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何人?”
“孫悟空。”對面那只猴子一字一頓地回答道。一模一樣的神情。一般的動作。
妖怪!
他下意識地撓了撓腮,又摸了摸耳朵——金箍棒還在。
“你是何人,為何冒充俺老孫?”孫悟空道。
“你又是何人?”
“俺……”孫悟空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些什么,卻終究沒有說出來。從沒有人問過他這個問題。孫悟空是誰,我又是誰?頭上的金箍勒得越發(fā)緊了,似乎在提醒他該出手了。
孫悟空舉起了棒子。
金光四射,兩條金箍棒撞在一起,大地震動。眾人已看不清他們的身影,只見一團金光在云間飛來飛去。
“哪個是大師兄?”沙僧問道?!拔以趺粗溃銘搯柡镒铀麐?。哦,我忘了,猴子是從石頭縫里蹦出來的。你去問那塊石頭好了?!卑私洳[著眼道。哪吒則站在風暴的邊緣,望著那一團金光,兩個悟空。如果我是孫悟空,那么他是誰?如果他是孫悟空,那么我又是誰?孫悟空想著,手中的金箍棒卻絲毫沒有慢下來。孫悟空看著對面的那雙眼睛。那么熟悉,似乎在哪兒見過。
五百年前。
一向等級森嚴、莊重肅穆的天宮,此刻竟變得如此脆弱。華麗的樓臺,堂皇的宮殿,在一瞬間紛紛破滅。 孫悟空。那只叛逆的猴子打破了天宮,也打破了天宮的尊嚴和控制人世的權柄。那一道閃電般的光芒,沒有人能夠追隨他的身影。他是“妖”!卻是天下百萬妖眾的信仰。但“轟”的一聲,那信仰被如來的五指山壓下。 五百年。五百年的日子,漫長而又黑暗。孤獨、寂寞與饑餓猶如毒蛇一般纏繞。開始的幾年,他想到的只有復仇,戰(zhàn)斗,還有他的花果山。然而,五百年過去了。雪雨風霜,五百年說快就快,說慢就慢。歲月如潮般涌過,猴毛上長了苔蘚,掛了樹枝。而悟空,便如被獵人摁下高貴頭顱的鷹般屈服了。猴頭上方兩三尺的地方長著一株桃樹,他最大的心愿就是盼著桃子能夠掉下來。終于有一天,一個年輕的僧人向悟空走來,悟空才欣喜地發(fā)現(xiàn),五百年已經(jīng)過去了。玄奘沒費多少力,就給悟空戴上了金箍——而這已經(jīng)沒什么必要了,悟空的心里早就有了約束。從五指山下出來,一切都不同了。從前那只狂妄自大的猴似乎已經(jīng)不是他,每當想起曾經(jīng)大鬧天宮他就覺得后怕。當時或許是吃錯了什么藥吧,悟空想。平庸的日子就那么一天天地過去。那只使天地顫抖的猴子不見了,而重生的悟空總是唯唯諾諾。力量也減退了,碰上許多妖怪他都不得不去請求各路神仙菩薩的幫助。從前畏他如畏虎的神仙們丟給他白眼,他也沒什么反應——這是應該的吧,他想,這是對自己大鬧天宮的懲罰。然而今天,他卻看見自己從前的眼睛長在另一只猴子的臉上。是夢么,他恍惚地想。五百年就像一片浮云飄過,帶走了許多東西。我是孫悟空么,孫悟空是我么,孫悟空到底是誰?頭有些脹痛起來,在戰(zhàn)斗中想這些的確有些不合時宜,為什么還沒結束呢?他抖擻起精神,向另一個悟空奮力打去。兩根金箍棒在空中相撞,震得他的虎口隱隱作痛。為什么打不贏呢,難道這次又要去找觀音菩薩了么?這時天空的云迅速地聚到一起,形成了一個巨大的佛身——是如來到了。 兩個悟空停下來了。悟空覺得他身上似乎有什么東西被抽走了,再也沒有一點力氣,連平時對如來畢恭畢敬的姿勢都擺不出來。 “與真悟空同音同像者,六耳獼猴也?!比鐏淼馈芍缓镒芋@愕地望著如來,其中一只恢復了本像,是一只六耳的小猴。“妖怪!你為何要冒充俺老孫?”悟空憤然道?!盀楹沃挥袑O悟空才能取經(jīng)成佛?同樣經(jīng)書,為何我不可取?同為猴類,為何我不能成佛?佛為何物?我要翻天覆地,我要天下再無我戰(zhàn)不勝之物!”這不是自己在菩提處拜師時所說的么?為何……悟空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已聽不到六耳獼猴所說的話,只看到他的嘴在一張一合。他覺得他看到了自己,雖然這個“自己”多了四只耳朵,卻無比熟悉。年少輕狂、藐視權威……那么多離他而去的東西如今都在這六耳獼猴的身上出現(xiàn)!他忽然覺得自己有些忌妒,也有些難受。 為什么要讓一個已碌碌無為的人去正視他年少時的模樣? 如來丟下一只金缽,罩住了六耳獼猴。然而金缽幾被六耳獼猴掀翻——他用血紅的眼睛看著如來,像一只受傷的猛獸?!拔蚩?,還不動手,更待何時?”如來道。是叫我么?悟空想。于是他依言舉起了金箍棒。一道金光向六耳獼猴的頭上劃去。血濺了起來。悟空跪在地上。他似乎殺死了自己,那個年少時的自己。 可他為什么要揮下那一棒呢? 什么都不要想了吧,猴子一思考,神仙就發(fā)笑。他忽然沮喪地想起這句話。“悟空,走吧?!碧粕诎遵R上提醒他。八戒則用一種近乎調笑的語氣低聲問他:“你真的是孫——悟——空嗎?” 我不是悟空,我是行者。他有些自嘲地想,我不再年少,但至少還有目標。二人,一猴,一豬,一馬,走向蒼茫的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