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喉羅
而我,在還只是流水線上的半成品的時候,我和我周圍同樣是半成品的鞋就知道,我將注定成為一只萬“鞋”矚目的美女“鞋”,是生產一億雙運動鞋才會出一只的絕代佳“鞋”。我感覺流水線上無數(shù)雙炙熱的目光在看著我,其中不乏儒雅倜儻者。
我叫曼凝。
我是一只鞋,一只有著優(yōu)良血統(tǒng)的運動鞋,是世界上最有名的運動品牌之一。
我出生在一間寬敞潔凈的現(xiàn)代化車間里,那天是2000年12月7日。
在那一天我開始了我的初戀,也是我今生惟一的一次戀愛。
在人類看來,在流水線上制造出來的同一款式、尺寸的鞋都是千篇一律的,但對我們“鞋類”來說,每一只鞋都是絕不相同的。和人一樣,每一只鞋都有男女智愚、肥瘦美丑之分,這在每一只鞋完全制作出來的那一刻就決定下來了。
而我,在還只是流水線上的半成品的時候,我和我周圍同樣是半成品的鞋就知道,我將注定成為一只萬“鞋”矚目的美女“鞋”,是生產一億雙運動鞋才會出一只的絕代佳“鞋”。我感覺流水線上有無數(shù)雙炙熱的目光在看著我,其中不乏儒雅倜儻、英氣勃勃和富貴尊榮之輩,甚至有幾十只這樣的鞋大膽地向我呼喚“我愛你,曼凝!”!
“嫁給我吧,曼凝!……”
但在進行下一道工序的時候,突發(fā)的變故發(fā)生了。一個匆匆走過、急著上洗手間的工人因為手甩得過大,把我從流水線的傳送帶上碰了下來。我正好掉進了一個滿是垃圾的垃圾桶里,我的身上頓時粘滿了膠水、顏料和灰塵……
所有灼熱的目光在同一刻變得冰冷,所有深情的呼喚在同一刻嘎然而止——每一只鞋都知道,我已經變成廢品了!
我如同墜入了漆黑冰冷的地獄,欲呼無聲,欲動無力,只能驚恐無助地伏在那里嚶嚶飲泣。垃圾清運工過不久就要來清理垃圾了,沒想到我還沒有完全出生就要告別這個美麗的世界……
這時,我聽到“撲”的一聲,我睜開朦朧的淚眼,看到一只半成品的鞋跌落在我的旁邊,身上也粘上了膠水、顏料和灰塵……
“總算停下來了!”他翻過身,懶洋洋地伸了個懶腰,回頭看了我一眼,笑道:“我暈車的!”
我見過他,他相貌平平,剛才就排在我后面不遠,一直帶著一種似笑非笑的神情靜靜地看著我,在一片狂熱的目光和叫喊中顯得非常特別。但我的眼睛只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秒鐘,就被別的鞋吸引過去了……
“你看我像不像圣誕老人?”他在垃圾桶里揀了幾片碎紙條,貼在有膠水的下巴上,又往身上和頭上涂了一些紅顏料,笨拙地跳起了迪斯科,同時上氣不接下氣地對我說:“小妹妹,你想要什么禮物呀?”
我剛被逗得有點開心,聽到這話就大哭起來:“我要回去!”
“沒問題!不過你得先聽我給你講十個笑話!”他停了下來,滿不在乎地說。
他真的很會講笑話,當他講完第二個笑話,笑得喘不過氣來的我已經忘記了自己的處境,伸手要去拔圣誕老人的胡子……
當他講到第十個笑話時,我就已輕輕地偎依在他的身旁,我當然知道他是自己跳下來的;我也知道他愛我;我還知道自己會在他身邊,在他充滿磁性的聲音中幸福地與他共同走完生命中的最后幾個小時——我已經愛上了他……
“咦?這里怎么有兩只鞋?”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姑娘走過,她從垃圾桶里把我們拿了出來。她是工廠老板的女兒,陪父親一起來巡視工廠。
“把它們放回去吧,已經臟了,是廢品!”她父親說。
但小姑娘執(zhí)意要把我們拿回去,她真是個充滿愛心的好人,花了一個晚上,細心地把我們身上的污跡弄得干干凈凈才去睡覺。
“我叫大衛(wèi)……”夜深時分,我們倆并排躺在小姑娘的桌上,他悄悄地說。
“噓……”我看著他,心早已醉了。
這個晚上,我們沒有再說一句話,兩雙眼睛靜靜地互望著對方……
第二天,小姑娘又把我們送回了流水線,并親自監(jiān)督工人為我們完成最后的工序。
“嘩!”當我從傳送帶上下來,四射的艷光頓時引起了全場鞋子的陣陣轟動,更瘋狂的目光和呼喚充滿了整個車間……
“我們結婚吧!”我拉了拉身邊的大衛(wèi),平靜地說道:“一生一世也不分開!”——我和他是一左一右,正好湊成一個鞋盒里的一雙鞋。
“拿一只鞋回去給你媽媽看你做的鞋?!边@時,工廠老板走過來,滿意地打量著我們,對小姑娘說。
小姑娘順手拿起大衛(wèi),抱在懷里,牽著爸爸的手走了。
“曼凝,我本來想每天都和你在一起,每天給你講十個笑話,但現(xiàn)在看來,不可能了……”大衛(wèi)的聲音越來越遠,慢慢地消逝在車間的那一頭……
我心如刀絞,暈了過去……
等我醒來的時候,還是一片漆黑——我已經被裝進鞋盒,裝上貨柜,不知在去向世界的哪一個角落。對我來說,哪里都無所謂,沒有大衛(wèi)的日子,哪里都是傷心地!
終于有一天,我又看見了陽光,我被一個中國男子足球隊的前鋒穿在腳下,出征世界杯預選賽。
不是鞋類,你很難理解當我每次出現(xiàn)在綠茵場上那一刻的轟動場面。所有的鞋,包括觀眾席上的鞋,都為我的風采屏住了呼吸,三分鐘之后才響起一片驚艷聲。
等到了正式比賽,對方隊員的鞋無不為我神魂顛倒、語無倫次,搶著和我說話,并為討好我,爭相把主人的球射偏……
我一律保持著矜持的微笑,我并不反感他們這樣做,相反還有點感激——這樣才能讓這支以前想“飛行集訓”,可幾乎找不到一個像樣的對手愿意作陪練的球隊參加更多的國際比賽,我才能找得到大衛(wèi)。雖然,這有如大海撈針。
一次次的希望,一次次的失望……
我已經疲憊不堪,也憔悴不堪——我已經損耗得就要被主人扔掉了。
我只有最后一次機會了。
我最后一次上場,是2002年世界杯決賽。
雖然我的魅力已減掉大半,但還是以2比1的比分把中國隊送上了領獎臺。全世界都覺得莫名其妙不可思議,除了中國隊自己——他們認為這才是他們的真實水平!
在鮮花和歡呼之中,我是全場最痛苦的一個,我想,我不可能再見到大衛(wèi)了。
這時,我的主人——世界杯最佳射手被人抬了起來,繞場歡呼。我看到一個沮喪的對方候補隊員氣憤地把鞋脫掉,扔到半空,劃出一條并不好看的弧線,但——那是大衛(wèi)!
“大衛(wèi)!大衛(wèi)——”我奮力掙脫開主人的腳,在球場上拼命尋找,但直到沸騰嘈雜、燈火通明的球場變得悄無聲息、漆黑一片,也沒能找到他。我的嗓子已喊啞了,坐在球場的中央,覺得寒冷無比……
第二天,我被清潔工人送到海濱填埋場,在驚起一片覓食的海鷗之后,我被卸在了海邊。一輛巨型推土機從我身上碾過,我被它碾得變了形,它又退回來,這次,我被碾得和一只早已變形的鞋融合成一團。然后,我被推到了海里……
當我漸漸被海水淹沒時,我聽到我身體的另一半發(fā)出了一個魂牽夢繞的聲音:
“今天想聽什么笑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