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黎辦公桌對面的小丫頭,正在喋喋不休地對著她大倒自己戀愛中的苦水,小丫頭抬起一雙還沒被婚姻里的柴米油鹽侵襲過的夢幻般的大眼睛問,曾黎姐,好羨慕你,你做定人家的太太,不再像我這樣為愛疼過煩惱過吧?
這句話讓漫不經(jīng)心邊看雜志邊聽小丫頭訴苦的曾黎想起她家的楊建初,他們當(dāng)初談戀愛的事早就是呼嘯而去的風(fēng)景,已經(jīng)遠(yuǎn)遠(yuǎn)地拋在記憶深處了,為愛疼過煩惱過嗎?好像沒什么疼痛的記憶,這會兒能想起來的,只是晚飯一定要做他愛吃的紅燒魚塊,女兒愛吃的可樂雞翅,她為了安慰對桌的小丫頭,認(rèn)真地點點頭說,疼過,可都是值得的。
離下班時間還差十分鐘,曾黎打個招呼先走了,她要趕去幼兒園接女兒,幼兒園開門的時間是五點半,正好和下班時間一樣,她必須用這十分鐘趕過去,不然,女兒的小嘴就該高高撅起來了。
接了女兒要奔向菜場買菜,回到家打開電視讓女兒看《小鯉魚歷險記》,自己進(jìn)廚房忙活。她一天當(dāng)中最欣慰的事,就是看著楊建初和女兒在飯桌上比賽吃飯,和他斗嘴誰洗碗,或許正是因為家里洋溢著這樣的歡聲笑語,女兒沒有令父母頭疼發(fā)愁的偏食挑食的毛病,結(jié)結(jié)實實地一天天長大。
飯后,楊建初會驕傲地遞過來一個月的工資,或是討價還價地要求吸根煙,然后像個首領(lǐng)一樣帶著女兒去拉小提琴、講故事。
洗碗時,她不知怎么想起下午討論疼沒疼過的問題,她兀自笑著搖了搖頭,婚姻是不需要疼的,疼是年輕人的事,他們只需要多些耐心,熬到頭發(fā)白了那一天,然后就是一世安穩(wěn)靜好。她仔細(xì)擦拭著一只青花瓷碗,悠揚(yáng)的小提琴聲響起,她覺得自己剛才想的真是多余。
晚上,曾黎仔仔細(xì)細(xì)地把廚房整理一遍,油壺該換了,煤氣灶下的油垢黏稠得都糊住管子了,還有櫥柜里擱置的亂七八糟的碗碟,就這些不起眼的零碎活,她忙活了一個晚上。她已經(jīng)習(xí)慣在楊建初均勻的鼾聲里干家務(wù),時不時瞟上一眼貓一樣乖巧蜷縮在他懷里酣睡的女兒,她覺得這就是自己永遠(yuǎn)過不夠的日子,她為了要過這樣的日子,放棄了很多東西,可她從沒后悔過。
整理客廳時,她聽到他的手機(jī)發(fā)出一陣轟鳴聲,是條短信,她信手拿來,漫不經(jīng)心地一瞥,立即怔住了,女人特有的敏銳使她嗅到了幾許危險的氣味,她的心原本是一片靜謐柔美的草原,那條短信就是粒投下來的危險火種,隨著一行行曖昧的字跡展開,眨眼間燃燒起來,噼噼啪啪的火勢燒得她胸口滾燙地疼。
曾黎快速翻看下去,發(fā)現(xiàn)楊建初的手機(jī)里只有這一條短信。以前,他懶得短信都爆滿了也不知道清除,常常要她代勞,可現(xiàn)在,他反常的舉動和這條魅惑的短信讓她第一次六神無主地惶恐起來,她覺得自己像在一條看不見盡頭的隧道里奔跑,在黑暗里一點點被絕望包圍,她無法停下來,因為她知道自己還深深愛他。
曾黎躺在床上,怎么也合不上眼,仔細(xì)回想其實是有跡可循的,這段時間,楊建初回家的時間往后推遲了,臉上的笑容少多了,洗澡時也不再鬼哭狼嚎地唱著跑調(diào)的歌,這一切,她本該有所警覺的,可她太忙了,忙著買菜做飯,上班接送女兒,忙著急急往前奔日子,她不是不清楚自己老公的魅力,可是她更清楚他的為人。
卻沒想到,這日子過著過著就走上了岔道,想到這里,她又開始心痛了,眼淚也終于找了個借口流出來,無聲地洇濕枕頭,洇濕這個多事的晚上。
接下來的幾天,曾黎不是炒菜時鹽放多,就是教女兒認(rèn)字把渴念成了喝,她很懊惱自己長期以來都是聽楊建初的,輪到自己拿主意時反而沒了主意。
她無數(shù)次在腦海里上演過分手的一幕,歇斯底里地吵鬧一場,去公婆面前告上他一狀,甚至想到過學(xué)電視里的先鋒女性拿起法律的武器來個干脆利索的了斷,可是,種種假設(shè)的后果都只能出一口怨氣,她仍然感覺到無法遏制的疼痛,還有來自心底深深的嘆息。
曾黎想讓女兒幫自己做出這個決定。下午接女兒時,她旁敲側(cè)擊地問女兒,樂樂,爸爸要去很遠(yuǎn)的地方出差,要去很久,咱們兩個過日子好嗎?沒想到,在熙熙攘攘的街頭,在晴好的陽光下,四歲的女兒竟然“哇”地大哭起來,她尷尬地趕緊哄女兒,女兒抽噎著說,爸爸不在,誰陪樂樂拉琴,誰給樂樂講人魚公主的故事,我不嘛。聽了這話,她的眼眶也濕了,那種來自心底的疼痛再次擊中了她。
熱戀時,曾黎得了急性腸胃炎住院,楊建初衣不解帶地伺候她,清理她的嘔吐物和糞便也很從容;她害喜了,十月里想吃草莓,他連夜開車去省城的水果批發(fā)市場買來三箱草莓,放在冰箱里讓她慢慢吃;女兒半歲時得了痢疾,他白天上班晚上看守,眼看女兒的病情不見好轉(zhuǎn),他竟然暴跳如雷地跟醫(yī)生吵了起來……
早已淡忘的往事如今一幕幕鮮活地跳出來,提醒她曾經(jīng)有過這么多美好的回憶,那回憶像是一只有力的手,拉著曾黎往家走,往她一直深愛的男人身邊走,她喃喃地對女兒說,更像是對自己說,樂樂,爸爸不走,咱們?nèi)齻€好好過日子。
晚上,曾黎照例做好晚飯等楊建初回家,女兒餓了,牢牢地盯著一只雞腿看,她給女兒先剝了個香蕉。楊建初進(jìn)屋看到女兒的饞鬼模樣,埋怨起來,以后吃飯別等我了,看把樂樂餓的。女兒仰起向日葵般的小臉說,樂樂不餓,樂樂要和爸爸一起吃飯才香。他的大手輕輕在女兒頭頂摩挲著,眼底有疼惜。
看電視連續(xù)劇時,楊建初的手機(jī)響個不停,他掃了一眼電話號碼,大步去陽臺上壓低聲音接電話,曾黎悄悄踱過去斷斷續(xù)續(xù)地聽了幾句,他正低聲下氣地央求,說晚上有事出不去之類。她頓時鼻子一酸,心疼起他來,他是個多么驕傲意氣風(fēng)發(fā)的男人,可是他為了要留在家里,竟然低聲下氣地跟人央求,她早就把他當(dāng)成自己的另一個孩子寵愛,不舍得他受半點委屈。他每天的工作強(qiáng)度和壓力都很大,還要同時應(yīng)付家里家外兩個女人,他遲遲沒有向她挑明,沒有提出離婚,對于她和這個家,他也有深深的眷戀和牽掛吧,他應(yīng)該也在努力著。
從那天起,她一如既往地上班下班、買菜做飯,飯菜更可口,家里舒適干凈,把他的衣服一件件熨燙平整掛滿衣櫥。他不是完全沒有覺察的,回家比以往早了,總是喜歡和女兒待在一起。
當(dāng)楊建初和女兒玩捉迷藏的笑聲在這個家響起時,曾黎不由自主地跟著笑起來,她現(xiàn)在才意識到,他們?nèi)齻€已經(jīng)成為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笑時一起笑,疼時一塊兒疼,誰也無法從這個有著致命磁力的家里分割出來。
星期天下午,楊建初帶著女兒去少年宮學(xué)琴,她在家整理換季的衣物。客廳的座機(jī)響了,她拿起來,聽筒里傳來一個年輕嫵媚的女子的聲音,你不想知道我是誰嗎?她一驚,憑妻子的直覺,立刻知道這個女子就是讓楊建初和他們這個家備受煎熬的人,她手心里一片潮濕,聲音也帶了點惱人的顫抖,我不認(rèn)識你,也不想知道你是誰,然后用盡全身力氣掛了電話。
做晚飯時,曾黎不小心切破了手指,汩汩的鮮血溢出,可她竟然沒覺得疼。楊建初起身找出創(chuàng)可貼給她包扎上,摘下她的圍裙系上,轉(zhuǎn)身把該切的切了,該炒的炒了,望著這個再熟悉不過的背影,曾黎狠狠咬住嘴唇,才沒說出下午那個充滿挑釁氣味的電話。
睡覺時,她翻來覆去地睡不著,老是想著白天那點事,她不確定自己這樣做對不對,但她知道自己已經(jīng)沒有退路,她必須強(qiáng)硬到像匹備戰(zhàn)的母狼,拼盡全身的力氣也要保護(hù)這個家的安寧,再疼也值得。她聽到隔壁臥室里楊建初在床上翻來翻去的動靜,她知道,這個晚上,不只是她一個人心痛,他也心痛,甚至比她更深。
往后的日子,那個女子不時打電話找上她,十足宣戰(zhàn)的姿態(tài),她隱忍地接電話,把電話聽筒放置桌子上隨它響,等到電話無聲后再掛上。有一次,楊建初急急地打她的手機(jī)說,我剛才往家打電話,老打不通,我還以為你出什么事了呢。她強(qiáng)迫自己不說出真相,有他這一句擔(dān)心就足夠了,她想把這一切都攬過來,替他心痛。
后來,那女人不知從哪兒弄到了她的手機(jī)號碼,改成短信攻勢,她只瞥一眼就刪除掉,不讓自己有往下看的機(jī)會。每一次,這個傷口都會火辣辣地疼,人虛脫般大汗淋漓。她知道自己不夠堅強(qiáng),可她告誡自己這是一場硬仗,再疼也沒關(guān)系,但是不能輸,不能輸了這個家。
那女子眼見丟向曾黎的一個個炸彈都是泥牛入海,沒什么動靜,有點撐不下去了,便寄一個包裹到她單位,她拿在手里,幾次忍不住想拆開看,可她對自己說,不能拆,不能讓她岌岌可危的感情和家再痛徹骨髓地痛上一次。下班時,她快速把包裹扔進(jìn)垃圾箱,像逃避瘟疫一樣頭也不回地跑了。
她去幼兒園接了女兒,拐到菜場買菜,做了楊建初和女兒愛吃的菜,然后讓女兒去拉琴等著爸爸回來吃飯。
新聞聯(lián)播響起時,楊建初回來了,買了很多她和女兒愛吃的水果零食,她像候鳥聞到春天的氣息般振奮起來,趕緊去廚房盛湯。他從背后環(huán)繞住她,一顆男兒淚順著她的脖頸滾落,他低低地哀求道,對不起,我錯了,我們重新開始好嗎?
她的身體禁不住一顫,手中的勺子落入湯鍋里,沸騰的湯濺了一手,他心疼地拉她到水管上沖洗,問她,很疼吧?她笑了,許久以來最舒心的笑,疼,再疼我們也要在一起。
他們緊緊地偎依在一起,突然醒悟,是他們各自的堅持,還有不懈的努力,才有了抵抗疼痛、走過疼痛的勇氣,這是婚姻中最可貴的力量。
婚姻不是一成不變的安穩(wěn)靜好,也會揪心扯肺地疼,有不盡如人意的偏差,可這都是相守一輩子必須經(jīng)歷的疼痛,只有疼過,才會念念不忘曾經(jīng)有過的好,才會堅信長相守將要發(fā)生的好,再疼也要彼此抱緊,在婚姻中修行,修來一份功德圓滿的愛。
編輯 / 雨 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