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我是一個怕做錯事的孩子，因為做錯事的后果刻骨銘心，記憶里的兩件事都發(fā)生在5歲左右，那是一個剛剛可以清晰記事的年齡。
　　那年臨近除夕，我打碎一個玻璃瓶，遭到媽媽的嚴厲懲罰。記得那天舅舅送來一個巨大的玻璃瓶，瓶中裝了幾斤魚露。魚露是南方人過年用來做“蝦油雞”的，在那個什么都憑證供應(yīng)的年代，搞幾斤魚露也要托關(guān)系。舅舅將這瓶“寶貴”的魚露放在靠墻的小飯桌上，聲明瓶子是借的，用后要還，就和媽媽到一旁聊天去了。
　　一會兒，外婆說要開飯了，我立刻鉆進桌子底下。我不是要“藏貓貓”，而是要表現(xiàn)我一人搬桌子的本領(lǐng)：彎腰背扛走兩步，桌子就到位了。這是我的拿手好戲，屢屢表演都獲好評，今天有客人，自然更要露一手。表演心切，居然忘了桌上還放著那“寶瓶”，小小的背一頂，只聽“哐當(dāng)”一聲，“寶瓶”從桌面滑落，掉在地上摔得粉碎，魚露流淌一地，滿屋都是腥味。那一瞬間，我嚇呆了。
　　媽媽將我從桌子底下揪出來，大聲責(zé)罵我竟然如此調(diào)皮，明知桌上有東西，還玩這種背桌子的游戲，打翻了來之不易的魚露，還得賠人家的瓶子。盛怒之下，她抄起雞毛撣子將我狠狠抽了一頓。隔著褲子，我腿上還是腫起了條條血痕。我根本沒有機會申辯，只有委屈的淚水流了滿臉。那晚，我沒有吃飯，躲在帳子里，覺得自己特別無能。
　　另一件事可能發(fā)生得更早一些，有天晚上我尿床了，早晨起床，媽媽看到尿濕的床單惱怒極了，那時家里的衣服包給附近的一個阿姨洗，媽媽說昨天剛拿過一堆衣服去，今天怎么還好意思又去洗床單，她要我自己拿去。我惶恐地站著，不愿意去，我知道尿床是被人恥笑的事，我怎么能拿著尿濕的床單去公布我的尿床，媽媽一邊責(zé)罵一邊堅持要我自己去，還說這樣我才能記住以后不該尿床。沒辦法，我只好在她的罵聲中抱著床單去那個阿姨家了。我邊走邊哭，覺得太難為情了，應(yīng)該是那種無地自容的感覺，一段不長的路磨蹭了很長時間。不過后來，我果然不再尿床。那個幫我家洗衣服的阿姨后來提起這件事，還夸我是有志氣的孩子，被媽媽這么一激就牢記在心，不再犯錯。但她不知道，這件事對我的心理影響有多大。
　　長大成人之后，有天跟媽媽提起這兩件事，說我那時有多么委屈，邊說邊還覺得眼睛酸酸的，但媽媽聽了，卻悻悻地說，小時候?qū)δ銈兊暮?，都不記得，偶爾打你一頓，你就記得那樣清楚。媽媽的確也有理由覺得委屈，她在生活上對我們無微不至地關(guān)愛照顧，絕對是好母親，但她是個嚴厲而一味按照她的意愿行事、很少考慮孩子感覺的人，一旦孩子做錯什么，她不問青紅皂白，無論動機好壞，立刻暴怒，打罵懲罰隨之而來。她的這種個性不但使我，也同樣讓我唯一的姐姐時時處在害怕做錯事的壓力之下，一直有些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感覺。姐姐也曾有幾次心有余悸地提到她9歲時，有一次買醬油少找回兩塊錢，被母親打了一耳光，并要她去把錢要回來。姐姐小時跟奶奶生活在鄉(xiāng)下，本來就膽小，回城以后又一直懼怕媽媽的威嚴，性情更加怯懦，哪有勇氣去找人理論，最后是父親陪她去找回了那兩塊錢。
　　也許因為不得不聽話，我和姐姐一直被鄰里親戚譽為“聽話的孩子”，但這對聽話的孩子卻在總怕做錯事遭責(zé)罰的壓力下，形成了一生都難以克服的性格弱點。姐姐總是膽小怕事，缺乏主見和自信，成年以后，無論在情感、工作和日常生活中，遇到大事小事，她都會緊張不安甚至失眠，常常依賴父母出謀劃策或出面幫她解決問題。而我，因為后來離家上大學(xué)，得到一些獨立生活的鍛煉，情形比姐姐好一點，但骨子里仍是一個自信不足又過分自尊的人。我在許多方面都會自我懷疑，底氣不足，無論是做一件小事，還是一次大的人生！擇，我都會反復(fù)問自己是不是做錯了。因為小時自尊屢受打擊，對羞恥的感受異常敏感，我又養(yǎng)成了過分的自尊心，一旦遭受別人的批評，不是眼淚汪汪地覺得委屈，就是立刻反駁。這種表面逞強、內(nèi)心怯懦和軟弱的個性，成為我在后來的情感和婚姻中屢受挫折的一個重要原因，在日常的人際交往中，也以躲在人后為安，缺乏主動出擊的勇氣。幾乎沒有人知道，在我成長的過程中，我用了多大的努力來克服這個性格弱點，以適應(yīng)競爭日益激烈的社會。
　　當(dāng)我自己也有了孩子以后，懂得了一些兒童心理學(xué)知識，我才為自己和姐姐的性格形成找到了理由。兒童心理學(xué)的研究表明，總是遭到責(zé)罵懲罰的孩子，會有許多失敗的體驗，容易產(chǎn)生自我懷疑和過分的羞恥感，而缺乏自主感和自信。而自尊總是受打擊的孩子，不是自尊心太強，就是自尊感的喪失。時至今日，媽媽還偶有抱怨，說我和姐姐為何不像別人家的孩子那么能干，那么敢于出頭露面，她不知道，正是她當(dāng)年的教育方式，成就她一對女兒某種程度上的“無能”。
　　上一代的過錯已經(jīng)無法彌補，孩提時代刻骨銘心的記憶和后來的理性知覺，使我發(fā)誓不再重蹈母親的覆轍。當(dāng)我的女兒犯錯的時候，無論是打碎東西，還是尿床，或者考試考砸，我都不會責(zé)怪她，而是心平氣和地幫助她分析原因，提醒她以后要注意。她一直生活在沒有責(zé)罰壓力的家庭環(huán)境中，成為一個自信心十足的孩子，即使做得不夠令人滿意，她也會為自己找到充足的理由，再開始新的嘗試。
　　我不知道很多喜歡責(zé)罰孩子的父母是不是也像我的媽媽一樣，從沒有意識到自己的教育方式的偏差。一時的隨心所欲和憤怒發(fā)泄，會給孩子的性格形成帶來巨大的影響。當(dāng)孩子打碎東西時順手甩去的一巴掌，當(dāng)孩子遺失東西時的嚴厲責(zé)備，當(dāng)孩子考試考砸后的一頓痛罵甚至暴打，都會在孩子心里累積成深深的陰影，成為他們?nèi)蘸髠€性中的灰色和黑色地帶。當(dāng)他們意識到自己的個性弱點，試圖自我改變時，可能需要付出巨大的艱辛和努力，還極有可能在他們能夠意識和改變之前，就已經(jīng)因為自己的性格而失去了很多發(fā)展機會。所以，我想以我自己的經(jīng)歷和體會，對他們說一聲，做父母也該小心翼翼，克己為子女，千萬別再犯我們的父母曾經(jīng)犯過的錯誤。
　　編輯 / 尤 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