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住在一個盛產(chǎn)謠言的小城。今年的謠言懸浮在迎新年的空氣中。
元旦前,我因小腹脹痛去醫(yī)院做了婦科檢查,超聲波查出我的盆腔內有腫塊,醫(yī)生建議我先點滴消炎幾天,然后去醫(yī)院復查,再進一步確診。每日里,兩瓶藥水點點滴滴頻率很慢,敏感的體質依然排斥著屬于異物的液體。輸液的幾個小時里我經(jīng)常暈暈乎乎地睡去,醒來后也是什么都不想,也不敢去想。同老公商量元旦這天我哪里也不去了,躲在家里悄悄地過節(jié)吧。
“如果姥姥找你怎么辦?”兒子先想到這個問題。
元旦這天,我們應邀回娘家吃晚飯,因為怕母親看出破綻為我擔心,我一直強打起精神說說笑笑。
吃飯的時候,嫂子讓我看她無名指上的“金豬”。然后,拉過我的手問:“你的轉運豬啥式樣的?”嫂子的手快,我想縮回已經(jīng)來不及了。
“你點滴了?咋了?”一直微笑著的母親臉色變了。手背上的針眼和一片烏青的痕跡是我無法圓的謊。我只有說實話了。
“怎么好好地就長個腫塊呢?怎么就點滴了呢?你十多年沒點滴了!真蹊蹺!”母親自言自語地嘟囔著。我一直身體很好,十多年都沒病過了,現(xiàn)在被未確診的病痛折磨得精神委靡,像一條擱淺在岸邊的魚。
“你該戴個轉運豬,轉轉運!”母親建議。
她堅信小城流行的“轉運豬”的傳說。說2007年是金豬年,已婚女子要想轉運必須戴婆婆或老公買的一只會滾動的“金豬”?!敖鹭i”的面目,是一枚黃金空心的啤酒桶形狀的纖纖細“珠”,用紅絲線從中心橫著穿過,編成指環(huán),套在無名指上。
母親急切而鄭重的表情,使我想起童年的類似經(jīng)歷:說有那么一個人挖井,怎么挖也見不到水,像得到神的旨意一樣,他執(zhí)著地挖下去,直到遇見一只會說話的蛤蟆,蛤蟆告訴他,將有災難降臨人間,唯有“如此如此”方可化解。所謂“如此如此”就是將蛤蟆賜予他的一團面分給七戶鄰家,這七戶人家再用這團“神面”和面烙餅,烙餅之前,要留下一塊面,再分給七戶人家,如此傳出去,吃到的人將會避過災難。
謠傳泛濫時,我恰發(fā)無名的高燒,住院觀察。母親也是這番表情,神神秘秘地從懷里掏出帶著她體溫的“神面油餅”,逼著我吃下去。我含著淚,控制著自己不去想餅里有蛤蟆身上的黏液,把餅吞食下去。在這個節(jié)骨眼兒上,有人指點母親帶我去看看中醫(yī),結果藥到病除。為什么在吃餅之前就沒人指點迷津呢?從此,母親篤定地迷信上這些謠言。
其實,近年的謠言多是奸商為積壓的商品炒作。
一次,很土氣的花布賣不出去,便有了謠言:凡是農(nóng)歷閏月,女兒或兒媳必須買印有幾種色彩的花布,做成內褲,送給母親或婆婆,保佑她們身體健康。那一年是農(nóng)歷閏五月。我為迎合母親的迷信心理,滿大街地尋找印有五種色彩的花布,因為下手晚了,陳積多年的花布居然脫銷,把我弄得焦頭爛額,才找到一塊足以撫慰母親心情的五色布。緊接著,又有一年閏七月,我又開始滿大街地尋找印有七種色彩的花布,那種感覺與童話里的小女孩尋找七色花的美麗心情截然相反。
還有一次是在去年。一天,兒子興奮地帶回來一個“好消息”:媽媽必須給兒子買橘子罐頭!他很認真地告訴我,橘子的諧音是“掬子”,這樣可以把兒子留住,讓兒子健健康康的,壯壯實實的!我說是迷信,奶奶不給爸爸買也沒什么。他的小臉一下子急紅了,沖我大聲吼著:“你非得給我買不可!”剎那間,我噴薄出一陣笑,竟忘記了我與他的母子關系了。小小的孩子居然也成了迷信的主角。我不得不又一次佩服商人的精明與判斷的準確?,F(xiàn)如今孩子是家長們的心肝寶貝,當母親的不可能跑到奸商的對立面去較真,莫說價錢低廉的一瓶罐頭,再昂貴的代價母親也會愿意付出,哪位母親肯拿孩子做試驗品呢?晚上,兒子滿意地吃了一瓶橘子罐頭,喝光了全部罐頭水,腆著肚皮,咂著小嘴說,這瓶和以前吃的罐頭味不一樣,特別甜!
每一次造謠都會使某類物品緊俏,今年更是如此。市內只有一個店面會編這種線繩指環(huán)并銷售此“珠”。三尺多寬的柜臺,平日里冷冷落落,如今用“水泄不通”來形容一點也不夸張,在其他行當?shù)纳碳叶始傻冒l(fā)紅的眼光里,商家不斷張貼斷貨的紅紙,一些有閑暇的女人甘愿當免費的托兒,提前來打聽,提前排隊等候,為的是選到可心的式樣。把“轉運豬f2SbWxuLIBUmctCv4Czfwo/wW1PcZFgMHkdwbWNiQ94=”炒得如火如荼。我告誡自己堅決不要成為那堆女人里虔誠的一員,愚昧地被商家牽著鼻子去祈禱。
這次,迷信不期而然地輪到我做主角,我的事情我自己做主!我堅決地告訴母親:“我不信,也不喜歡戴那些玩意兒!”母親知道我犟,轉而去叮囑我老公:“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你給這個犟種買一個戴上!”
我立刻沖著老公警告:“你若買,你戴!反正我不戴!”我們臨走的時候,老公把母親不知何時偷偷塞到他手里的錢還給了母親,母親沒敢推讓,可能怕哥嫂看到不好吧。
母親每天都來電話追蹤我的病情。我正在家輸液的一次,兒子接的電話,他沖著話筒大聲地說:“我讓我爸買,我媽不讓!”大有告狀的意思,因為在剛才我把他吼了。兒子第N次勸我買一只“轉運豬”來轉轉運,他說同學的媽媽都有了,他還說,問過了同學,他們的媽媽都很健康,并主動提出可以用他的壓歲錢,他的錢罐子里還有幾十元錢。
兒子磨叨這些話,攪得我心煩,我再次吼他:我真是不愿意買!不是錢不錢的事!不要你們管!兒子欺侮我點滴奈何不了他,向我做著鬼臉兒,握著話筒,繼續(xù)與姥姥討論給我轉運的問題。
我相信也許世上有我們不可知的空間,有不可知的高級生命。也相信有運氣有契機,如多米諾骨牌坍塌的第一張,其后的連鎖反應往往出乎個人的能力控制之外,會控制運氣的趨勢,被我們信奉為運氣的轉折點。如果真的有掌管運氣的神靈,我想神靈最懂得天道酬勤之理,怎么會隨隨便便去眷顧唧唧喳喳擠在一處等待買“轉運豬”的女人?
我沒想到半個小時后,母親居然扔下需要她照顧的父親,來到我家?;加袣夤苎撞〉乃?,穿著厚厚的羽絨服,大包小包地拎了很多東西,氣喘吁吁地挪到四樓。她一進門就是一通接一通地咳嗽,甚至咳出了眼淚。我沒好氣地責怪她多余跑這一趟,居然聽信一個孩子的話。
母親見我無精打采、昏昏欲睡的樣子,有些不知所措,搓著手,圍著我的床轉圈,看點滴的速度。張張嘴想說什么,卻又什么也沒說。借機我閉上眼睛,怕聽她再■唆“轉運豬”的話題。母親果然沒有再提,勸我不要極力撐著陪她,困就睡會兒吧。
母親去了我兒子的房間,在祖孫倆的嘀咕聲里,我又稀里糊涂地睡去,恍惚在夢中有個人立在我的床前。果然,是母親默默地站在了我床邊,見我睜開眼睛,對我說:“我回去給你爸做午飯,你好好地休養(yǎng)吧!”
我要兒子替我送送她,被她阻止了。
兒子跑到了自己的房間,通過玻璃窗替我目“送”姥姥。我閉著眼睛,聽著兒子甜甜的童音,他像做現(xiàn)場直播一樣向我解說:姥姥下樓了。在看姥姥背影呢,姥姥的背駝了,腿也彎了。可多雪花都落在姥姥紫棉襖上了。姥姥頭發(fā)上的雪花看不清,因為姥姥的頭發(fā)是灰白色的。
我告訴兒子打開窗子喊姥姥把帽子戴上。兒子繼續(xù)做現(xiàn)場直播:我喊姥姥的時候,姥姥一回頭,差點摔倒。還好,沒倒。
我在心里喊了一聲“媽”,心尖像被針狠狠地扎了一下。
“姥姥把棉襖的帽子戴上了。姥姥被前面的樓擋住了,看不到了?!蓖瓿扇蝿盏膬鹤余忄獾嘏艿轿业拇睬埃掷锬笾鴥蓮埌僭暮蛶讖埵拟n票。他告訴我,兩百元錢是姥姥留下的。幾張十元的是他的,他希望爸爸為我買只個頭兒大些的“轉運豬”,讓我的運氣旺旺的,健健康康!
我終于向“奸商的愚弄和炒作”妥協(xié)了,心甘情愿地同意要一只“轉運豬”解去母親與孩子的心疑。奸商們一次次地炒作成功,正因為“轉運豬”在親人心里不再是一只小珠子,七色花不只是七色花,罐頭不僅僅是罐頭。奸商們的謠言如一顆顆石子,落到了善良百姓追求祥和、平安的湖面上,激起的漣漪終于異化成了美麗的祝愿。
編輯 / 范松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