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文化的譜系中,“家”是一個溫暖的字眼。家庭是中國人情感運作的第一界面,是承載傳統(tǒng)文化的樞紐地帶,是決定人際關系親疏遠近的唯一尺度。從宗族家庭、父系家庭到夫妻家庭的歷史演變中,有關“家”的核心價值,是在人們的情感體驗中得到確認的。這些核心價值與個體生命的存在意義、歸宿感、準宗教情緒、安全感、充實感相關,并以家庭生活的實際效果來衡量一個人是否幸福,是否快樂,是否健康。當一個人處于極端糟糕的境地時,人們會形容他“如喪家之犬”;“斷子絕孫”是最惡毒的詛咒;國家意識的具體落點依然是“家”,所以才有了“國”與“家”的漢語聯合詞組,而英文中的“NATION”與族群相關,“COUNTRY”則與地理意義相關,漢語中的“國”則與“家”相關。
正是“家”凝聚了中國人的宗教、政治、經濟與文化生活,所謂價值共同體,其內核就是“家”。儒家文化的天、地、君、親、師,不僅是一種社會組織原則,同時還是內在的精神結構,其中各項的矛盾對立與轉換并置構成了人們的世界觀、政治觀和倫理觀。因此,家庭場域的私人性并不突出,個人是婚姻關系的產物,婚姻關系受制于宗族原則,而宗族則成了國家與民眾之間的中介物(尤其宋明儒學得到推廣之后)。個人就像水融入水中,個人與集體的關系不是對立的、二元的,反而是同構的、蔓延的、網絡狀的。在漫長的歷史進程中,恰恰是極其活躍的家庭生活,使得女人的身影像幽靈一樣,游走在文化的集體無意識中。
中國人的家庭生活作為最基本的道德實踐,對男人的要求其實更為嚴苛。在歷史上占主流地位的儒家文化,其主要的言說對象是男人??鬃诱f:“唯女子與小人難養(yǎng)也”,實際上是把女人放在了“君子道德”的對立面,就是說傳統(tǒng)文化并沒有要求女人去做“君子”,嚴格履行“禮”。這本身就意味著,被劃定在“內闈”之中的女人,在家庭生活的內部,有了相對寬松的操作自由。女人游弋在文化內核的邊緣區(qū)域,作為道德理想的總體化身——國家,對男人的個體訓誡步驟嚴密,即所謂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儒家經典《大學》中的“齊家治國”,就是先治理好自己的家庭,才能治理好國家。而女人是“齊家”這項道德事務的協助者,但實際上卻成了主要的操作者——習語中有“男主外,女主內”的說法。
成為操作者,并不意味著在傳統(tǒng)文化的架構中,女人的家庭地位就得到認可。因為在妻妾制度、父權中心、生育制度、婚嫁習俗以及性生活的運行過程中,女人的選擇權受到限制。但從文化自身內部來看女人在家庭中的地位,容易陷入迷宮式的話語陷阱中。并且作為歷史書寫的缺席者,我們聽不到女人自己的聲音,我們只知道這些女人是母親、妻子、小妾、女仆、女兒、內室、家眷等等。
因此,沒有經歷過自發(fā)的婦女運動洗禮的中國女人,“家”被體驗為某種文化舒適區(qū),其舒適度源自有關“家”的文化集體無意識。小女孩的游戲中,最受歡迎的就是“過家家”,“家”承載了女人的夢想、情感甚至權力意志,她們像守衛(wèi)疆土的戰(zhàn)士,維護著家庭的完整與穩(wěn)定。成為“女主人”依然是現代女性的幸福尺度,在可以掌控著什么的幻覺中,或許是丈夫孩子?女人們耗盡了一生的智慧。但當代文化危機,其最隱秘深刻的部分,實際上呈現為現代人的家庭危機。個人與家的關系,家庭結構的內在變化,家庭功能的入不敷出,讓傳統(tǒng)的面目像一個熟人的詭計,與現代人的文化想象力及其困難處境,展開了一場人性內部的持久戰(zhàn)爭。■
?。ㄠ囅樗]自《南方都市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