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伯翱
以飾演馬派《海瑞罷官》而著名的北京京劇院須生安云武,在電話里跟我說:“去年是批判吳晗先生《海瑞罷官》40周年,今年又是‘文革浩劫40年,吳先生遇害38周年;也是我的恩師馬連良先生‘文革中因扮演海瑞,被江青多次點名而橫遭加害致死40周年,您不寫點什么?”
回憶起那血雨腥風的往事,至今仍是歷歷在目。那動亂悲慘的年代,是血與火的10年,剎時使我這花甲之年的心在滴血,握筆的手在發(fā)抖——
上世紀60年代初,由于父親萬里和北京市副市長、清華文學院院長、全國政協(xié)常委、著名的明史專家吳晗同在北京市工作,因此我們兩家常有來往,成了要好的友人。我知道吳晗伯伯是大作家,父親與他關系非常融洽,因為父親向來敬重有才干、有人品的知識分子。那個年代大家的日子都很清廉,吳晗伯伯一有了稿費收入,總是要請父親等到全聚德、四川飯店和東來順去吃飯。好像當時也只有吳晗這樣的大教授和有工資以外收入的人才能請得起客(當時,他請一次客包括名貴的茅臺酒在內(nèi)大約是50元)。
他的《朱元璋傳》、《投槍集》、《燈下集》等都曾簽名贈送給父親“指正”;他主編的“中華英雄人物歷史叢書”,幾十本一套,就送給我們?nèi)f家的孩子們閱讀。叢書文體流暢,又很有趣味,更兼歷史唯物觀,全書貫穿了中華民族歷來崇尚的愛國愛民的英雄人物和廉政清官,所以我們5個孩子總是愛不釋手,這使我們兒時的心靈受益匪淺。
在我的印象里,吳晗伯伯個子不高,當時也不過50多歲,身體已開始發(fā)福,戴著一副金絲眼鏡,微微挺著肚子,很有一副大教授派頭。他的夫人袁震阿姨是個長期病號,患有多種難治的病。30年代染上肺病,以后肝、膽、胰臟等都有疾病。她出身書香門第,從小受到良好的教育,董必武、陳潭秋、劉子通都是教過這位湖北才女的師范學校老師。她15歲時就寫出了才華橫溢、語言犀利、慷慨激昂的要求男女平等的《女子參政宣言》。25歲師范畢業(yè),又以優(yōu)異成績考上了武大歷史系,不久又考入了清華歷史系,她當然久仰清華同屆的高才生吳晗的大名。她27歲的時侯,吳晗到醫(yī)院探望這位如林妹妹般柔弱的同學,他欣賞她的才氣,又不討厭她多愁多病的身心,就是不能生育,他也不在乎。不久,二人喜結秦晉之好,無論是和平的日子,還是暴風驟雨的日子,兩人忠心不渝、相隨為伴。
由于夫人袁震不能生育,他們在60年代初抱養(yǎng)了一對子女。認養(yǎng)時女兒吳曉彥才不過8歲,剛上小學;兒子吳彰僅僅4歲。吳晗夫婦對這一對認養(yǎng)的子女非常疼愛。我當年上中學時常看到,吳晗伯伯懷里抱著兒子,手拉著女兒在劇場和電影院,邊看邊耐心地為兒女們講解,以增長他們的知識。他還經(jīng)??嗫谄判牡亟逃麄儯M麄冮L大成人,為祖國建設添磚加瓦。當然一對老人也是自娛自樂地享受著家庭的天倫之樂。
我還記得一次有幸執(zhí)請柬去市委禮堂聽他講有關朱元璋的學術報告。當時我已考上高中,是懷著渴求知識的態(tài)度去聽課。記得他用著明顯帶江浙口音的普通話,慷慨激昂,引經(jīng)據(jù)典,歷數(shù)朱元璋的殘酷統(tǒng)治和暴行。在報告中他講述了對蔣介石的痛恨,40年代他的那部名著《朱元璋傳》是以朱元璋影射大獨裁者“蔣總統(tǒng)”的,而且毫不留情地痛罵蔣是從“小流氓到暴君”。吳晗先生痛痛快快作完了報告,臉因激動略顯微紅,聽者都已離席散去,我這個中學生卻忙奔向主席臺,向這位正扇著黑色折扇,身著米黃色整潔的紡綢短上衣、淺咖啡長褲的教授致少先隊員的敬禮。他略愣了一下似乎是說,你這個娃娃怎么會來聽這些?嘴里卻說:“我教授不如你這個‘進士(近視)啊!”因為我戴著白色塑料框的近視眼鏡。他還問我:“天這么熱,游水了沒有?我們小彥今天又帶小彰去什剎海游水去了呢!等我有時間帶他們?nèi)ケ贝骱?,像毛主席一樣到大風大浪中去游水啊!”我看著激情未減的教授,覺得他真是一位好長者。要知道這位二十幾歲就成為清華歷史系著名學者的教授,在西南聯(lián)大和云南大學期間都積極參與過學生愛國、反帝、反蔣運動的熱血青年,當年是多么帥氣的一位英姿勃發(fā)、愛國愛民的青年啊!
誰也不知道毛澤東對這位正直的史學家所著《朱元璋傳》的批示里埋伏的是贊揚還是批評,但最后兩句的評價卻是:“先生似未完全接受歷史唯物主義作為觀察歷史的方法論?!泵珴蓶|當時是相當客氣,最后一句為:“倘若先生于這方面加力用一番功夫,將來成就不可限量?!?954年修訂此書后,吳又贈毛澤東“教正”,毛澤東又和他長談過。當然千秋功罪,都由后人評說了。
實際上“文革”前,吳晗也常應父親之邀到“養(yǎng)蜂夾道”和小平家中,同父親和小平同志打橋牌。無論勝敗多少總是很愜意,也常常令這位大名鼎鼎的學者、副市長(“文革”前還被選為全國青聯(lián)副主席,民盟中央副主席,擔任全國人大一、二、三屆代表,同時還被選為全國政協(xié)常委)激動和高興。不過這正常的娛樂在“文革”中也成了追隨“走資派”鄧小平的罪行了。
1965年,父親仍請他到北海旁邊的“養(yǎng)蜂夾道”和小平同志一起打橋牌,那時報紙已開始批判“吳晗同志”了(剛開始文章還都加“同志”)。實際上打牌的人都處在暴風驟雨的前夕,只不過前奏風雨先打濕了吳晗而已。吳晗已無心思叫牌,心思不定,出牌也屢屢出錯,他扶扶眼鏡,扔下紙牌:“小平、萬里同志,實在對不起,我哪里還有心思打牌啊——”小平同志仍不緊不忙地對他說:“教授同志,別這樣長吁短嘆,遇事不要太悲觀,怕什么呢?老天還能塌下來嗎?我今年也已過了花甲之年了,從參加革命到現(xiàn)在,也經(jīng)歷了不少風浪嘛,都熬過來了!經(jīng)驗不過是兩條:第一不怕,第二樂觀。教授呀,向遠看,向前看,到頭來歷史總不會冤枉你這個好人呀——”父親也不斷開導這位實際上早已加入了黨的老同志,只不過為了工作方便不大公開黨員身份罷了。這無疑是一針強心劑,但鄧小平和父親都沒料到后來有這么長時間的10年浩劫,又有如此大的殺傷力,他們都是自身不保,陷人重圍,兩人都是兩次被打倒,根本沒有一點能力顧及這位老牌友了。
顯然吳晗伯伯的直接死因是上世紀60年代初期應戲劇文化部門,尤其是四大須生之首的北京京劇團團長、著名京劇表演藝術家馬連良及市劇協(xié)等再三邀請,利用工作之余寫了《海瑞罷官》京劇劇本。毛澤東在1959年4月5日上海召開的黨的八屆七中全會最后一天,特別提倡“海瑞精神”,要干部學習海瑞剛正不阿、直言敢諫的精神。吳先生在各方面支持鼓勵催促的背景下,終于答應以史學家的思路,五易其稿完成了這部劇作。
在著名導演王雁先生認真執(zhí)導下,馬連良先生扮海瑞,裘盛戎先生扮反面人物、權傾一世的兩朝首相徐階,海瑞的賢母則由當時頂級老旦李多奎先生扮演。全戲劇情是:欽差大臣、握有尚方寶劍的八府巡案海瑞,發(fā)現(xiàn)了老相國徐階包庇其子惡少徐瑛霸占農(nóng)家良田、奸淫民女、勾結上下抗拒海瑞監(jiān)察的事實。經(jīng)過激烈較量,“海青天”動用尚方寶劍先斬后奏,斬了徐家惡少,后向嘉靖皇帝交印而被罷官。全場結束時馬連良以一個如雕塑般捧印屹立不動的形象謝幕,給觀眾留下海瑞正氣凜然而又兩袖清風的難忘印象。
據(jù)有關資料表明,毛澤東在《海瑞罷官》公演以后,還親自觀看該劇,他老人家很高興,接見了該劇主要演員,并請馬連良等演員吃飯。席間,毛澤東余興未減,還請他們演唱了片斷,并說:“好戲呀,海瑞是好人啊!”至今海瑞的家鄉(xiāng)海南島??谑羞€有“海公祠堂”供游人憑吊,墳墓也修復完好。
“文革”前上海京劇院的名須生“麒麟童”——周信芳主演過的《海瑞上疏》(又名《海瑞罵皇帝》),比吳晗所寫“罷官”劇本戲劇矛盾強烈而多一出戲:海瑞抬著棺材面君,在金鑾殿上痛斥皇上的失誤和罪過。大明朝過重的苛捐雜稅使得農(nóng)民“家凈,家凈(嘉靖嘉靖),家家戶戶都干干凈凈——無隔夜之糧了!”皇上面對階下文武大臣,自然是大丟了面子,龍顏震怒。當時還是在這位徐階重臣保全下,沒有讓海瑞進“棺材”,免他一死,而進了大獄。
實際上這樣的戲劇效果比起“上疏”顯然“瘟多”了,不是很抓人的戲。所以不是很好演,是需“名角來保戲的戲”。吳晗先生應該清楚海瑞指導思想中有很大一部分是春秋孟子“以民為重,社稷次之,君為輕”這種“以民為本”的思想。從1965年10月以后,江青幾次與姚文元、張春橋密謀,自此批判京劇《海瑞罷官》的文章和聲勢從上海到北京愈演愈烈。
很顯然,以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員、書記處書記、北京市委第一書記為首的北京市委,一開始確實認為吳晗只不過是應北京劇協(xié)和馬連良先生等再三之邀,寫京劇劇本《海瑞罷官》,無論怎樣上綱上線,充其量也不過是一部學術上有缺點錯誤或研究歷史方法上有問題的劇本而已。本人和劇本不是什么“反黨反社會主義,反對毛澤東思想的大毒草”,而且和彭德懷元帥的罷官以及所謂的“彭、黃反黨集團”根本聯(lián)系不到一起。因為吳晗和彭帥一文一武,解放前一南一北,沒有什么實際接觸和聯(lián)系,彼此僅是知道而已。但毛澤東在1966年春夏之交卻又主觀地強調(diào)指出:“嘉靖皇帝罷了海瑞的官,我們罷了彭德懷的官?!逗H鹆T官》的要害問題是罷官,彭德懷也是海瑞?!奔由稀八娜藥汀痹谏虾>有呢蠝y地推波助瀾,在上海的《文匯報》上,通過筆桿子姚文元對一個劇本發(fā)動了大批判,吹響了“史無前例”的“文革”號角,終于通過批斗吳晗這只“替罪羔羊”又引出了鄧拓、廖沫沙,進而直搗了所謂“針插不進,水潑不進”的以彭真為首的“北京市委反革命修正主義集團”,當然最后的戰(zhàn)略大目標是打倒了一批以劉少奇為首的“黨內(nèi)最大的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和反革命修正主義分子”,而且是“斗倒斗臭,使之永世不得翻身”。
北京市委在“文革”中最早受到?jīng)_擊,可憐吳晗一介書生,手無縛雞之力。他萬萬沒有想到一曲罷官戲,吳家卻遭到了滅門之災!
吳晗在北京市首當其沖被打成“黑幫分子”“反黨反社會主義的急先鋒”,因而開始遭到造反派學生和“革命群眾”的殘酷批斗、無情摧殘。他常常被戴上高帽、掛上牌、打上花臉,被強行摁頭彎腰??蓱z這位正直、認真并在解放后政治斗爭中較為膽小怕事的大學者,卻遭受到了晴天霹靂似地打擊。全家被轟到丁家坑后,更是沒有一天安寧,一家四口在風聲鶴唳中惶惶不可終日。大中小學生紛至沓來,有的成群結伙,有的三五成群,被蒙蔽的“紅衛(wèi)兵”們個個義憤填膺、怒不可遏。他們破門而入,折磨兩位毫無抵抗能力的學者和兩位年幼無知的孩子,實際上他們已經(jīng)被打倒又被踏上一腳了,只有再束手就擒。
吳晗被拉到院校、街頭,在振聾發(fā)聵的口號聲:“堅決打倒三反分子吳晗!”“吳晗不投降,就叫他滅亡!”“批斗批臭”的喊叫聲中度日如年??蓱z他被毆打和摧殘得遍體鱗傷、身心俱焚,他只能拖著傷殘的身體回到家里,面對臥床的愛妻和年幼的兒女們說:“孩子們長大了會知道爸爸不是壞人,也沒反黨反毛主席,爸爸是冤枉的——”是的,心驚膽戰(zhàn)的第二天,看到父親同樣又遭圍攻,甚至遭受人們啐痰時,曉彥再也忍不住了,她沖出人群,抱住爸爸,聲淚俱下:“要文斗不要武斗啊,這是毛主席的教導呀!你們不能再打我爸爸,你們回家打你們自己的爸爸去吧!”剎時,“紅衛(wèi)兵”驚呆了,武斗暫停了,曉彥拉起地下的“泥土老人”,一邊拍打著爸爸身上的泥土,一邊扶著爸爸一腳高一腳低地往家走,吳晗的血淚點點滴滴淌出:“好閨女、好女兒,爸爸今天能不被打死,全虧了你保護啦,我沒白疼你們——”
同年的秋雨時分,父親被改組后的以李雪峰為第一書記的北京新市委“留用”,其實“萬書記”早已搖搖欲墜,難逃這場災難。被江青在大會上點名后不久,這年12月4日晚上,兩名造反派“紅衛(wèi)兵”頭子越墻來到我們剛剛搬進的東單北鮮魚巷胡同小小的四合院,打開院門,一群“紅衛(wèi)兵”蜂擁而入。驚弓之下的奶奶、媽媽和孩子們眼睜睜、哆嗦嗦地看著這群如狼似虎的學生們,一邊抄家、一邊抓人。父親到底是經(jīng)過抗日戰(zhàn)爭、解放戰(zhàn)爭考驗的職業(yè)革命家,臨危不亂。他頂著緊催的“紅衛(wèi)兵”:“急慌什么?你們等著,得讓我穿好衣服再走!”他估計要被不斷拉到市里各處游斗、批判,因此在里面穿上了毛衣、毛褲和中山制服,外面又穿了件皮大衣。后來果然這件大衣“救了命”,在北京隆冬臘月天氣中,工人體育場十幾萬人的批斗會上,如此這般的大批斗前后達50余場。久站的寒冷和拳打腳踢的“飛機式”都被這件皮大衣防護了三分!這些批斗場面(當然同臺還有吳晗先生等被抓來陪斗),很快被制成“百丑圖”在全國各地散發(fā)。我下放勞動的農(nóng)場墻上也沒有漏過,我立即被“勒令”不得再參加造反派“紅衛(wèi)兵”活動,整日讓我揭發(fā)“黑幫老子”和“黑黨委”。我從全國學習的下鄉(xiāng)知青榜樣和學習《毛選》先進青年職工,晝夜間變成了“黑黨委黑藤上的小黑瓜,劉少奇下鄉(xiāng)鍍金的黑樣板”?!鞍俪髨D”很快在莫斯科、巴黎等地出現(xiàn),這引起了中央重視,因為都是武斗場面,世界嘩然,最后被中央制止。其實,這在北京還可以,可怎能制止住全國多如牛毛的造反派各種小報的傳抄張貼呢!
父親被抓,一去就是三年。開始我們都不知道他被關在何處,也不知是死是活。北京的媽媽、弟妹通過各種渠道向中央和總理報告。后來我們被趕進了永外沙子口丁家坑。那時我還在河南農(nóng)場下放勞動,當我收到弟弟用這一地址發(fā)來的信,心頭“怦怦”亂跳,知道又搬家了,家里肯定又遭了殃。一年多后,北京衛(wèi)戍區(qū)派吉普車到我們這個新家來要糧票、15塊錢和父親要讀的《毛選》、馬列著作和《魯迅全集》等書籍,我們才知道他還在世,年過古稀的奶奶和我們心中就平靜了許多。因為在當時,“紅衛(wèi)兵”打死人的事并不稀奇。
“反動學術權威”吳晗更有“火燒、油炸”之類大標語到處張貼。文革中造反派發(fā)明了這類滅絕人性的專用語言,不但用這些語言和滿天飛的語錄“文斗”,更有拳腳和棍棒加真槍實彈式的“武斗”。對待這位毫無抵抗力的教授學者,“噴氣式”彎腰、烈日下暴曬、北風中受凍、臉上涂墨,更有學生為了表達自己對領袖的“無限忠心”和鮮明的愛憎,也就是說對“吳晗的無產(chǎn)階級的深仇大恨”,對他進行各種殘酷的、毫無人性的肉體折磨。學生們對吳晗自己不承認“自覺反黨反社會主義,反對毛澤東思想”、自己的劇本是“大毒草”和“為彭德懷元帥翻案”的態(tài)度大怒,為了懲罰這位“死不悔改的三反分子”、“帶著花崗巖腦袋去見上帝的黑幫”,就對站在板凳上的老人拳腳相加,從椅子上踹下來再打,真是“打倒了再踏上一只腳”,使之“永世不得翻身”了。結果,吳晗伯伯的眼鏡被打落在地,身體多處被打傷。
我媽媽到樓下去看望他,他拇指和食指夾著恒大牌紙煙,邊吸邊老淚縱橫地說:“我怎么會反黨反社會主義,反毛澤東思想呢!我做夢也不會呀,您想想,過去我是個窮教授,解放后黨和政府才給了我洋房、汽車,還配備了司機、秘書、勤務員呀!我感謝都感謝不及,何談反對呢——”媽媽很贊同他的心里話,兩位老人再加上臥病在床的袁震,三人相擁而泣。放眼望望吳家四壁,除了書籍以外已沒有任何多余之物了。據(jù)說,有一點節(jié)儉省下救命的稿費無處存放,就只能縫在被子里,除此家里已見不到什么值錢的東西了。而且,被抄了多次的家還常常有“紅衛(wèi)兵”沖入,借口批判吳晗,不斷用架子車、自行車、小卡車隨意拉走不計其數(shù)的各種珍貴圖書,甚至包括毛澤東簽名贈送“指正”的四卷“雄文”。
我們家也一再被“勒令搬家”,最后被轟進永外丁家坑一座五層樓的簡易樓房。這是一座1958年“大躍進”時代“昨天訂的計劃今天翻一番,我們的一天要等于二十年”時代的產(chǎn)物,可以想像那是一座什么質量的樓房,恐怕現(xiàn)在早已不復存在了。我們家被分到五層,吳晗家被分在四層,沒有電梯,每天上下樓,兩家經(jīng)常可以碰面。我們家除我在河南下鄉(xiāng)勞動外,其余孩子都在北京讀中學或大學,是二室為一個單元的結構。那時的房子幾乎家家戶戶都沒有什么“廳”,爸爸被抓走,4個弟弟妹妹加上媽媽和奶奶,6口人,怎么住呢?三四米長而狹小的廚房就不用了,讓奶奶獨住,媽媽和妹妹住一間,其余3個弟弟合住一房。做飯時,冬天在弟弟們那間臥室,夏天就搬到只有兩三米的涼臺上了。當然早沒有了炊事員、勤務員,他們早就“造反”走了,做飯的事就由70多歲的奶奶和大家輪流幫廚。我們家人丁興旺,大小伙子多,造反派來抄家,一看弟妹們個個怒目圓睜冷眼相待,也多少不敢像在吳晗家那樣橫行霸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