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的一天上午,驕陽似火,田家鳴親自開著朋友的別克車,飛快地朝省城方向駛?cè)ァ?br/> 田家鳴是市環(huán)保局副局長,最近,局里一把手突然死了,他臨時主持了幾天工作,本以為自己能順利坐上一把手交椅,誰知市里卻另有意向,對手很有“背景”。他慌了神,猶豫再三,終于帶上幾條上等鰻魚、兩瓶好酒,還有幾扎百元大鈔,立刻趕往省城“活動”。
田家鳴要去省委找一位姓蔣的副書記,這人曾是他父親的部下,關(guān)系不錯??伤谑送局?,采取這樣的違法手段,畢竟還是第一次,所以就像做賊似的,心里七上八下,很不踏實。為避人耳目,他特意選了條車輛稀少的山道,穿越山區(qū),前往省城。
半上午,車進了大山腹地,來到了一個叫獅頭嶺的地方。田家鳴朝前一看,哎呀,糟糕,遇上麻煩了!眼前的公路上,密密麻麻地坐著群眾,男女老少排出一個方陣,把公路給堵得嚴嚴實實!兩輛貨車已經(jīng)被堵,白花花的太陽下,司機正指手畫腳地同一位老大爺爭論。那老大爺站在“方陣”最前面,高個,黑瘦,神情威嚴,像是領頭人。
看樣子是堵路,堵路可是違法的??!群眾膽子咋這么大,動輒就堵路?田家鳴眉頭一緊,又著急又惱火,急忙下車打探緣由。
原來,獅頭嶺一帶山勢險要,8年前好不容易修通了這條公路,村民萬萬沒想到,有幾家企業(yè)看中了這一帶靠近省城的區(qū)位優(yōu)勢,近年來陸續(xù)在這一帶落戶,造成了嚴重的環(huán)境污染,群眾吃、用水困難,莊稼歉收。村民多次告到縣環(huán)保局,可是查來查去,依舊毒煙滾滾,污水橫流。村民火了,這不,就截斷了企業(yè)的運輸動脈,想讓他們原料進不來、產(chǎn)品出不去,逼迫企業(yè)停產(chǎn)。
這時,有個外地司機跟老大爺說了一大堆好話,請求通融放行。老大爺態(tài)度強硬:“我們也是沒辦法,這次問題不解決,我們堅決不放行!你看,我們已經(jīng)在路邊搭棚了,日夜換班不撤人!不是我老頭子鐵石心腸,實話跟你說,大伙事先約定,個人誰也沒權(quán)私自放行,除非全體村民同意才行!”
田家鳴傻了眼。掉頭改道吧,耽誤時間不說,更要命的是,這會兒他的車子后面已經(jīng)停滿了車,想掉頭都掉不了啦。
活人不能被尿憋死呀!田家鳴的腦瓜飛轉(zhuǎn)起來。
田家鳴的父親20年前曾在這里搞過工作組,平時跟他聊過這兒的一些情況。他立刻想起獅頭嶺的兩個名人來。一個是省里那位蔣書記,他就是本地人,從這里升遷后,從此平步青云;另一個是綽號叫“鐵獅頭”的張堅定,在鎮(zhèn)長的位子上干了十多年也沒走出大山。據(jù)老父親說,張堅定脾氣古怪,工作方法粗暴,但奇怪的是,群眾卻都很怕他、服他,估計現(xiàn)在他應該退到二線了。對,就請蔣書記出面疏通,村民應該會心甘情愿地讓路!
田家鳴掏出手機,撥通蔣書記的電話,講了這邊的情況。蔣書記哈哈一笑,說那位老大爺是他的親叔叔,讓田家鳴把手機交給他。
田家鳴這才想起,父親說過這位蔣大爺,他在群眾中威望很高,說話那是一呼百應,自己怎么給忘了呢?他的眉毛立刻舒展開來,看來問題迎刃而解了!
不料,蔣大爺接過手機一聽,立馬板著個黑臉,說:“?。渴悄惆?!這么做違法?可誰先違的法?那些工廠污染也是違法,我跟你也‘匯報’過,你咋就不上心?……能不能放他過去辦事?哼!我第一個就不答應,估計鄉(xiāng)親們也沒人賞你這個臉!等你把工廠違法行為制止了,我再放行吧!”蔣大爺“啪”地關(guān)了機,別說面子,就連多說幾句話的機會也不給。
烈日炎炎,田家鳴出了一身臭汗。他不甘心就這么耗著,可怎么闖過這一關(guān)呢?
田家鳴靈機一動,賠上笑臉,報上父親的名字,說自己今天要去省城,父親委托他繞道看看張堅定,還拉著蔣大爺來到小車邊,打開后備廂,指著鰻魚說:“您看看,這大熱的天,再耽誤下去,這么稀罕的東西怕要臭了,多可惜??!”
沒想到,話沒落音,蔣大爺松果似的臉上立刻綻開了笑容:“哦!你……是看堅定鎮(zhèn)長的呀!咋不早說喲!堅定鎮(zhèn)長最喜歡吃魚了,難得田老哥還記得他,記得他這個喜好,我這就跟大伙兒商量!”邊說邊朝群眾揮手,“鄉(xiāng)親們,這位客人是來看堅定鎮(zhèn)長的,大家同意不同意讓個道?”
“讓!”
“同意!”
群眾應答聲一片,隨后呼啦一聲,自發(fā)地朝公路兩邊分開,人墻中迅速裂開一條仄仄的車道。田家鳴驚詫不已:這個張堅定,怎么這樣得民心呢?他滿腹狐疑地開著車,慢慢朝前移動著,車后的那道縫,又立刻潮水般地合攏了。他的心震動了一下:透過這人墻的一開一合,他看到的是民心民意。
車總算過去了,田家鳴松了口氣,可心還是懸著:這是非之地,還是趕快離開的好,千萬別露了餡,節(jié)外生枝。他下了車,跟蔣大爺握握手,說了幾句感謝話,轉(zhuǎn)身就要上車開溜。
蔣大爺一把拽住他,急慌慌地阻止:“不行,不行,小田,我想起來了,你不能這么走!”
田家鳴以為蔣大爺要反悔,心里突突直跳:“蔣大爺,您這是……為什么……”
“我得陪你去呀!”蔣大爺笑瞇瞇地說,“你不曉得,獅頭嶺那頭,也有一班鄉(xiāng)親在堵路呢,我不去打招呼,嘿嘿,你就是下跪磕頭,他們也不會放你過去的!再說,你人生地不熟的,辦事不方便,找堅定鎮(zhèn)長也得多花時間。對了,車進不了山,咱爺倆要步行走老遠的山路,天太熱,別把這么好的魚給糟蹋了,得讓堅定鎮(zhèn)長嘗口鮮味,得想個辦法……”老大爺搓著手念叨著。
田家鳴哭笑不得,騎虎難下,不得不假戲真唱了。
這時,一位賣冰棍的中年婦女走到蔣大爺身邊,把冰棍箱擱在地上,高興地說:“大爺,您別急,我有辦法,把魚放在冰棍箱里冰著背上去,不就成了嘛!”
蔣大爺樂得一跳:“對呀,對呀,是個好辦法!你這箱子里有多少冰棍?我都買下了!”
中年婦女的眼窩濕了,抬起臟兮兮的破褂袖,擦了擦,委屈地說:“大爺,您這不是在……罵我嗎?窮歸窮,要是收下這幾個錢,那我還是人嗎?”
“那好!我就不客氣了!”蔣大爺果斷地揮揮手,可是聲音卻哽咽了。
蔣大爺將那幾條鰻魚放進冰棍箱中間,四周用冰棍包裹妥帖,然后背著沉甸甸的箱子抬腿就走。有幾個年輕力壯的村民急忙跑過來,爭著來背那箱子,蔣大爺堅決不答應,執(zhí)意要親自背著。路上,田家鳴拎著兩瓶酒,邊走邊百思不得其解。其實,那幾條鰻魚,一時半刻也不會壞到哪里去,根本用不著這么鄭重其事。再說,張堅定這人缺點很多,為什么老百姓卻都這么討好他呢?他抑制不住好奇心,試探著問:“蔣大爺,張鎮(zhèn)長一定為人和善、平易近人吧?”
“才不呢!你老父親沒跟你嘮過???”蔣大爺奇怪地看了田家鳴一眼,說道,“他的臭脾氣可是出了名的,對上對下,動不動就拍桌子罵娘,還動手打過鎮(zhèn)里的干部,也打過群眾。我勸過他多次,他就是改不了。不過,他是個好人,老百姓并不計較這些!小田,不說這些了,再說下去,你大爺我心里不舒坦。唉,他要是改了那犟脾氣,該多好啊……”蔣大爺痛惜、抱憾之情溢于言表,長嘆一聲,再不言語。
這做父母官的,只有愛民如子,才能得民心。可這個張堅定,憑啥出了奇跡呢?田家鳴越想越糊涂,越想越覺得張堅定神秘怪異,又不敢貿(mào)然多問。
沿著羊腸山道走了一會兒,眼前出現(xiàn)了一幢瓦舍。門前菜地里,一位老太太正佝著腰摘豆角,蔣大爺沖她嗓門一響:“老婆子,田老哥的孩子來看堅定鎮(zhèn)長了,帶了幾條魚,你摘幾個辣椒回來,堅定喜歡吃你燒的魚,你快點把魚燒好,我?guī)√锶タ此?!”老太太“哎”一聲,歡歡喜喜地應承著。
這樣巴結(jié)還真少見!能把人心籠絡到這份上,真有一套!田家鳴簡直要崇拜張堅定了。
進屋剛坐定,老太太拎著菜籃回來了。蔣大爺伸頭看了一眼菜籃里的辣椒,火了:“老婆子,老糊涂哪,堅定鎮(zhèn)長喜歡吃辣的,你咋摘這些嫩椒?我去摘吧,你快點干你的事!”
老太太后悔不迭:“瞧我這記性,我只想到嫩的好吃……”說著,她顫巍巍地進廚房忙碌起來。
老辣椒和嫩辣椒的區(qū)別有多大?犯得著這么折騰嗎?田家鳴搖頭苦笑,匪夷所思。
老太太的手藝還真不錯,不久,屋里飄起了香味。那香味直往田家鳴的鼻子里鉆,鉆進他肚子里鬧騰起來。一會兒,菜燒好了,老太太拎出一個用布遮蓋著的竹籃。蔣大爺接過竹籃拎在手里,領著田家鳴,匆匆出了門。
半個小時后,他們翻過了一道山梁。田家鳴累得汗流浹背,氣喘吁吁,正想開口說休息一下,蔣大爺已經(jīng)在草地上放下竹籃,輕輕地說:“到啦?!?br/> 田家鳴看看四周,連個窩棚都沒有,驚訝極了:“到、到……啦?”
“到啦。”蔣大爺指指面前一個荒草萋萋的墳包,神情悲戚地說,“這就是堅定的墳?!?br/> 原來張堅定已經(jīng)死了呀!田家鳴萬萬沒有想到,一個已經(jīng)作古的人,竟然還這樣受到老百姓的敬仰,這是為什么呢?他望著青山之中那個普通的土堆,一時間心緒紛亂,震撼不已。
蔣大爺在墳前擺好三道菜:紅燒鰻魚、炒雞蛋、熏咸肉,打開田家鳴帶來的酒,緩緩地倒在地上,神情肅穆地說:“堅定哪,田老哥派兒子來看你了!帶來了你喜歡吃的魚,還有兩瓶好酒,這是田老哥的一片心意,你就心安理得地享用。慢慢喝,別醉了呀。吃好了,喝好了,踏踏實實地睡個好覺吧……”
田家鳴遲疑地問:“蔣大爺,張鎮(zhèn)長這么受大家尊重,看來政績一定不錯,一定為老百姓辦了不少大事吧?”蔣大爺搖搖頭,有些悲愴地說:“也不全是,在這窮山溝,想干點政績難哪!不過,他已經(jīng)盡心盡力了,群眾最佩服他的,其實是他遵紀守法,一身正氣,骨頭硬,不向壞風氣低頭!他是大伙兒的功臣,為了老百姓,可憐他把自己的命都搭上了!”
田家鳴敏感地意識到,張堅定的死因一定不尋常,就追問起來。
蔣大爺憤然道:“唉,作孽喲,賭酒醉死的!”
“啥?啥!這,這……”田家鳴呆住了,大惑不解:賭酒醉死了,還算“功臣”?
蔣大爺看出了田家鳴的心思,就慢慢聊起了往事。原來,張堅定一直想修條公路,和山那邊接通。到省城交通便利了,山里的經(jīng)濟就可能好轉(zhuǎn)。他多次找交通局匯報項目、爭取資金,可是那位談局長要么態(tài)度含糊、要么百般刁難。有人提醒他,現(xiàn)在公事得私辦,很多鄉(xiāng)鎮(zhèn)為了修路,都在談局長身上“孝敬”了不少,不走這條路,你那條路就別想通!他偏不走那條道,跑上跑下地鬧騰。
8年前那天,談局長本來就窩著火下來“調(diào)研”,招待又太簡單,酒喝到中途,他對張堅定半真半假地發(fā)威說:“你不是喜歡賭狠嗎?今天我倆就來賭賭酒!你這酒孬點我不計較,今兒你若賭敗了,以后得分個大小,你得叫我老大!你若贏了,公路馬上動工,否則,我有足夠的理由,再給你推遲一年兩載!你信不?”
張堅定平時煙酒不沾,那天脾氣上來了,挽起袖口,罵道:“他娘的!這天底下老子只認得黨紀國法是老大!就憑老子的一把硬骨頭,喝死了也不能輸給你!再說,老子喝死了也是個英雄,你他媽的要是敢食言,就是狗娘養(yǎng)的!”說完,一氣喝下了一斤白酒,牛眼瞪著談局長,談局長只得灌下去。張堅定又開了一瓶往嘴里灌,談局長嚇得飯也不吃了,落荒而逃。人剛走,張堅定就一頭栽倒在地,再也沒醒過來。他死后,談局長也許是良心發(fā)現(xiàn),也許是怕群眾把事情鬧大,公路確實很快就修通了……
說到這里,蔣大爺已是老淚縱橫:“小田,你要是清明、冬至來,這里可熱鬧呢!來給堅定上香的,排成了長隊,獅頭嶺家家戶戶,那都是必到無疑??!為啥?因為大伙敬佩堅定的一身骨氣!這當官的啊,只有遵紀守法骨頭才能硬!我也知道堵路是違法的,可一些當官的為啥把問題拖著不解決,逼老百姓做違法的事?他們的骨頭硬不起來!其實官不在大小,做到堅定這份上,就是老百姓眼里的好官?。 ?br/> 此刻,山里陽光燦爛,田家鳴心里豁然開朗,似是頓悟,心中一片空明。
蔣大爺說著說著,又激憤了:“想不到啊,這公路一通,那些缺德的工廠就跟著來了,堅定鎮(zhèn)長要是看到現(xiàn)在的局面,會死不瞑目??!小田,你還有急事,不早了,我送你走吧,我也得趕回去攔車呢,估計這會兒上面該來人了,我得去給大伙兒撐撐腰!”
田家鳴畢恭畢敬地朝張堅定的墳頭鞠了三個躬,挺直脊梁說:“不,蔣大爺,我的事情是小事,不去辦了!現(xiàn)在我不走了!我知道群眾有苦衷,但違法的事咱不能做,請您務必立即疏散群眾!跟您說實話,我是市環(huán)保局主持工作的副局長,這事縣里不管我們管!請您相信我,我會留在獅頭嶺,直到問題全部解決,給群眾一個滿意的答復!”
一會兒,彎彎的山道上,兩條身影急速地朝公路上走來。很快,公路上黑壓壓的群眾紛紛散去……
〔責任編輯 方 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