯格每周都能整出一部來?

現(xiàn)在的問題是,怎樣才能和這些人搭上鉤,建立長久的合作關(guān)系,順便把毛片也高價賣給他們?當(dāng)然要一點一點來,掙錢首先得有耐心,然后才會產(chǎn)生加速度?這個敦煌懂?

一天敦煌都在想怎樣才能賺到更多的錢?生意也做,他在一家超市門口打開背包,這地方的好處是,從超市購物出來的人兜里都有不少零錢,花掉也不心疼?而且大部分都是家庭主婦,她們更希望從平庸煩瑣的家務(wù)里逃出來?她們喜歡愛情片,越能掉眼淚的越好?所以敦煌一看她們圍上來,就找碟包上有男女擁抱接吻的片子推薦?新華字典可以不看,這電影一定要看?敦煌也不管靠不靠譜,愛情的雞湯,情感的圣經(jīng),聽過的時髦詞全搬出來?女人其實好打發(fā),只要你愿意把愛情抬高到生活的頭頂上,問題基本上就解決一大半了?

相對來說,超市門口的男人錢包就不太好開?他們總把自己弄得跟個成功人士似的,不屑去看盜版碟?實際上敦煌知道,這幫家伙只是不好意思而已,只要旁邊沒人,他們就會往花花綠綠的包裝紙上瞟,單瞟那些沒穿好衣服的女主角,眼光準(zhǔn)得如同帶了紅外線瞄準(zhǔn)器,瞟第一下時就能把這樣的碟從碟堆里挑出來?所以男顧客需要引導(dǎo),要循循善誘?“故事嘛,可能不耐看,”敦煌說,“誰愿意把同一個故事翻來覆去看?生活的,那就不一樣了,它跟你靠得更近,它比你自己還了解你,每看一次都會有新的收獲?好碟不厭百回看,就像報紙上天天說的,這東西更符合人性,對現(xiàn)代人的身心健康發(fā)展大有好處?”他努力把毛片的價值往日常的道德和倫理上引,為的是消除這幫家伙的尷尬?你想想,都提高到精神文明建設(shè)的高度了,還有什么羞恥和猥瑣可言?買的時候就可以心安理得,臉可以不那么紅,心可以不那么跳?多好?這種碟一張能賺普通碟的兩三倍?

傍晚收工時敦煌算了算,賺了一百二,轟轟烈烈的開門紅?他買了夏小容愛吃的鴨脖子和一扎啤酒,又叫了水煮魚外賣,喜氣洋洋地回到芙蓉里?和夏小容一起慶祝獨立的賣碟生涯從此開始?一高興就不自覺地發(fā)揮了,夏小容一瓶,他四瓶喝完了還要喝?夏小容讓他打住,喝多了怕出事?敦煌一高興就忘了,再來四瓶又算個鳥!騙你是小狗?喝啤酒除了上廁所,我還真沒有過其他反應(yīng)?

夏小容的鴨脖子啪地摔桌子上,“你他媽就是條狗!你騙我,你說你那天晚上喝醉了才睡到我家里的!”

敦煌早把這茬給忘了?女人的記憶力怎么就這么好呢?“絕對沒騙你,”敦煌說,“那天剛出來,身體不行,真有點暈了?不過要說沒騙也不對,不騙我哪敢待下來,我是喜歡你才想著留下來?”

“稀罕!誰要你喜歡!”

夏小容明顯有所緩和,敦煌暗自得意,好,都扛不住“愛情”這東西的小虛榮?他重新拿一根鴨脖子遞到夏小容嘴邊,“不僅是喜歡,”他說,用自己的酒杯碰了一下夏小容的杯子,“完全是一見鐘情?”

敦煌的碟賣得好,幾乎每天掙的都比夏小容多,就主動要求把夏小容轉(zhuǎn)手給他的碟每張?zhí)醿r五毛錢?夏小容不答應(yīng)他也這么干?此外他還注意回來之前買點燒餅?饅頭和菜,他跟夏小容只說是順帶,內(nèi)心里卻是不想成為她的負(fù)擔(dān)?他不知道這樣寄居的生活哪一天會突然結(jié)束,最要命的是,他不愿意靠著這種含混的關(guān)系繼續(xù)含混地寄居下去?單干后第五天,敦煌用掙到的錢買了個二手的諾基亞手機(jī),憋著嗓子用蒼老的聲音給夏小容打電話,說你認(rèn)識敦煌嗎?夏小容說,你是誰?找他干什么?敦煌說,公安局?他涉嫌倒賣黃碟,已被依法拘留?夏小容啊了一聲,聲音都變了,說他在哪里?你告訴我他在哪里?敦煌忍不住大笑,嘎嘎嘎?夏小容愣一下才回過神來,說,你,是敦煌嗎?敦煌說,當(dāng)然,俺買手機(jī)了!夏小容氣得大罵,你去死!掛了電話?敦煌很開心,接著發(fā)了條短信:有人關(guān)心真他媽的幸福,進(jìn)去了也值!夏小容回:臭美!誰關(guān)心你了,我自己都他媽的關(guān)心不過來!敦煌還是覺得幸福,一下午都笑瞇瞇的,見誰都笑,怪嚇人的?

手機(jī)很快就派上了用場?他在北大南門外賣碟,兩個學(xué)生找《羅拉快跑》?敦煌有一張?他從來沒看過這片子,當(dāng)初挑來是因為包裝紙上有個紅頭發(fā)的女孩在跑,他只是喜歡這樣動感的畫面?這片子對他們挺重要,老師要做文本分析,整個班都在找,就是找不到?敦煌一聽三四十人在找,立馬來了精神,給夏小容打了電話,夏小容說沒問題?敦煌嗓子眼里都有了心跳,乖乖,錢來了?跟兩個學(xué)生約好,明天就送過來?第二天果真就賣了三十張?

兩個學(xué)生拿著碟走遠(yuǎn)了,敦煌掉頭追他們,以后再想找什么碟,他會在第一時間送到,只要有貨?敦煌怕他們轉(zhuǎn)身就忘了他的號,特地找張紙把手機(jī)號寫下來,一人送了一份?這兩個學(xué)生一個姓黃,一個姓張,后來還真找過敦煌,頭一回要《柏林蒼穹下》;第二回要兩個版本的《小城之春》,費穆導(dǎo)演的老版本,田壯壯導(dǎo)的新版本?都是電影文本分析課上用的,三種碟一共要了九十八張?

6

寄居生活在第二十一天晚上結(jié)束了?那晚風(fēng)大,窗外像有一群小孩在集體哭泣?夏小容的窗戶有點問題,風(fēng)一吹就哐啷哐啷響,在屋里就覺得那群小孩不僅集體哭,還集體拍打窗戶?十一點十分,夏小容已經(jīng)坐進(jìn)被窩,正翻一本過期雜志?手機(jī)的信息提示鈴響了,她打開信息,眼神就復(fù)雜了?直到敦煌從衛(wèi)生間出來,她的頭一直低著,把那條短信翻來覆去地看了幾十遍,直至最后眼睛里一個字也看不見?她在等著敦煌出來?

敦煌只在腰以下裹了條大毛巾,內(nèi)褲都沒穿?嫌麻煩,上了床還得脫?進(jìn)了臥室,夏小容說:“他要來?”敦煌邊解毛巾邊說:“它當(dāng)然要來?它這就來了?”干壞事時,敦煌常說“它”?

“他十二點左右過來?”夏小容看見敦煌有點愣,聲音更低了,“說過來道歉?”

解開的毛巾將要從身上滑下去,敦煌感到下身一陣清涼,一把抓住毛巾,重新扎好?他聽懂了?夏小容的頭低下去,劉海遮住了臉看不清表情?敦煌緩慢地轉(zhuǎn)過身,去椅背上拿衣服,內(nèi)褲,襯衣,毛衣,秋褲,牛仔褲,包括地上的皮鞋和襪子?他抱著衣服去衛(wèi)生間里換?熱氣還沒散,敦煌換衣服時摸到肩膀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換好衣服,他把毛巾疊整齊放好了才出來,順便收拾了牙刷?牙膏?面霜和剃須刀?他把這些小東西裝進(jìn)一個方便袋里,還有其他一些零碎東西?然后再裝進(jìn)他第一次來到這個房間時背的包里?才幾天啊,他發(fā)現(xiàn)自己零零碎碎的東西竟然一個包裝不下了?生活再簡單也瑣碎,你不知不覺就把它弄得膨脹了,毫無必要地鋪張開來?過去敦煌只偶爾認(rèn)為自己是生活的累贅,他總覺得自己站在世界的最外圍,像個討厭的腫瘤岌岌可危地懸掛在生活邊上?現(xiàn)在,所有和他有關(guān)的原來都是累贅?他找了一個最大號的家樂福超市的方便袋,堅持把多余的東西也裝進(jìn)去?都裝進(jìn)去,他得在另一個男人進(jìn)來之前把自己從這里消滅干凈?應(yīng)該的?收拾妥當(dāng),他背起包,拎著方便袋要走?夏小容終于先說話了,夏小容說:

“你把碟帶上?”

敦煌沒說話,繼續(xù)往門口走?夏小容從床上跳下來,抓住他的背包帶子把他拽了回來?敦煌轉(zhuǎn)過身看見夏小容光著兩條腿,準(zhǔn)確地說是光著整個下身,他看見她兩腿之間的那團(tuán)黑?夏小容拿過敦煌的手,放在自己的光腿上,然后向內(nèi)側(cè)移動,敦煌感覺到了毛發(fā)的鬈曲?清潔?光滑甚至油亮的光澤?

“我們好了十年,”她幽幽地說,用另一只手去摸敦煌的夾克拉鏈,輕輕地上下拉動,她喜歡聽拉鎖走動的聲音?“我現(xiàn)在只想回去,有個家,有自己的房子和孩子?我不想再在這里待下去?”

敦煌對她笑笑,說:“應(yīng)該回去?”他的手還在她皮膚上,她也冷得起雞皮疙瘩?天氣預(yù)報說,又來沙塵暴了,氣溫開始降,也許明天又會回到冬天?

“把碟帶上,”夏小容又說,“賣完了就打電話,我給你送去?”

敦煌想了想,說好,把手抽出來去拎整理好的那包碟?有普通碟,也有毛片?大大小小三個包,他像遠(yuǎn)行的游子出了門?臨走時看見夏小容的眼淚終于掉下來?

樓下的風(fēng)大得要死,一下子就把敦煌吹歪了?他想去看樓上的窗戶里夏小容是否把腦袋伸出來看他,他的頭仰了一半又低下來,頂著風(fēng)出了小區(qū)的大門?頭發(fā)還沒干透,風(fēng)吹進(jìn)去像往頭發(fā)里潑涼水?他想抽根煙?而在前些天,夏小容規(guī)定他晚上刷完牙之后不許抽煙?為什么刷完牙就不能抽煙,他不明白?現(xiàn)在,他覺得這些天積攢的煙癮趕一塊兒犯了?他在抖動的路燈底下跑起來,找了個避風(fēng)的墻根才點上煙,包扔在腳邊,一屁股坐到地上?連抽了五根煙盒就空了,還想抽?已經(jīng)夜里十二點多,敦煌拍著涼屁股站起來,決定去買煙?

路上幾乎看不見行人,有限的幾個也縮在車?yán)?那些車穿過大風(fēng)像一個個怪異的孤魂野鬼?雜貨店和超市都關(guān)著門,北京繁鬧的夜生活在這個大風(fēng)天里被臨時取消了?敦煌怎么也想不起來哪個地方有徹夜不眠的超市?他在北京兩年了,自認(rèn)為對海淀了如指掌,沒想到天一黑下來,完全不是那回事?白天再熟悉有個屁用,那只是看見,真正的熟是夜晚的熟?現(xiàn)在夜晚來了,敦煌兩眼一抹黑,他眼睛里的黑比北京的夜還黑?他就背著一個大包,提著兩個包沿著馬路走,走到哪算哪,直到看見燈火通明的超市?

凌晨一點半的時候敦煌找到了,買了兩包中南海?在一個避風(fēng)的墻角迫不及待地連抽了六根,抽完之后感到了冷?累和困?兩點了?敦煌考慮要不要找個地方睡一覺?這時候大部分旅館都已經(jīng)關(guān)門,他也想不起附近有哪個廉價的小旅館?他只想簡單地睡一覺,一張床就行,只要付一張床錢的旅館?想來想去依然兩眼一抹黑?敦煌覺得有點失敗,這就是北京,混一輩子可能都不知道門朝哪邊開?鑒于不能確定住一夜的費用,其實只是半夜,敦煌摸摸口袋里那點可憐的錢,決定不找什么旅館了?先熬著,熬到幾點算幾點,天總會亮的?

敦煌在大風(fēng)里走走停停,嘴里源源不斷地落進(jìn)沙塵?在這個夜里,他得用莫名其妙的事情把時間打發(fā)過去,他就看風(fēng),看樹,看地面?高樓?招牌和一切可以看見的東西?他發(fā)現(xiàn)大風(fēng)經(jīng)過樹梢?地面和高樓的一角時被撕破的樣子,和故鄉(xiāng)的風(fēng)像水一樣漫過野地絲毫不同?北京的風(fēng)是黑的,涼的;老家的風(fēng)是淡黃的,暖的?然后就抽煙,沙塵混在煙味里,嘴巴干澀而麻木?敦煌慢慢地走,到了三點半鐘整個人有點呆掉了,木,像塊涼透了的木頭?他覺得身體越來越輕,渾濁不堪的輕,要不是三個包墜著,可能早就跟著風(fēng)飛起來?現(xiàn)在他想找個地方躺一下,五分鐘也好?他已經(jīng)走到了一個自己也認(rèn)不出的地方?前面有個賣早餐的簡易小屋,斜在一家店鋪門前的人行道上,屋檐伸出來挺長?敦煌想躺到那個屋檐底下?

早餐屋的門窗緊閉,因為背著路燈光,看不清里面細(xì)小的東西,但整體上的空蕩蕩的昏暗還是能分辨出來?看樣子已經(jīng)廢棄有些日子,要不也不會斜在路上?敦煌推推門和窗戶,都關(guān)得挺嚴(yán)實,他在想要不要找塊磚頭把玻璃敲碎,睡在里面好歹避點風(fēng)?沒風(fēng)會好過得多?沒找到磚頭,正想用胳膊肘搗出個洞來,一輛汽車在附近拐彎,燈光打在店鋪的白鐵卷簾門和窗玻璃上,光反射到早餐屋的玻璃上,敦煌看到了玻璃上的一個洞?他把手指伸進(jìn)去,摸到了窗戶的插銷,撥一下,窗戶竟然打開了?

賣早點的窗戶足夠大,他先把三個包遞進(jìn)去,然后從窗口爬了進(jìn)去?滿屋嗆人的灰塵味,起碼半年沒用過了?兩只眼逐漸適應(yīng)屋子里的光線,敦煌發(fā)現(xiàn)墻角有一堆報紙,突然明白了,這地方一定有人待過,很可能和他一樣,臨時過了一夜?越想越對,玻璃上的那個小洞應(yīng)該也是那家伙敲出來的?

他把報紙攤開,鋪上他的呢子大衣,躺下來,身上隨便蓋了件衣服?風(fēng)在屋外,從小孔里進(jìn)來的可以忽略不計,敦煌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溫暖?先來的那家伙頭腦也不錯啊,敦煌生出了惺惺相惜之感,那家伙是個流浪漢呢,還是和他一樣,是個突然間無家可歸的人,或者干脆是個迷路的女孩?猜不出來,但有一點可以肯定,就是那人也在這里住了一夜,或者兩夜甚至更多?敦煌對自己的這個結(jié)論很滿意,在黑暗里笑了,頭歪一歪,睡著了?

一夜好覺,夢都沒做?睜開眼世界一片明亮,陽光大好的天氣,車聲?人聲涌進(jìn)來?北京恢復(fù)了正常的亂糟糟的熱鬧?敦煌坐起來,動一動嘴覺得滿嘴沙塵,像吃了一夜土,連吐了十來口唾沫才清爽些?屋里鋪著厚厚的一層灰塵,比他昨天晚上看見和想象的要多得多?敦煌覺得足夠清醒了就站起來,拉開窗戶,門前不時有行人經(jīng)過,幾步外有個大媽在賣煎餅果子?風(fēng)停了,世界百無禁忌?行人都很從容,扭頭看這個從早餐屋里往外爬的人?敦煌對他們視而不見,拍打身上塵土的時候聞到了煎餅果子的香味,他感到了饑餓和口渴?他走到大媽的攤子前,要了一個煎餅?一杯豆?jié){?大媽開始烙煎餅時,敦煌拿起一杯壓過膜蓋的豆?jié){,插一根管子喝起來?喝完了煎餅也做好了,上面還攤了個雞蛋?

“多少錢?”他問,已經(jīng)把煎餅送進(jìn)了嘴里,燙得他直想蹦?

“不要錢,”大媽說,“送你的,吃吧?”

敦煌腦子有點短路,接著就明白了,一把將煎餅摔在地上,然后從口袋里掏出十塊錢拍在攤子上,說:“我他媽的不是個要飯的,不要人可憐!”拎著包就走,大媽在后面說哎哎,錢,敦煌沒回頭?他的腰桿僵硬挺直,步子邁得像個悲壯的大僵尸?又有人從他身邊走過去了還回頭看他,他們奇怪這小伙子為什么滿臉亮堂堂的眼淚?敦煌不管他們,繼續(xù)直直地往前走,在拐彎的地方遇到一個交通用的大圓鏡子,他在鏡子里看見了一個陌生的自己?滿頭滿臉的塵灰,不算長的頭發(fā)變成灰白色,眼淚經(jīng)過的地方一道道水槽,一個大花臉?夾克吊在身上,左邊高右邊低,圓領(lǐng)毛衣也這邊松那邊緊,褲子皺得不像樣,低頭看見腳上的鞋子仿佛剛從沙漠里出來?不是流浪漢是什么?不是個乞丐是什么?三個包也難看得要死?敦煌抹把臉往回走?賣煎餅的大媽在低頭給別人烙煎餅?

敦煌說:“大媽?”

大媽抬頭看看他,又低下頭做煎餅,跟沒看見似的?

“大媽,對不起,”敦煌機(jī)械地點著頭,“您別生氣?我,想再買一個煎餅和一杯豆?jié){?”

“等這個烙完吧?瞧你這小伙子,沖的?”

敦煌謙恭地笑笑,又說對不起?

現(xiàn)在的問題是找住處?房子暫時租不起,北京的房東刁得不行,都要求季付?半年付甚至年付?一下子拿出起碼三個月的房租,除了賣身他沒別的辦法?所以他想先找個按天或者按周算錢的房子,最好是床位,一間屋四個人或者更多,越多越好,多一個人就少花一點錢?敦煌去了北大,三角地那里這類廣告鋪天蓋地?

離北大不遠(yuǎn)的承澤園的一個地下室,四個床位,每個每天二十五塊錢?敦煌約好房東在北大西門見面?一個四十來歲的病懨懨的瘦男人,腰有點弓,昨晚的大風(fēng)把他吹上天應(yīng)該問題不大?穿過蔚秀園,過一座橋就是承澤園,敦煌一年前交貨時來過這里,園子里有棵連抱的老柳樹,肚子是空的,能鉆進(jìn)去一個人?

地下室不大,有種陰森的涼,擺設(shè)像一間逼仄的學(xué)生宿舍?兩個學(xué)生用的高低床基本上就把空間擠滿了,其余的地方只能放一張小桌子和一個盆架?桌子上放點小雜物,毛巾牙缸啥的都放在盆里?三個床位上已經(jīng)住了人,還剩一個上鋪?行李箱都塞在床底下?房東說那三個都是來北大聽課的,準(zhǔn)備考研究生,絕對安全可靠?但敦煌感覺極其的不好,好像在哪部恐怖片里見過類似的房間?他不打算住這里,就隨口壓了價,說住一周?房東及時地答應(yīng)了,然后神秘兮兮地說,他們?nèi)齻€回來了你可別說是二十啊,他們都交二十五?

敦煌想了想,住就住吧,總比早餐屋舒服點?“好,我就說三十?”

7

就這么在一張高低床的上鋪住下了?收拾結(jié)束,敦煌洗了個澡,光鮮體面地去了北大,在三十二樓前面的跳蚤街上擺起攤子?

到天黑之前敦煌賣了十一張碟,其中一張是用來換書的?鄰攤是個賣舊書的,敦煌拿起一本研究電影的書,竟有一篇專門談《羅拉快跑》的文章,一看竟也看進(jìn)去了,覺得人家說的都在理?這碟片他賣了三十一張之后,因為好奇也硬著頭皮看完了,不喜歡,不知道導(dǎo)演和來來回回跑的羅拉到底要說啥?這篇文章解釋得頭頭是道,看得他直咬手指頭?一部電影竟能搞得這么高深?又翻到其他地方看,居然也看懂了?他一直以為學(xué)術(shù)文章山高水深,艱澀難懂?這讓他興奮?就用一張碟換到了手?

那本書敦煌一直看到地下室的床上?書中有對香港電影的評論?這塊他熟,提到的電影幾乎都看過,更覺過癮,還有難得的成就感?其他三個十點半后才陸續(xù)回來?一個要考北大外語系的碩士,長一張崇洋媚外的大胖臉;一個考數(shù)學(xué)系的碩士,戴眼鏡,一看就營養(yǎng)不良,下巴尖尖的,體形如同一個放大的問號;另一個考哲學(xué)系的博士,眼神不好,卻喜歡從眼鏡上面看人,掛在鼻尖上的眼鏡仿佛只為了擺設(shè)?哲學(xué)博士看見敦煌在看一本電影研究的書,就問他考藝術(shù)系還是中文系?敦煌想了想,說藝術(shù)系?聽起來氣派?搞藝術(shù)的,聽聽?

“碩士還是博士?”

“博士,”敦煌謙虛地說,“考著玩?”

哲學(xué)博士的眼光立馬從鏡片上方向他看過來,那兩只小而無神的眼?敦煌覺得這家伙挺傻?他說:“咱倆一個戰(zhàn)壕的,我也考博士?哲學(xué)博士?”敦煌欠了欠身子,有點慌?這謊撒大了?人家是考哲學(xué)的?那是所有學(xué)問里敦煌最崇敬的一門,他不知道那種玄而又玄的學(xué)問怎么玩,看不見抓不著啊,對他來說,那完全和呼風(fēng)喚雨一樣是門巫術(shù)?敦煌看見哲學(xué)博士爬上床,腦袋伸得像只鵝看手里的書,他怎么就覺得哲學(xué)博士的樣子挺傻呢?

外語碩士和數(shù)學(xué)碩士對他這個藝術(shù)系博士不感冒,直到睡著了開始磨牙說夢話,跟他說的也只有一句話:“剛來的啊?”

第二天一早他們就去北大吃早飯和看書了?敦煌不急,沒人一大早忙著買碟?他睡到八點才起,在承澤園門口的小攤上吃了豆?jié){油條,決定去人大和雙安商場那兒賣碟?中關(guān)村大街早就開始堵了,從早堵到晚?為什么要修一條用來堵車的馬路呢?敦煌在車上想了十分鐘,車只移動了不到五米?他干脆下車步行?大學(xué)門口比較清靜,敦煌不敢造次,就去了雙安,剛過馬路就有幾個女人圍上來,奇了怪了,幾乎每個女人都抱著個小孩?

她們說:“大哥,要辦證嗎?發(fā)票也有?”

敦煌說:“發(fā)票你們也賣啊?”

她們說:“早就賣了?你要多少?”

敦煌說:“我辦證的時候沒賣過假發(fā)票?”

女人們面面相覷?一個女人懷里的小孩哭了,她氣憤地說:“哭什么哭!神經(jīng)病!”其他幾個都瞪了他一眼才走?敦煌心里挺高興,他媽的,罵我?他辦假證的時候的確沒賣過發(fā)票,看來能公費報銷的人越來越多了?

敦煌剛走幾步,又上來一個背孩子的女人,黑瘦,應(yīng)該是從農(nóng)村出來的,正在吮手指頭的小男孩被捆在她腰上?女人湊近了說:“要光盤嗎?什么樣的都有?”

敦煌看她空蕩蕩的雙手,問:“盤呢?”

“跟我來,在那邊?”

她對著路邊的大樓劃了一個弧,手指抽象地落在了樓后面?敦煌本來想跟她去看看,又覺得沒意思,裝作突然發(fā)現(xiàn)手機(jī)上的短信,說有人急著找他,得馬上走?女人很失望,在身后喊,要買再過來啊,我一直在這地方?隨后又遇到幾個辦證和賣光盤的?敦煌發(fā)現(xiàn),現(xiàn)在辦證的和賣光盤的主力是女人,而且大部分都帶著一個正吃奶的小孩?帶孩子當(dāng)然是為了安全,逮住了你也沒轍,孩子的奶你來喂?另一個發(fā)現(xiàn)是,這地方一定常有警察出沒,否則她們也不會空著兩只手來賣碟?敦煌一想,還是換個地方放槍吧,別給自己找不痛快?就去了北太平莊附近的牡丹園小區(qū)?

打了兩天游擊,生意不好不壞?到第三天就難以為繼,時下流行的大片賣光了,挑選余地也越來越小,剩下的幾張碟留不住客人的眼?當(dāng)初這些光盤只是為一天準(zhǔn)備的?第三天下午敦煌早早收工,沒的賣了?接著就茫然,他沒有貨源,后悔當(dāng)初沒和夏小容一起去拿碟?不過他要去夏小容也未必答應(yīng),他知道往往這種生意的貨源都是保密的?就像他當(dāng)初和保定攬了生意,做假證也是定點的,這個點他們也不告訴別人?敦煌幾次要給夏小容打電話,撥了半截子號又把電話掐了?這個醋吃得沒道理他懂,但一想到此刻停留在夏小容大腿上的手是一個名字叫曠山的家伙,他心里還是相當(dāng)?shù)牟皇娣?敦煌覺得牙根有點癢?他把手機(jī)塞進(jìn)兜里,沒路了?沒路也跟自己耗著?

他去了一個小飯店,吃了三個大饅頭才把牙根里的癢止住?然后步行回承澤園?路上經(jīng)過一個專賣五元十元盜版書的鋪子,買了一本關(guān)于電影的隨筆集,那本書看完了,快到海淀體育館,夏小容打了他手機(jī),問賣完了沒有?

“賣完了?”

“賣完了為什么不給我打電話?過來拿碟吧,他不在?”

碟已經(jīng)分好了,每一類若干張?他們相互不看對方,說話時眼盯著光盤,像在對電影里的人說話?“夠你賣三天的,”夏小容把一張碟翻來翻去,“那種碟還在床底下,要多少你自己拿?”敦煌彎腰從床底下拿出一堆毛片,扭頭時看見夏小容拖鞋里的腳,灰色的棉襪子讓他覺得溫暖?他抬頭順著她的腿往上看,看到了她的胸部和臉,夏小容看見他的目光立刻改向別處看?敦煌慢慢地站起來,把夏小容撲倒在床上?毛片扔了一地?夏小容叫了一聲,敦煌才對自己的行為感到吃驚,但他停不下來?夏小容推他,再推他,就不推了,她箍住敦煌后背的兩條胳膊越來越緊?

開始急鼓繁花,后來像一部二三十年代舒緩的默片?結(jié)束時如同悠遠(yuǎn)的一聲嘆息?結(jié)束了敦煌不知道怎么辦,他把頭埋在夏小容胸前,一聲不吭,然后爬起來穿好衣服,收拾好碟,背著包就要走?夏小容說:“你說北京好嗎?”

“挺好的?”

“我還是想回去?”

在敦煌聽來,這句話的意思是:只能和“他”一起,某一天回到老家去?但敦煌的腦子里卻出現(xiàn)一溜女人,孩子在懷里或者背上,見人就問,要光盤嗎?辦證嗎?敦煌頭一次看見夏小容眼角出現(xiàn)了四條皺紋,一邊兩條?它們的隊伍將會不斷壯大?

敦煌臨出門時說:“應(yīng)該回去?”

他們沒有談到這些碟賣光了該怎么辦?敦煌第二天打電話還是猶豫了一下?他跟她說,北大的一個學(xué)生要三十五部《柏林蒼穹下》?夏小容掛了電話,過一會兒又打過來,沒問題,讓他晚上過去拿?

敦煌去的時候他們在吵架?曠山是個瘦高男人,三十多歲,鼻子底下留一道精明的小胡子?夏小容坐在床上哭得像打嗝,脖子直伸,氣不夠喘似的?敦煌多少年前見過他媽也這樣哭過,那會兒他爸他媽鬧離婚?敦煌說:“小容,姐,她怎么回事?”

曠山一揮手說:“沒事瞎鬧唄,女人嘛,能有什么事?”

夏小容歪倒在床上,因為委屈,哭聲揚起來?

“你欺負(fù)她了?”敦煌的臉跟著撂下來?

“跟你沒關(guān)系,拿碟走人?”曠山斜著眼看敦煌,“買碟的錢留下?”敦煌沒動?曠山說:“怎么,碟不要了?”這時候夏小容停止哭聲,走過來推敦煌,讓他趕快回去?推幾下沒推動?曠山的臉色就不好看了,他不知道他們倆的事,但他感覺出敦煌有點不對?他說:“怎么,我跟老婆吵吵架也不行?”

夏小容說:“誰是你老婆!我跟你沒關(guān)系!”

曠山說:“別蹬鼻子上臉啊,就是你親弟弟來了,我也照樣抽你?”

敦煌的拳頭就上去了,一拳打得曠山兩鼻孔躥血?夏小容沒想到敦煌這么快就動手,半個身子都用上了要把他往門外推,敦煌不得不后退?曠山急了,跳過來要還擊,“你他媽憑什么打我!”敦煌的拳頭越過夏小容的頭頂,又是一下子,打在曠山的左眼上?敦煌說:“打的就是你!”

“好啊!”曠山氣急敗壞地說,“你弄出一個野弟弟來對付我!有種你丫別走!”

這家伙一急把北京土話都用上了?還你丫你丫的,你丫算個什么鳥,還真把自己當(dāng)首都人民了?敦煌沒罵出口,就被夏小容推到門外?夏小容說,求你了,別給我添亂?敦煌心里一涼,把準(zhǔn)備好的錢扔進(jìn)屋里,轉(zhuǎn)身下了樓?曠山追到樓下,一路罵罵咧咧,你丫給我站住!

敦煌轉(zhuǎn)過身,“你丫想怎樣?”

曠山下意識地后退一步,“你他媽有什么資格打我?”

敦煌抬頭看見一個腦袋從三樓的窗戶里伸出來,語氣一下子溫和下來?“你該好好待她,”敦煌說,“這么好的女人?”

“為什么非要我好好待她,她就不能好好待我?還有,你丫算哪根蔥,上來就打我?”曠山的喊聲把周圍的幾個聲控的門燈都震亮了,看得見暴起的脖筋在跳?

敦煌正想發(fā)作,夏小容在頭頂喊:“敦煌!”她擔(dān)心他再次出手?敦煌知道,自己已經(jīng)失敗了?暗自覺得好笑,他不過就是個“干弟弟”罷了?他對樓上的“干姐姐”說:“你放心,我陪姐夫喝兩杯就沒事了?”然后對曠山說,“走吧,我請客?”

曠山半天沒回過神,“請客?請什么客?”

8

敦煌今晚對酒沒興趣,只想用酒來對付曠山?有夏小容在,拳頭不好再動了,灌他一下總還是無傷大雅的?“每人先來五瓶?”敦煌說?

“五瓶?”曠山看看擺在他面前的五個瓶子,有點蒙,咬咬牙說:“好吧?”他不打算在拳頭之外再輸一次?

開始敦煌一個勁兒地勸酒,他不想和對面的家伙多廢話,早灌倒早完事?曠山酒量不算太差,抵擋了一陣子就慢下來了?慢不是找借口推辭,而是止不住要說話?敦煌能感覺他的舌頭在一點點變大?舌頭大了,目光就柔和了,慢慢就有了他鄉(xiāng)遇故知的表情?敦煌覺得曠山喝了酒雖然有點臉紅脖粗,但看起來還真誠一點,比清醒時抖著個傲慢的小胡子讓人舒服點?

“你是她干弟弟,所以你打我?”

“你讓她不高興了?”

“我他媽的還不高興呢!我容易么,一天到晚東奔西跑,做夢都想著賺錢?發(fā)財,想著在這鬼地方安身立命?”

“那是你的事?她要回老家?”

“回個屁老家!老家有金子還是有銀子?我們都出來五年了,回得去嗎?拿什么回去?再說,我的事業(yè)剛開始,我得等著它發(fā)展?壯大?我要讓別人知道,我曠山混了幾年還是弄出了點名堂!”

敦煌轉(zhuǎn)著酒杯看曠山,用嘴角和鼻子在笑?就你!呵呵?喝酒?

曠山這次喝得爽快?“兄弟,”他把腦袋湊過來,右腳一抬,后跟踩到了凳子邊上?敦煌一看見他抖動的右腳尖,就覺得老家可能更適合他?“小容沒跟你說?我開了家光盤店,當(dāng)然了,是跟朋友一起搞的?生意那個好啊,像你這樣賣散碟的,都去我那里進(jìn)貨?你說我能走么?經(jīng)營一個店不容易,這是北京,不是咱們老家,隨便哪地方杵間屋子就能賣東西?你懂我的意思?”

“不懂?”

“你看,在這點上你們姐弟倆一樣,一根筋?我跟小容說,我都做老板了,你就是老板娘,咱別到處跑去賣碟,把店看好就成,錢別人會送上門來?她死活就是不干,就想回老家?老公孩子熱炕頭,你說這不是小農(nóng)思想么,小市民思想么!她認(rèn)為卷進(jìn)了店里就出不來了,所以堅決不去,只有拿碟的時候才去?讓她搭把手都不干?小容她什么都好,就是在這點上不行,不能理解我?要是能干得了別的,光盤她都不會賣?這不是要和我劃清界限么!”

“她急著回老家的原因你知道?”

“不是說了嘛,小農(nóng)思想?小市民思想在作怪?”

“錯!”敦煌說,恨不得把一整瓶酒都倒進(jìn)曠山的酒杯里?“她是女人你想過嗎?二十八,奔三十了?說老就老了?她跟我說,你以為女人能有幾個三十?她就是想有個家,不想再漂了,有個孩子,把自己再實實在在地放下來?”

“這還不是小市民思想!”曠山說,他用一大口酒繼續(xù)表示自己的不屑,“我拼命掙錢為什么?不就為了能讓她有個安定的家,好生孩子,把自己放下來?”

敦煌說:“你是為自己?你敢說不是?”

“天地良心!”曠山說了半截打住了,去拿剛烤好的羊肉串?羊肉串讓他聲音變得含混,“是為自己,你是男人你就得干事情,我也沒辦法?你不想成功?你不想在這他媽的首都混出個人樣來?是,我有自己的想法,可你也不能說我做事業(yè)掙錢跟她沒關(guān)系啊?”他賭氣似的連吃了三串,緩過勁來才說,“我要你一句實話,兄弟,你是我,你回去還是不回去?”

“如果光棍一條,我當(dāng)然不回去?要是有小容,”敦煌躊躇半天,他看見曠山一直盯著他喝完杯子里的酒,“我也不知道?”

曠山笑起來,“老弟,不行了吧?男人都他媽一路貨,大哥別說二哥?”

敦煌對自己相當(dāng)失望,也就是說,如果有了夏小容,他也不可能是想象中的自己,而是另一個他媽的曠山?他看著曠山的那一撮小胡子得意地抖啊抖,真想上去給揪下來?喝到最后,沒把曠山放倒,敦煌自己倒醉了,出了門就撕心裂肺地吐,酒肉?膽汁?鼻涕和眼淚都出來了?他讓曠山先走?曠山走時跟他說,以后要碟,直接去他店里拿?

敦煌在萬泉河邊上坐到后半夜才回地下室?三個研究生都睡著了,呼嚕聲磨牙聲此起彼伏?簡單洗了洗,一覺睡到上午十點半?醒來時看到哲學(xué)博士在翻他昨夜隨手扔在桌上的碟包,博士拿著一張毛片,對著包裝紙上的豐乳肥臀直咽口水?

“喜歡嗎?”敦煌從床上坐起來,“喜歡就送給你?”

博士嚇了一跳,丟燙山芋似的丟進(jìn)背包里,尷尬地笑笑,“不喜歡?”接著滿懷幽怨地補(bǔ)充,“沒地方看啊?”

敦煌也想,有個影碟機(jī)就好了?博士對敦煌的一大包碟很感興趣,敦煌解釋說,認(rèn)識一個賣碟的朋友,托付給他的,順便幫著賣一點?那,你是賣盜版碟的了?哲學(xué)博士眼白又出來了?敦煌說算是吧?他不相信博士用他的大眼白能做出好學(xué)問來?

敦煌認(rèn)為給黃同學(xué)送《柏林蒼穹下》的那天是他的好日子?黃同學(xué)那層樓住的都是中文系和藝術(shù)系的碩士生,周圍宿舍的人都圍過來挑碟?他喜歡這些真正的研究生們的慷慨,人手一臺電腦,看碟方便,一買就是一堆,毛片也要?一個家伙寫小說,沒女朋友,但是小說里要有床上戲,就把不同民族和人種的毛片分別買了一張,觀摩之用?除了預(yù)定的碟,敦煌在兩個小時里賣掉了四十五張?但這樣的大宗買賣可遇不可求,所以還得照舊到處跑?

地下室條件差了點,不過還算便宜,用水用電都不要錢,敦煌也就懶得再折騰,打算先住著,等錢掙得差不多了再去找個單間,順便把電視和影碟機(jī)也買上?很多碟要看?看了兩本相關(guān)的書,對一般的藝術(shù)片都有興趣了?一周住下來,敦煌接著交了下一周的住宿費?還是賣碟,早出晚歸,偶爾跟幾個呆子扯幾句謊,冒充玩藝術(shù)的他覺得很有意思?甚至在一個風(fēng)和日麗的上午,坐在萬泉河邊的剃頭老師傅的大椅子上,剃了個光頭?

光頭讓他覺得體重減輕不少,路跑得也輕快,一天跑了四個地方,回到地下室已經(jīng)晚上十一點?哲學(xué)博士劈頭就問,見著我的手機(jī)沒有?敦煌說沒有?真沒有?博士又問?敦煌擔(dān)心他耳朵不好,就對著他搖搖頭?

“出鬼了!媽的出鬼了!”博士說?他手機(jī)丟了,昨晚睡覺前放在桌上,早上走得早,忘了拿,回來就不見了?“就四個人,還能有第九只手?”

“鬼沒出,人出了?”數(shù)學(xué)碩士面無表情地說,下巴拉得更長了?

“一定是,”學(xué)英語的胖子表示肯定,“要不,報案吧?”

敦煌看看這個,再看看那個,發(fā)現(xiàn)他們?nèi)齻€都在看他,他往后跳了一步,堅決支持報案?哲學(xué)博士打了110?他在電話里一遍遍重復(fù),知人知面不知心?敦煌覺得這是一句毫無意義的屁話?他們四個被帶到派出所隔離審問,審到他時已經(jīng)凌晨一點二十了?這之前他一直坐在一張椅子上,看對面兩個女孩?她們也是來報案的,丟的是錢,像他們一樣住集體宿舍?普通話里一半是外地口音,兩個口音顯然不是一個地方的,都穿低領(lǐng)的小衣服,挺著白花花的大胸脯,說話的時候直往敦煌這邊瞟?敦煌覺得半夜三更來這里,簡直就是為了看那兩個肉乎乎的姑娘?

“哦,沒看見,”警察有點累,點了一根煙,“聽說你賣盜版光盤?那可是違法的?”

“我就是幫個忙,回去就還給朋友?我要考博士,真的,北大藝術(shù)系的博士?”

“哦?博士?”

“對,博士?那手機(jī)我真沒看見,長什么樣都不知道?”

“出鬼了?”

“對,出鬼了,”敦煌放松了一點,“他們說,出現(xiàn)第九只手了?”

警察笑起來,“你那盜版碟,小心點?我們要嚴(yán)打?”

那天晚上只審出一堆文字,手機(jī)依然下落不明?在哲學(xué)博士的強(qiáng)烈要求下,警察還是說,今晚就算了吧,別弄得四鄰不安,明天上午我們過去,就不信它飛了?你們四個,上午十點之前誰也不許離開?

凌晨五點敦煌突然醒了,這在過去是沒有過的?胖子和博士在打呼嚕,瘦子偶爾凄厲地磨牙,一到夜晚,他的嘴里就像關(guān)了只老鼠?門外走廊里的燈光照進(jìn)來,敦煌看見放在桌上的碟包,知道自己醒來的原因了?他謹(jǐn)慎地穿好衣服下了床,幾件多余的衣服塞進(jìn)背包里,拎著包向外走,開門的時候順手把洗漱用具也塞進(jìn)去?他們還在睡?敦煌關(guān)上門,覺得不辭而別頗為可疑,就寫了張紙條插在門把手上:偷手機(jī)爛手指,娶個老婆沒屁眼?

還有兩天租期才到,敦煌管不了那么多,四十塊錢就四十塊錢吧,總比所有碟都被警察沒收掉好?如果這些碟全被沒收,他就相當(dāng)于再次一窮二白地從里面出來?

敦煌是當(dāng)天第一個到三角地找租房信息的人?早上七點半,他按提供的聯(lián)系方式給五個房東分別打了電話?第五個成功了?在蔚秀園,獨立單間,每月四百塊錢,外加水電費五十,一共四百五?這個單間在三角地所有小廣告提供的信息里,差不多是最便宜的?房東是老太太,不到六十歲,打扮得還可以?自稱退休之前曾是某單位的黨委書記?敦煌覺得有那么點意思,誰知道呢,沒有人規(guī)定書記該長什么樣?但她的口臭讓敦煌很失望?比口臭更失望的是房子,他沒想到所謂的單間就是他身后那間比他高不了一尺的小棚屋?在院子里臨時搭建的,材料是單磚跑到頂,幾塊樓板蓋頂,再上面是弄成一面坡的石棉瓦,以便雨水順利地不流到屋里?如果說這也能叫房子,那真是建筑史上的奇跡?里面擺了一張床,一張桌子,一個凳子,還有一個小書架,就沒有了,有也擺不下?她分文不讓?

“我這可是單間,多安靜?不是北大的學(xué)生我還不放心租呢?什么?不是?考研的也行,早晚還不是嘛?”

單間?單間?敦煌這里拍拍那里打打,一不小心拽了燈繩,白灰粉刷過的墻壁四下生輝?他突然覺得有一間自己的小屋有多好,他可以買電視,看碟,夜晚在北京有了一塊可以安心放置身體的地方,風(fēng)吹不到雨打不著?還有,他不想繼續(xù)忍受房東的口臭?于是他說:“好吧?只有一個條件,房租一個月一個月付?我還在等著家里寄錢來?”

“也行,押一付一?”

押一付一敦煌懂,就是付這個月的,押著下個月的?她擔(dān)心房客提前跑了,把值錢東西啥的也順手捎了?敦煌想,就這兩件破玩意兒,還當(dāng)寶貝,送人都寒磣?他租下了,付了兩個月的房租,掙的錢基本全光了?敦煌坐在床沿上感到了饑餓?

9

安定了住處,就像扎下一點根,敦煌可以按部就班地展開生活了?賣碟賺錢?合適的時間里去探望一下保定?這之前最好能把七寶找到,他不想讓保定失望?到哪去找是個問題?除了一個背影?七寶這個名字以及她那時候辦假證,敦煌別無所知,連她姓什么都不知道?如果還在北京?繼續(xù)做假證生意還好,否則,就是大海撈針也搞不清在哪個海里撈?這個保定,早點說多好,非等到要被警察帶到別的地方才緊急托付?也怪自己,以為只要自由了,找一個人還不是小菜一碟,沒往細(xì)里問?敦煌初步的打算是,一邊賣碟一邊找,多往辦假證的人群里湊?賣碟的時候就四處瞅,專揀年輕姑娘的背影和屁股看?他相信自己能把七寶從眾多的屁股里認(rèn)出來?

那些天他看了無數(shù)的屁股,直看到兩眼發(fā)花,閉上眼也覺得有兩片肥碩的東西在眼前動?他根本沒有能力把它們一一區(qū)分開來?不好看的屁股各有各的不好看,而漂亮的屁股差不多總是一個樣?一點辦法都沒有?他也在不同場合向不同辦假證的人打聽過七寶,三分之一的人搖頭?三分之一的人答非所問,說辦證嗎?另外的三分之一只是給他白眼和罵神經(jīng)病!想一想敦煌也覺得挺滑稽,堅持不懈地見人就問,這多像是某個童話里的故事啊?

但不問肯定一點頭緒也不會有,問了也白問,白問也得問?敦煌基本上已經(jīng)對這樣當(dāng)面打聽失去信心,北京辦假證的他媽的那個多,集合起來肯定烏泱烏泱成千上萬?為了不至于把尋找七寶這事做得百無聊賴,他把它當(dāng)成賣碟之外與人交流的一種古怪的方式來看?賣碟結(jié)束,他就會沒頭沒腦地問一句,您認(rèn)識一個叫七寶的女孩嗎?客人一聽,驚訝地看看他,趕緊走了?敦煌就對人家的背影抱歉地笑笑?

只要天氣正常,每天都能賺到錢?缺碟了,他直接去曠山和朋友開的那家叫“寰宇”的碟店進(jìn)貨?不想再去打擾夏小容的生活?都這樣了,繼續(xù)你來我往,說好聽點是相互溫暖,難聽點就是通奸?敦煌不在乎什么通奸不通奸,他擔(dān)心夏小容?這女人心其實相當(dāng)重?見了面欲罷不能,他穿上褲子利利索索走了人,她還不知道要在兩個男人之間怎樣煎熬?當(dāng)斷就斷吧?他覺得夏小容也應(yīng)該有此意?有一天她給他電話,開始還幽怨地質(zhì)問,為什么這些天不去看她,幾句話之后就軟下來?敦煌說,剛從曠山那邊拿了碟,然后說,你方便的時候我就過去?夏小容就沉默了,自始至終都沒告訴他什么時候方便?所以,敦煌悲壯地決定,長痛不如短痛,是個男人就得先扛住?他們此后很少見面,連電話也幾乎不通?

“寰宇”在騷子營的一條巷子里,店墻上貼滿花花綠綠的碟片海報?門左邊是店名,門右邊寫著:絕對正版!貨架上擺的大部分都是正版,做樣子,盜版要穿過一個耳門,生意在里面做?敦煌第一次去,曠山把他介紹給合伙人周老板和兩個店員,這是小容的干弟弟,好哥們兒,最低價給他?兩個店員對電影都很精通,每拿一部片子都能解釋出一大堆東西來,甚至拍攝時的花絮和八卦都了如指掌?敦煌及時表示了崇拜,兩個店員說,崇拜啥,多看?

搬到蔚秀園的第十三天,敦煌買了電視機(jī)和影碟機(jī)?影碟機(jī)是新的;電視機(jī)從舊貨市場買的,七成新,兩百塊?效果很不錯?那晚上他吃了兩袋方便面,一口氣看了四部電影?后半夜出來上廁所,一天的大風(fēng),呼嘯著經(jīng)過石棉瓦屋頂,塵沙迷了他的眼?他沒去巷子頭的公共廁所,在大門口的槐樹底下撒了泡尿,趕緊回去?狗日的沙塵暴,半夜三更跑來了?

次日上午,窗外有人興奮地說話,土啊塵的?敦煌睡不下去,就起來了,出門看他們還在說?房東指著他腳下說,小伙子,看,土?敦煌看看腳下,一層細(xì)膩的黃土,跺一腳,濺起一團(tuán)塵煙,再跺一腳又濺起一團(tuán)塵煙?敦煌連跺了幾十腳,周圍塵土飛揚,老太太和鄰居一個勁兒地往后躲,“別跺!別跺!嗆死了!”敦煌停下來?“哪來的土?”他看到周圍所有東西上都均勻地覆蓋了一層厚厚的黃土?“沙塵暴?”現(xiàn)在風(fēng)停了,太陽在天上,因為浮塵的原因看起來發(fā)白?黃天白日?

“下土啦!”房東興奮地說,“老天下土啦!”

鄰居們一樣的興奮?不管老人孩子,長這么大誰見過天上下土?反正敦煌沒見過?他踹了一腳門前的槐樹,一陣黃土飄飄悠悠落下來?真他媽的下土了?敦煌也跟著興奮?洗漱完了,收拾背包去賣碟?一路上東張西望,到處都是土,黃澄澄,灰撲撲,很多小孩都像他一樣跺腳玩?有的地方清潔工還在掃大街,積到路邊的黃土堆得老高?奇了怪了?怪不得假證辦得好好的就進(jìn)去了,年頭不對啊?

真正讓敦煌覺得好玩的是在天橋上?他站在高處,看到眼前低矮的居民區(qū)和街道一夜之間變成了單純的土黃色,如同冬天看見大雪覆蓋世界?但和那感覺完全不同,落了土的房屋和街道看上去更像一片陳舊的廢墟,安寧,死氣沉沉?很難相信除了雪之外,還有東西能讓世界變得單純和平面起來,而且竟是如此頹敗和荒涼?再看那些面無表情匆匆經(jīng)過的行人,敦煌陡然生出一股破壞的欲望,他脫口大喊:

“夏一小一容!”

誰都不知道夏小容是誰,但都轉(zhuǎn)過臉來看這個莫名其妙的瘋子?敦煌對他們點頭微笑,一陣竊喜,覺得這幫家伙愕然地大幅度扭轉(zhuǎn)身子,使得眼前的世界多少動了起來?然后他看到路邊停的一輛汽車上,誰在上面的黃土里寫了六個字:狗日的沙塵暴?敦煌覺得這個有點意思,下了橋在后面加上三個字:當(dāng)然是?寫完了還不過癮,又轉(zhuǎn)到后備箱上寫了五個字:不是我寫的?

寫完繼續(xù)走,看見一輛寶馬停在路邊,就上去寫:狗日的寶馬?連寫了三輛車,什么牌子的車就狗日的什么?到第五輛車前,剛想寫狗日的,忽然想起辦假證時到處寫小廣告,用簽字筆或者噴漆,行人能看見的地方就寫:辦證130……為什么不能給賣碟做個廣告呢?敦煌順手寫下自己的電話:賣碟133……

他為這個天才創(chuàng)意興奮不已?一路寫下去,見到車就寫,車頭沒擦的寫車頭,車頭擦過的就寫車尾,直寫到手指發(fā)麻,胳膊變酸,右手看上去就像黃土摶成的?有人看他也不管,只顧悶頭寫,寫完就走?寫到下午兩點,粗算一下,不下三百輛?然后找了個小館子犒勞自己?看吧,等著別人來找吧?賣光盤的同志們多年以后應(yīng)該也會感謝他,是他真正開創(chuàng)了光盤的外賣業(yè)務(wù)?

一頓飯沒吃完,果然手機(jī)響了?敦煌興高采烈地去接,對方說:“是賣碟的嗎?”

“是?小姐您好,需要哪部電影?”

“有病啊你!”

敦煌覺得不對勁兒,想緩和一下氣氛,就說:“小姐您好,我好像沒有這部電影?”

“你別裝瘋賣傻,我告訴你,別到處亂寫亂畫,爪子癢了到石頭上磨去!”說完就掛了?

敦煌很高興,回罵道:“磨你奶奶的腿!”這種事辦假證時常遇到?廣告寫在人家討厭的位置,或者帶背膠的小廣告貼錯地方,無聊的家伙就會打電話來撒氣?敦煌高興的原因是,廣告的效果出來了?有人吐口水,一定也會有人送錢來?

買單時手機(jī)又響了?是個小伙子,要買碟,也是在車上看到的廣告?單位在長虹橋,敦煌就坐車過去了?到那里四點半,小伙子在五樓?幾個辦公室的同事都圍過來,每個人對影視都在行?他們對影片的隨口評論相當(dāng)?shù)氐?后來敦煌離開,才發(fā)現(xiàn)那是專門搞文藝的單位?那一座樓全是搞文藝的?不是玩小說?詩歌?戲劇的,就是弄舞蹈?音樂?影視和出版的?小伙子說,一直有個賣碟的定期來,最近三個月不見了人影?敦煌說,那以后我定期來,想要什么碟可以提前打招呼?單位里的人對碟片的品相比較滿意,這個敦煌還是有點自信的,雖說是盜版,他的碟盜得好?“盜”亦有道嘛?賣了三十一張?

離開時敦煌問:“其他單位能去嗎?”

小伙子說:“沒問題,直接上門就是了?原來那個就是直接上門推銷?”

敦煌高興得快暈過去,真是天上掉了泡狗屎落他糞筐里了?十幾層的樓,他只跑了兩層,人家下班了?就這兩層也賣了八十多張?八十多,啥概念啊,純利潤兩三百塊錢?

上公交車前敦煌買了份報紙,嚇一跳?報紙上說,昨夜北京下了三十萬噸的土?他對三十萬噸的唯一想法是,那能壘出多少個墳堆啊?報紙還說,這三十萬噸土,一部分是北京自產(chǎn)自銷的,北京現(xiàn)在就是一個大工地,沒風(fēng)的時候都可能塵土飛揚;另一部分是從新疆?內(nèi)蒙古和大沙漠里刮來的?想想風(fēng)這東西真他媽偉大,硬挺著把一粒粒塵埃千里迢迢地送過來,大工程啊?還有一個耳目一新的消息,新疆某列火車遭遇沙塵暴,一側(cè)的車窗玻璃全被擊碎,乘客只好一邊站倆人,拿被褥堵住窗口,千里迢迢地與天斗與地斗?敦煌估計,這種事可能一點樂趣也不會有?但對這些消息,敦煌莫名地興奮,很想找個人說一說?找誰呢?除了七寶好像沒別人了?七寶,七寶呢,你在哪里?

10

又去一趟長虹橋,賣了一堆碟?下午回來就得進(jìn)貨?敦煌來“寰宇”的頻率讓曠山吃驚,一個人零散地賣,生意竟能如此之好?敦煌說,就一條:拼命?書面語是:敬業(yè)?

他每次進(jìn)貨回來,都要抽樣把碟片在機(jī)子里試一下,以免客人買了放不出來?進(jìn)貨時,同樣的盜版碟挑質(zhì)量最好的,少賺一點無所謂,信譽(yù)要保證?這是他辦假證積累的經(jīng)驗,回頭客很重要?他們滿意了,會主動替你做廣告?然后就是送貨及時?敦煌從汽車廣告里嘗到了甜頭,買了幾盒帶背膠的口取紙,寫上小廣告,逮著機(jī)會就在閑人出沒的地方貼?鋪開來效果就顯著了,經(jīng)常有人電話訂購?私人訂購量都不大,有時候只要一部兩部,敦煌也盡量送貨上門,再游說一番,又可能多賣出幾部?有個女孩不吃他這套,每次只一兩張,絕不會多,而且只要暴力和恐怖片?

她住在知春里,敦煌過去要穿過大半個中關(guān)村?要命的是,從蔚秀園到知春里公交車不好坐,要么轉(zhuǎn),要么下車再走一大截?第一次去花了敦煌近一個小時?她住那小區(qū)最里的一棟樓,最高層?女孩挺漂亮,就是喜歡板著臉,跟別人欠她錢似的,經(jīng)常叼著細(xì)長的女士煙,吸煙的動作有時候頹廢不振,有時候咬牙切齒?她的煩躁和焦慮顯而易見?不讓敦煌進(jìn)門,從防盜門的鐵柵欄間交貨?透過防盜門可以看到房間里面驚人的豪華,起碼把敦煌給嚇著了?他只在電視和電影里看過如此的排場?所以敦煌不理解,都天上人間的日子了,還苦大仇深的?有一回送碟,敦煌忍不住問她,為啥老看暴力和恐怖片?文藝片?愛情片,經(jīng)典的獲獎影片都可以看看嘛?他沒說完,女孩就煩了,有完沒完?愛賣不賣!把剛點上的香煙都扔地毯上了?地毯發(fā)出了怪異的焦味?

“對不起,我就隨口說說,”敦煌轉(zhuǎn)身要走,“地毯燒了?”

女孩說:“我知道!”

敦煌氣鼓鼓地下了樓?拽什么拽,長得好看就可以隨便發(fā)火啊?敦煌決定下次不要這個外賣了,一次一兩張碟,賺幾塊錢都送給公交車了,還惹一身刺?但下次女孩打電話要碟,敦煌又送過去了?一個小丫頭,跟她計較什么呢?還有就是,他對女孩的狀況隱隱有點好奇,也有點擔(dān)憂,他從沒看見過她房間里有別人?這無論如何有點不正常?也許看點其他片子對她有好處?敦煌交貨時就多了一個心眼,不去推薦,只聊天,隨口說,你們這個小區(qū)跟某部電影的小區(qū)很像,那電影看得我眼淚稀哩嘩啦往下掉,女孩子要看,起碼得準(zhǔn)備一條毛巾被?或者是,對不起,路上堵車,出租車追警車的尾了,有意思吧?這情節(jié)好像某部電影有過,你看過嗎,那電影簡直像圣經(jīng)一樣感人肺腑?這后一句是他從書上看來的?

那女孩開始還一臉的嘲諷,像看馬戲一樣?她一下子就看穿了敦煌的小把戲?幾次以后態(tài)度好轉(zhuǎn)一點,不那么焦躁了,煙抽得也淑女了一點?但依然不主動去打聽那部電影?敦煌有了成就感,決定繼續(xù)說下去,他相信總有一天那女孩會接受暴力和恐怖片之外的電影?

因為女孩幾乎隔一兩天要一次碟,敦煌不得不考慮買一輛自行車?他的生活也需要?早上在北大三角地貼了求購二手車的啟事,中午就有人要求面談?是個三十來歲的男人,穿西裝打領(lǐng)帶,文質(zhì)彬彬?他帶著敦煌在圖書館?教室和宿舍樓前轉(zhuǎn),一排排自行車看過去,問敦煌哪種車子比較合適?敦煌覺得一輛六成新的山地車看著更舒服,又怕買不起?西裝說,沒問題,價錢好商量,就這樣的?

“差一點的也行?”

傍晚敦煌到北大西門外取貨,那家伙已經(jīng)等在石獅子旁邊了,戴墨鏡,屁股底下那輛車越看越覺得眼熟?敦煌就納悶,跟中午那輛怎么這么像?“什么叫像?就是?”西裝嘿嘿地笑,“當(dāng)然鎖不一樣,剛裝上的?”敦煌看車鎖,果然變了,中午車上還掛著兩把上好的鏈鎖,現(xiàn)在只有一個最簡單的那種插鎖?“這樣不行吧?”敦煌說,“認(rèn)出來就麻煩了?”

“×,全中國這種車子多了去了,怎么認(rèn)?”西裝說,“怕認(rèn)?好辦,”他從口袋里掏出一把小刀,嘎吱嘎吱對著橫梁一陣刮,油漆落了一地?敦煌還猶豫?西裝說:“×,你這人,搞一輛破車都這么磨嘰,找不到老婆吧?找到也早晚要被甩?不要我可扔了?”

最后八十塊錢成交?敦煌騎上車子,感覺相當(dāng)不錯,有車階級就他媽爽?西裝分手時囑咐他,回去最好加把好鎖,這種車子最不安全?又給了他一張名片,以后有哥們想要自行車,一個電話就成?名片上的頭銜是:張先生,“二手”自行車店總經(jīng)理?敦煌覺得這名片頗具收藏價值?世界已經(jīng)瘋了,這就是見證?他喜歡那輛二手山地車,跨上車頓時覺得生活充滿激情?他媽的捷安特山地車?

他騎著這輛車去給知春里的女孩送碟片,越發(fā)覺得應(yīng)該把她從暴力和恐怖片的世界里拯救出來?敦煌甚至想,看看三級片?毛片也不錯啊,至少能學(xué)點生活常識,打打殺殺午夜兇鈴有啥意思呢?女孩沒有接受他的建議,但還是有所改觀?接碟時不再像過去那樣隨意地穿著睡衣,而是稍微正式了一點,頭發(fā)也出現(xiàn)了梳理過的痕跡?那天敦煌跟她說,你騎過捷安特山地車嗎?感覺真他媽好?我剛買了一輛,來你家的路上?我可以把車子借給你騎騎?

最后這個“借給你騎騎”終于讓她笑了一下,準(zhǔn)確說是笑了一半?當(dāng)她發(fā)現(xiàn)自己在笑,果斷地把另一半扼殺了?“謝謝,”她說,“再見?”開始關(guān)門?

敦煌趕緊說:“你看過《偷自行車的人》沒有?拍得非常好!”

他出了樓道,自行車不見了?他明明記得放在樓底下的,插在兩輛自行車之間,那兩輛自行車還在,都是破車?敦煌樓前樓后找了好幾圈,連個影都沒有?完了,被偷了?敦煌一下子想起西裝?他調(diào)出西裝的電話打過去?

“你好,你朋友也想買一輛?”

“他們都開轎車?”敦煌說,“我的自行車丟了!”

“你的意思是,還想再搞一輛?”

“去你媽的,我的車丟了!”

“車丟了找警察,找我有屁用!”

“只有你認(rèn)識那輛車!”

“×,你丫腦子進(jìn)了水是不是?只搞認(rèn)識的車子,我他媽的喝西北風(fēng)去啊?”

“那我車子怎么會被偷?”

“問小偷去!問你的鎖去!”西裝在那頭也挺來火,“你以為我三包啊,神經(jīng)病!”

敦煌不吭聲了?他忘了給他的捷安特山地車加一把好鎖?他覺得車子白天靠在身邊,晚上鎖在院子里,不可能丟,就沒買鎖?

西裝說:“誰讓你舍不得那幾個錢?就那種插鎖,別說小偷,隨便抓個小孩,一伸手也拽下來了?活該!我一點都不同情你!要不,再給你搞一輛?五折?”

敦煌說:“去你媽的!”沉痛地掛了電話?越想越氣,最后決定,要什么鳥自行車,自行車沒發(fā)明之前人類不是照樣活得好好的?我跑,不信兩條腿也能被偷去?

真就跑步去了知春里?敦煌發(fā)現(xiàn)跑起來速度并不比自行車慢多少?他一路跑得意氣風(fēng)發(fā),闖了三次紅燈,兩輛車為他緊急剎車,很多人盯著他看?在擁擠繁華的中關(guān)村,很難看到狂跑不止的瘋子?他把《殺死比爾》和《暴力街區(qū)》從防盜門里遞進(jìn)去?女孩穿著裙子,披一條火紅的披肩?她想看一下《偷自行車的人》?

“沒有偷自行車的人,”敦煌開了個玩笑,“只有自行車被偷的人?”

“你的車子被偷了?”

“嗯,前天在你樓下被偷的?”

“多少錢?我賠你?”

“八十,二手的?”

“八十?還捷安特?”女孩終于笑出了聲,從旁邊桌子上拿起錢包,掏出五張一百的要給敦煌?“騙人!哪有這么便宜的捷安特?”

敦煌當(dāng)然不會要?此后,三公里之內(nèi)他基本上都是跑步送碟?念書的時候他長跑不錯,多少年不動,開始跑還有點不適應(yīng),跑了幾次感覺就上來了,覺得運動的確是種樂趣?下一次給女孩送了兩部碟,外加《偷自行車的人》,還是跑著去?女孩還要賠他錢,再不要就賠他輛捷安特了?敦煌說千萬別,我現(xiàn)在跑得正高興,別放我的氣,再不鍛煉這一百四十斤就該廢掉了?

11

那天他從知春里回來,剛到魏公村,接到一個陌生電話,那男人壓低聲音問,看到你的廣告了,有光盤么?毛的?敦煌猶豫一下說,要多少?那人說,越多越好?在哪?北京航空航天大學(xué)北門,穿灰色夾克,紅領(lǐng)帶?

敦煌坐車過去,看見灰夾克坐在北航大門對面的馬路牙子上?你要碟?灰夾克點點頭,找個沒人的地方說?他們在僻靜的街道拐角停下來,敦煌從背包的夾層里拿出三張毛片?還有呢?敦煌把背包放到腳前,又拿出十來張,都在這了?灰夾克看了看敞開口的背包,不少碟啊,三級的有么?敦煌從一大堆碟里準(zhǔn)確地抓出五張來?他帶的不多,三級并不好賣?灰夾克翻看碟片包裝紙時一條腿不停地抖,一張張都看遍了,突然說:

“我是警察!”

敦煌一愣,馬上笑了笑,說:“大哥,別嚇我,我膽小?”

“不信?”灰夾克左手從兜里掏出個證件,迅速打開,果然是警察;與此同時右手已經(jīng)抓住了背包的一根帶子?“所有碟沒收!”

敦煌指著地上說:“你的錢?”灰夾克低頭去看,敦煌一把抓過背包,拖著就跑?灰夾克上了當(dāng),想用另一只手去抓包,已經(jīng)晚了?那根帶子被他扯斷然后脫了手?他喊站住!敦煌拼命地跑,背包口張著,一路往外掉了好幾張碟片?幸虧跑得快?灰夾克追了不到五十米就停下了?敦煌一口氣跑到中科院門口才停下,逃跑中間結(jié)結(jié)巴巴拉上了背包鏈?他沒看見灰夾克跟上來,才一屁股坐到馬路邊上?腿肚子直哆嗦,嚇得轉(zhuǎn)筋了?海淀橋那次記憶猶新?

還好,這回逃掉了?

整整一天敦煌都沒緩過勁兒來,媽的,出門撞見鬼?碟賣得三心二意,猛不丁就張皇四顧,擔(dān)心警察沖過來?損失了不到三十張碟,夠他心疼的了?后遺癥不僅是下意識就要警覺一下,手機(jī)響一聲都讓他驚心?第一個打來的是曠山,用的是別人的手機(jī),告訴他要的《漂流欲室》已經(jīng)到貨,隨時可以拿?因為號碼不熟,敦煌猶豫半天才接?第二個電話還是陌生的號,敦煌咬咬牙接了?對方張嘴就說:

“喂,烏鴉嗎?你丫是不是又鉆李小紅褲襠里出不來了?半年沒見你了!”

敦煌松了口氣,“對不起,你打錯了?”

“老子會打錯?你那鳥腔燒成灰我都聽得出來,丫還裝?”

“我再說一遍,你丫打錯了!”

“啊?真不是?”

“是你媽個頭啊!”敦煌就掛了?對方又撥過來,一直響,敦煌只好又接?

對方居然還能沉得住氣,“不好意思,打擾了?那你知道烏鴉的電話嗎?朋友給我你的號碼?”

“找烏鴉到故宮去,我只認(rèn)識喜鵲?”

罵完人敦煌舒服了一點,準(zhǔn)備專心賣碟,天黑了?于是忍不住又開始罵灰夾克,一路都在說,狗屎警察,狗屎警察?快到海淀時,腦袋里一亮,想起灰夾克拿的那個證件,老覺得哪地方有問題?他轉(zhuǎn)著脖子找毛病,想起來了:灰夾克的證件上,落款的最后一個字?jǐn)D在邊線上?正常的落款不可能設(shè)計得如此局促?擠在邊線上是他們故意做出來的?保定接過一單這樣的生意,敦煌陪他一起去取貨?當(dāng)時保定還問了一句,落款是不是有點問題?制作的家伙說,都這樣,做公安局的假,得留點破綻,給自己一條后路,就像假鈔,細(xì)微處總有點明顯的區(qū)別?那家伙還大義凜然地說:這是我們這行的職業(yè)道德?

敦煌又仔細(xì)回憶了灰夾克的證件,絕對有問題?心情立馬好起來,狗日的,造假造到老子頭上了?他連著對找烏鴉的那家伙的氣也消了?誰知道是不是找錯人了,說不準(zhǔn)是無聊的騷擾電話?這么一想,腦袋里又一道光,為什么不能照葫蘆畫瓢,打電話找七寶呢?敦煌忍不住夸獎自己的智商,人要聰明起來,那是一點辦法都沒有?

他轉(zhuǎn)身往回走,到人行道上?公交車站牌上?燈箱廣告上包括垃圾筒上找辦假證的小廣告,那些廣告上寫著:辦證,上網(wǎng),發(fā)票,然后是手機(jī)號碼?敦煌見一張撕一張,回到小屋里開始照著搜集來的號碼一個個打過去?是女人接,敦煌就說:“是七寶嗎?我是烏鴉啊?”

對方就回答:“不是?打錯了?”

敦煌就再問:“不會吧,朋友給我的這號碼?那你認(rèn)識七寶嗎?”

“不認(rèn)識?沒聽過?”

“哦,對不起,打擾了?”

是男人接,敦煌就說:“你好,我是烏鴉啊,最近見到七寶了嗎?”

對方說:“烏鴉是誰?我不認(rèn)識你?七寶我也沒聽過?”

敦煌就說:“哦,對不起,打錯了?謝謝?”

對方南腔北調(diào),帶著夾生的京腔?態(tài)度好的,咕噥一聲掛電話;碰上正吃火藥的,那就自認(rèn)倒霉,忍幾句罵?二十二個號碼打完一無所獲?敦煌沒有失望,這應(yīng)該是尋找七寶的最好辦法,以靜制動,以不變應(yīng)萬變?只要七寶還辦假證,總會找到?若改了行,那沒轍,保定那里倒容易交代了?要操心的就是搜集小廣告,他貼一邊自己的一邊撕別人的?

七天內(nèi)打了不下三百個電話?他不指望七寶就是那三百分之一,但三百個里哪怕有一個人認(rèn)識七寶,事就成了?但七寶還是遙遙無期?敦煌看著抽屜里一堆用過的手機(jī)充值卡,咬咬牙繼續(xù)打,就當(dāng)給保定買二鍋頭喝了?一天下午,敦煌在航天橋附近賣碟,在天橋上看到一個十歲左右的小孩邊走邊彎腰,彎一下腰就在地上貼一張小廣告?他跟上去看,那是個新號碼,就揭下一張開始打?半天對方才接,是個女聲:“烏鴉?沒聽過?”

“你認(rèn)識七寶嗎?”

“你到底是誰?”

“那你到底認(rèn)不認(rèn)識七寶?”

“認(rèn)識?”

“太好了?我是敦煌,你能告訴我她在哪兒嗎?”

“你他媽的到底是誰?”

“敦煌,敦煌啊?保定讓我來找七寶的?”

“哦,早說啊?我就是?”

她住在附近的花園村,剛睡醒?敦煌約了她一起吃晚飯?敦煌坐在天橋下抽煙等她,興奮得直搓手?終于他媽的找到了,對保定的歉疚可以減少一點了?有人從后面拍了他肩膀,敦煌轉(zhuǎn)臉看見一個個頭不錯又比較豐滿的女人,挺年輕,挺漂亮,還是燙成小卷卷的長頭發(fā),上面一件對襟小毛衣,外面是件象征性的罩衫,底下是條裙子?領(lǐng)口開得很低,看得見幽深的乳溝?他不敢肯定這樣的女人是不是也可以稱為女孩?敦煌繞半圈轉(zhuǎn)到她身后,沒錯,背影和屁股擺在那里?七寶說,干嗎?敦煌說,請你吃飯哪,保定特地交代,把你照顧好?

“他人呢?還說請我去看長城的?”

“你不知道?在里邊?我也剛出來不久?”

“×,我說呢?有煙么?”

敦煌給她點上一根煙?“你也抽煙?”

“煙都不抽,還不無聊死?”七寶說,“今天就夠無聊的,沒生意,盯著電視就睡著了?”

“沒生意還雇小孩給你貼廣告?”

“你看見了?總不能我去貼,笑也被人笑死?包里什么寶貝?”

“光盤?我賣碟?”

他們進(jìn)了一家不大的川菜館?敦煌翻開菜單嚇一跳,貴得離譜,一份宮爆雞丁都要十八塊,簡直不要臉?敦煌把菜單推給七寶,狠狠心說,你來?七寶說,這家不錯,朋友一請客我就提議來這里?七寶點了水煮魚?雞絲蕎麥面?東坡肘子?青菜缽和四川泡菜?敦煌想,就當(dāng)又遇到兩次假警察吧?七寶說,怎么賣起盜版碟了?這活兒不干了?

“剛開始找不到門路,臨時賣賣碟?現(xiàn)在覺得這也挺好,沒事看看電影?”

“進(jìn)去一次進(jìn)出個文化人了,”七寶說,“你們一塊兒進(jìn)去的?”

“嗯?其實,保定是因為我進(jìn)去的?”

“這種屁話就不要說了?干這行,說到底都是為自己進(jìn)去的?”

敦煌對她感激地笑笑?“你多大了?”

“不知道女人年齡不能問啊?猜?”

“二十二?”

“你比保定那狗日的還會說話?”七寶又要了一根煙,“二十三?都記不清他長啥樣了?”

“他記得你呢?”

“×,記得我的男人多了去了?你記不記得我?”七寶兩嘴角上翹,笑起來,“說正經(jīng)的,菜的味道不錯吧?”

飯后,敦煌去了七寶的住處認(rèn)認(rèn)門?與人合租的兩室一廳,七寶住一間,另外一間還有一個女孩?房間不大,擺弄得不錯,一張席夢思,電視?影碟機(jī)?音響,還鋪了一小塊地毯?被子沒疊?“有點亂,別往床上看啊,”七寶說?敦煌喜歡七寶的爽快?他捏著指頭數(shù)一下,覺得七寶完全符合保定的胃口,怪不得放心不下?七寶給他沖了杯速溶咖啡?咖啡的香味混雜在女人房間的味里,敦煌有點犯暈?“房租不低吧?”他問?

“還行?一個人在北京,只能自個兒心疼自個兒了?”

還是女人會過日子?自己倒小氣了,不小氣怎么辦,還指望掙錢把保定贖出來?

一杯咖啡沒喝完,有人打電話找七寶?七寶看看敦煌,敦煌說,沒事,我也得回去了,還要拿貨?七寶就在電話里說,好吧,一會兒到?敦煌讓她想看碟就隨便挑,七寶挑了五張?

12

兩天后他們又見了一次?七寶請客?她把碟片還給敦煌,另挑了五部別的?都在北京混,很容易談得來?敦煌開玩笑說,保定托我照顧你,有什么體力活需要我干嗎?七寶說,你也就能干點兒體力活了,不過現(xiàn)在還輪不到你?敦煌說,我等啊,輪著了一個招呼就到?七寶伸手在他臉上左右各拍一下,小心保定出來扁你?他們一起哈哈大笑?

下一次見面是七寶來海淀交貨,順便給敦煌送碟?傍晚,敦煌從外面剛回來,北大的黃同學(xué)要新舊兩個版本的《小城之春》,他在小屋里等他的電話?百無聊賴正看一張日本的毛片,七寶打他手機(jī),人已經(jīng)到了北大西門?敦煌趕緊關(guān)了影碟機(jī)出來接她?屋太小,一個坐椅子上,一個坐床上,擠得腿碰腿?敦煌不太自在,七寶穿裙子,雖是長筒襪,碰著一下還是覺得靠到了她皮膚,越發(fā)找不到話題來說,就讓她再挑碟片帶回去看?這時黃同學(xué)電話到了,讓他把碟片送過去?

大半個小時后,敦煌回到小屋?他推開門,七寶叫了一聲,趕緊摁遙控器,滿臉漲紅?敦煌看見電視屏幕上一對赤身裸體的男女靜止地纏在一起?七寶摁錯了鍵,正暫停?七寶很窘迫,一把甩掉了遙控器?敦煌覺得有責(zé)任消除她的尷尬,就從地上撿起遙控器,說:

“看看毛片有什么?大驚小怪!我剛才看的那個嘛,要不我們一起看?”

“去,誰跟你一起看!”

“不看別后悔,老了想看都沒勁看了?”

敦煌大大咧咧在七寶邊上坐下,摁了播放鍵?之前七寶調(diào)成了靜音?敦煌一不做二不休,讓聲音也出來?七寶坐著不動,誰也不說話,直挺挺地看著屏幕,不看都不行,脖子不能打彎似的?那對男女動作流暢,聲音起伏有致?曖昧的聲音充滿小屋?兩個人像兩塊僵硬的大理石坐在床沿上,慢慢聽見了對方的呼吸聲?敦煌動了一下,七寶也動了一下,兩個人的膝蓋碰到了一起?心都懸著,膝蓋沒有收回,好像那只膝蓋與他們無關(guān)?然后兩人莫名其妙地側(cè)過臉,看見了對方冒火的眼睛和臉,七寶一把抱住了敦煌?

七寶說:“敦煌?敦煌?”

敦煌說:“七寶?七寶?”

就亂了?跟屏幕上的男女一樣亂?七寶脫衣服的速度讓敦煌吃驚,七寶的表現(xiàn)更讓他吃驚?完全可以用狂野來形容?他從夏小容那里得到的經(jīng)驗根本用不上,太安靜,太本分,總是慢半拍,跟不上?七寶那才叫肉搏?她在他身上時,敦煌覺得那就是半空掛下來一條奔騰不息的河流,他都忘了自己還要干什么?后來河流回到平坦的大地上,敦煌趴在上面,多么柔軟豐饒?敦煌恍惚了幾秒鐘,覺得身下是一張寬闊的水床?

屏幕上的搏斗也結(jié)束了,出現(xiàn)一片單純的?死亡一樣安靜的藍(lán)?七寶拍拍他的臉說:“你真年輕?”這叫他媽的什么話?“我打了三四百個電話才找到你,”敦煌說?

“三四百個電話就為了這個?”七寶笑起來,笑得都有點不要臉了?

敦煌翻下身來,“保定讓我照顧你?”

“你他媽別提他好不好!我又沒賣給他,不就睡一覺嗎,有什么?他憑什么讓你照顧我!”七寶坐起來要穿衣服?

“要走?”敦煌也坐起來,把衣服從床下?lián)炱饋磉f給七寶,“我送你?”

“趕我走?”七寶說,一把將衣服甩回床下?“我還不走了,今晚就住這兒了!”

七寶說到做到?和敦煌出去吃了晚飯,又一起回來了?兩人看了一部周星馳的老片子《九品芝麻官》,上了床忍不住又亂了?夜深人靜,兩個人躺在一起,七寶抱著敦煌?七寶說:“抱著你真實在?”

“現(xiàn)在瘦了,胖的時候抱著更實在?”

“貧嘴!我是說,抱著你有種落了地的感覺?有時候一個人孤單了,想哭都哭不出來?”

“找個人嫁了不就完了?”

“你以為嫁人就容易啊?”

“難么?實在沒人要,我就委屈一下吧?”

“做你的大頭夢!錢呢?跟著你吃沙塵暴啊?”

他們不再說話,抱著睡了?敦煌夢見夏小容在天橋上喊他的名字,就像那天他在天橋上一樣?夏小容喊得淚流滿面,然后像一件舊衣裳,從橋上飄飄而下?敦煌就醒了,一身汗?七寶把腦袋放在他的胳肢窩里,睡得正甜,嘴還吧嗒吧嗒地響?這個做夢都在吃東西的七寶才像二十三歲?敦煌抱緊了七寶,像她說的那樣,此刻他想哭都哭不出來?

敦煌盡量不去想保定?進(jìn)貨?賣碟?想七寶的時候就給她打電話?七寶要過來,他就提前在小屋等著;七寶讓他過去,他就會放下手里的事坐車或者跑步去見她?他的生活比較規(guī)律,七寶不一樣,辦假證沒法規(guī)律,她朋友也多,常常會一起鬧騰,那就更沒個點了,有時候半夜十二點還在外面?敦煌勸過她,一個女孩子?回去太遲不安全?七寶說,死了最好?

敦煌正在給碟片分類?他說:“怎么說話呢?要被流氓劫了怎么辦?”

“你說的是劫錢還是劫色?”

“你說呢?”

“要錢沒有?要色嘛,正好,我正想看看哪個比你更厲害?”

“你他媽成心氣死老子!”

七寶專心致志地涂黑色指甲油,頭都不抬?“你這個人,一會兒想這個,一會兒擔(dān)心那個,別人不氣你,你遲早也被自己氣死?”

敦煌覺得她說的還是有點道理的?什么時候變得婆婆媽媽了,我他媽的才二十五歲啊?恨完自己了又忍不住說:“說正經(jīng)的,要不,一起租個房子吧?你也別辦假證了,最近風(fēng)聲好像有點緊?”

“別,千萬別,”七寶腳都蹺起來了,“你住你的,我住我的?我一點都不想管別人,也不想別人把我系在褲腰帶上?”

“你看你那環(huán)境,那女孩的叫聲簡直慘不忍睹?”敦煌說的是她的室友?有天傍晚,七寶說同屋今晚不回來了,讓敦煌過去?敦煌就去了,半夜里那女孩又回來了,還帶回一個男人?然后就大呼小叫,好像帶回了十個八個男人?弄得敦煌一夜沒睡好?

“你這人,人家高興了喊兩聲有什么!都跟你似的,喜歡悶頭大發(fā)財?”

敦煌憋了憋不吭聲,看七寶對著腳趾精耕細(xì)作?“不是關(guān)心你么,好歹是我女朋友?”

“嘁,稀罕!”

一點辦法都沒有?

繼續(xù)分碟?《偷自行車的人》在手里晃了一下,敦煌想起知春里的那個女孩?好多天沒有她的電話了?最后一次電話是在拿到《偷自行車的人》的第三天,她說,看完了,再要一部暴力一部恐怖的,順便帶兩部別的片子,《偷自行車的人》那樣的?敦煌想問她《偷自行車的人》感覺如何?她說有客人來了,抽空再說?就再也沒有打過來?敦煌算了算,十七天?不正常啊?他給那女孩撥過去,沒人接?他決定去看看,七寶聽說是個漂亮的女孩,吵著要去,看著他?一聽要跑著過去,又叫,要穿過一個中關(guān)村呢,沒病吧?坐不起車我可以請你?敦煌說,不去拉倒?七寶嘟囔半天,好吧,就當(dāng)同甘共苦了?他們出了門就開始跑?跑到太平洋電腦城七寶就不行了,賴賴巴巴過了中關(guān)村橋,一屁股坐到路邊,死活不動了,非要打車,理由也是同甘共苦?七寶在車上說,你瘋了?

他們在樓下按門鈴,沒人答話?敦煌不死心,終于等到有人進(jìn)門,他們跟著進(jìn)去?一直爬到頂樓,看見門上兩道又大又白的封條?他想透過貓眼往里看,貓眼正好被封住了?他們下了樓,碰到一個樓下的大媽,就問她頂樓的房間為什么被封了?大媽搖搖頭?又問一個路過樓前的人,更不知道?七寶說,這么關(guān)心,有情況吧?

“我就是想知道她看過碟覺得怎么樣?”

“《偷自行車的人》?這么簡單?”

“想復(fù)雜也復(fù)雜不了?”敦煌說,“哪一天我突然不見了,活不見人,死不見尸,你會怎么想?”

“你這王八蛋,一定跟哪個女人私奔了!”

“你就不難過?”

“難過有屁用!誰知道你為什么失蹤,要是好事呢?那女孩家被封了,說不定因為別的人?比如說,她是貪官的二奶啦,有錢人的小妾啦,好日子大把大把的都過膩了?”

“會不會是抑郁癥?幽閉癥什么的,然后出事了?”

“幽閉癥你都懂啊,真有學(xué)問?沒準(zhǔn)是因為錢多花不完才抑郁幽閉的呢?”

“那倒也是?”敦煌站起來,看了一眼最頂上的窗戶,半天才說,“你就不能往好處上想想?又是二奶又是小妾的?”

“二奶怎么了?小妾怎么了?多少人想做還沒機(jī)會呢?”

這個問題爭下去會沒完沒了,敦煌沒理她,覺得這丫頭才沒心沒肺?七寶看敦煌不理自己,也不理他,有什么了不起?倆人打車回蔚秀園,快到硅谷,七寶說,我要喝酸奶!敦煌說,好吧?讓師傅把車直接開到超市門口?倆人就算和好了?

13

那夜里,敦煌又做了和上次類似的夢,夏小容喊著他的名字從天橋上飄下來?他在夢里看得非常清楚,像電影里的慢鏡頭,慢得他怎么也抓不住?夏小容快落到地上時,變成了知春里那女孩的臉?醒來敦煌有種莫名的恐懼,他向來不迷信,但知春里的封條讓他有恍惚無常之感?這夢有點蹊蹺?第二天早上一醒來,就給夏小容打了電話?管不了那么多了?

夏小容的聲音開始有點生,很快就正常了?有事嗎?夏小容說,把主動權(quán)一下子推到他這里?敦煌期期艾艾半天,我就是想告訴你,七寶找到了?

“找到了?太好了?”夏小容說,“太好了?你一定要帶給我看看,今天就看?”

敦煌決定在“古老大”火鍋店請客?還是上次那張桌子?夏小容和曠山一進(jìn)來就看見他們,七寶的好模樣讓夏小容心里一驚?夏小容說:“敦煌,這就是七寶吧?真年輕?”

七寶說:“小容姐好,敦煌總在我面前夸你?”

“他夸我?”夏小容笑笑,“一把年紀(jì),老姐姐了?”

敦煌說:“老什么!”

七寶也說:“小容姐端莊嫻靜,正是男人最喜歡的成熟時候,也說老,哪跟哪呀?”

夏小容說:“他都不想要我了,還不老?”

七寶對曠山說:“這就是你不對了,吃著碗里看鍋里?”

曠山擺擺手,“沒有,絕對沒有?人家鍋里的,想看也看不著啊?”

敦煌點了鴛鴦火鍋?兩份冬瓜?兩份平菇?剩下的他們點?熱氣騰騰把敦煌和夏小容他們那邊隔開來,盡管都覺得不說話也挺安全,還是主動找話,生怕冷了場?敦煌找曠山說賣碟,夏小容關(guān)心七寶在北京的生活,相互又討論化妝品和零食問題,反而比他們預(yù)想中的熱烈很多?只是吃到后半截,曠山提前離開,最近幾天忙著店里盤點?過一會兒,七寶出去接了個電話,朋友生日,堅持讓她過去?敦煌有點惱火,關(guān)鍵時候掉鏈子?桌子空了一半?

“再叫兩瓶酒?”夏小容說,“一轉(zhuǎn)眼就記不起你喝酒的樣子了?”

敦煌就沉默著一杯一杯喝給她看,一直喝到十一點,然后把她送到樓下?夏小容說,上來喝杯水?這幾天晚上他都在店里?敦煌就上去了?房間里的碟少了,白條筐好幾個摞在一起?夏小容說,都拿回店里了,一起盤?敦煌嗯嗯點著頭,覺得有點暈?一個人喝酒不吭聲就會這樣?

“七寶真不錯,”夏小容說?

“謝謝?”敦煌看著她?夏小容把臉轉(zhuǎn)到一邊,看見了熱水瓶,“還說給你倒水呢?”就拿敦煌前些天一直用的杯子,加了很多茶葉倒上水?“喝點濃茶,解酒?”水遞過來,敦煌接過的卻是夏小容的手?夏小容說,敦煌敦煌?杯子掉下來,人被拽到他懷里?

“我夢見你從天橋上跳下來,”他說,“像一塊布?就嚇醒了?”

夏小容聲音低下去,“我活得好好的,干嗎要死?”然后把敦煌的頭攬在胸前?敦煌覺得更暈了,頭腦嗡嗡地響,順手把她歪倒在床上?

這地方實在太小了?

夏小容說:“不能敦煌,我有了——”

“我也有!”敦煌說?

他把嘴巴和舌頭放在夏小容的下巴和脖子之間?這是夏小容最軟弱的地方?夏小容的反抗只在喉嚨里,聽起來像哭,慢慢地手腳就攤開了,然后開始收縮和顫抖?敦煌已經(jīng)到了她的身體里,這時候夏小容反而沒聲音了?她從來都是在地上流淌,永遠(yuǎn)也不會像七寶那樣掛到空中去?夏小容把枕巾塞進(jìn)嘴里時,敦煌覺得自己也差不多了?一邊工作一邊打開床頭柜,尾聲到來之前必須戴上安全設(shè)備?這是他們的習(xí)慣?夏小容拿出枕巾,說:

“沒必要,我有了?前兩天剛發(fā)現(xiàn)?”

敦煌停在那里,頭腦里閃過“曠夏”兩個字?血液從身體中間的某個部位開始退潮,像一杯水在迅速減少?那地方逐漸失去知覺,一點點失去形狀和體積,最后像一縷煙從夏小容的身體里飄出來?夜車經(jīng)過窗外的聲音?哪個地方有一聲暴響,樓下停的幾輛汽車同時報警?后來,所有的聲音都消失,夜安靜得像鬧鐘里的時間,只有嘀嗒嘀嗒大腦轉(zhuǎn)動的聲音?

“你打算怎么辦?”

“還能怎么辦?我下不了手?”

“然后結(jié)婚,生孩子,留在北京?”

“到哪天算哪天吧?在這兒,只有它是我自己的?”

敦煌一下子想到那些賣碟?辦假證的女人,孩子背著?抱著,當(dāng)眾敞開懷奶孩子,她們說,要光盤嗎?辦證嗎?夏小容穿上衣服去衛(wèi)生間,上衣斜在肩膀上,背影一片荒涼?敦煌覺得她不是去衛(wèi)生間,而是去大街上,孩子出現(xiàn)在她背上和懷里,然后坐到路邊的馬路牙子上,撩起上衣,用一只白胖的大乳房止住一個叫曠夏的孩子的哭聲?敦煌點了根煙?夏小容從衛(wèi)生間里出來,衣服已經(jīng)弄整齊,頭發(fā)也梳理過了,她說,別抽了吧,對孩子不好?敦煌順從地掐掉,覺得未必就如他想的那么壞,也許她整天端莊地坐在“寰宇”音像店里,對每一個到來的客人微笑,然后優(yōu)雅地數(shù)錢?誰知道呢?

敦煌離開的理由是,出來抽根煙,癮上來了?再也沒有回去?在樓底下他抬頭看上面的窗戶,大部分是黑的,有亮的窗口始終沒有誰的腦袋伸出來?敦煌想,這樣好?這樣最好?

14

春天終于真正來了?但是北京的春天一向短得打個哈欠就過去,不定明天就一下子二十七八度,讓你脫衣服都來不及?敦煌和七寶的新鮮勁兒也過去了,開始為生活跑,各干各的事,往來不再像過去那么頻繁?七寶還是不答應(yīng)和他住到一起,她說別再逼我啊,再逼就散伙?所以敦煌還住在蔚秀園的小屋里,也挺好,半夜里撒尿在槐樹底下就能解決?七寶有小屋的鑰匙,閑得無聊敦煌不在她也會過來,買點小零食,看著碟等敦煌?有時候她會給敦煌洗洗衣服?女孩子用水就是費,房東看見了臉上的肌肉就開始哆嗦,因為水電費是和房租算在一起的?又不好直接挑明,就拐彎抹角說:

“哎呀,兩件衣服洗這么久,我還以為十件八件呢?”

七寶一聽就明白?她當(dāng)初來北京,租的房子還不如這個,房東整天讓她換十五瓦的燈泡,跟她說,別相信電飯煲能做出什么好吃的米飯,姑娘,還是煤球爐好,買個煤球爐吧?七寶堅持不換不買,半年就被房東趕走了?七寶想,這個老東西,摳門都摳到水里了,就說:

“大媽您不知道,敦煌是個苦孩子,就這兩身衣服換著穿,臟得跟鐵匠似的,不花點工夫哪洗得干凈?床單被罩啥的,更得好好洗?”

還有床單被罩,房東心疼得差點昏過去,照這么洗下去,水管里流出來一條長江也不夠用?水表還不轉(zhuǎn)壞了?房東說:“敦煌真是有福氣,找到你這么個女朋友?”

“大媽您過獎了?”七寶暗暗得意,“我也就會洗洗衣服?這活兒簡單,只要水用到了,就能做好?”

七寶一走,房東就在院子里直轉(zhuǎn)圈,想著該怎樣漲房租?她又去看了趟水表,回來小屋里的燈就亮了?她推門進(jìn)去,看見滿床的碟片?這是什么?她指著床上?敦煌說,電影?不,是光盤,盜版光盤?哪來的?買的?買這么多干什么?賣的?哦,你是賣盜版光盤的,房東說,手指著敦煌,原來你在干違法的事情!

“大媽,這也叫違法啊?”敦煌說,“滿大街都是?音像店都在賣?”

“盜版的就是違法,我是書記,你騙不了我!你還騙我說是考研的!”

“我可沒說,那是您自己說的?”

“我說的?你不告訴我我怎么知道?”

敦煌懶得跟她吵,開始收拾碟片,“大媽,想說什么您就說吧?”

房東說:“那好,我就直說?我不能留一個賣盜版光盤的住在自己家里,一個月才四百五十塊錢!被警察知道了,我這張老臉往哪兒擱?我怎么說也是個書記!”

“您想加多少?”

“一百?”

敦煌拍拍墻皮,“大媽,我租期還沒到您就加價,沒道理吧?還有,趁這會兒天還沒黑透,您可以到外邊好好打量一下這小屋,還覺得值這價,您就回來收錢?”

房東到底當(dāng)過書記,立馬改變策略,“錢不錢我不在乎,我在乎自己名聲?我不能隨隨便便就留一個違法分子在家里?你覺得貴,可以不租,在北大?中關(guān)村這里,還愁房子租不出去?我沒聽說過?”

“您還指望學(xué)生來租?北大的公寓樓新蓋了一座又一座,他們早住上高樓了,一年才一千零二十塊錢!萬柳那兒的學(xué)生公寓,原來擠不進(jìn)去,現(xiàn)在都空著往里灌風(fēng)呢?算了,我也不跟您爭,加五十,租就租,不租我明天就去找房子?”

房東說考慮考慮,一會兒就過來敲門,在門外說,五十就五十,下個月就開始算啊?敦煌說,媽的,鉆錢眼里了?房東問,你說什么?敦煌說,我說沒問題,我又賺了?

敦煌把這事告訴了七寶,七寶說:“要是我,就跟死老太婆耗到底,大不了挪個窩?北京這么大,還找不到放張床的地方?奶奶的,哪天我有了錢,蓋他幾百座樓,起碼得五十層,全租出去?我專門在家收房租?”

敦煌說:“錢數(shù)不過來我?guī)湍?”

“你這樣的,也就能在家數(shù)數(shù)錢了?你他媽的就不能說,娘希匹,我到外面去給你掙房租去?腰桿挺起來,說你呢!”七寶給了他后背兩巴掌?有點疼?“你看,我就說,兩巴掌又傻了,你怎么整天搞得像憂國憂民似的?”

敦煌一激靈,像小時候下巴被馬蜂蜇了?是啊,什么時候成了他媽的這副憂世傷生的爛德行?當(dāng)初從里面出來,那一身死豬不怕開水燙的豪氣哪去了?那會兒想,不就是一個北京么,沒地方住橋洞總還有吧;沒東西吃飯還是可以討的吧,要飯不犯法?那種過一天算一天赤條條沒牽沒掛的好感覺哪去了?當(dāng)初還想,女人嘛,能搞就搞一個,搞到了拉倒,搞不到也拉倒,只要不被人關(guān)著,不被人管著,都是好日子?為什么現(xiàn)在日子就越過事越多,越過心思越麻煩呢?見了鬼了?

“×,又玩深沉?”七寶拍拍他的臉,“我怎么就看上你了呢?不發(fā)呆就犯傻,現(xiàn)在又靈魂出竅?醒醒啦!”

“我想去看看保定?”敦煌說,“你跟我去?”

“不去!”七寶開始換運動鞋,“讓我跟他說,一直都在跟你睡?”見敦煌不吭聲,七寶就說,“好了,走了?”

他們要夜游圓明園,從一條巷子頭翻墻進(jìn)去?前幾天他們和幾個朋友翻墻進(jìn)去過,半個小時就出來了?七寶沒過癮,拽著敦煌再去一次?敦煌托著七寶的屁股把她送過墻,沒到福海就聽見一片蛙聲?七寶說,真他媽大,清朝的這幫龜兒子才是會過日子的主?圓明園的夜安靜得有重量,沉沉地壓在福海水面上?七寶的膽量讓敦煌開了眼,她在黑燈瞎火的圓明園里到處跑,煞有介事地跟敦煌介紹,這個地方死過哪個宮女,那個地方殺過某個太監(jiān)?冤魂累累?在大水法那兒,敦煌覺得汗毛都豎起來了,七寶倒無所謂,在殘垣斷壁里躲躲藏藏,學(xué)怪異的鳥叫?那聲音比烏鴉婉轉(zhuǎn),更荒涼得揪心?學(xué)完了她就笑?敦煌讓她小點聲,別把管理人員招來?后來七寶累了,在一塊大殘石上躺下來,讓敦煌也躺?七寶說,要不是石頭涼就睡一覺,天亮了從大門出去?敦煌說嗯,一翻身到了七寶身上?

“你別瞎來啊,這地方!”

“想瞎來也來不了,都凍得找不到了?”敦煌親了她一下,“打聽個事?”

“說,只要是跟錢沒關(guān)系的?”

“老夫老妻怎么也得給點面子嘛?男人借錢都會還的?”

“男人就不該借錢!”七寶把敦煌抱住,眼睛瞪眼睛地說,“就你那點小心思!我跟你說過了,別去贖什么保定,你把咱倆全賣了,也未必填得上那坑!三千兩千能辦的,我早替你出了?你認(rèn)識誰?燒香都找不著菩薩!”

“那我也得他媽的找啊,我總不能眼睜睜地看別人替我耗在里面?”

“他是替你?他在替錢!干這行,誰都跑不掉,早一天晚一天的事?”

“跟你說不清,”敦煌扳開她的手,滾到石頭上?“男人的事你們女人理解不了?”

“你們?nèi)硕妓麐尩氖桥松鰜淼?還有什么女人理解不了!你就是那種標(biāo)準(zhǔn)的大腦缺氧型的,一點兒都不會錯?你就不能把錢攢著,等他出來再給他?那時候他比現(xiàn)在更需要錢?”

敦煌又翻到七寶身上,“×,老婆,你真厲害,我剛出來的時候缺錢,也是這么想的?”

“死一邊去!”七寶把他推下來,“我十八歲就來北京,那會兒你在哪喝涼水?”

“應(yīng)付考試,學(xué)分子式,氫二氧一是水?”

“你應(yīng)該去當(dāng)大學(xué)教授啊?”

“是啊,我也這樣想?人家不要我?”

七寶笑起來,“沒皮沒臉?”敦煌也跟著笑?這女人可能不是他媽的女人生的,是妖精生的?一點兒都不會錯?

15

七寶給敦煌置辦了一身新行頭,穿在身上遠(yuǎn)看近看都人模狗樣?七寶說,就得人模狗樣,給自己長臉,也給保定長臉,省得那幫站崗的把白眼珠翻到天上去?吃的東西除了煙,只帶了一點,不好存放,帶了保定也吃不上?買了一些常用藥,保定胃不好?另外就是帶了些錢,到時候按照保定的意思打點一下合適的獄警?敦煌不敢肯定保定是否還在原來的地方,如果不在,他再去在的地方看他?

站崗的已經(jīng)不認(rèn)識敦煌了?他也不便說,塞給帶路的警察兩包好煙,就被帶到了頭頭那里?繼續(xù)遞煙?一查,保定還在?然后跟著警察一路穿堂過廊,這些他不陌生?和幾個月前沒什么變化,警察的表情和臉色都沒變,走廊拐角處墻上的半個腳印也還在?院子里的草已經(jīng)油汪汪的發(fā)亮,背陰的石階上苔蘚開始往上爬?那些站在崗樓上的抱槍的,槍還在懷里,他們站得高看得遠(yuǎn)?敦煌聽見很多人在喊號子,腳步聲咔喳咔喳像無數(shù)把刀在同時切菜?這個聲音被敦煌從整個大院的寂靜里準(zhǔn)確地分離出來?這在過去是無法做到的,那時候他要么身處寂靜,要么就在火熱的切菜的隊伍里,即使一個人站在隊伍外面,也只能聽見一種聲音:要么是寂靜,要么是切菜?

敦煌在一間大屋子的椅子上坐下?過了一會兒,他聽見有人說:“進(jìn)去!”保定就從鐵柵欄對面的一扇門里走進(jìn)來,瘦了兩圈?敦煌站起來,說:“哥?”

“我猜就是你,敦煌,”保定在對面坐下,“這身不錯,新買的?平時也得把自己收拾好?”

“左手怎么樣了?”

“早沒事了,要不也不敢跟那湖北佬打?”

“我還擔(dān)心在這里找不到你?”

“應(yīng)該快換地方了,反正不能在這羈押七個月?”保定說,“你怎么樣?”

“賣點碟片,還行?我沒弄到足夠的錢,”敦煌頭和聲音一起低下去?

“頭腦沒壞吧,早跟你說過?判也就是一年半載,又不會死人?弄點錢容易啊?我有吃有喝,操你自己的心?有時間給我送兩盒煙就行了?七寶找到了?”

“找到了?吃的東西和藥都是七寶幫我買的,衣服也是她挑的?她有點忙,過不來?”敦煌盯著玻璃板上的一個黑點,覺得那應(yīng)該是蒼蠅去年拉在上面的一粒屎?他聽見寂靜的聲音在耳邊沒完沒了地蔓延,然后聽見保定說:“她不錯吧?”

“挺好的?”

保定笑起來,笑了一半慢慢停下?“沒事,”他說,“誰讓我是當(dāng)哥的?好好掙錢?”

“嗯?”

“不管干什么,都要多長個心眼兒?回去吧?”

“嗯?”

他們沒有用夠時間就結(jié)束了探視?敦煌看著保定被帶出門,步子有點拖拉,鞋子摩擦水泥地板的聲音一下下驚心,他就輕描淡寫地說一句,回去吧?七寶?七寶?敦煌看著那扇空蕩蕩的窄門,在心里大罵七寶,你他媽妖精生的,你他媽的就是妖精生的!守衛(wèi)說:“人已經(jīng)走了!”敦煌才發(fā)覺自己還煞有介事地坐在那里?他自作主張?zhí)袅藥讉€人打點一番,折騰了好半天才結(jié)束?在看守所大門外抽煙時,他覺得疲憊不堪,回家時身上已經(jīng)沒有幾個錢?

車到航天橋天就黑了,敦煌下車到七寶那里去?七寶手機(jī)關(guān)了,十有八九在睡覺?她劃分白天黑夜依靠的不是時間和光線,而是困不困,一困黑夜就來了,大白天也拉上窗簾呼呼大睡?她像某種無所畏懼的潑辣小動物,她自行其是?敦煌在樓下按好多次門鈴也沒人搭茬?媽的,睡死掉了?再按,終于有人拿起對講電話,是七寶的室友?一個兩條腿瘦得跟筷子似的女孩,七寶說她是骨感美人,敦煌覺得叫骷髏美人更合適?瘦成那樣了還生機(jī)勃勃,隔三差五就把男人往家?guī)?敦煌搞不懂那些男人,為什么都喜歡趴在一副排骨上?

骨感美人沒好氣地說,誰啊,不怕把門鈴摁壞了!聽說是敦煌,口氣好了一點,七寶不在?敦煌問七寶去了哪里,她說不知道,問她手機(jī)去?這話說的,問她手機(jī)去?能問到還有你的事?敦煌初步認(rèn)為,骨感美人不高興的原因是,她不得不把身上的男人臨時掀下來去聽電話?他去超市買了一盒口取紙,開始寫小廣告?廣告詞改成:啥碟都有?寫完了,又去找犄角旮旯處貼?現(xiàn)在環(huán)衛(wèi)工人在清除小廣告,稱之為“城市牛皮癬”,貼在顯眼的地方純粹是為了讓他們撕?貼完了又去馬蘭拉面館吃了碗面,七寶還沒回來?骨感美人這回沒發(fā)脾氣,讓他上樓等?敦煌說就在下面等吧?他怕聽到骨感美人令人發(fā)指的叫聲?他在樓前小花園的矮墻上坐下來,腦袋放到膝蓋上,兩分鐘不到就像一個堅硬的三角形一樣睡著了?醒來時已經(jīng)凌晨一點,七寶站在他面前,滿嘴酒氣,你怎么在這兒?敦煌站起來,渾身的骨頭咔喳咔喳響,肚子里有莫名的悲憤要沖出來,“我該在哪兒?”

“對不起啊,跟朋友玩去了?”

“都什么神仙朋友,非玩到三更半夜?”

“酒肉朋友好了吧?走,我扶你上樓?”七寶做著樣子要來攙敦煌的胳膊?敦煌一把甩過去,說:“我他媽的不想上!”

“你小點聲?”

“我為什么要小點聲?”敦煌突然就歇斯底里喊起來,“睡什么睡!都他媽的給我起來!”

跟著就有好幾扇窗戶亮起燈,伸出腦袋喊:“嚎什么嚎,還讓不讓人睡覺!神經(jīng)病!”

敦煌指著他們喊:“你他媽的才神經(jīng)病!”

“你瘋了你?”七寶說,“跟我上去!”

“我他媽的不上!”敦煌轉(zhuǎn)身往外走,七寶叫他也不理?七寶跟到小區(qū)外的街上,說:“敦煌,再不站住我殺了你你信不信?”

敦煌站住了,說:“殺吧?現(xiàn)在就殺?”

七寶走到他面前,發(fā)現(xiàn)敦煌眼淚都下來了,心就軟了,掏出紙巾給他擦眼淚?“我知道你是為保定的事,”她說,“今晚的確是跟朋友吃飯,手機(jī)下午就沒電了?騙你是這個?”她用手指作四條腿的小狗?

敦煌點上一根煙,此刻一點幽默感都沒有,覺得心里長滿了荒草,他對七寶說:“你回去吧?”然后繼續(xù)走,他不知道如果關(guān)在里面的不是保定,而是他,保定會怎么做?他一根接一根抽,煙屁股隨手扔到地上?七寶一直跟在后面,敦煌扔一個煙頭她就撿一個,一直撿到蘇州橋?一個多小時的路,七寶在北京多少年沒走過這么遠(yuǎn)的路了,累得腳疼,多一步都不想再走,就攔了一輛出租車,開到敦煌邊上?

“上車?”七寶向他攤開手里的一堆煙頭,“你要再擺這臭德行,打明天起,你他媽的別來找我?”敦煌看看她手里的煙頭,一共十三個,拉開門上了車?

16

五月里又來了一場沙塵暴?天氣預(yù)報說,這在北京的歷史上也屬罕見?但它就是來了?一天一夜的長風(fēng)鼓蕩,塵沙被送到天上?為防止落進(jìn)低胸的裙子里,女人們加了一件高領(lǐng)的罩衫;男人把領(lǐng)子豎起來,鼻梁上架起墨鏡?北京的五月很少如此莊重和嚴(yán)謹(jǐn)?然后風(fēng)就停了,很突然,氣象部門都沒反應(yīng)過來?像百米沖刺跑了一半,硬生生收住了腳?細(xì)密的沙塵在天上下不來,天地昏黃,空氣污染指數(shù)高得可怕?新聞里說,這種浮塵天氣不宜外出?說得相當(dāng)正確,敦煌每天都外出,在避風(fēng)的地方也賣不出幾張碟片?碟不好賣不算太正常,也不算太不正常,消息說,風(fēng)聲有點緊,這回是真的?敦煌開始謹(jǐn)慎,磨磨嘰嘰地賣,一周沒進(jìn)貨?浮塵被人工降雨弄下來了,天開始變高變藍(lán),敦煌數(shù)了數(shù)碟,該去“寰宇”了?

站在路邊上看“寰宇”,門上多了兩張交叉的封條?封條上的日期是前天?敦煌背著空包站在門前,手機(jī)在掌心里轉(zhuǎn)?夏小容,曠山,他在掂量給誰打更合適,最后決定給曠山打?曠山的聲音像個緊張的老頭子,聽說是敦煌才放松下來?曠山說:“兄弟,我栽了?”

曠山早上剛從拘留所里出來,夏小容把家里的積蓄差不多全送進(jìn)去才把他弄出來?那幫警察大白天就進(jìn)去,直接掀開布簾子進(jìn)了后面的小倉庫?盜版碟成捆成袋碼在架子上?剛進(jìn)的貨,要不是這場沙塵暴早散出去了?一張沒剩,他們是開著小貨車來的?車?yán)镆呀?jīng)堆了不少,看來倒霉的不止他們一家?他們能夠上來就挑布簾子,顯然是對所謂的音像店心知肚明?正版的光盤貴得要死,不賣盜版吃個屁啊?幸虧毛片大部分都放在家里的床底下,否則出來怕沒現(xiàn)在這么容易?他跟周老板一起被帶走的,當(dāng)然都出來了,也是家人拿錢贖出來的?

“有什么打算?”

“喘口氣再說,”曠山說,“有空過來喝兩杯?”

“好的?小容怎么樣?”

“她倒比我想得開?女人你真搞不懂,過去整天叨叨掙錢回老家,現(xiàn)在窮得光屁股了,反倒什么都不提了,就跟那些錢不是她辛苦賺來似的?折騰成這樣,真有點對不起她?你要進(jìn)貨?找馮老板?”

敦煌按地址找到叫“大天鵝”的小飯店,一個大胡子男人在門口等他?店在一里地外,一個類似地下車庫的地方?敦煌跟著大胡子下了樓梯,曲曲折折繞了不下八個彎子才來到店鋪?那簡直是個垃圾場,到處都是光盤?有包裝紙的花花綠綠,沒包裝紙的銀光閃閃,地上鋪了一層,里面的人直接從光盤上走?這是敦煌這輩子看到光盤最多的地方,大約一百平米的空間,一座座光盤的山,完全是一個光盤工廠?大胡子看敦煌眼都圓了,就說,這不是最大的,不太全,湊合著挑點吧?

敦煌挑碟的時候想,真他媽開了眼了,然后感到自己作為一個小打小鬧的賣碟人是多么可笑?他把一個背包和一個行李箱全裝滿,吃力地拎著它們走過光盤山時,覺得自己更可笑了?一背包一提箱,十頭牛一根毛而已?當(dāng)初曠山一定也有相同感受,所以刺激了幾次,他就拼了命要開一個音像店了?

這里的光盤價格比“寰宇”還便宜,敦煌后來都在這兒進(jìn)貨?風(fēng)聲有點緊,他盡量不在大街上招搖,免得撞到警察和城管的槍口上?而是過幾天就把過去的幾個點走一圈,像北大的學(xué)生宿舍?長虹橋的那棟大樓,以及其他一些小的單位,都是見縫插針,打完一槍趕快換地方?另外就是偶爾電話聯(lián)系的散客,都是老主顧?哪一天感覺不對了,就待在家里看碟,或者陪七寶逛街?也會陪七寶去送貨,假證生意好像也不景氣,七寶干活有一下沒一下的?他們的關(guān)系說好不好,說壞不壞,在一起的時候不壞,見不著人影的時候不好?七寶覺得這樣好,別捆一塊兒過日子?

敦煌一直沒去找曠山喝酒,不想聽他訴苦?有一次曠山打電話給他,說夏小容的肚子已經(jīng)顯山露水啦,他就躺在床上想象顯山露水是什么樣子,更不想去看他們了?曠山喘了幾天氣,就和夏小容一起賣碟,照他說的,重新積累,早晚東山再起?

有相當(dāng)長一段時間,敦煌都覺得沒勁,天熱了,出來進(jìn)去都不舒服?外面陽光鼎沸,白花花晃得人氣短;小屋也開始熱,墻頂都薄,太陽一曬就透?小屋就像個溫度計,外面溫度一高,里面噌噌噌就跟著上去了?弄得他里外都焦慮,覺得生活漫無邊際又無可奈何?七寶也懶得往他的小屋里跑,覺得那不是人待的地方,倆人見面自然就少了?偶爾打個電話或發(fā)發(fā)短信,仿佛也就為了證明對方還都活著,就在零散的電話和短信里,漫長的一天又一天就過去了?

生活倒因此重新變得簡單,敦煌得以把更多的心思用到碟片上來,看和賣?新找了幾條線,賣得都還不錯,最重要的是安全?這也是保定臨走時告誡他的,進(jìn)去了就等于什么都沒干?敦煌偶爾也能在馬路邊或者超市門口看到夏小容,肚子已經(jīng)頗具規(guī)模,按照月份和大小推算,應(yīng)該是個雙胞胎?如果是雙胞胎,哪一個叫曠夏呢?夏小容面前是一個不大的碟包,跟客人說話時常往旁邊看,曠山坐在遠(yuǎn)處抽煙像個閑人,腳前放著一個密碼箱?這狗東西被嚇怕了,把挺著肚子的夏小容推到前面來?

那天凌晨四點他被手機(jī)吵醒,電視屏幕上一片藍(lán),碟片放完了?一個陌生的女聲,說,七寶被抓了?敦煌問你是誰?對方不說,只是說,一起抓了十幾個姐妹?敦煌就明白了,他都奇怪自己竟能有如此冷靜的反應(yīng),他說,要多少錢?女聲說,五千,一般都這個價?掛了電話敦煌才想起來,這聲音是骨感美人的?他早該看出來她們是同行,看來她躲過了這一劫?五千?敦煌手頭的錢大大小小加起來只湊夠一半,只能找夏小容和曠山?他到芙蓉里把他們叫醒,只說借錢,急用?曠山還想再問,被夏小容剜了一眼?

曠山說:“那錢說好明天去進(jìn)貨的?”

夏小容說:“遲兩天會死啊?”

曠山不情不愿地從抽屜里拿出錢來?敦煌沒理他,只跟夏小容說了聲謝謝?

早上七點敦煌到了派出所,一直等到所有人的筆錄做完?敦煌說,他從外地趕來,不容易,希望能早點把人帶走?領(lǐng)導(dǎo)說,都一樣,這種爛事誰也不想拖?作決定的時間很短,價錢也沒有商量的余地,五千?交了罰款就可以領(lǐng)人?敦煌站在門口,看見七寶頭發(fā)凌亂地跟在警察身后走過來?一直到敦煌面前七寶也沒抬頭,就低頭站著?敦煌把她垂在前額的一綹頭發(fā)撥到耳后,攬住她的肩膀說:“我們回去?”

一路無話?到了花園村,骨感美人開了門,看見他們什么也沒說,進(jìn)自己房間了?七寶躺到床上,點了一根中南海,敦煌一把奪過來扔到了窗外?

“錢,錢,要那么多錢干嗎?”敦煌終于忍不住了,“陪葬啊?”

“沒錢怎么活?”

“活不下去不能走么?非要賴在這里?”

然后兩人都沉默?骨感美人的房間里傳來怪異的聲音,這次是男人在叫?

敦煌說:“我們換個地方住?就這么定了?”

第二天他們搬到北太平莊附近的牡丹園,租的一居室?七寶用過去的積蓄還了錢?新家收拾好了,敦煌前前后后看一圈,說好,就這樣?這是六月底,接下來是七月和八月,北京的天先是熱到了頭,然后開始逐漸涼爽?在這個八月,敦煌和七寶各長了一歲?敦煌二十六了,七寶二十四?他們選了倆人生日的中間一天,買了一個小蛋糕,切開來一人一半吃了?七寶做了幾個菜,喝了幾瓶啤酒,就算慶祝過了?

敦煌說:“咱倆加起來已經(jīng)過了半輩子了?”

“就你那身板,”七寶開他玩笑,“上了床半場足球都踢不下來,我看大半輩子都過了?”

“過了就過了,只要高興,過一天算一天?”

這個八月里他們前所未有地快樂,該經(jīng)過的也經(jīng)過不少了,兩個人生活透明起來的感覺很好?生意也不錯,盜版碟和假證都好賣?敦煌發(fā)現(xiàn),八月里三級片和毛片相對來說更好賣?他問七寶,是不是天要涼快了,男男女女就想學(xué)壞了?當(dāng)時他們在床上,七寶翻到他身上,說,你問問你自己就知道了?敦煌說,哇,泛濫成災(zāi)了?他說的是七寶這條河泛濫成災(zāi)了?

一天下午,敦煌在賣碟時聽見有人叫他,是曠山,左手是夏小容的碟包,右手是他自己的密碼箱?夏小容挺著大肚子跟在他后面?他們打了招呼,曠山把夏小容的碟包在兩米之外打開,跟敦煌說,咱們鄰一回攤?

夏小容說:“七寶最近怎么樣?”

“就那樣?”敦煌說,“還辦她的假證?你們呢?”

“剛領(lǐng)了證,他托老家的朋友幫著辦的?”

“結(jié)婚了?祝賀祝賀,也不跟我們說一聲?”

“都老夫老妻了,”曠山摸著夏小容的肚子,“還玩那花樣干啥?呵呵,要當(dāng)?shù)?”

夏小容打一下他的手,滿意地摸著自己肚子,兩個酒窩里都散發(fā)出溫暖的奶香味?曠夏還沒出生,她做娘的感覺早早就到位了?

敦煌低頭翻看一張碟,聽見曠山的手機(jī)響了?曠山對著手機(jī)說:“已經(jīng)到了?好?好?”

大約五分鐘,兩個穿大褲衩染紅毛的年輕人走過來,對曠山打了個響指?曠山對敦煌笑笑?我先過去一下,有點生意?他就帶著紅毛們走到十幾米外的雪松底下?旁邊是正在修建的地鐵的工地,鐵的擋板?一個不規(guī)則的土堆子,以及一條通往另一條街道的小路?敦煌知道這家伙又弄到一筆大生意?他不愿意表露出自己的艷羨,只在轉(zhuǎn)身的時候,用眼睛余光看見曠山正蹲在地上打開他的密碼箱,兩個紅毛伸著腦袋圍在他身邊?他們在翻看,然后合上箱子,開始小聲說話?頭碰頭說了好一會兒?

夏小容有點擔(dān)心,對敦煌說:“怎么這么久?你幫我去看看?”

敦煌說:“放心,他們在討價還價?”

正說著,兩個警察從擋板那邊冒出來,敦煌迅速合上背包,然后跑過去幫夏小容收拾,快走,他對夏小容說?夏小容沒回過味來,張皇地左右看,那兩個警察已經(jīng)跑到曠山那里了?他們喊:“干什么的!”兩個紅毛站起來就跑,警察只抓住了曠山和密碼箱?

夏小容慌了,一手撫著肚子,一手哆嗦指著曠山,聲音都變了,“曠山!敦煌,快,快,曠山!”夏小容的臉上露出敦煌從未見過的復(fù)雜表情,“敦煌,快!求你了!”

背包掉落地上時,敦煌已經(jīng)沖出去了?他沖到警察面前,大喊一聲:“別動我的碟!”一把從一個警察手里搶過密碼箱,搶到手就沿那條小路往北跑,邊跑邊喊:“我的碟!”兩個警察沒想到半路殺出一個人來,丟下曠山就去追敦煌?敦煌拎著箱子拼命跑,警察在后面追,喊著讓他站住?他哪里敢停下,見路就跑,轉(zhuǎn)了一圈竟然跑回來了?他看見夏小容坐在地上,一股紅色的液體從她兩腿之間流出來,幾個好心人正圍上來要扶她?曠山不知道去了哪里?敦煌想往夏小容身邊跑,一轉(zhuǎn)身密碼箱絆到了腿,一個跟頭摔在路邊?密碼箱也摔開了,花花綠綠的碟片包裝紙攤出來?他聽見圍觀的人驚叫一聲,哇?他還看見幾乎每張包裝紙上都有兩條白花花的大腿和兩只白花花的大乳房?

警察跑到他跟前時,他聽見手機(jī)響了,是七寶給他設(shè)置的曲子《鈴兒響叮當(dāng)》?摸了兩下才在地上找到手機(jī),七寶在電話里大喊:

“敦煌,你這王八蛋,我在醫(yī)院里,我懷孕啦!我要殺了你!”

然后他的手被警察舉起來,連同手機(jī)和七寶的聲音,吧嗒,鎖進(jìn)了手銬里?

【作者簡介】徐則臣,男,1978年生,江蘇東海人,北京大學(xué)中文系碩士畢業(yè)?在《人民文學(xué)》?《收獲》?《當(dāng)代》?《鐘山》?《大家》等刊物發(fā)表作品,著有長篇小說《午夜之門》?小說集《鴨子是怎樣飛上天的》(入選“21世紀(jì)文學(xué)之星”叢書2005年卷)?曾獲第四屆春天文學(xué)獎?現(xiàn)為《人民文學(xué)》雜志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