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作家王蒙出書首次披露了自己父母“互為石碾子”的婚姻生活,以及給自己帶來的“毛骨悚然的童年記憶”。在接受記者采訪時,他說,之所以勇揭“家丑”,是因為這不僅僅是講述了一個家庭的故事,而是一組群像的故事,一個國家歷史的印記?,F(xiàn)將此文摘編如下。
我的父親北京大學哲學系畢業(yè)。畢業(yè)后到日本東京帝國大學讀教育系,三年畢業(yè)?;貒笏罡咦龅绞辛⒏呒壣虡I(yè)學校校長。
父親大高個兒,國字臉,闊下巴,風度翩翩。他喜歡交談,但談話思路散漫,常常不知所云。他熱愛新文化,喜歡與外國人結交。父親多次對我說過,策劃他的婚姻時他提出了兩點要求,一個是他要看一下本人,就是說要目測一下;一個是此人必須上學。后來就在滄縣第二中學,他看了一眼,接受了這項婚事。媒人是一個老文人,名叫王季湘。在我上小學以后,王老先生來過我家,我母親說他做錯了這件事,害了她一生。
母親個子不高,不大的眼睛極有神采。她是解放腳,即纏足后再放開。母親上過大學預科,解放后曾長期做小學教師,她出生于1912年,1967年退休,是養(yǎng)老金領取者。她善于辭令,敢說話,敢沖敢闖。母親不喝牛奶(老年后喝了),不吃奶油,不喝茶,當然,不吸煙也不喝酒,不吃館子。所有上述享受她都認為太浪費,與父親的習慣完全不同。此外她的生活尤其是精神相當緊張。一個是一直經(jīng)濟困難,無保證。一個是她感覺她常常被人騙了。父親對于家庭的財政支撐有時是靈感式、即興式的,他聲稱給過家里不少的錢,但他也會無視家庭的固定需要而在毫無計算計劃的情況下一高興就把剛領到的月薪花掉一半去請客。父親適合過富裕的生活,為此他習慣于借錢與賒賬,有時是不負責任地賴皮式的賒賬。而只要他富裕,他就優(yōu)雅紳士,微笑快活,吃館子,吃西餐,結交名流,請客,遇事慷慨解囊。
然而,他面對的是一個常常吃了上頓沒有下頓的妻兒與親戚。我的記憶里不只一次,到了吃飯的時候,母親、姥姥、姨坐在一塊發(fā)愁:“面(粉)呢?沒面了。米呢?沒米了。錢呢?沒錢了?!笨梢哉f彈盡糧絕,只能斷炊。然后找出一只手表,一件棉襖或是一頂呢帽,當?shù)艋蛘哔u掉,買二斤雜面條,混過了肚子一關。
這樣母親就對父親極端不滿意。她同時漸漸發(fā)現(xiàn)了父親的外遇,至少是父親希望能有機會結識更多的年輕貌美新派洋派的女性。
我當然無法做出判斷,究竟是誰更加傷害了誰。我只記得從小他們就互相碾軋,互為石碾子。父親曾經(jīng)給過母親他已經(jīng)登記作廢了的舊圖章,做一切收入由母親做主狀,母親立即喜笑顏開。而等到母親去領薪的時候,才知道是上當受騙。
母親下了狠招,她搜集父親交往的學界教育界人士乃至名流的名單名片,然后她一個個地突擊拜訪,宣稱父親如何地不負責任,如何行為不端。
一日下午父親醉熏熏地回來。父親幾天沒有回家,母親鎖住了他住的北屋,父親回來后進不了房間,大怒,發(fā)力,將一扇門拉倒,進了房間。父親去廁所,母親閃電般地進入北屋,對父親的衣服搜查,拿出全部——似乎也很有限——錢財。父親與母親吵鬧,大打出手,姨媽順手拿起了煤球爐上坐著的一鍋沸騰著的綠豆湯,向父親潑去……而另一回當三個女人一起向父親沖去的時候,父親的最后一招是真正南皮潞灌龍?zhí)玫耐撂禺a(chǎn):脫下褲子……寫下這些我無地自容。也許這是王蒙的白癡,也許這是忤逆,完全背棄了避諱的準則。我愛我的父親,我愛我的母親,但我必須說到他們過著的是什么樣的生活,我必須說到從舊中國到新世紀,中國人過的是什么樣的生活。
高商校長之后,父親到北師大與北大任講師。后來此職也被炒。父親后來離開了北京。在兗州、徐州短期任教,后來到了青島,任李莊師范學校校長??蓢@的是在倒霉的時候,父親在家里的表現(xiàn)好多了,說話和氣,點頭哈腰,作揖打恭,唯唯諾諾。母親,二姨,姥姥,都慶幸父親的“改邪歸正”,鄉(xiāng)親們也說是歲數(shù)再大一點自然就會好了……
我一度認為父親與母親的生活也將揭開嶄新的一頁。一解放,身為華北大學四部研究員的父親穿著灰色干部服回到了家中,而母親不久也成了區(qū)各界代表會議的代表,我還以為從此天下大吉了呢。但是,當我知道父親去了這么多年解放區(qū)卻并不是共產(chǎn)黨員的時候,當我知道父親在華北大學沒有多少事可做,后來應聘到輔仁大學哲學系教書,而且他的課反映并不怎么樣的時候,我失望了。而等到我從中央團校畢業(yè)以后,父親又把他的離婚的問題提到我的眼前。是的,不是提到母親面前,而是提到我面前。從一解放起,父親總來找我,來講他的苦衷,講他這一生有多少潛力被壓制著,因為他的家庭生活婚姻生活太不幸了。這種狀況有時候讓我痛苦、無奈直到憤慨。
從理論上我認定,父親與母親離婚有可能為他們創(chuàng)造新的可能,離婚有可能成為一種文明,我來操辦。
這些事后來辦得很麻煩,為此我甚至于向旁人借過債,作為周轉金。然后父親匆匆結了婚,不久又鬧了起來,其火爆程度不亞于過去。然后父親的潛力永遠被壓抑著。他常常來到我的工作的地方,大吐苦水。我通過區(qū)里有關部門,給母親找了一個小學教員的工作,她大致勝任。那時我們住在西四北小絨線胡同,兩個微型小院。父親到前院看我,母親甚至給他做過飯,符合我的文明離婚的設想。直到1956年,母親得知父親的后妻懷了孩子,突然大怒,一直對父親抱咬牙切齒的態(tài)度。此后母親一直是憤憤不平,耿耿于懷,覺得自己是天下最倒霉的人,她張口閉口都是講一個恨字。
?。蠲匪]自《中國婦女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