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他總是記得那一天。
那天是個陰雨天,他去派出所領(lǐng)人??诖锎Я艘话腥A,自己一根都舍不得抽,用手緊緊捂著,怕雨淋濕了。路上坑坑洼洼,他的褲腿上沾滿了泥水,雨很大,用舊的雨傘里下著小雨,落在他已經(jīng)斑白的頭發(fā)上,亮晶晶的,像是霜花。
進了大門,見了值班人員,他掏煙點火,點頭哈腰,五十開外的人了,恭恭敬敬地聽人訓話,一臉慚愧,看起來像個接受教育的小學生。時間移向正午,奔波一上午的他卻一點也沒感覺到餓,只是伸長脖子朝值班室門外望著,盼著早點見到那個讓人揪心揪肺的身影。
一個大個子民警終于領(lǐng)著曾河進來了,曾河耷拉著腦袋,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辦了手續(xù),又一次賠完禮道完歉,他領(lǐng)著曾河出來,穿過馬路朝回家的公交車站走。
曾河走在他前面,大半個身子淋在雨里。他想責備他,看著他濕淋淋的肩膀又覺得心疼,話到嘴邊又咽下去,只把傘朝他移了移。兩個人沉默無語地等公交車,曾河站在他身邊,已經(jīng)比他高出一個頭了,他心里五味雜陳,他在曾河這個年紀,已經(jīng)一肩挑起全家人生活的重擔,而兒子呢?還成天在外面無所事事地瞎混,為了一點小事和人打架,鬧到要到派出所領(lǐng)人的地步。
他拉了拉兒子的手,想叫他站近一點好躲雨,可是曾河擰了脖子偏站到一邊去,他和兒子之間的距離,隔得更遠了。
[2]
他不明白兒子的想法,兒子變得越來越不像他。
在他們那一輩人看來,如今的生活多幸福。吃穿不愁,還有書念,他要是攤上現(xiàn)在這個時代,準能一路考到博士。他最大的遺憾是讀書不多,他們那個時候,上大學還要靠推薦,家里成分不好,加上也沒錢,別說大學,能念到初中畢業(yè),已經(jīng)很難得。經(jīng)歷過那個時代的人都懂得,知識改變命運,曾河還在拉彈弓玩黃泥的時候,他就已經(jīng)起早貪黑地工作攢錢,為他籌備將來讀書的費用了。
二十年前,他的工資是八十六塊七毛八,除去日常開支,其余都一分一厘攢起來。曾河三歲了,他手頭有了一千塊錢,沉甸甸地送去銀行,存了個八年的定期。他高興壞了,跟曾河媽媽說,八年以后錢就翻番了,到時候兒子別說念中學,念個大學出來都夠了。
那時候一個雞蛋只需幾分錢,一場電影才兩毛五。他完全想不到八年以后國家的變化會那么大,他也想不到,他手里拿著翻番的兩千多塊錢,不是送曾河上了高中,而是生平第一次踏進派出所大門,去領(lǐng)回了把人家胳膊打折的兒子。
他又驚又氣,站在馬路邊上朝著兒子就劈頭蓋臉打下去。他心里隱隱作痛,巴掌扇在兒子臉上,就好像打在他自己心上。兒子倔犟地仰著臉,那時候曾河還沒有現(xiàn)在這么高,他不過是個十五歲的少年,淚流了滿臉,牙關(guān)卻咬得緊緊的。兒子瞪著他,他竟然再也打不下手,這個兒子是寶貝,他結(jié)婚晚,是過了三十歲才有曾河的。從小他嬌著兒子慣著兒子,盼望著兒子有一天能成龍,所有他能想到的最好的,不用說,全都留給兒子。
可是曾河不愛念書,他喜歡和那些小混混在一起。十三歲的時候他學會了抽煙,小女兒曾清跑回家來跟他告狀:爸爸,哥哥和那些壞人又到我們小學門口搶人家零用錢買香煙了。
他氣得全身麻痹,那段時間身體總是出狀況,他懷疑自己被兒子氣出了心臟病。他用皮帶抽他,用量尺扇他,也試著在心平氣和的時候和他聊天講道理,但是有什么用呢,兒子有了自己的想法,讓人頭疼的叛逆期來得那么早那么快,來得讓他措手不及。
有的時候他也會自責,他一直忙于工作,平時除了問成績,真的很少了解兒子其他方面,比如他喜不喜歡看《三國志》,他想吃的零食是雪糕還是蝦片,他感興趣的運動是足球還是籃球?他有沒有偶像?
他不了解他,就好像他總覺得,兒子從來也不能體會到他的良苦用心。有時候他抽得他一身紅痕半個月消不下去,等他睡著,他又會拿著紅花油挪開他的被子小心翼翼地幫他擦。他也不想那么兇神惡煞地和他說話,可是好言相勸,他又總是聽不進去,讀書無用論,他也不知道從哪里聽來的,還煽動妹妹曾清說,你大些就跟哥出去,哥要在外面闖出一片天來,哥讓你吃香喝辣。
兒子身上的江湖氣日重,那些幼稚的想法整日里讓他蠢蠢欲動。十六歲了,他讀到高一,逃課打架是常事,三中的辦公室里,他這個當爸爸的見天報到,最后學校實在不肯留,他只好領(lǐng)著曾河回了家。
那一次他沒有抽他,父子倆破天荒在一起喝了酒。酒桌上他哭了,號啕大哭的樣子把曾河嚇得大氣都不敢喘。從小到大,他沒有見過他在任何時候任何事情上示弱,那一次他知道,他把他這個做父親的心,真的傷透了。
[3]
小長安貨車是曾河十七歲的時候買給他的,他那么多年的積蓄,又東拼西湊了一些錢,以為找份事情給他做,慢慢地他會懂事起來。
卻又總是出事,起初不怪曾河,是他原來的那些混混朋友纏著他要錢花,他推辭,他們翻臉就卸了他車上的零件去賣。為了那事曾河和人打架,額上留了疤,他還是勸他,凡事要忍耐,不要意氣用事。后來又有別的麻煩,貨老板不按時付車資,曾河心里憋著氣,一路開快車,不防著車上拉的那些陶瓷貨有多嬌貴。接貨方把殘次品件數(shù)算在曾河頭上,那時大冬天,他正病著,裹了大衣跑出去和人解釋,路上滑,一跤摔得胳膊脫臼,還在住院的時候,聽說曾河那一架,還是和人打了。
兒子年少氣盛,心里擱不下半點怨氣,這樣的性格,跑車遲早要出問題。他胳膊一好,又四處張羅著把車賣了,可是兒子才十八九歲,今后路還那么長,到底該怎么走呢?
他知道兒子心里也不好受,那以后他反倒很少對兒子兇了。曾河和他之間的間隙卻逐漸拉大,兒子已經(jīng)是一個內(nèi)心充滿憤懣、毫無自信心的問題小青年了。
曾河變得不常回家,身上有點錢,就跑到外面打桌球或者是看錄像。他和曾河媽媽在家等,等得菜涼了又熱,等得電視機里出現(xiàn)雪花,等到夜深人靜倒在沙發(fā)上點頭瞌睡,曾河還是沒回來。
一年時間里,曾河在外面打過無數(shù)次架。三天兩頭需要他到派出所領(lǐng)人,好不容易積攢的一點存款,全都拿去付了人家的醫(yī)藥費。曾清念書刻苦,成績還不錯,眼看也要考高中了,他想到這些心里就直犯難。想托人給曾河介紹個工作,左鄰右舍遠近親友全都知道老曾家養(yǎng)了這么個不成器的兒子,還沒開口,人家已經(jīng)遠遠避走。
最后一次領(lǐng)了人,他下了決心,狠下心把傘塞到兒子手里說,你妹快中考了,你別再回來打擾她。他站在大雨中望著兒子的背影。兒子瘦了,背有點蜷,他看著心疼,可是心疼也只能藏起來了。
[4]
曾河去了深圳,他沒有一天不想他。念著他吃得好不好,又聽說那邊的老板對員工很兇。電話里他很多話問不出口,一個勁地示意曾河媽媽叮囑他照顧好自己,又買了質(zhì)量好的真空羽絨被,親手縫了包裹寄給兒子。
7cZYRDdl7XsjB8NcHUo9I0spPyvntjey8dFs+9EZMs0= 他不太敢接兒子的電話,是他把兒子趕出去,逼著二十歲的他,一個人在異鄉(xiāng)求生存。他時常想起小時候,把曾河架在脖子上滿街轉(zhuǎn),買泡泡糖給他,買玩具水槍給他,他在兒子身上寄托了無限的希望,想到這些他會老淚縱橫。
倒是兒子總愛讓他接電話了,電話里的聲音朝氣蓬勃,說到外面的生活興奮得不得了。慢慢會談及理想、打算之類,兒子說,爸,我想跟你商量點大事。
那一年曾河快二十二歲,在深圳待了兩年多。干過最底層的搬運工,開過廠里的小貨車,后來在一家化工廠跑業(yè)務,是那種吃著面,客戶一個電話,就趕緊跑過去的忙法?;S是一家臺灣老板開的,因為別的生意出問題,要轉(zhuǎn)手賣掉,廠不大,下面還有個銷售公司,曾河和兩個朋友想要拿下來自己干,朋友管理工廠,曾河管理公司。兒子雄心勃勃,給他打電話,他抽了一夜的煙,第二天拍板說,賣房子,無論如何,這一次我支持兒子。
那個年輕的城市,適合曾河這樣的年輕人。最初的那段日子,一家人租了工業(yè)區(qū)的一套小民房,房子又小又不透氣,媽媽和妹妹睡床,曾河和他睡地板。兒子曬得黝黑,比剛離開家的時候還要瘦,但是每天擠在他身邊,卻和他有說不完的話。夜里他高興得悄悄抹眼淚,他喜歡看到這個眼睛亮晶晶的兒子。他對兒子只有一句話:不管你干什么,爸都支持你,我們?nèi)沂潜е聘林鄣臎Q心,爸連后路都沒留,因為我相信你。
他知道兒子心里是感動的,兒子和他之間那么多年的心結(jié),終于解開了。兒子捧著他賣房的錢有點忐忑,這是捧著爸爸媽媽后半輩子的安穩(wěn)生活,還有妹妹的學業(yè)和前途。他卻連一句囑咐的話都沒說,他只說,兒子,放手干吧。
這一句話,有點像沙場臨戰(zhàn)時振奮軍心的一句口號,曾河信心滿滿地見客戶,一個月里鞋也跑壞了兩雙。妹妹安頓在附近念高中,他成了曾河公司的“后勤處長”,曾河的媽媽成了保潔員。七八個人的小公司,一路跌跌撞撞闖過了最艱難的過渡時期,曾河二十五了,睡了三年地板的他,終于有了一張能伸直腰的大床。
[5]
在曾河二十六歲時,他住上了兒子為他買的房子。他還是天天跑去兒子公司上班,擦擦桌子,倒倒垃圾,見人總是樂呵呵的,兒子勸他他也不聽。曾河太忙了,他想要見著兒子,就要往公司里多跑,哪怕只是在會議室門口匆匆打個招呼,他一整天心里都覺得安然。
四月里,兒子突然住院,急性闌尾炎,小手術(shù)開個刀就好了。他卻鬧得很緊張,堅持自己扶著兒子上廁所,堅持每天把他媽媽熬好的湯捧到醫(yī)院里去。女兒笑話他,說他是奶爸心理,他也不反駁,兒子說你干嗎這么緊張啊,他說,我是你爸爸。
說完這句話兒子愣住了,他自己心里也暖融融地抽了一下。我是你爸爸,所以我才會那么嚴厲地對你,才會恨鐵不成鋼地打你,才會狠下心來趕走你。而我是你爸爸,我才相信我的兒子不會永遠都迷失,不會一蹶不振,不會消沉墮落。我是你爸爸,我對你的愛,以及你對我的愛,才會又陳又香地,握在手上,藏在心里。
編輯 / 雨 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