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小的時候就討厭狐貍,下鄉(xiāng)當知青后,遇到了真的野狐貍,而且發(fā)生了一個讓我永遠不忘的故事,這故事讓我知道,狐貍真的是精靈,真的像《聊齋》中那有血有肉的精靈。
下鄉(xiāng)在小興安嶺中部,這里山連著山,溝套著溝,那年月,野物多得是。我們幾個知青上山砍樹,回來時,看見樹叢竄出一個小東西,毛乎乎、傻呆呆的,像是個小狗。覺得好玩,就跳下車圍起來捉。捉來一看,大家猜想,不是狼就是狐貍。趕車老板火了,“這玩意動不得,痛快放了!痛快放了!”知青嘴是說放,卻塞進懷里,帶回宿舍。我們幾個喜歡得不行,給它饅頭,喂它雞蛋,給它找骨頭。
沒玩幾天,隊長就找來了:“你們說,是不是動了人家狐貍崽子!”起先我們說沒有,后來只好招了。隊長說:“它招你了還是惹你了!你就揣人家窩?趕快放回去不遲!”原來,就在揣回小狐貍那晚上,村里出事了。好幾家的雞被咬死了,獵人一看就明白,這不是黃皮子(黃鼬),也不是張三(狼),是狐貍。這狐貍不是一般的餓狐,光咬不吃,也不拖走,必是恨狐,一定是有人惹著了它。村里議論紛紛,最后趕車的老板聽了,一拍大腿:“壞啦耶!壞啦耶!準定是他們城里知青拿了崽子!”他說了那天的事,隊長就找來了。知道闖下大禍,知青傻眼了,忙說不是成心的,趕緊找那小狐貍。翻了大衣,翻了背褥卷,也翻了書包,倒了鞋窠,小東西不見了。隊長哪肯罷休,“找!非找著不行!”可小狐貍的影子也沒有。忽地,燒炕的老五拍了下腦門子,“操蛋了!”拿起火叉就上炕洞子里捅,沒幾下就掏出團東西來,像是燒了一半的鞋子。大家近前一看,已經死了。老五燒炕時,連柴草一起塞了進去。
隊長煙頭一摔,“壞了!媽拉個巴子,壞了!”狼一樣瞪我們一眼,“你們干的好事!等著吧,有你們好看的!”知青們也沒當成什么大事兒??纱謇雉[騰得治不住了,怎么防雞還是死。后來雞死得差不多了,大鵝也給禍害了,有只小羊羔子也被咬斷了喉嚨。
隊上開會,書記說:“反修防修得抓,再就是這狐貍得治,要不沒個安生日子?!笨纱謇餂]人打過狐貍。書記將責任硬落實給老孟頭。老孟頭是鄂倫春人,左右近百里打獵的名人。老孟頭因為是黨員,不能推脫,只好硬干。他肩槍轉了三個晚上,最后沖書記說:“不中不中。這狐貍是仙,我一到它就不來——我前腳剛一走,后腳它又跟來了。我不行,我不行,我治不了它。請二道溝老白頭吧?!倍罍侠习最^,早先是專門拿狐貍的,那時他有幾條蘇聯(lián)狗,專門能抓狐貍。好獵狗拿狐貍,只咬死,可皮毛一點也不損害。
老白頭請來了,他起個大早前后左右轉了幾圈,說:“這個狐貍拿不得,我干不了,誰能干誰干,我可不行。這是啥,看腳蹤這是狐精,誰打誰倒霉?!睍浾f:“不行!這是政治,這是任務。你就當是階級敵人是美帝是蘇修?!毕铝怂懒?,老白頭沒招了,才真的下了狠心。老人家說,得吊三天味。所說的吊味,是打猛獸前的準備工作,就是將獵人身上的人味清除干凈了,讓野獸聞不出來。老白頭在村里的上風頭一個破房子住下,刮凈了胡子、臉,連頭發(fā)也剃個光蛋禿。河里洗了軍裝,也洗了自己,就一個人呆在破房子里,渴了喝溝里的水,餓了吃不擱醬蒜的菜,連人影也不見。這么三天后,約摸著身上的人味少了,就空手上山了。
傍黑,老頭兒回來了。他說:“打是打不著了,只一招,大圍。”老頭說的大圍,是全村人一起上,將野獸圍起來打,真的獵人不到實在沒咒念的時候是不用這一招的。老白頭已經探得了狐貍的窩子,他扳過書記腦瓜,小聲說:“不得了了!這是個黑嘴巴子的狐貍精,多少年也遇不上一個?!睍浺宦牁烽_了眼。山里人傳說黑嘴巴子的狐貍精是神靈之物,這東西的心,燒了焙了,治羊角風最靈;這東西的皮子,要是活扒的,來了歹人,毛就能直立起來??h長老伴犯著羊角風,狐貍心送他正好;有了這皮子,吊個大衣領子,再也不怕來蘇修特務和反革命了。書記當下宣布,全村一齊上,打大圍。
這天,有狗的帶狗,就是不能帶火器,人手一柄挑草的胡叉,五六米遠一個,全村的人圍攏了那小土山。野雞起來了,兔子起來了,還有狍子,還有獾子,就是不見狐貍。依著書記指示,放走了雞兔狍子,一步一步往前走。直到眼見對面人的帽子尖了,忽聽有人大叫“狐貍”!這時,老大老大一只火狐,從榛柴棵子里竄了出來,進了另一榛柴棵子。狗叫得歡了,人喊得響了。老白頭手攏成喇叭筒子,“合圍了唉!合圍了唉……”眾人將胡叉橫拿,撥得草刷刷響,敲得樹咣咣響。
肥大的狐貍,如一道火焰在樹間東竄西竄,想突圍是徒勞的,每一個人都是高手,每一把叉子都能準確摁住它的脖子。狐貍知道了自己的處境,不再逃竄了,不再往草木深的地方跑了,它變得從容起來,慢慢地跑到一塊砍伐過的白樺林地。那狐貍人一樣站立著,很安詳?shù)臉幼?,黑黑的嘴巴都看得清清楚楚,真是一身的好皮毛,紅紅的背閃著光澤,白白的肚皮下垂著,眼睛是兩顆黑晶晶的寶石。它沒有一點面臨殺伐的樣子,就像是在等待朋友似的平靜。老白頭又是手攏成喇叭,“撒狗!”手一松,十幾條細狗竄了出去。
伐木時,為了確定樹掉下的方向,鋸口得有上口有下口,樹倒下后,上口下口之間就留下一條尖尖的木刺,這樺木刺如刀一樣的尖利。那安詳漫步的狐貍,忽地跳起,又猛地一退,身子就倒著劃在木刺上,美麗的皮毛亂了,皮下現(xiàn)出紅色來。又是一竄,又是一退。人全呆了。大家停了腳步,一竄一退,一竄一退,銀白的樺樹墩變得鮮紅,那美麗的狐貍不像個狐貍了,只是一個亂跳亂蹦的血團子。
老白頭趕上前時,不再動作的狐貍,已經是殘破得沒有樣子了。剛剛還準備表現(xiàn)一下勇敢的我,明白了眼前這些破亂皮肉,是一個不愿死在敵人之手的勇士,是一個為孩子復仇而犧牲的母親。在它的面前,這些殺熊打狼的英雄全僵硬地呆立著。一個精心籌劃的大屠殺結束了,強大的獵者并沒有成功。
還是老白頭先說了話,他吼著:“帶鍬沒有!帶鍬沒有!媽拉個巴子,就沒一個想著帶鍬!”幾個老人上前,拿獵刀挑出個大坑,解腰帶子將狐貍破碎的皮纏裹了,放入坑里。凡是帶了酒的全澆在封土上。
自那后,再也沒人相信黑嘴巴狐貍的心能治病了,再也沒人相信活剝的黑嘴巴狐貍皮見歹人毛就能直立起來了。自那后,村里有好幾個人封了槍,沒封槍的人也不敢去那座小山了。而我,再也不敢在白樺樹的墩子上背詩了。
(張建藍薦自《龍門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