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七月的盛夏，車廂里擠得難以復(fù)加。買票的時候，小伍沒能買到坐票，所以她只能老老實實擠在人群里。幸好兩邊的車窗都開了，風(fēng)啪啪地打在她臉上。車廂的廣播，在播著姜育恒的《再回首》：再回首，背影已遠(yuǎn)走；再回首，淚眼蒙眬……
　　天色慢慢黑了下來。等窗外的夜色，終于黑得伸手不見五指，小伍的上下眼皮，也開始使勁打架。第一次出門在外，最好不要冒失睡著，小伍這樣警告自己。警告歸警告，不知什么時候，小伍的思維，依然奮不顧身跑到周公那里。直到半夜，小伍迷糊醒來，才發(fā)現(xiàn)自己就那樣站著，大半邊身子，靠著身后一個椅背，另外小半邊身子，靠著一個男子的背。隔著玻璃，看得出男子同樣陷入昏睡。男子的頭垂著，露出一大段脖子。車廂內(nèi)昏暗的燈，打著他的脖子，還打著脖子上一顆顯眼的痣。
　　第二天再醒來，火車已經(jīng)進入深圳，背后的男子不見了。小伍有些慌亂，條件反射般將手伸進各個口袋。謝天謝地，證件和錢物都在。吊起的心徹底放下，再抬起頭，窗外深圳的高樓大廈，沖進了小伍的眼睛。小伍有些激動。她是剛畢業(yè)的學(xué)生，大學(xué)時代在一個并不出名的小城度過。沒等大二結(jié)束，她心里念念不忘的就是深圳。只因一個畢業(yè)的師姐，傳說在深圳拿著五位數(shù)月薪。
　　
　　2
　　五位數(shù)月薪不是人人能拿。對小伍這個本科生，拿到四位數(shù)倒不是難事。半個月后，小伍以文案策劃身份，走進一家廣告公司。
　　只是老天存心讓小伍的求職生涯開始得不要過于平坦。第一天上班，去人事經(jīng)理室報到，除了小伍，還有個名叫亞東的男子。小伍看都沒看亞東。因為人事經(jīng)理攤了攤手，丟給她一句話：你們兩個，我真的難以取舍，我想了想，給你們?nèi)齻€月試用期，試用期過后……
　　人事經(jīng)理的話，到這里打住。他話里的意思，有腦子的人都能明白。從人事辦公室出來，亞東走在前面。望著亞東的背，小伍忍不住心里嘀咕：一個大男人，做什么不好，偏偏跑到文案這一塊，跟我這弱女子搶飯碗。
　　嘀咕是嘀咕，接下來的工作，小伍打起十二分精神，恨不能馬上用行動證明，自己的文案比亞東做得棒。遺憾的是，亞東也不是省油的燈。每每一份文案，小伍就差將腦漿擠出來涂在打印紙上。這樣拼死拼活的結(jié)果，拿到總監(jiān)那里，總監(jiān)依然拿著兩份文案，不停地看來看去，看得一個勁犯難。
　　幾千年前，孟子說，魚和熊掌，不可得兼。每個星期的晨會，總監(jiān)愛用玩笑的口吻說，他在小伍這條魚、亞東這個熊掌面前，變成了幾千年前的孟子?？偙O(jiān)的話，向來被整個策劃部視為金口玉言。玩笑開多了，小伍和亞東這邊老死不相往來，策劃部各色人等那邊，早已給他們?nèi)『昧爽F(xiàn)成的綽號。他們嘴里，小伍不是小伍，變成小魚。亞東自然也不是亞東，變成了熊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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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個月試用期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因為一心想趕走亞東，工作時鉚足了勁，下班后回到住的地方，小伍會覺得渾身虛脫，滿腦空白，不知到底在業(yè)余時間干些什么才好。
　　這種狀態(tài)下，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小伍迷上了用ＱＱ和陌生人聊天。為了吸引房客，也為提高房價，房東給每套出租的房子牽了網(wǎng)線，配了電腦。常常夜色未深，實在無法入睡，小伍會打開電腦，胡亂在ＱＱ上加入陌生人，擺出各種虛擬的傾訴姿態(tài)，將他們哄得一愣一愣的，用以應(yīng)對不知如何打發(fā)的時間。
　　沒想到，就是這種無聊的宣泄姿態(tài)，小伍在ＱＱ上認(rèn)識了許多過去。第一次加許多過去，完全因為這個名字。大抵每個人心里都藏著一種窺視欲，加他或者她的時候，小伍心里想，這個人到底有些什么過去。不過許多過去是很會防守自己的人。第一次聊天，小伍旁側(cè)敲擊，意欲讓許多過去聊聊過去。許多過去則精明地將話題扯開，一會兒扯到歷史，一會兒扯到地理，一會兒又淵博地扯起了天文。扯到后來，小伍的好奇心無影無蹤，聊天的速度以及趣味，倒變得越發(fā)濃重。
　　一來二往，和許多過去聊天，成了小伍每晚睡前的必修功課?？吹贸鰜?，許多過去那邊，小伍也成了一則必修功課。每每打開電腦，許多過去的頭像總是在線。等小伍說完再見，準(zhǔn)備下線，許多過去的頭像，也已經(jīng)變回灰色。
　　有一次，兩個人突然聊到緣分。對于緣分，素來言辭犀利的兩人，倒不知如何捕捉內(nèi)心的感覺。緣分實在是抽象的概念，若隱若現(xiàn)，似有似無。兩個人只得東一榔頭，西一棒槌，就這個宏觀的話題，引用某些古人的言語。許多過去引用的言語是，有緣千里來相會，無緣對面不相識；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許多過去把小伍的言語引用完了，小伍只好突兀地引用一句，謀事在人，成事在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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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試用期終于過去，意料中殘酷的你死我活并沒出現(xiàn)，真正的結(jié)果反而讓小伍大跌眼鏡。因為公司新增好幾筆業(yè)務(wù)，而且三個月來的表現(xiàn)，小伍和亞東不相上下，人事經(jīng)理告訴他們，他們兩個人，他都決定留下。
　　從人事辦公室出來，再望著亞東的背，小伍卻看出了這張背的寬闊與勻稱。這張背的主人，仿佛也看到小伍身上以往不曾看見的優(yōu)點。下班的時候，亞東突然對小伍說：小魚同志，從這刻開始，我們不是敵人，我們應(yīng)該變成朋友。小伍一愣，不甘示弱地說：熊掌同志，你應(yīng)該知道，朋友并不是說出來的，是行動出來的。
　　在這之后，熊掌同志果然開始行動。偶爾從工作中抬起頭來，他會跟小伍說說天氣，扯扯最近的某件新聞?；蛘咧形绲某燥垥r間，他會主動提議，要不要一起出去吃飯。交往多了，小伍發(fā)現(xiàn)，在某些私人趣味上，比如閱讀，比如文案的撰寫方式，她和亞東，存在許多不謀而合的地方。公司附近，有家書店，中午在快餐店吃完飯，常常小伍在站起身時說：要不要去書店看看？亞東也會異口同聲地一邊起身，一邊提議：要不要去書店看看？
　　一天下班，小伍在公司前面的站臺等車。亞東騎著輛自行車，恰好經(jīng)過站臺。你住哪里？這句話亞東大概是無意問的。小伍也無意地答：住白石洲。亞東又問：住白石洲哪里？小伍答：白石洲香檳路。等亞東再問：你住白石洲香檳路哪里？小伍已經(jīng)預(yù)感有什么事情肯定要發(fā)生。果然沒出所料，小伍告訴亞東，她住在白石洲香檳路311號405房。亞東也告訴小伍，他住的地方，是白石洲香檳路312號606房。
　　小伍不由吸一口氣，原來亞東住在她隔壁的樓群。為了節(jié)省車資，亞東買了輛自行車上下班，小伍卻坐公交車上下班。這大概是他們一直無法在香檳路碰面的原因。不過又有誰敢肯定，她在住處附近的超市購物，他沒有騎著自行車，從這家超市前路過？想到這里，小伍的臉一熱。
　　這天下班，小伍回家的工具不是公交車，而是亞東的自行車。亞東將車踩得飛快，空氣中有風(fēng)，微風(fēng)的手掌，在小伍臉上一下一下?lián)嶂Ｒ贿叢溶?，亞東一邊大聲和小伍說話。亞東說：小伍，你以后要注意飲食。小伍假裝沒聽懂他的意思，故意問為什么。亞東回答：我現(xiàn)在感覺像豬八戒背孫悟空，越背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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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總監(jiān)向小伍發(fā)出邀請，已經(jīng)是好幾個月后的事?？偙O(jiān)姓韓，是個和藹可親的胖子。跟著大家，小伍在嘴上叫他韓總監(jiān)，心里卻不無惡意地喚他韓胖。一個下午，韓胖突然給小伍打來內(nèi)線電話，非常直接地邀請她：晚上有沒有時間，有時間我請你看電影？
　　那晚的電影，小伍已經(jīng)不記得名字。不過韓胖某些微妙的神情，她一直記得?？措娪皶r，有好幾次，她發(fā)現(xiàn)韓胖的眼睛在看著她。電影演完了，她從座位上起來，同時起身的韓胖，不知怎么就抓住了她的手。她的手一縮，韓胖的手卻一緊。連小伍都感覺得到，韓胖接下來掩飾的聲音有些抖。韓胖說：來，跟著我，從這邊走。
　　這天晚上，小伍失眠了。亞東的身影，以及韓胖的身影，在她的眼前不停替換。一會兒，亞東說：你住白石洲香檳路哪里？一會兒，韓胖說：晚上有沒有時間，有時間我請你看電影？一會兒，為了節(jié)省，亞東飛快地踩著自行車；一會兒，又變成韓胖，據(jù)說韓胖的月薪，是實實在在的五位數(shù)……如此反復(fù)，小伍便披衣起床，恍惚著打開電腦。ＱＱ上許多過去的頭像灰著，小伍也不顧不管，一個勁胡言亂語，不知和自己聊天，還是和許多過去聊天。
　　
　　第二天下班，再開電腦，許多過去的頭像不停地閃著。許多過去說，你昨晚的狀態(tài)不大對勁，是不是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其實每個人都有不對勁的時候；我最近也不對勁，我喜歡上了一個女孩，這個女孩叫小伍，想想好笑，我以前曾經(jīng)將小伍當(dāng)成敵人……
　　看到這里，小伍手腳冰涼。這個世界真小，小得無論現(xiàn)實世界，還是網(wǎng)絡(luò)世界，她和這個叫亞東的男子，都能擦肩而過。想到這里，不知怎么回事，仿佛有神奇的力量支配小伍，小伍竟決絕地舞動鼠標(biāo)，毫不猶豫將許多過去從ＱＱ好友欄里刪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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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邀請小伍，韓胖的借口，是去家精致的粵菜館吃飯?；洸怂貋硪郧宓劽?，然而兩個人吃飯的氣氛，一點也不清淡。韓胖不停地給小伍盛湯。盛湯時，韓胖說：多喝點湯，南方人煲湯最講究，這樣的湯不僅敗火，而且美容。說得小伍撲哧一聲笑出來。小伍說：你的意思，是不是我長得不大中看？小伍是開玩笑說的，韓胖卻一個勁解釋完全沒有她難看的意思。
　　不知第幾次邀請過后，小伍和韓胖一起，又進了這家粵菜館。經(jīng)過幾次公事以外的私下接觸，韓胖明顯沒有先前緊張。給小伍盛湯時，韓胖甚至故意沖小伍眨眨眼睛，效仿著以前的口氣說：多喝點湯，南方人煲的湯不僅敗火，而且美容。小伍被韓胖逗笑了。韓胖卻情不自禁，抓住了小伍的手。小伍本打算抽出手。她的視線本能地迅速望向四周。望到對面的玻璃時，她發(fā)現(xiàn)，玻璃外面，亞東坐在自行車上，自行車已經(jīng)剎住，亞東的視線，緊緊盯著玻璃內(nèi)她那只被韓胖抓住的手。小伍心里一動，她沒有抽出手，假裝沒看見亞東，不僅緊了緊韓胖的手，而且還將頭，偏到韓胖的方向。
　　第二天，再看到亞東，亞東一句話也沒有。小伍克制著自己，也不跟亞東說話。等亞東終于肯主動講話，亞東的第一句話，是告訴小伍他辭職了。一家不錯的外資企業(yè)，同樣聘了他做文案策劃。臨走那天，亞東收拾著桌上的東西，一邊收拾，一邊望著小伍欲言又止。亞東這種欲言又止的樣子，讓小伍覺得難受。沒等亞東開口，小伍就借口有事，推開辦公室的門，匆匆外出了。
　　這天晚上，韓胖再邀請小伍。小伍第一次意圖拒絕韓胖。小伍說：我今天有些難受，還是不要去了。韓胖緊張地說：哪里難受，要不要去醫(yī)院看看？看著韓胖，小伍一不忍心，又答應(yīng)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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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下來和韓胖成婚，似乎是水到渠成的事了。韓胖付了首期，供了套一百多平方米的房。房子供了半年，韓胖又被一家公司高薪聘去，不僅給配了車子，薪水還變成很大的五位數(shù)。小伍懷孕，差不多也就是這時候……
　　再見亞東，是好幾年后。小伍的孩子三歲，已經(jīng)會撒著腿亂跑，邊跑邊嘴里和爸爸媽媽說話。韓胖的公司和幾家客戶公司開聯(lián)誼會，小伍去參加了，沒想到卻在會上遇見亞東。幾年不見，亞東瘦了，那張寬闊的背不僅寬闊，而且還更加勻稱。見到小伍，亞東一愣，不過馬上便指著身后的太太，來了個相互介紹，然后又掏出名片，用對平常人的平?？跉猓屝∥橐院蠖喽嗦?lián)系。
　　接過名片，名片上的頭銜，是家公司的人事經(jīng)理。料想他的情況，這幾年也越來越好了。兩個人就那樣站著，拘謹(jǐn)而客氣地說天氣，說這次聯(lián)誼會，說現(xiàn)在的生活怎么樣……得知小伍與韓胖有了孩子，亞東似乎并不意外，亞東說：哦，孩子一定非?？蓯郏趺催@次不帶過來？
　　說了會兒話，亞東被太太叫去，讓他幫忙整理手上的東西。整理的時候，亞東的頭垂得很低，露出一大段脖子。也就是這次垂頭，小伍第一次發(fā)現(xiàn)，亞東的脖子上，有顆顯眼的痣。
　　回來的路上，韓胖開車，小伍坐在旁邊。韓胖三言兩語地說著閑話。小伍卻半句話也沒有。她的眼前，時不時浮現(xiàn)亞東的痣，浮現(xiàn)往日她和亞東的點點滴滴：他和她因為一份工作成為死對頭；他住在她隔壁的樓群；他和她在網(wǎng)上聊到一起；他和她聊到緣分，說了句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離開的時候，小伍并沒向亞東求證，多年前的七月，亞東有沒有乘坐過一趟列車，在這趟列車上，有沒有與一個女子抵背而眠。其實答案是有，或者沒有，都已經(jīng)不再重要。重要的是，縱然這世間真有緣分，縱然她和他修了百年，修了千年，修來了后來的一再遇見，這些遇見，到底也抵不過她那顆現(xiàn)實的心……
　　見小伍不說話，韓胖順手打開車上的收音機。收音機里在做一檔節(jié)目。節(jié)目的背景音樂，恰巧是姜育恒的《再回首》：再回首，背影已遠(yuǎn)走；再回首，淚眼蒙眬；留下你的祝福，寒夜溫暖我……聽到這里，小伍的心，便慢慢疼起來。她將頭偏到韓胖的方向。不過她的眼前，卻仿佛看到多年前，亞東用自行車帶著她。亞東說他像豬八戒背孫悟空，越背越重，然后她捏緊她青春的拳頭，輕輕地，輕輕地，捶在亞東背上……
　　
　　編輯 / 尤 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