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雁泉
從20世紀20年代“比較文學”作為一門學科在中國正式出現(xiàn)至今,中國的比較文學研究已經(jīng)過近一個世紀的歷程。“五四”前后,比較的觀念與方法由新文化運動的參與者介紹進來,并初步展開了中外文學與文化的比較研究與影響研究。但這一學科在中國進入現(xiàn)代轉(zhuǎn)型和中西文化遭遇沖突時期而迫切需要比較的形式下,并未得到正常發(fā)展,反而阻力重重。經(jīng)過一段低潮之后,70年代末又開始復興。1981年,北京大學率先成立了比較文學研究會,比較文學研究由此再度興起并迅速擴大。從80年代初至90年代末,比較文學研究在發(fā)展中凸顯出一定的先鋒性和探索性,這一時期成為中國比較文學研究的新起點。由于一大批學者的積極倡導和身體力行,中國比較文學作為一門獨立的學科逐漸步入正軌,其跨民族、跨語言、跨文化與跨學科的學科特征,日益引起學界的關注。
進入21世紀,全球化成為不容回避的現(xiàn)象,它對現(xiàn)代社會的各個方面均構成了沖擊,其融合和重建的不僅僅是經(jīng)濟,更兼有思維、文化和行為方式等。在這個大背景下,跨文化與跨學科的比較文學研究就被放置在了一個更加開放的多元文化語境之下,比較文學的研究與發(fā)展也面臨著更大的機遇與挑戰(zhàn)。
當前,隨著世界文化發(fā)展的新形勢,以及20年來積累的經(jīng)驗和教訓,中國比較文學在學術發(fā)展及學科體系上呈現(xiàn)出嶄新的面貌,“多元”似乎成為當今學界的“表征”。但在“多元”的掩蓋下,也遮蔽著對一些最基本的理論并未取得共識的偏頗。如對這一學科的本質(zhì)、方法論及其他有關重大問題均缺乏深入探討。同時,比較文學研究“危機論”亦層出不窮。如何面對全球化語境下的中國比較文學所面臨的機遇與挑戰(zhàn)?中國比較文學未來的發(fā)展與定位已成為值得我們嚴肅思考的問題。
我們首先要明確的是多元化語境下比較文學研究的基本任務。
在全球化時代,文化的挑戰(zhàn)被視為全球化的最大挑戰(zhàn),在文化全球化過程中,人們最關注的問題是全球化與本國傳統(tǒng)文化的關系問題,以及對本土文化如何重新認識和自我理解的問題,而與比較文學在21世紀的發(fā)展相關的主要是有關文化全球化的討論。對此,樂黛云在《跨文化之橋·前言》中指出:比較文學,作為“跨文化與跨學科的文學研究”,顯然處于21世紀跨文化研究的前沿。因為文學在各種文化中都有自己發(fā)展的歷史,它涉及人類的感情和心靈,在不同文化中有著較多的共同層面,最容易引起不同文化和不同學科之間人們的相互理解、相互欣賞和心靈共鳴,所以也最有利于發(fā)揚人類文化的多樣性,改進人類文化生態(tài)和人文環(huán)境,避免災難性的文化沖突以致武裝沖突。比較文學這一學科雖然已有近一個世紀的歷史,但過去多局限在以希臘和希伯來為基礎的西方文化體系中,對非西方文化則往往采取征服或蔑視的態(tài)度。全球化時代提出文化多元化問題以來,這一情況有了極大的改變。西方文化需要一個完全不同的“他者”作為參照系來重新認識和更新自己;過去處于邊緣,備受壓抑的非西方文化也需要在與西方文化平等的交流中實現(xiàn)自身文化的現(xiàn)代化并向前發(fā)展,而文學與其他學科的交叉研究也是日新月異??梢詳嘌?,在新的世紀里,西方與非西方之間的跨文化文學研究和文學與其他學科相連的跨學科文學研究勢必大大超越前一世紀的比較文學,從而開辟比較文學的新紀元。
回首比較文學研究的歷史,可以說,這段話比較客觀、全面地概述了當前比較文學研究的任務與應有的方向。中國比較文學研究要實現(xiàn)這一任務,我們就不得不正視我國比較文學研究過程中存在的一些問題。
第一,當前中國比較文學研究中存在一種由來已久的“遠視癥”問題,即忽視東方、關注西方,從而造成中國文化乃至東方文化“失語”的癥狀。20多年來的新時期中國比較文學研究,其矚目成就使其當之無愧地成為當今學界的顯學,但是“遠視癥”對當前中國正在方興未艾的比較文學研究產(chǎn)生了十分有害的影響。
“遠視癥”的主要表現(xiàn),就是“西方中心主義”思想帶來的一些畸形的學術視野或?qū)W術心態(tài)。如在理論研究方面,許多學者,包括一些知名的專家,他們往往將目光盯住西方,唯西方馬首是瞻,對于來自西方的現(xiàn)象學、闡釋學等了如指掌,但對于與現(xiàn)象學理論思維有異曲同工之妙的中國詩化文論,很多人不是置若罔聞,就是由于解讀東方文化能力有限而將其排除在比較研究的視野之外。這種“遠視”使我們的現(xiàn)當代文論失落了自我,沒有一套完全屬于自己的獨特話語系統(tǒng),而僅僅是承襲了西方文論的話語系統(tǒng)。換言之,我們失去了自己特有的思維和言說方式,失去了我們自己的基本理論范疇和基本思維方式。如果不糾正,我們難以完成構建本民族生存意義的文化任務。
我們還要看到,“遠視癥”既導致中國文化的長期“失語”,也導致整個東方文化某種程度上被“懸置”和“遮蔽”。如許多研究與東方關系緊密的西方作家作品的學者,幾乎都忽視了真正的東方與西方作家筆下的東方有什么異同,在這樣的“遠視”心態(tài)中,日本當代的“女流文學”、“荒原派”詩歌,印度的“實驗主義文學”、新詩派、新小說派及亞非其他地區(qū)或國家的文學創(chuàng)作與思潮流派更是難得走進人們的視野,形成東方文學的另類“失語”。
第二,我們的比較文學研究中還存在一種不太健康的“短視”心態(tài),這是與“遠視”心理癥候相互依存的東西。其主要表現(xiàn)是以中國代表東方,以中國文學文化偷換東方文學文化的外延和內(nèi)涵。當今許多研究者一提到比較文學,首先想到的可能會是中外比較甚至是中西比較,好像偌大的東方只有中國才能與西方進行學術“較量”,而同樣擁有深厚文學文化傳統(tǒng)的印度次大陸、日本、韓國、朝鮮、東南亞各國、阿拉伯世界與非洲等東方地區(qū)被以現(xiàn)象學方法“打上括號”而并不還原其本貌。有學者曾針對這種狹隘的研究意識尖銳地指出:“這種別具一格的‘懸置法解構了東方文學和文化,也致命地助長了‘遠視癥在中國比較文學領域里的變異蔓延。本質(zhì)上,這是‘遠視癥合乎邏輯的學術‘發(fā)作,這就直接導致東方文學文化的‘失語,也導致了中國學界對于部分重要東方國家如印度的文學文化之隔閡陌生,并且影響了兩個東方文明古國的正常文化交往?!?/p>
第三,關于比較文學必然“消亡”的認識在一定程度上依然對我們的比較文學研究造成困擾。當前,在西方“比較文學”已成為明日黃花之時,很多研究者認為“在思想方式上還是完全照搬傳統(tǒng)的法國派和美國派研究方法,沒有任何新的突破”,中國比較文學的大勢已去,中國比較文學也必將消亡。這一認識的根據(jù)在于,受西方比較文學研究影響至深的中國比較文學沒有自己的“自主性”。如在方法論上,仍然沿襲西方的一套陳規(guī),給自己的方法論的建立設置了許多障礙甚至帶來混亂。綜觀我國比較文學研究的現(xiàn)狀,這一認識也并非危言聳聽。中國比較文學重新崛起和確立的時期是處于西方現(xiàn)代、當代文論蜂擁杳至之時,尤其是上個世紀60年代末至70年代初在西方發(fā)達國家盛行的后現(xiàn)代主義文化思潮,對中國的比較文學造成了很大的沖擊。由于中國學界對于西方文化思潮在開始還處于知之不多的狀態(tài)下,盲目接受在所難免。這在一定程度上使比較文學的方法處于一種混亂的狀態(tài)中。面對這種狀況,很多研究者對比較文學的發(fā)展不再抱樂觀的態(tài)度,我國比較文學的“消亡”似乎已成為一種必然。這種消極的認識必然會影響到我國比較文學研究的革新與發(fā)展。
上述種種問題,是使中國當前的比較文學研究面臨困境的主要因素,我們要尋求未來比較文學發(fā)展的科學路徑,必須首先解決這些難題。
對于研究中的“遠視”和“短視”問題,我們認為,在具體的比較文學乃至世界文學研究實踐中必須關注東方、讓東方發(fā)出自己的聲音,不再讓西方的表述或“西化”的表述遮隱它、障蔽它,換言之,就是要在研究中確立起東方文化本體地位,克服狹隘的研究視野和文化意識。
這里重點談一下比較文學“消亡”論。對于這一論斷,不能盲目茍同。我們應該認識到,“比較文學”之所以產(chǎn)生,首先是人們對于文學研究的思想觀念和方法的革新,以及認識的飛躍。比較文學的產(chǎn)生是時代發(fā)展的產(chǎn)物,而且它的內(nèi)涵與時俱進,在不同國度有獨特的內(nèi)涵??梢哉f產(chǎn)生于不同國家、不同時代的比較文學擔負著特定的使命,具有不可忽視的意識形態(tài)性。正如西方的比較文學有其自身的發(fā)生、發(fā)展的軌跡,中國比較文學的發(fā)展自然有自己的獨特方向。
中國比較文學是立足于本土產(chǎn)生的,是繼法國、美國比較文學之后具有代表性的第三階段的比較文學,它是在“全球化”時代重新崛起的。為此,中國比較文學可以說是受命于重要之時。在“全球化”語境下,它既要反對“文化霸權主義”,同時又要時時克服“文化部落主義”,它肩負著東西文學(文化)對話、溝通的使命,不僅能在這新一輪的對話、溝通中求得自身的發(fā)展與創(chuàng)新,同時也將對西方面臨的理論危機提供不可或缺的借鑒。可以說,中國比較文學所肩負的重任剛剛開始,我們大可不必以西方標準判斷其生死。
當前,為解決西方文化危機,有很多西方學者正努力在東方文化中尋找借鑒以尋求出路。如果西方的比較文學更重視東方文化,西方的“比較文學”的復蘇也許是能期待的事情。所以,在中國并非具有西方后現(xiàn)代背景的情況下,我們不能不加區(qū)別地將中西類同,過早地斷言“消亡”是中國比較文學的必然結(jié)局。
我們還可以看到,我們的很多研究者早已認識到在全球化語境下的中國比較文學已不可能再承襲西方比較文學的路數(shù),它必須走立足于民族傳統(tǒng)吸收西方一切批評方法而形成新的批評方法體系的路子。近年來,從簡單的搬用到逐漸融會,直至“打通”,很多研究者都在積極的探索中尋找到了前進的方向。中國比較文學的崛起是中國社會發(fā)展的必然結(jié)果,作為世界比較文學發(fā)展第三階段代表的中國比較文學,在各國文化平等對話中有著舉足輕重的作用。我們應該相信,它擁有一個廣闊的發(fā)展天地。
在此基礎上,我們就自然要關注到中國比較文學的未來發(fā)展與科學定位。
就比較文學的性質(zhì)而言,在自身發(fā)展的過程中,它實際上扮演了一個不可或缺的文學與文化中介與交流媒體的角色。世界范圍內(nèi)的文化碰撞、文化交流過程,都在作自覺或不自覺的比較、鑒別,而比較文學研究在這個過程中,以其自身獨特的方法和思路,讓人們既認識了自己——本國本民族的文學與文化,又認識了“他者”——他國他民族的文學與文化,甚至還可以在此基礎上把握世界文學的共同走向與共同規(guī)律。比較文學自誕生之日起,“跨民族、跨文化”即成為其重要表征,當前多元的文化語境再次對它未來的發(fā)展提出了新課題。因此,深入理解全球化造成的格局的演變,研究相應的文化策略,對于比較文學研究的未來至關重要。
如前所述,中國比較文學經(jīng)過近一個世紀的發(fā)展,雖然已取得很多成績,但它仍然是希望與危機同在、機遇與挑戰(zhàn)并存的。我們今天所處的是一個文化轉(zhuǎn)型和調(diào)整期,不同文化之間的沖突、交流、對話與相互了解成為時代課題。所以,2l世紀的中國比較文學研究,應立足于中國文化傳統(tǒng),既要樹立一種文化全球化與多元文化意識并重的文化觀念,又要成為人類精神相互對話和溝通的語境及操作平臺。需要指出的是,這種定位是一種發(fā)展中的動態(tài)定位,而非某種僵化的教條,因為定位與發(fā)展是相互制約、相互促進的。
(注:本文系河南工業(yè)大學科研基金項目研究成果,項目編號為050329)
(作者單位:河南工業(yè)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
編校:張紅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