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猶記得16歲那年的春天,他在學校里,得了獎,幾個同學,嘻嘻哈哈地讓他請客。他是個好面子的男生,經(jīng)不住幾句勸說,便點頭答應下來。中午放了學,一行人剛剛走出校門,他便看到父親,汗流浹背地朝他走過來。他想躲,但一個同學卻是眼尖,說,嗨,你爸來看你了!他只好硬著頭皮迎上去,叫聲“爸”,便低頭盯著父親破了一個小洞的布鞋,再找不到話說。
父親卻是開心得很,不斷地問東問西,又很響亮地喊著他的小名“三娃”,他聽見身后有人捂嘴笑起來,臉便紅了,立刻將父親的話頭止住,說一起去吃飯吧,同學都等急了呢。他的話音剛落,父親便討好般地走到他的同學身邊,說,你們想吃什么好菜,待會兒盡管說。周圍的同學皆相視一笑,說,其實一碗面條就好的。他看得出眾人并不喜歡父親在場,盡管父親在小吃鋪旁,像個有錢人一樣,吆喝著老板上雞蛋面,再另加幾頭金鄉(xiāng)老蒜來,但大家還是談天說地,吵吵嚷嚷地,故意弄出一片熱鬧給他看。
他只勉強吃了一半,便在父親震天響的咀嚼聲里煩了。一圈的人都是學生,有幾個還是偷偷暗戀著他的女孩子;他在余光里瞥見有人在頻頻地朝這邊看過來。他終于放下碗筷,說一句“吃飽了”,便扭過臉去假裝看風景。父親就在這時默默地將手伸過來,把他碗里剩下的全都扒到自己的碗里,甚至最后,還意猶未盡地舔了舔碗邊。
他的憤怒,在父親這個習慣性的動作里到底還是沖破閘門,噴射而出:你就那么愛吃別人的剩飯??!父親半張的嘴,突然地就在他的這句話里定住了。周圍幾個人,也都在他這突如其來的惱怒里吃了一驚,但隨即就有人出來打圓場,說叔叔沒吃飽吧,要不再來一碗?大約有幾分鐘的沉默之后,他聽見父親艱難地將口中的面條咽下去,勉強笑道:習慣了,在家就是這樣的,自家的孩子,不礙事的……
但年少時的他,卻始終無法原諒父親的這個習慣;而此后的父親,竟也是對這個堅持了十幾年的習慣,開始生出隔膜。有幾次,在家里,他聽見母親抱怨說,你爸在人前越來越愛干凈了,連你的剩飯都不吃了。他從來不去解釋什么,父親也是。這個秘密像一叢叢的蒿草,蕪雜地長在他與父親中間,直到最后,他終于忘了,那一邊父親的容顏。
二十多年后一個夏日的傍晚,他騎車去接寄宿的兒子回家。校門口擁擠了一大堆等待孩子放學的家長,盡管穿著打扮各不相同,有開了轎車打著光鮮領帶的,也有“突突”開了摩托的,或者像他這樣輕松駕輛自行車的,但那表情,都是一致的焦慮和渴盼。怕孩子看不清自己,都使盡了辦法往最前面靠。他當然也不例外,憑借著自己做郵遞員時,練下的在人群里魚一樣自如穿梭的本領,他每次都能很順利地擠到第一排的正中央去,而后如一朵蓮花含笑看著兒子教室的方向。
看見兒子與一群孩子蜂擁著出來了,他便又會發(fā)揮自己做小販的本事,扯開嗓子,朝兒子高喊:小海,爸爸在這邊!兒子果真能夠第一眼,便迅捷地看到他,且飛快地朝這邊跑過來。他早已經(jīng)習慣了這樣的一幕,且每每都會因為能夠最先讓兒子看到自己,而心內(nèi)充溢了一種溫暖的柔情和喜悅。他一直以為,兒子也定是喜歡他像個英勇的將軍一樣,站到最前面耐心等待著的吧,否則,兒子怎會每次都箭一樣沖過來,跨上他的車呢?
但那一次,他卻看見兒子在一群學生后面慢騰騰地磨過來,而且,一到面前,便即刻催促他快些走。他看出兒子眼中的躲閃和不快,就問原因。兒子吞吞吐吐地,好半天才丟出一句:你以后,能不能別站最前面,也別那么招搖地朝我揮手喊叫啊,你這樣,別人一看就知道是個下崗賣菜的……
他的記憶,就這樣在兒子的抱怨里,飛快地回到許多年前的那個春天,他在校門口的小吃鋪旁當著同學的面朝父親不耐煩地發(fā)脾氣,抱怨父親那個吃剩飯的習慣,曾經(jīng)怎樣丟了他的顏面。而今,歲月一個轉(zhuǎn)身,這樣的一幕,竟是再次重現(xiàn)。只是,當年那個訕訕為自己辯解的父親,換成了自己。
而到此時,他才明白,父親那一個被他粗暴打斷的習慣里,其實蘊蓄了怎樣的憐愛與溫柔。
編輯/孫櫟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