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六年的春天,敏敏第一次見到她。她穿一件藍色對襟夾衫,梳一絲不茍的發(fā)髻,個人不高,微胖,但表情看起來很嚴肅。志華介紹說,這是我媽。然后說,媽,這位就是敏敏。她趕緊上前親熱地叫了一聲阿姨,但她的反應好像淡淡的,只微笑了一下說你坐,就走進廚房去忙了。
那一天,她坐在客廳里顯得很局促,電視上演了一些什么她完全不知道。她在廚房里叫志華幫忙,然后母子倆忙活得有說有笑的樣子,剩下她獨自坐著,感覺有一絲尷尬。其實她不知道,那是她“考察”她的一種方式:兒子的這個女朋友,懂不懂察言觀色,是不是勤快討巧呢?
是的,她如何能知道呢?一九九六年,她二十二歲,剛從護理學校畢業(yè),參加工作也不過半年。她在家中是獨女,父母寵著,由著她天真散漫地過著日子,瑣碎的家事,一概沒讓她料理過。她還是那個在學校里不曾長大的女孩子。敏敏不是她眼中傳統(tǒng)標準的好媳婦,她通身時尚的穿著和手足無措的表情,都讓作為長輩的她頗有微詞:她不夠大方得體,不夠勤快伶俐,衣衫太單薄,裙子太短,這樣的女孩兒,配兒子當然不好。
那一次,三人在飯桌上說話,她審視的目光令女孩兒坐立不安,一頓飯吃得匆匆忙忙。于是她又以為她吃得太少是挑食,是嫌棄她的手藝,心里又把對她的印象分壓了壓。
反身在廚房里洗碗,她進來說要幫阿姨的忙,結(jié)果笨手笨腳,不知怎么回事居然打碎了一只湯勺。志華在一旁開玩笑,說她是有名的“碎教教主”,母親臉上跟著笑,心里卻疼著那一副上好的青瓷套碗弄碎了。其實說到底,也不是真心疼一只勺,是心疼兒子,以后幾十年,難道就要跟這么一個笨丫頭過嗎?
在她嫁入蘇家以前,婆婆和志華已經(jīng)有過爭執(zhí)。當然她并不知道,婆婆還曾三番五次地介紹中意的姑娘給志華認識,不止一次地對志華說,你要真心疼我這個媽,就別再跟敏敏交往了。
婆婆對自己到底有多少不滿呢?她不知道。后來她也抱怨丈夫,如果早知道婆婆的態(tài)度,我絕不會踏進你們蘇家。
彼此心懷怨言,卻要同在一個屋檐下生活。無波無瀾地過了半年,她漸漸學會了做一些家務,節(jié)日里也懂得買東西討婆婆歡心,婆媳之間的關系融洽了許多,這時候志華的工作卻有了變動,公司外派他到長沙。
矛盾從志華走以后,開始慢慢地顯現(xiàn)出來。其實,并不是婆婆對她不好,相反,因為志華的離開,婆婆一顆心完全都放到她身上來。從早上睜眼開始,會問她想吃什么早點,三鮮豆皮不愛吃了,又換火腿煎蛋;熬爛的小米粥剛剛下肚,又叫住她說晚上下班想不想喝蓮藕排骨湯,要買的菜列好單子,還要讓她過目一下;她上班的醫(yī)院離家不近,午餐就在住院部食堂里隨便解決,婆婆卻不放心,有時候燉了雞煨了骨頭湯,會坐著公交車來醫(yī)院,用保溫桶提上滿滿一桶湯,催她喝,又分給科室的同事,惹得周圍的人都說她是掉進了蜜罐里。
她不是不知道婆婆對她好,但這份好,讓她接受不了。她是在不久以后明白的,與其說婆婆擔心她,不如說是擔心志華,志華不在家的時候,婆婆要替志華“看著她”。
那一天是周末,他們科室的小廖過生日,幾個同事約好了出去吃飯K歌。那段日子,志華正好趕一個工程進度,周末并沒有計劃回家。下班之前,她給婆婆打電話,說會晚點回去,鑰匙帶著,讓婆婆不用等她。
結(jié)果那天玩得比較瘋,一幫人喝得不少,趁著酒興要打麻將,于是又去了小廖家。打了幾圈已經(jīng)十點,她說要回去,大家都笑她,怎么還跟個中學生一樣,有門禁嗎?大家都挽留她,說,兩桌牌,缺一個都不行。
其實,她心里還記掛著在家的婆婆,于是要再打電話回家。掏出手機才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沒電,就借了小廖的手機打回去,婆婆果然還在等她。大伙又在叫她,她猶豫了一下,還是說走不開,讓婆婆先睡,電話那邊哦了一聲,囑咐她別熬夜,就掛斷了。
她心里有點歉疚,覺得周末丟下婆婆一個人在家不太好,但同事一起哄,她又釋然了。她卻想不到,接下來的兩個小時里,婆婆打了兩次電話到小廖的手機上,開始是借口問她有沒有帶鑰匙,后來又問需要在鍋里給她煨點湯嗎?再后來,干脆就只是問她,到底要不要回來,預備幾點回來,要回來的話就叫出租車去接她。
直到小廖第三次看到手機屏上婆婆的來電,很尷尬地把電話再一次遞給她,她匆匆忙忙站起身說,很困了,還是散了回家吧。
那一天,她是整個科室里最掃興的人,平日里大家的艷羨成了不動聲色的嘲笑,小廖的女朋友開玩笑說,你這個婆婆啊,是偵察員出身的吧,以后出門,記得要在你身上裝個雷達。
她惱火透了,不知是不是太激動,只覺酒的后勁慢悠悠地上來了。同事們都不放心,小廖干脆打車送她回去,到了樓下她有點過意不去,站著和小廖說了幾句話。等到告別小廖上了樓,她才發(fā)現(xiàn),婆婆正站在陽臺上,雙手抱胸盯著那輛出租車離開。
那是她婚后和婆婆第一次正面沖突,在婆婆拐彎抹角地問她為什么是用小廖的電話,以及怎么會醉醺醺由小廖送她回家以后,她傷心、委屈,她怎么也想不到,婆婆會這樣懷疑她。她在深夜等著自己,坐在電話機旁不斷撥她的電話,但她的初衷并不是關心她這個人,而是在懷疑她,是不是背著志華與別的男人牽扯不清。
她的不滿一下子爆發(fā)了,大聲和她爭吵,摔房門,在房間里嗚嗚哭著收拾東西。婆婆也在外面鬧,罵她心眼多,罵她不識好歹。已經(jīng)是凌晨,她拎著皮箱要走,婆婆哭腫了眼睛,也不攔她,一把拉開大門說,你走,你走,你這樣的媳婦,我們蘇家要不起。
那一夜風好冷,她拖著皮箱無處可去。不敢回父母家,怕他們?yōu)樗龘@受怕,又害怕自己一個單身女人不安全,連車也不敢打,只在小區(qū)附近轉(zhuǎn)了轉(zhuǎn),后來找到一個賓館住進去,臉也沒洗,趴在床上繼續(xù)哭,哭累了,就睡著了。
第二天,她把行李放在賓館,若無其事地回父母家。志華已經(jīng)在她父母家里等著,是從長沙連夜趕回來的,滿臉憔悴,胡子拉碴。父母劈頭就是一頓罵,罵她太不懂事,如今氣得婆婆住院,婆婆本來就有高血壓,要再嚴重一點就中風偏癱了。
她執(zhí)意不去醫(yī)院看婆婆,一直拖到一個星期以后,志華與她大吵,這個大男人哭了,說過不了就離,這個世界上,他只有這么一個疼他愛他的媽。
她聽著,覺得心里都是寒的,就連志華也不幫她。最后還是買了點水果,打算去一趟醫(yī)院把話說清楚,該離就離,這樣的日子,她也不要再過了。
是在推門進去的前一刻,她忽然深深地體會到一個做母親的心。隔著病房門的玻璃,她看到往日里微胖的婆婆已經(jīng)瘦掉了一身肉,整個臉頰凹下去,嘴角還有點輕微抽搐,吐一口痰都很艱難。
她病成這樣,卻還是有力氣罵志華。那一刻好安靜,她站在門外聽得清清楚楚,婆婆說,你要是敢跟媳婦離了,你就別再叫我這個媽。
她說,敏敏跟我慪氣,你不能跟她慪,她心眼實,容易當真,要是把她真氣走了,你就是不要我活。志華說,媽,你以為我想鬧啊,那天晚上你既然跟了敏敏半夜,怎么不當時就勸她回家呢?她也是,瞎使性子,那天要不是你提前給我打了電話,你暈在樓下都沒人知道,你說敏敏這樣任性,我怎么能不氣她?
婆婆說,那天其實怨我,敏敏加班回來累得很,我還怪她把衣服泡在洗衣機里沒有動。志華挺無奈,他說,敏敏是不太能干,家務活上,媽你太辛苦了。她卻聽婆婆又說,最叫我辛苦的是你,養(yǎng)你這么大,娶了好媳婦還成天不著家,我要是敏敏,法院都去熟了。
她站在門外,很錯愕。曾經(jīng)滿腹對這個老人的怨恨,一瞬間似乎都消失了。她推門進去,婆婆卻又是一副愛理不理的樣子,她給婆婆擦身子,婆婆卻不領情地一直叫志華。婆婆在她的低姿態(tài)面前好像有點赧然。倒水回來的時候,她看見婆婆在悄悄擦眼淚。
不久,她懷孕了,志華也從長沙調(diào)回來,那段時間,婆婆把她伺候得像個公主。
生產(chǎn)的那天很危險,她骨架小,順產(chǎn)很困難,本身又貧血,剖腹也不是很順利。醫(yī)生后來跟她說,沒見過你婆婆這樣夸張的,在產(chǎn)房外面又跳又叫,哭著喊著說保大人,保大人最重要。護士們都笑,說,敏敏,你婆婆看電視劇看多了,老擔心你出事,把婦產(chǎn)科彭醫(yī)生的袍子都快揪爛了,你生個孩子,院長都驚動了。
她笑,卻忽然想哭。
孩子滿月的時候,志華說辦九,婆婆不同意,怕鬧到她,她那時候,還會時不時地慣性眩暈。婆婆說,生孩子遭大罪了,人家要用一個月養(yǎng),我們家敏敏身體差,靜心養(yǎng)上半年一年的,也不為過。她還是成天挖空心思給她安排食譜,下午沒事就戴著老花鏡坐在太陽底下剪報紙。厚厚的一沓剪報都是健康常識,如何補血,如何調(diào)胃,如何治療偏頭痛,如何健康增肥。女兒一歲以前,她從來沒有在半夜里被哭聲吵醒過,有一點響動婆婆就起來,忙著給寶貝對牛奶,忙著哄女兒小聲點哭,不要吵到容易失眠的媽媽。
后來女兒好帶了,婆婆卻要搬到老干部局的宿舍去住。她說兩居室的房子太小了,寶貝自己得有一個房間,以后等志華換套大房子,她再搬回來住。
她后來執(zhí)意要求志華接婆婆回來一起住,但很快婆婆的冠心病復發(fā)了。最后的那段日子里,她第一次像一個女兒一樣,與她再無間隙地睡在一起,喂她吃飯,替她擦澡,洗她換下來的床單和衣服。婆婆已經(jīng)很瘦了,她躺在床上常常拉著她的手,一聲一聲叫她的名字,敏敏,敏敏。
婆婆走的時候,寶貝哭得很厲害,她也是。后來寶貝念書識字了,在生日的時候給她送一張卡片。寶貝寫道:媽媽,謝謝你帶我來到這個世界上!謝謝你這么愛我。奶奶走的時候告訴我,以后一定要對你好,如果爸爸和媽媽吵架,要站在媽媽這一邊,因為生我的時候,媽媽受了很多苦。奶奶交代我以后要代她照顧你,奶奶還說,全世界有一個人是拿一生來愛我都覺得不夠的,這個人就是媽媽……
她坐在五月的陽光下,讀著寶貝的卡片,卻從來沒有哪一次像此刻一樣,那么想念她。
編輯 / 雨 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