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學里
5名深圳勞工的一起維權個案清晰地勾勒出,在類似的情形中工人面臨的是由代工企業(yè)、跨國公司、地方勞動局形成的“三家村”。在維權之路修進“村”的過程中,工人們極強的學習能力正推動政府的進步。
“剛才我們打電話給廠方,廠方讓你們回去。”
2月12日,當黃任忠和他的4個工友在深圳龍崗區(qū)南灣街道勞動站舉報他們務工的浩威玩具廠拖欠工資時,萬萬沒有料到勞動站經力、人員會火速向工廠通報。
黃任忠傻眼了,工人的投訴信息第一時間直達廠方,勞動信訪處怎么跟工廠有如此親密的關系?“這比直接被打發(fā)掉更可怕啊!”
事情緣起于2007年春節(jié)前,在深圳沙灣浩威玩具廠工作了5年多的黃任忠獲悉,老板何永航11月將加入“深圳外遷大軍”,把工廠搬遷到東莞塘廈。該廠是一家有800多名工人的迪士尼的代丁廠當時黃任忠正在和4個丁友秘密協(xié)商投訴老板克扣工資,他迅速意識到“必須趕在工廠搬遷前把事情解決掉”,否則竹籃打水一場空。
今年以來,深圳市政府將“堅決打擊企業(yè)惡意欠薪”列為“十大民生實事”,一些在深圳欠薪的老板嗅到火藥味,紛紛逃離深圳到珠三角其他城市另起爐灶,形成所謂的“外遷大軍”。近兩年來僅龍崗一個區(qū)便有100多家,一名深圳市政協(xié)委員對記者說,特別是那些屢屢被工人投訴的“無良企業(yè)”跑得最快。這樣的背景下,工人的擔心無可指責。
2月12日,工人們向何永航遞交了“集體解除勞動關系通知書”,并來到南灣街道勞動站舉報,要求責令工廠按照勞動法支付他們2007年1、2月份工資及加班費,并支付兩年內所克扣的加班工資及賠償金和經濟補償金,共計約65萬之多。結果,便發(fā)生了文章開始的那一幕。
在丁人們接下來的抗爭中,代工玩具廠迪士尼公司、當地勞動局先后成為他們的維權對象;在這個仿佛南三方勢力形成的“三家村”里,5名勞工的維權之路前景并不明朗。一審敗訴后,他們已做好了上訴的準備。
強硬的工廠
浩威玩具廠是一家有800多名工人的迪士尼的代工廠,黃任忠、陳以諾、崔長勇、張之坤、劉清明,5個30來歲的青年人是這家工廠手板部的制模師傅,工齡5年多的黃任忠每月能領到4200元左右,工齡1年的崔長勇亦有2200元。
比起那些只能領最低工資標準的流水線工人,手板部的師傅是這個廠“最吃香”的工人,老板何永航也“對手板部最有感情”,上班時間甚至允許師傅們抽煙,聽收音機。
5個人均是中專美術專業(yè)畢業(yè),10多年的打工生涯中,從來沒有簽過一份正式合同。老板規(guī)定每月至少上班28天,每天上班13個小時左右,9小時后才算加班,加班費一律按正班工資的1.2倍支付,他們均毫無疑義。
在車間里,聽收音機是他們主要的放松方式。不料電波除了娛樂,還送來“維權思想”,這兩年深圳廣播電臺898新聞頻道的“民生橋”欄目,不斷進行勞工普法宣傳,“我們慢慢被啟蒙了”,黃任忠開始知道,老板不跟他們簽勞動合同,這是“打黑工”,同時,加班費一律應按正班工資的1.5倍支付,法定節(jié)假日加班費則是正班工資的3倍,而不是老板自定的“一律1.2倍”。
在電波啟蒙下,受教育最大的是一個判例。2006年12月底深圳市龍崗區(qū)法院的一個判例,支持勞動者向用人單位追討加班費的“有效期”延長至兩年,一家家私廠被判決支付一名勞工兩年期間的加班工資4.6萬多元。
在這個新聞的啟發(fā)下,黃任忠他們以“兩年有效期”計算老板克扣的加班工資及其賠償金和經濟補償金,數額竟然高達65萬元之多!蒙在鼓里的5個青年人開竅了,“被老板當作賺錢工具,沒有一點人的尊嚴,投訴老板,拿回欠薪!”
如前文所述,2月12日,5個工人到勞動站投訴,被要求回廠跟老板何永航“協(xié)商解決”。當晚,在浩威玩具廠寫字樓3樓會議室,劉清明、崔長勇和張之坤出面與老板協(xié)商。
“你們怎么跑去那里(勞動站)?”何永航一走進會議室就質問,他萬萬沒想到手板部一下子冒出5個“革命者”。他說自己“對手板部的(師傅)感情最深”,建議5個工人回來,“我對天發(fā)誓絕不秋后算賬發(fā)誓”。
3人并不理“感情牌”,何又談他的“法制觀”,“做工廠那么久,我都不知道哪個工廠能做得到或某個人做人完完全全能符合國家的法律”,他可以慢慢跟勞動法接軌,但不能一步做到位,“如果加班按1.5倍、2倍操作,工廠基本上很難?!?/p>
3個工人一點也不松口,何永航有點火了'“如果你這樣搞的話,我肯定不惜成本也不放過你!”
這場協(xié)商自然無果而終。
毫無反應的迪士尼
崔長勇負責上網“學習”,一天,他打開了“大學師生監(jiān)察無良企業(yè)行動”(以下簡稱SACOM)的網站。他發(fā)現這家成立于2005年的香港民間組織已經連續(xù)2年發(fā)布珠三角地區(qū)的迪士尼代工廠的調查報告,抨擊迪士尼剝削內地工人。
5個工人決定向SACOM舉報浩威玩具廠,或許通過向迪士尼施壓來達到目的。SACOM的邱梓蕙接到電話,第二天就出現在5個工人面前。這個24歲的香港小姑娘讓5個工人暗暗吃驚,她嚴肅地告訴5個工人,“國際知名品牌企業(yè)的產品其75%的利潤流進了品牌企業(yè)的腰包,而用于工人的支出大概僅占4%左右,中國代工廠和工人屬于被壓迫的地位。”
SACOM愿意幫他們向迪士尼施壓,迫使迪士尼出資對浩威玩具廠進行整改至符合勞動法,包括償還欠薪。5個工人立刻寫了一封投訴信,請邱梓蕙幫忙轉交迪士尼香港辦公室。
“沃爾瑪就經常下代工廠查廠,勞工狀況相對較好。蘋果公司的代工廠富士康在去年涉嫌‘血汗工廠風波后,大力改良,今年還給工人辦起了夜校和游泳池?!边@是崔長勇從以前的工友那里聽到的情況,他對記者感慨道:“最初把老板作為抗爭的對象,現在才發(fā)現維權的對象不僅是老板一個人。”
投訴信遞去后,SACOM幾次向迪士尼交涉,然而迪士尼遲遲未有反應。對于5人來說,迪士尼這個維權對象實在太強勢了,SACOM3年來不斷曝光它的“無良行為”都無果,“我們一封投訴信根本微不足道”。
一番折騰,又折回到原點,勞動站是他們繞不過的門檻。認清這一點,5人決定“再碰釘子”,繼續(xù)到勞動站投訴。
3月2日,勞動站愿行使調解權,把廠方代表鄭碧藝和5個工人請到龍崗區(qū)南灣街道辦綜合服務大廳協(xié)商。為平息這起勞動糾紛,何永航授權鄭碧藝“讓一步”,承認存在欠薪行為,但只支付2個月以內的欠薪。
5人無法接受這個條件。更讓崔長勇頗為不理解的是,在調解過程中,調解員堅持“一定要廠方接受才行”,并且希望5人接受廠方的條件。
調解員甚至對他們的要求流露出一種不屑:“我告訴你,按你這個說法老板給你
6000多,你想一想可能嗎?”這是指黃任忠,按照勞動法規(guī)定補全加班費,他可以拿6000多元。
“有什么不可能,我們拿6000多就不可能?”黃任忠覺得自己一個月工作正班247小時,加班114.5小時(2006年12月),就該拿這么多,而且他被迫加班遠遠超過勞動法規(guī)定的“一個月不得超過36小時”。
如此調解,自然失敗。5人再投訴,第二次調解又在這種爭吵中無果而終。5個工人又投訴,于是進行第三次調解,面對崔長勇等人的堅持,這一次調解員終于“站在”他們一邊,詢問廠方代表鄭碧藝:“你要賠償給他們嗎?”鄭碧藝搖搖頭:“60多萬,沒法接受。”
調解員告訴崔長勇等人:“該給的沒有給你,那我要廠方給你,他不愿意的話我們也沒辦法,只能這樣調解?!睆S方代表鄭碧藝亦說:“調解是調解不出的,私了的話,三五千呀,還可以?!?/p>
集體狀告勞動局
“你們這叫什么部門?”崔長勇忍不住問調解員,對方答“勞動監(jiān)察部”,他憤憤地頂回一句:“你們干脆改名為調解委員會得了。”
三次調解,調解員不斷重復“我們這個部門就是調解”,而崔長勇等人堅持認為勞動站應該啟動勞動保障監(jiān)察程序,責令廠方依法解決問題。
“經調解雙方未能達成一致意見,當事人可以依法向勞動仲裁委員會申請勞動仲裁?!?月1日,調解員在“群眾來訪處理表”寫下處理意見,3次調解都是這個處理意見。
申請勞動仲裁?不那么簡單。如果老板何永航不服從勞動仲裁,雙方法庭上見,勞動爭議民事一審的訴訟費和二審的上訴費均為50元,何永航只要掏出區(qū)區(qū)的100元就可以將官司一直拖到二審,從申請仲裁到最后的判決書生效,時間一般超過一年,5個工人將被“拖垮”。
“你們用法律手段對付我,我也用法律手段對待你?!焙斡篮秸f。鄭碧藝亦提醒:“你們那么容易能搞到他們的錢,他就不叫何永航了,除非法院判下來他沒辦法?!?/p>
仲裁——訴訟程序好比“漫漫長征路”,5個工人被難住了。巧的是,這時崔長勇在深圳市南山區(qū)人民法院網站上看到該院法官張樂雄的一篇文章《勞動爭議行政訴訟案件成因分析》,帶給他們新的勇氣。
張在文章中披露,2006年9月份以來,南山區(qū)法院受理了5宗勞動者訴勞動局責令資方支付勞動報酬行政不作為案件,并分析說:近來,勞動者追討欠薪的方式方法出現了新的趨勢……依據《勞動保障監(jiān)察條例》向勞動保障監(jiān)察部門投訴用人單位克扣或者無故拖欠勞動者工資報酬的行為,要求勞動行政部門處理,如果勞動行政部門逾期不予以處理的,就向人民法院起訴勞動行政部門行政不作為,要求其責令用人單位發(fā)放工資報酬。
崔長勇覺得,“張樂雄簡直為我們指明了后半段的路子!”3月8日,5個工人向龍崗區(qū)人民法院遞交訴狀,起訴勞動局勞動保障監(jiān)察行政不作為。
把勞動局當作維權對象,5個人心里一點底也沒有,民告官太難了。他們也沒有把寶全押在這起行政訴訟上,又集體上訪。
4月25日是龍崗區(qū)區(qū)領導接訪日,區(qū)政府接待5人的是副區(qū)長吳以環(huán)。作為省人大代表,吳素來有著“正義直言”的公共形象。
聽完投訴后,吳以環(huán)立即把龍崗區(qū)勞動局勞動監(jiān)察大隊負責人和南灣街道勞動站負責人叫到現場。勞動監(jiān)察大隊負責人向吳以環(huán)呈示了一張2006年6月對浩威玩具廠處罰6000元的罰單,表示已經盡了監(jiān)察職責,并堅持5個工人走仲裁——訴訟程序。
勞動部門如此推諉,吳以環(huán)當場生氣了:“一個月多少天,一天多少個小時?他們一個月上班三四百個小時,一天上班十三四個小時,像這樣嚴重違反勞動法這么多年了,你們都沒有處理,你們到底在干什么?”
吳向5個工人保證,他們的欠薪“一定能拿到”,并現場下令勞動局“馬上給我處理”,并說“這件事我親自來跟”。在“吳區(qū)長”的壓力之下,第二日,勞動站立即把5個工人和老板何永航叫到一起。不過,勞動站又是行使“調解權”,“最后不歡而散”。
“這一次我們又失望了,他們還是強調我們去仲裁?!贝揲L勇說,“這是明顯的失職,不作為?!?/p>
意料之外的敗訴
崔長勇這才明白,勞動站的推諉有很多深層次的原因,“勞動行政部門行政資源的不足是一方面原因,在解決勞動者欠薪問題時,一直將重心放在勞動仲裁上,對勞動監(jiān)察重視不夠?!?/p>
記者了解到,這種做法被學者稱之為“訴前強制仲裁制度”,其弊端表現為勞動行政部門在勞動監(jiān)察方面不作為,此后當事人往往不服仲裁結果,要么弱勢的維權者放棄維權,要么進入訴訟程序,把皮球踢給司法。至此,行政放棄了效率價值,抬高了勞工維權成本。
張樂雄在文中分析說,這是社會對司法機關過于依賴而產生的后遺癥之一,導致過去以及現在,在為勞動者追討欠薪這一國家使命之下,司法機關一直都是沖鋒在前,與勞動爭議處理程序的立法原意(行政主導的取向,輔之以司法的最終救濟)背道而馳。
“效率并不是司法權的‘特長”,張樂雄寫道,行政部門應充分發(fā)揮行政權效率的特點,利用現有的行政手段,更主動地為勞動者解決欠薪問題。通讀張樂雄的文章后,崔長勇明白他們是在啟動勞動保障監(jiān)察程序維權,而勞動部門行政行為卻還停留在“調解不行就仲裁”的舊思維里。
5月11日,黃任忠給記者發(fā)來信息:“意料之外敗訴了?!绷钏麄円馔獾氖?,盡管一審敗訴,但這起官司似乎在改變勞動站。
5月14日,勞動站主動給5個工人致電,請他們過去做筆錄,“他們說以前只是談談,不是正規(guī)程序,現在開始正式受理這件事。”第二天繼續(xù)做筆錄,這一天,“我們受到了超規(guī)格接待”,“只要哪一個工作人員態(tài)度不好,就會受到領導喝斥。在他們接聽別人電話投訴的時候,他們的態(tài)度我們都不敢相信,這還是勞動站嗎?跟中國移動服務廳一樣!”
然而筆錄交到上面去,上面領導卻還說“不夠認真”!于是,5月16日,勞動站又把5個工人請過去重新做筆錄。“本來這天是組織學習的,但為了我們的事情他們停下來,又搞了一天,中午都沒休息,還幫我們叫了盒飯,讓我們受寵若驚。”
敗訴的官司,熱情的行政,5個工人不太清楚這是怎么一回事,只是被告知他們的投訴被正式受理了,而且已經從勞動站移交龍崗區(qū)勞動局處理。5個工人能否討回65萬元欠薪至今是個未知數,而5個工人也做好了向深圳市中院提起上訴的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