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和顏江波，說不清是怎么回事。記憶里，他好像就沒有讓我省心的時候。
　　在我們家，顏江波的地位最高，其次是他姥爺，然后是他姥爺養(yǎng)的那只綠嘴鸚鵡，排到最后，才是我。對此我并不抱怨，只要顏江波不給我添亂就是萬幸。一點家務(wù)活算什么，用兩個字來形容我自己最準(zhǔn)確——超人。
　　這一點顏江波也覺得很神奇，和別人的媽媽相比，他覺得我就是一臺永動機，從來沒有停下來的時候。拿一個普通工作日為例，早上他一睜眼，就能看到我揮舞著雞毛撣子要抽他，以至于他多年來從沒享受過賴床的美妙滋味；待他洗漱完畢，就有熱騰騰的早餐等著了；他上學(xué)后我上班，下班他還沒回家，我已經(jīng)伺候他姥爺吃藥擦澡并打開戲劇頻道；等顏江波回來看完動畫片，不用說，最少四菜一湯，吃得他滿嘴流油；然后他寫作業(yè)我做家務(wù)；他睡覺前我又要檢查他的作業(yè)，給他簽字、整理書包，等他和姥爺都睡下，我再坐到他的小書桌旁，擰亮臺燈看我的職稱考試提綱。
　　顏江波于是對我充滿懷疑，他問我，太太，您睡覺嗎？我說，只有火星人才不用睡覺的。
　　我恨不得在他屁股上踹幾下，這小子越來越?jīng)]大沒小，不知從什么時候起，他不管我叫媽，而管我叫太太了。他叫我的時候語氣還挺認(rèn)真，他大言不慚地說，您成天管我叫少爺，那您說說，您這身份，可不就是咱家太太了？
　　我說顏江波你這個小沒良心的，我辛辛苦苦地養(yǎng)著你，你除了消遣你媽，什么時候讓我清閑過？你是我們家少爺不假，我就是你的老媽子、一等家仆，你要有點良心，就把桌上這堆廢紙破書給我擺整齊了！
　　他翻翻白眼說，太太，您覺得把自家搞得跟個五星級賓館似的，舒坦嗎？這點我就要說您了，從美學(xué)上講，凌亂美，那是一種境界！
　　我只能劈頭蓋臉給他一頓痛罵，要不在這家里，我還能有一點威信嗎？
　　
　　2
　　
　　我對顏江波好，不僅因為他是我兒子，還因為我對他總有一種愧疚感。
　　顏江波的爸爸是在他念幼兒園時過世的。其實在那之前，顏江波可比現(xiàn)在幸福多了。他爸爸每天工作再忙，都要親自到幼兒園接他放學(xué)回家，架著他“騎馬”，買雪糕和玉米糖給他，父子倆一路嘮叨著進門。那時候我并不怎么顧家，畢竟人年輕，在事業(yè)上還有點野心。因為這樣，小時候顏江波和我并不親。
　　后來一場車禍讓他爸爸離開了我們，那段時間我渾渾噩噩，顏江波倒乖得出奇。只是一段時間后，我發(fā)現(xiàn)他不怎么笑也不怎么說話了，看到電視里爸爸帶兒子玩的場面，他會蜷在沙發(fā)上一個人偷偷地哭，哭得我心疼。我把他抱在懷里，他攀著我的脖子小聲問，媽媽，你不會也離開我吧？
　　他是那么沒有安全感的孩子。直到這時，我才那么深刻地意識到，從今以后，我和顏江波，是相依為命的兩個人了。
　　顏江波長大了一點，念小學(xué)了，親友都勸我，該給他找個爸爸了。家里的負(fù)擔(dān)不輕，他們的說法不無道理。那時候我們單位改制，內(nèi)退的內(nèi)退，下崗的下崗，一時間人心惶惶。算是領(lǐng)導(dǎo)照顧，我留任原職，不過心里多少有點亂——要真有一天下了崗，顏江波怎么辦？
　　所以在顏江波八歲這年，我經(jīng)歷了一次草率的婚姻。對方是中學(xué)老師，中年喪偶，帶著一個比顏江波大四歲的男孩兒。婚前他信誓旦旦地跟我說，我們都是歷經(jīng)不幸受過苦的人，我們給孩子的親情也是不完整的，所以他會用心來補償，他對江波，會像對待自己的親生兒子一樣好。
　　然而，在顏江波九歲那年，家里卻開始頻頻爆發(fā)戰(zhàn)爭。因為改制以后工作量的驟增，我很少與顏江波交流。我不知道背地里他受了多少委屈，每天回去之后，我總能聽到對他的數(shù)落。在他繼父口中，顏江波變成了一個調(diào)皮搗蛋、除了惹事什么也不會什么也學(xué)不好的壞孩子。
　　我承認(rèn)，我是一個不稱職的母親，我就那樣把顏江波交到他手中，囑咐他說沒關(guān)系，你該怎么管教就怎么管教，孩子不打不成器。直到某天開家長會，老師把他的成績單拿給我，一邊夸贊他聰明勤奮，一邊又憂心忡忡地說，這孩子少言，性格孤僻，你們做家長的，要跟他多溝通。
　　那晚的情形我一直記得，當(dāng)我在很久不曾幫他整理過的書包里發(fā)現(xiàn)了他的日記，看到那上面的話以后，我第一次意識到，我和顏江波的心，已經(jīng)隔得那么遠(yuǎn)了。那天在他的小房間里，我看到睡熟的顏江波身上，那一大片一大片的紅腫和傷痕，他小小的身子微蜷著，像一只受傷的小鳥。他寫道：爸爸，我真想你啊，你為什么不變成超人回來帶我走呢？爸爸，我真希望，我可以快快長大……
　　為顏江波我吵過鬧過，這場婚姻，到底還是破裂了。顏江波十一歲的時候，我又恢復(fù)了單身媽媽的身份，我知道在我短暫的再婚生活里，我與顏江波之間曾建立起來的那種相依為命的感覺，已經(jīng)被他所受到的傷害和委屈沖淡了很多。從那以后，顏江波在家里成了名副其實的少爺，盡管我覺得這樣變本加厲地寵愛他并不是好事，但只要一想起他的話，我便覺得，再怎么對他好，也是不夠的。
　　
　　3
　　
　　顏江波上初中以后，脾氣開始變得很拗。很多事情他有了自己的想法。對他的一些決定和做法，我不敢過分干涉，因為他正值叛逆期。我只能從生活上關(guān)心他。吃、穿、用，包括他愛玩的游戲卡帶和他想要的足球，只要他提到，我都會盡量滿足他。有時我也對他兇，比如早上賴床f1cf9a11b269a057f6184746bfa8a126，比如期末成績，有的他能接受，有的，卻可以跟我抗衡到底。總之，我叫他少爺他叫我太太，我們有時候是親人，有時候是仇家。
　　顏江波上初二時他姥姥去世了，我把中風(fēng)的姥爺接回了家。姥爺?shù)牡絹黼m然讓我的負(fù)擔(dān)重了很多，但家里的氣氛卻有了微妙的變化。顏江波給他姥爺買了一只綠嘴鸚鵡，沒事就坐在姥爺身邊教鸚鵡說話，那場景很讓人動容。
　　但顏江波初三那年，與我發(fā)生了一次大的沖突。上初三的他開始長個兒，慢慢變聲，很注意形象。我發(fā)現(xiàn)他的這些變化是一次為他整理房間，在他的褥子下面找到一個小本，看內(nèi)容，是一個女孩兒的日記，寫給他的。
　　顏江波早戀了。那段時間我不動聲色地觀察他，他下晚自習(xí)的時間明顯晚了很多，花錢也比以前厲害了，而且每個周末，總有電話來找他，我一接就掛斷。他說去同學(xué)家做功課，或者到學(xué)校辦墻報，卻從來不告訴我，是到哪個同學(xué)家，什么時候能回來。
　　一個周末的晚上，他照例不在家，我去超市買東西，遇到了教他們數(shù)學(xué)的劉老師。我問她最近作業(yè)是不是挺多的，五一快來了，又換新墻報了吧？劉老師一臉茫然，她說讓我多注意顏江波的情緒，最近他的成績下滑很多，而且上周末還和人打架了。臨走她還暗示說，做大人的，光顧著賺錢可不行啊。
　　我怒氣沖沖地回到家，顏江波剛進門。我一把揪他出來，朝著他劈頭蓋臉就是一頓打，他完全蒙了，并不躲避。
　　直到我提到那個小本，顏江波突然跳起來，像一頭被激怒的獅子，撲過來抓住了我揚起的手。
　　你憑什么??？他沖我咆哮，臉漲得通紅，額頭上青筋暴出，手用力得都在顫抖了。他就站在我面前，流淚，狂吼，牙齒咬得咯咯響，看我的眼神里充滿了恨意。就在那一刻，我驚覺他已經(jīng)長大了。
　　我忘了有多長時間我們不曾說話。每天下班回家，他姥爺抱著鳥籠坐在窗邊嘆氣，他躲進房間不出來，而我一邊做家務(wù)，一邊把眼淚往肚里吞。我想如果不是因為顏江波，我不會在三十多歲的年紀(jì)就已經(jīng)憔悴成黃臉婆，我的工作也許會更出色，我的第二次婚姻也可能不會這么失敗，甚至我也不會苦苦攢錢為了他上大學(xué)找工作結(jié)婚生子。
　　
　　4
　　
　　我們彼此生了很久的悶氣，以至于我的身體都?xì)獬隽诵栴}。是郁結(jié)于胸，中醫(yī)是這么說的。那段日子家里充滿了中藥的氣味，顏江波對大碗大碗黑色的藥湯皺起眉頭，有幾次我在廚房里喝藥，他站在門邊，欲言又止，卻只是幫我倒掉了那些藥渣。
　　我漸漸認(rèn)識到一個事實，我不想再和他生氣，我也拗不過他，我看著他啃面包的樣子，看著他在燈下熬夜寫作業(yè)，還是會心疼得掉眼淚，只是因為，他是兒子，我是媽媽。
　　我開始反省關(guān)于他早戀這件事上我的做法，我寫了一封不算短的信給他。我說寶貝兒子，好久沒這么肉麻地稱呼過你了，你家太太知道，她用了一種很笨的方式來關(guān)心你，卻讓你受傷了。你要原諒她這么魯莽地打破了你心里那份朦朧的美，你要原諒她，因為她距離像你這樣的年齡，已經(jīng)太遠(yuǎn)了……
　　后來，就和顏江波和好了，那天正巧是我的生日。很久沒和我說過話的他，突然送了一個蛋糕給我。他還是沒叫我媽，但蛋糕上寫著祝親愛的媽媽生日快樂。我下班回家看到飯桌上的蛋糕，忍不住哭了，我躲進廚房，蹲在地板上蒙著臉嗚咽，然后，有一只手碰了碰我。
　　我抬頭看到顏江波，他的眼眶紅紅的，顯然也是剛哭過。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別過臉，然后起身打了一盆水，把毛巾擰干了遞給我說，媽，你擦把臉吧。
　　那以后，他對以前發(fā)生的事只字未提，直到后來他的一篇作文在區(qū)作文大賽上獲了獎。他寫道：她的藥湯真苦，我嚼著藥渣忍不住哭了。其實我好想和她說話，我好想像小時候一樣，摟著她的脖子說愛她。我是從那一刻開始才發(fā)現(xiàn)自己那么冷酷，她頭上早生的一根根白發(fā)提醒我，是因為我健康快樂地長到這么大，才讓她距離青春那么遠(yuǎn)，并以無怨無悔永不回頭的姿態(tài)，把曾經(jīng)屬于她的年華與夢想，在我身上延續(xù)下去。
　　他領(lǐng)獎的那天，學(xué)校邀請我去參加，他從班級的方隊里跑向主席臺的時候，步伐堅定又驕傲，接過獎狀的時候他神采奕奕，兩道濃眉飛揚，在人群里搜尋到我時，雙眼頓時變得亮晶晶的。他已經(jīng)那么英俊那么挺拔，就像一棵蓬勃向上的小樹，我坐在臺下，眼里閃著幸福的淚花，我知道，我所做的一切，顏江波都能懂得了。我們會像屋檐下的兩只小麻雀，無論晴天還是風(fēng)雨夜都緊緊依偎在一起，在小小的巢穴里，我們學(xué)會了互相理解與包容，在我逐漸老去的年月背后，我家的少爺，他已經(jīng)慢慢長大。
　　編輯 / 雨 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