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車在縣城收費站停下來時,是夜里十二點鐘。長途客車只能停在收費口不進(jìn)城,隨著一干不停埋怨的旅客下車,我忽然想起收費站還有同學(xué)在這里,打聽了一下,正好是他的班。
同學(xué)是公路局稽查大隊的,在離收費站有三四百米遠(yuǎn)的地方設(shè)了一個點。找到那里,同學(xué)正對著一個臉黑黑的中年男人語重心長,中年男人不停地點頭,你看,你看,又麻煩你了。同學(xué)擺擺手,他便跳上了車,從我身邊駛過。我走過去,同學(xué)兀自在和其他同事嘟囔,這個老鄭,真不知道腦子里哪根筋錯了。
吃飯的時候,同學(xué)給我講起這個老鄭,居然是山西的煤礦主。在我心里,那些人大都是財大氣粗到可以買下一幢大樓的人,怎么可能是那樣的一個不起眼的小人物?
我疑問剛出,同學(xué)就開始笑我無知,煤礦也分大小,老鄭不過經(jīng)營一個小型的露天煤礦而已,哪里有你說的那么多錢,只不過,這個人也太搞怪,每次都不超噸,每次都讓他停車檢查,只好讓他過去。
我笑笑,每次見到同學(xué),他說的都是這些事情,哪里的人拉了多少貨,哪里又超了多少,幾乎每輛車都超,他又能罰多少,枯燥無味。
第二次見到老鄭,是我要去山西采訪一個材料。找到同學(xué),看能不能讓他攔一輛過路車,他爽快答應(yīng),你就坐老鄭的車好了,他和你去的是同一個地方,而且他人不錯,把你交給他,我也放心。
于是我就上了老鄭的車。他很老實,話也不多,你問一句,他答一句,車?yán)锏臍夥諓瀽灥?。車?jīng)長治,路邊開始有一堆堆的黑灰色碎石頭,老鄭指著那些石頭對我說,你看到了嗎,那就是煤矸石。
這是他主動對我說的第一句話,我疑惑地看向車外,那些他所說的石頭和煤從外形上來看,看不出什么區(qū)別。
我疑惑,問,煤矸石?
老鄭忽然就閉口不言,這件事情,顯然觸動了他的一些心事。只不過,激動過后,他又沉默下來。很顯然,這些石頭一定和他有聯(lián)系,而我也覺得,這個老鄭,一定是那種很有故事的人。
中午在一家飯店吃飯,有村民模樣的人走過來,悄悄問我們,要不要混煤,很便宜的。
老鄭突然就站起來,指著那人的鼻子,你給我滾!
事情有點兒猝然。還沒等我制止,老鄭已經(jīng)抄起一條凳子,那人嚇壞了,慌慌張張跑出店門,我悄悄問一邊的司機,老鄭這是怎么了?
司機笑,他啊,就聽不得這些個事情,我們也摸透了他的脾氣,誰也不敢提這件事的。你最好也別提,他這個人看起來脾氣好,可是火一上來,誰也不服。
三天后,我依然坐老鄭的車回去,按同學(xué)的囑咐,打老鄭的手機。那邊的聲音很是嘈雜,他在電話里半天才搞明白我是誰,于是讓我到他的小煤礦去找他,說可能今天就有車要過去,還是他押車。
我有點詫異,他這樣的老板也太少了,押車自己押,或者是太小氣,怕別人會在路上吃吃喝喝浪費錢吧。這樣想著,我來到了他的小煤礦。
這是怎樣的一種工作場景啊,在此之前,我一直不知道露天煤礦是怎么一回事,亂蓬蓬橫七豎八的架子,兩臺小型挖掘機,就是這個小煤礦的全部家產(chǎn)。十來個工人在下面忙碌,臉已經(jīng)黑得看不清眉目,而最令我詫異的,里面就有老鄭。
他站在我身前時,我?guī)缀跽J(rèn)不出他,他對我微笑,臉黑,牙齒顯得出奇的白。
老鄭似乎什么都知道,坐到他辦公室里,剛喝完一口茶,他突然問,安記者,你心里一定在想,我們怎么和別人不一樣,對吧?
看來,他也是聰明人。
老鄭似自言自語一般,我們的煤礦可算是最小型的了,但是,村里的兩三百口老老少少全靠著它吃飯,雖然是我承包,但都是村里的老少爺們兒,哪一個不沾親帶故的?有錢大家賺,有飯大家一起吃。
我開始不相信他的話,因為這些話誰都會說,可是,沒有哪一個能真正做到的。況且,商人重利輕義,誰不知道?他是承包人,如此小的一個煤礦,理應(yīng)身先士卒去做,這樣才會越做越大,自然他也是最大的受益者。
回去的路上,再次看到路邊的那些煤矸石,我實在是忍不住心里的好奇,問他,這些都是做什么用的。
正談笑的他,臉色突然暗下來。司機一個勁兒地給我使眼色,我假裝沒看到。老鄭慢慢地說,安記者,你知道我多恨這些石頭嗎?我的弟弟,唯一的弟弟,就是被這些石頭給毀了的。
原來,老鄭的煤礦一開始是他和他的弟弟在做。弟弟年輕,腦子靈活,一次在送煤的路上,發(fā)現(xiàn)了這些石頭,可以摻在煤里當(dāng)做煤賣,以次充好,這些石頭的價格極低,如果摻得得當(dāng),不僅不會被人發(fā)現(xiàn),還可以降低成本。
于是弟弟就瞞著老鄭,往煤里摻這些石頭。一次兩次,膽子也越來越大。
但沒想到會出事,那是一家小化工廠,用煤粉來加工某些產(chǎn)品,那次貪圖煤粉便宜于是便用了老鄭的煤,結(jié)果就出事了,不僅生產(chǎn)出來的化工產(chǎn)品有問題,還差一點出人命。一場官司打下來,老鄭的煤礦差點兒被關(guān)閉,而弟弟也被送進(jìn)了監(jiān)獄。
講完這些事情,車?yán)锍聊糜行┛膳?,老鄭對我說,我一直就是本本分分做人,人再機巧,再有能力,你只要做了虧心的事,人收不了你,天也會收你的。
車路過西安,老鄭突然想起一件事來,有個同樣做煤礦生意的伙伴,想讓他幫忙看看車,報報價格。
我們一起去西安車市,這個時候的老鄭,又恢復(fù)了以前的那種表情。他看一輛輛車,細(xì)心地記下來價格,然后問優(yōu)惠,問服務(wù),很詳細(xì),那樣子完全不像是在幫別人問,像是自己要買車一樣。
最后一家,售車的小姐很熱情,介紹每輛車的性能、價格,最后問了老鄭一句,請問,老板是哪兒人,做什么生意的?
老鄭老實,說,我是山西人,做煤礦生意的。
售車小姐的眼睛里放出光彩來,說話也有點兒激動得找不著調(diào)兒,那你等一下,我找我們經(jīng)理出來。說完,將我們引到了一間小屋里,看得出來,這屋里經(jīng)過精心裝修,很漂亮,應(yīng)該是VIP級別的貴賓室。
老鄭有些摸不著頭腦,看著我眼睛里全是疑問。
我笑,車市里似乎有一個不成文的規(guī)定吧,凡是遇到山西的煤商,要當(dāng)真正的上帝對待,關(guān)于煤商有錢的消息,似乎不是流傳一天兩天了,說團購房子,還有那些名車也是一買幾輛,或者在現(xiàn)實中,也有人遇到過這種情況,而今天的老鄭,就被很無辜地當(dāng)成了財神爺。
那家4S店的經(jīng)理,兩分鐘之后趕過來。經(jīng)理到底是經(jīng)理,沒有直奔主題,而是熱情地請我們吃飯。老鄭推托不過,只好隨他去。
由于司機沒去,所以吃飯的小小單間里面就我們四個:那個年輕漂亮的售車員,4S店的經(jīng)理,我,還有老鄭。
其間,經(jīng)理把我喊出去,站在飯店后面的湖那里,給我講起西安風(fēng)光來,我詫異他怎么會有如此好的興致。沒想到?jīng)]談十分鐘,老鄭面紅耳赤加一臉憤憤不平,從單間里面走出來,拉著我的手對我說,走,咱們不在這里待了!
我有些糊涂,剛才還與經(jīng)理推杯換盞的老鄭怎么突然間變了模樣?
回到車上,老鄭還氣不平,問他,他憤憤地說,那個經(jīng)理太不是人了!
他說,我們一出去,那個女孩子就直接坐到了他的腿上,把他嚇了一跳。而后,女孩子又繼續(xù)誘惑他,說如果購車多的話,甚至可以以身相許。老鄭憤憤地把她推下來,沒想到她卻哭了起來,說這個月沒完成任務(wù),經(jīng)理有可能開除她。
老鄭說著說著,又憤怒起來,問我,安記者,你說怎么會有這樣的人,你們就不能報道一下嗎?
我苦笑,我怎么報道?任何人在利益面前,都是一樣的心態(tài)。
可是,我又不能把自己的這些話對老鄭講,這些東西,他似乎不理解。
三個月后,再次到同學(xué)那里去玩,偶然間問起老鄭,同學(xué)驚異地看著我,老鄭出事了,你不知道嗎?
我覺得心里撲通一下,扯著同學(xué)問,到底是怎么回事?
同學(xué)嘆口氣,你說這個老鄭,也真是太死心眼兒了,自己不摻煤矸石就算了,還不讓別人摻,這不,終于和別人沖突起來了,對方來了十幾個人,都拿著棍子,他就一個人,情急之下,誤傷了人,現(xiàn)在讓抓進(jìn)去了。
我著急,那么好的一個人,怎么說進(jìn)去就進(jìn)去了?
同學(xué)接著往下說,更讓你想不到的還在后面,老鄭被抓進(jìn)去第二天,派出所就圍滿了人,都是村子里的人,有的給老鄭帶吃的,有替老鄭喊冤的,還怕老鄭在里面冷,甚至有人把家里的被子都帶了過來,你想想,一百多人圍在派出所那里是什么情景,當(dāng)時所長的眼睛都濕了,安大家的心,說老鄭是正當(dāng)防衛(wèi),應(yīng)該沒什么事的……
我是絕對相信了老鄭在他煤礦里說的那些話,有錢大家賺,有飯大家吃。我開始自責(zé)我自己的世故,我開始想與老鄭在一起的點點滴滴,想他說過的每一句話,想他在車上告訴我,有人說我們做煤的,做著做著心也黑了,但是你看我,我可能只會臉黑,心不會黑。你心里有的,大家心里都有,只是我們沒有交流罷了。我可能會堅持一些我認(rèn)為應(yīng)該堅持的東西。
是的,老鄭做到了。他是黑,但黑的是脾氣,是責(zé)任,是道義,這些東西,關(guān)鍵就要黑下來,不能遷就。
還有,他說心里確實有的東西,是什么?我想,我可以這樣理解,我們都是善良的小人物,興許成不了大氣候,但只要舒心、溫暖且真實地活著,就是很愉快的人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