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丟棄在八月的路上

2007-12-29 00:00:00伊藤隆三
上海文學 2007年5期


  ◎伊藤隆三 著
  祝子平 譯
  
  (第135屆芥川獎得獎作品)
  
  芥川獎全名芥川龍之介獎,日本知名作家菊池寬1935年倡議設立。每年頒獎兩次,由評委選出該半年度全國出版物中最優(yōu)秀的短篇(含中篇)純文學作品,授予作者正獎(懷表)和副獎(一百萬日元)。該獎自設立以來已頒了136屆(1945-1948年中斷)。自古以來日本文學主流崇尚不問政治、專事抒情詠嘆的文風,芥川獎的設立與頒布,無疑對繼承發(fā)揚這種文學傳統(tǒng)與推動源于“私小說”、“心境小說”的日本現(xiàn)代純文學發(fā)展,起到不可估量的作用,該獎也因之成為當今日本最重要、影響力最大的文學作品獎。
  《丟棄在八月的路上》為第135屆(2006年上半年度)得獎作品。
  伊藤隆三,1971年出生于日本神戶。高中時代癡迷搖滾樂隊,進入早稻田大學政治經(jīng)濟系后,轉向撰寫電影劇本,繼而開始小說創(chuàng)作,大學畢業(yè)的前一年(1995年),以小說《狂歡于方向盤旁》一舉獲得第32屆河出書房新社文學獎,就此登上日本文壇。此后十余年間他發(fā)表了近二十篇小說,先后獲得多個文學獎項,兩次入圍芥川獎候選提名(第133屆:《無花果咖喱飯》第134屆:《伯奇——你在愛嗎?》)。
  《丟棄在八月的路上》初刊《文學界》(2006年6月)。
  [譯者]
  
  被默默地工作著的水城迷住了。手臂伸入紙箱中取出來的罐裝咖啡,一疊疊地排在她那微微彎曲的手腕上,猶如雜技一般,神奇極了。全是一百九十毫升的罐頭,我們的行話稱為十九罐。她將手腕托起一疊疊的金字塔似的咖啡罐,微微地調(diào)整著手勢,保持著平衡,步履輕盈地搬向一旁打開了門的自動售貨機邊。
  一本正經(jīng)的表情,手勢熟練地將手腕上疊著的罐頭一個個地裝入自動售貨機里。這是個需要技巧的工作,裝得太快罐頭進去的角度不對便會卡在貨道里,一個一個慢慢地裝,又會影響工作的進度。雖說是8月最后的一天了,但東京的暑熱卻一點也沒有減退。
  這天是水城最后一天的外勤工作了。9月1日開始她便要離開現(xiàn)在的工作崗位,調(diào)去公司別的營業(yè)所的總務部干內(nèi)勤了。也許是最后一天的工作吧,也許她想創(chuàng)造一個破紀錄的好成績吧,她給自己規(guī)定必須在傍晚六時以前將這一天干的活全部干完。
  “真熱呀!”
  水城晃著腦袋嘀咕道。包在她頭上的毛巾縫里露出些許燙焦的金發(fā)。
  “這天看來不會下雨了呢?!?br/>  敦也順著水城的話頭仰面望了一下天空??諝鉂皲蹁醯木拖裨谏D梅坷镆话悖菂s萬里晴空不見一絲云彩。
  “接著裝啥?”
  “烏龍茶,三號罐裝的。”
  水城嘴角里回答著,突然她裝入的咖啡罐發(fā)出了一聲異樣的聲響,憑著經(jīng)驗無疑是有罐頭在貨道里卡住了。因為剛才有人在她的背后“混蛋”地叫罵了一聲,她為此分神了,她駕駛的這輛兩噸卡車停的也實在不是地方,將整條道路都給堵住了。然而當她回過神來才明白罵“混蛋”的是一輛大型翻斗車的司機,他罵的并不是她,而是路上臨時維持交通秩序的那位協(xié)管員。因為那位協(xié)管員為了讓后面還有好大一截路的一輛車先行而用手勢擋住了正從另一邊建筑工地里出來的那輛翻斗車。
  “他奶奶的,”水城不由嘴里狠狠地也罵了一聲:“卡住了!好像還是很下面的哩,你過來,伸手進去調(diào)整一下。”
  “這十九罐,怕是很難弄的呀。”
  叫你干你就干,哪來這么多屁話,敦的屁股上挨了水城重重的一腳。剛才被翻斗車司機罵得一聲不響的那位年輕協(xié)管員也注意地將目光朝他們這邊瞟了過來。
  敦踮起了腳尖,拚命地將手臂伸入自動售貨機里去。已經(jīng)探得很深了,但還是沒能碰到那聽卡住了的罐頭。這自動售貨機裝商品的貨道是算得合分卡數(shù)的,所以這十九罐的貨道里便是很難容得下一條男人粗壯的胳膊塞進去的。
  “果然是不行的了,還是你來,女人的胳膊細一些?!?br/>  “打退堂鼓啦,沒出息的東西!”
  敦垂頭喪氣地將胳膊抽了出來,水城走了過去,由于她的個頭低,便去旁邊搬了一塊石頭墊在了腳下,小心翼翼地將手伸了進去,那貨道的兩邊鐵片是很鋒利的。
  水城的手慢慢地越伸越里面,她的頭不知怎地則越昂越起,直愣愣地仰視著天空。這也許是一個習慣性的動作,可在敦眼里這卻別有一番情趣。
  “我倒想起來了,你準備什么時候離婚呀。”
  水城突如其來地發(fā)問了。敦倒是本來就想告訴她的,可今天工作太忙,也就沒工夫講了。
  本來從與水城搭檔一輛車干活,敦就有好些話想問水城,而且對自己的事情也是不想對她隱瞞的。一個女人家成天開著卡車在外面忙碌,這樣男人干的重活打算干到何時呢?我勸你還是趁早換個工種,到公司內(nèi)勤去干些輕活才對呢。終于在一個雨天,他們在一起避雨時,敦向水城說出了自己這些心里的疑慮。而水城的回答則是她離了婚,又有孩子,所以想多掙些錢,僅此而言,平平淡淡的回答但卻使敦心里十分地內(nèi)疚。因為他知道,水城的這些話是不會對公司里其他的同事說的,她對自己是敞開了心扉的,可是自己卻有許多的話瞞著她,心里便感到像是欠了她什么似的不舒服。如果是男人之間,也許壓根就不會有什么內(nèi)疚,但這男女之間則不同了,因為男女之間的感情是與友情不盡相同的東西。
  “什么,已經(jīng)辦好了?”
  “準備明天去辦手續(xù)?!倍乇M量顯得輕描淡寫地回答。唉?水城發(fā)出了調(diào)皮的驚嘆,“呆在一起有幾年了?”驚嘆后她又不棄不舍地追問道。
  “四年?!?br/>  敦答道。
  “這,要比我長呀,你好努力唷?!?br/>  這也可夸獎說是努力的呀,敦心里有些犯糊涂,嘴里則還是禮貌地道著謝?!叭畾q的生日我這樣影形相吊的孤家寡人,你不認為我很可憐嗎?”敦也不失時機地反詰水城道?!斑@樣不是蠻好的嘛?!彼堑幕卮饎t是王顧左右而言他??磥砩者@一天,我是要獨自一人數(shù)蠟燭了。三十根蠟燭,唉,好長哪,比想像的要長多呢。如果加上水城的,那就更長了,三十還要再加上兩根呢。敦心里這么默默思忖著。
  “離婚的事,以后慢慢講給我聽呀?!?br/>  “嗯?!倍刂皇呛唵蔚貞艘宦暎@時水城“啊”地一聲嬌艷地叫出了聲來。
  看來她的手指頭是觸到了那只卡住了的罐頭了。
  自動售貨機王國,這個國家是當之無愧的,街頭巷尾隨便走幾步都能看得到售賣各種飲料的自動售貨機的。只有汽車才能到得了的山頂,鮮有人跡的溫泉秘境,甚至是火葬場,只要有那么巴掌大一塊地方,就會放上一臺自動售貨機。與此相當,那些配貨的卡車司機們也會穿梭在全國的大街小巷里,他們的蹤跡連起來絕對是一張密密麻麻的蜘蛛網(wǎng)呢。然而,敦則認為在這張網(wǎng)里,水城負責的那條路線,從中野經(jīng)過大久保,從大久保最后到達新宿,這絕對是全日本最難的路線了。特別是大久保道路狹窄,行人散亂,再加上如今天這樣的悶熱天氣,為了確保沿途的自動售貨機不斷貨,必須一天里循環(huán)配兩次貨。從一大早開始,連續(xù)超過十五小時的強體力勞動下來,留在體內(nèi)的疲勞是直到第二天早上也不會消失的。
  然而,水城則將這工作干得熱火朝天,甚至讓人感到她是十分地喜愛這份工作的。兩噸的卡車在她手里得心應手,僅僅比車身寬幾厘米的道路她都能走得游刃有余,甚至再窄一些的道路,她會將兩旁的后視鏡折起,照樣使車子進進出出地行動自如。碰到別的公司的配貨卡車停在附近,她還會單手握方向盤,以顯示自己的駕車水平高超不凡。
  今天更是別出心裁。要趕在傍晚六時以前完成所有的工作,要創(chuàng)造一個前所未有的新紀錄,所以她開車的速度就更加的快,危險!幾位拉丁美洲打扮的姑娘幾乎要被車子撞倒了。
  急剎車!
  拉丁姑娘們心有余悸地雙手合十:“謝謝”地慶幸不已?!昂摺彼莿t只是鼻子里哼了一聲。倒是敦慢慢地也合起了雙掌對那些姑娘們還了個禮。
  
  “亂穿馬路,那些家伙?!?br/>  “這些外國人,碰到危險還謝謝,他們學的是什么禮儀呀!”
  “好了,好了,這些不要管它了——你自己離婚的事,講講呢,起因是什么呀?!?br/>  突如其來的又將話題扯了回去,敦一下子無從回答。好一會才喃喃地道出原委,是認識了附近一家美容院的美容師跌入了愛河,但是在敦來認為,這愛并不是草率的,雖說這愛有些那么個什么的,但卻是有著一根清清楚楚的線條的。這線條也許是彎彎曲曲的,也許是有著一百、二百甚至無數(shù)個看不見的坎坷的,但是這線條絕對是一往無前的!
  敦與知惠子是在大學里上體育課時認識的。理想要當電影劇本編劇的敦對立志想當雜志編輯的知惠子是一見鐘情。也許知惠子對敦也有相同的感覺,所以很快地兩人就好得如膠似漆了。他們的交往有著自己的特色,兩人都是學生,沒有錢,不能頻繁外出幽會,這種時候他們便會呆在下井草敦那間簡陋的房間里玩游戲,游戲也是他們自己發(fā)明的,就是將各種東西上下之分,然后各人將這些東西拿出來比較,說出“上”的東西,就算將“下”比下去了,就算贏了。然而這上與下的標準,他們自己又是沒有規(guī)定的,譬如說冬天為下春天在上,下雨又在晴天之上,還有他們共同認識的人,比如某某,處世老練,他們就判其為下,而操著一口茨城鄉(xiāng)下口音,卻喜歡多嘴嚼舌的某位同學,則判其為上。如此這般完全沒有標準,隨心所欲的。
  一般來說這種游戲很快便會厭膩的,可在他們兩人之間卻是永遠不會厭膩的,永遠都會樂此不疲的。大學畢業(yè)后,便馬上自不量力地要想當劇作家,而對其他工作不屑一顧的敦,或許也是懷著這么一種游戲人生的態(tài)度的,他這種將人生當作游戲的態(tài)度,后來反思實在是太愚蠢的行為,可當時他卻是十分認真的。另一方面,知惠子大學畢業(yè)后也連著在幾家大出版社就職碰壁,最后只好屈就在一家房屋中介公司的廣告店里就職了。不管怎么說,總算有了工作,敦張羅著要為知惠子慶賀一下,可知惠子卻提不起勁來。哪像阿敦你呀,總是沉浸在自己的理想之中,我這副樣子,唉……知惠子總是這樣自怨自艾的,特別是星期天休息在家,她的這種抱怨更是沒日沒夜的呢。很快,知惠子的體重開始減輕了,甚至開始大把大把地脫發(fā),患上了俗稱“鬼剃頭”的脫發(fā)病。如此地不稱心,工作干脆辭掉算了,敦心疼地勸慰知惠子,可是沒工作了,生活怎么辦?知惠子對敦的勸慰只能不加理睬了。
  “不要緊的,我能行?!?br/>  反過來知惠子還會這樣安慰敦,而且照樣堅持著每天去上班。
  一年后,得到一個消息,說是一家食品公司的出版部門要招人。雖說與自己想在正規(guī)的出版社當編輯的理想相差甚遠,但畢竟是與文字打交道,也算是符合理想的呢,知惠子這樣自我安慰著,去應了聘,而且如愿以償了。敦心里也知道知惠子的心事,但他也還是十分支持她。不管怎么說知惠子總算當上了編輯。與此相比,敦則還是一事無成,心里不由得有些不是滋味。當然敦自己是有些自知之明的,也知道自己寫出來的東西有些孤芳自賞的味道,所以他對知惠子的這次新工作是由衷地高興的。敦為知惠子搞了個慶賀活動在高圓寺的一家便宜烤牛肉店,敦請知惠子打了一次牙祭。
  知惠子是平生第一遭吃這樣的烤牛肚,脆生生的嚼在嘴里,隨著牛肚下到胃里,知惠子不由地感慨無限起來。這牛肚真好吃?。∫院笥袡C會我還想吃別的好東西?。∪说纳眢w就是需要各種可口好吃的東西的呀等等,等等。
  知惠子的新工作很忙,她也還是一如既往地熱情工作。更可喜的是她也不再抱怨發(fā)牢騷了。也許是心情好了,連晚上的愛情她也主動得多了,甚至還時時地要騎到敦的上面去,敦對此是有些不適應的,總是借機抽身逃脫,但不知不覺她又會企圖翻上去。不要老想著在上面,動得太厲害,安全套會脫掉的,現(xiàn)在懷上孩子可是件麻煩的事呢!敦終于忍不住這樣警告起知惠子來了,然而她卻一點也不生氣,反而調(diào)皮地咯咯嬉笑:“懷上就懷上了唄,船到橋頭自會直的呢!”
  春天是個多風多雨的季節(jié)。風雨過去,出去散步是件適意的事情,不知怎的,最近呆在房里,與知惠子像過去那樣講話,對敦來說感到有些吃力了。講著講著他會莫名地煩躁起來,她的工作稱心如意,敦能理解,但嘮嘮叨叨地說給敦聽,敦聽不懂,對于編輯他是個外行,聽多了就會厭煩。不過出去散步心情會好一些,同樣的話題,合著腳步的節(jié)奏,會變得很是動聽順耳。
  走在路上知惠子應該要開始講話了,敦心里忖思著,她應該講些有關房租的問題了。房租兩人應該是平攤的,可連著幾個月都是知惠子墊付了。敦對此感到十分的自卑。以致有時在廚房里知惠子撒嬌地碰他一下,他都會莫名其妙地生氣:“人家可不是貓呀狗呀的,可不是讓你隨便玩弄的??!”
  當然反過來這也是一個下臺階的機會,為了支付房租,敦可以名正言順地出去打工,可以理直氣壯地放下什么劇作家的臭架子。再過十年,也許敦還會是一事無成,但他可以對那些搞電影劇本的朋友說,當時自己是為了知惠子才放棄當劇作家的理想的,因為自己是非常地喜歡知惠子的。
  腳上一雙一百五十元便宜的塑料涼鞋,吧嗒吧嗒地拍著地面,發(fā)出無聊的聲響。自己這樣地狼狽,知惠子會受不了,她會逼著自己去打工掙錢的吧。敦等著知惠子發(fā)難。終于知惠子開口了,然而說出來的卻是另外的事情。轉過一個彎,彎角處有一家日夜商店,那里賣的飲料是很好喝的。知惠子的話敦也終于聽清楚了,她說他們應該結婚了。是的應該結婚了,敦心里也這樣想著,可嘴里卻說道:哪里有錢呀,再過一段時間再說吧。
  這么一把年紀了,存款還是個零,看來這世上也只有阿敦你獨一無二的了。知惠子開心地笑著揶揄道:不要緊的,錢我能掙的,阿敦你就照你現(xiàn)在一樣,努力去追求你的理想吧!
  “轟”地一聲,敦的腦子里嗡嗡地作響了!
  用腳趾使勁地勾住塑料涼鞋,努力不讓涼鞋發(fā)出叭嗒叭嗒的聲響,敦快步地朝著夜幕中走去,碰上彎角了,他則僵硬地走了個直角!
  去登記結婚時,敦就感到有些不愉快。已經(jīng)等了將近半年了,所以不愉快也只能不愉快了。自從那天受知惠子的揶揄,說存款是零的人世上獨一無二以來,敦的心情就不愉快。干脆自暴自棄起來,結了婚,入了籍,敦心里盤算著就當完成了一樁任務,作為一個契機,換換新的空氣,也許人生會由此有些改變。
  在區(qū)政府交結婚登記表時,工作人員讓敦將自己的姓名重新填寫一遍。有什么錯嗎?有的,說是敦的姓佐藤的藤字與戶口本上的筆劃不同,所以要敦作一下更正。并且說明道:這種將筆劃寫錯例子是很多的,要敦不要太在意。如此說來,自己這二十多年一直是將名字錯寫的?敦有些不情愿地歪著腦袋。沒關系的,反正你照戶籍本上寫不會錯了,窗口里的女工作人員還是態(tài)度和藹地勸說著。一瞬間,結婚的氣氛蕩然無存了。敦感到自己變成另外一個人了,一個完全陌生的人。只感到就像穿上了一件新毛衣,溫溶溶的舒適感和毛茸茸的刺癢感交合在一起,真不知是什么滋味呢。
  結婚手續(xù)總算辦妥了。這是件大事,兩人為此請了一天的假??墒乾F(xiàn)在手續(xù)辦妥了,余下的時間怎么打發(fā),兩人卻都沒有想過。敦只感到有些興奮,剛才的姓名問題還像殘陽般留在體內(nèi),感到些許的疲憊,些許的燥熱??吹揭黄瑢拸V的街心綠地,他們踱了進去,九月的烈日下,綠地里熱烘烘的,踱著踱著,他們僅僅是這樣在綠地里慢慢地踱著。
  沿著知了鳴叫的長廊,敦慢慢地踱著,心里對剛才自己姓名的問題還是有些耿耿于懷,知惠子在一旁倒是有說有笑的,是的,應該高興才是,姓名錯了,現(xiàn)在改正了,自己的人生也許也會隨之改變,劇本也許會有人欣賞了,被人采用了。敦這樣想著,心情真的好多了,甚至想對一旁的知惠子親熱一下了。算了,算了,姓名的事再也不去想它了,戶籍上的姓名對與錯也不去管它了,反正我們的事是辦完了。敦這樣說著,他的本意也許是對知惠子講,他是愿意同她一起生活,不會離開她的??芍葑訁s并沒有聽出這層意思,反過來安慰敦道:阿敦你還算好的呢,我可是連名字都讓人搞錯的呢,可麻煩了,駕駛執(zhí)照,護照都要重新更正,連剛買的印章也得重新刻過呢,嘻嘻。知惠子滿臉的燦爛,仿佛她是很高興的樣子。
  
  不知怎的,敦的心頭又有些沉重了,又想像上次散步那樣,找個拐彎的街頭,僵硬地走一個直角了,可是偌大的綠地所有的道路拐彎處,都是圓滑的弧形呢。
  自動售貨機邊上,為其專門設置的垃圾箱,本來應該是供人丟棄空罐頭的,可是實際上并不然,什么漢堡包的紙盒呀,黃色下流的DVD碟片呀,簡直是五花八門應有盡有的。所以將這些垃圾分類,便也成了水城的一項工作??山裉鞗]有時間了,只能將垃圾箱里的垃圾一古腦地裝上車,帶回公司去分類,坐在卡車頂上的敦看到水城將垃圾袋提過來便馬上接住,隨手用橡筋將垃圾袋口封死。干這活看似簡單,但卻是要十分當心的。夏天喝剩的果汁什么的很容易變質(zhì),如果不小心將垃圾袋搞破的話,那些變質(zhì)滯留在袋底的果汁流將出來,臭氣沖天將是件相當討人煩的事情。
  埋頭干活,嘴巴也就顧不上說話了。
  “離六點還有四個小時了,今天你的事情看來是聽不完了?!?br/>  真的想在六點前干完這一天的活,敦真的有些吃驚了,盡管今天早飯也沒吃就跟著水城出來工作,但要在六點之前干完這一天的活,敦還是以為不可能的。
  “你當然,聽人家講省心多了呢。”
  “你是說,我也要說些什么事給你聽?!?br/>  “當然的啰?!倍鼗卮鹬S身跳下了卡車,雙腳落在柏油馬路上,只感到一陣痙攣直傳到膝蓋處。一下子不能動彈只好縮著身子等待痙攣過去,感到水城從身后靠近過來,將敦蜷縮成了一團的軀體包容在了她的身影中?!澳呛?,我也講吧?!彼堑穆曇粼诖藭r的敦看來,就像天籟之音,美妙無比呢。
  “聽你剛才的話,真感到你不是個什么好丈夫呢,是的,看你人倒不像是個會用心計的人。我們夫妻之間,我可是什么都會講的,包括各自的隱私,下流事情……”
  “可是,下流事情,夫妻之間,平常是不會講的吧?!?br/>  “我們可是經(jīng)常講的呢。”
  “所以你才會被你男人休掉呢。”敦這樣頂了水城一句?!安粚Γ俏蚁碌男輹?。”敦的肩胛上馬上重重地挨了水城的一拳頭?!靶輹边@兩個字從水城嘴里說出來,敦聽了有些感到滑稽,也許是她的母親經(jīng)常使用的話吧,敦腦子里這樣猜測著。當然不便向她打聽,不過肯定是她的母親也是向她的父親下的“休書”的吧!
  “夫妻之間不多溝通的話,時間久了,肯定會出問題的。”水城說。
  “所以,我和知惠子關系才這么僵的呀?!?br/>  卡車的后門打開了,敦將使用過的紙板箱,折疊好了裝在卡車后面。
  “不過,夫妻之間整天耳擦唇磨的,總會鬧些別扭的不是嗎?比如我對她的所作所為有些看不慣了,總希望她自己注意到,能改正,要我嘮嘮叨叨地說她,倒反而顯得我這個男人太小氣了。”
  “看你的小眼睛,是高興了,還是生氣了,誰能察覺你的心事呀!”
  “要說眼睛,你也一樣呀,總是欠你多還你少的樣子。”
  “但是只要夫妻關系好了,喜怒悲哀彼此是都能知道的呢。”
  “是呀,就是這回事呀。應該知道的呀,可我老婆就不想知道呢?!?br/>  水城坐到了駕駛位上心里忖思:“可你的知惠子也一樣呀……她也想你知道她呀,知道她為什么會喜怒悲哀的呀?!毕氲竭@里水城于是道:
  “所以我說你們之間的價值觀,相差甚遠呢?!?br/>  水城的話使敦不由得笑了起來了。將準備點煙的打火機的火也噴熄了。
  “什么話呢,突然什么價值觀的。”
  臉上還是笑瞇瞇的,可水城的語氣卻變得十分地嚴肅了:
  “當然說價值觀也許有些夸大其詞,可是在一起生活,好些約定俗成的東西譬如睡覺前一定要刷牙,但我那老公就是做不到,喝了酒醉醺醺地倒頭便睡,這難道不能算是價值觀不同嗎?”
  “這么點小事,也扯得上是價值觀的問題,水城你也太小題大做了,再說了,牙齒蛀了,又不是你的事,是你老公他自己的事情,這些事嘛,你就睜只眼閉只眼算啦?!?br/>  “笨蛋,孩子要學樣的呀!虧你還是大學生呢,腦子這么笨呀!”
  水城嗔怒地說著,將一只小麻布袋放在了駕駛座邊上。小麻布袋里裝著都是今天從自動售貨機里取回的硬幣。
  “這是個大問題呢,要孩子刷牙,他會說爸爸怎么不刷,于是為此我要花一倍甚至兩倍的時間給孩子解釋,我的時間,就這樣無端地被耗掉了的!”
  水城真的有些生氣了,“開什么玩笑呢!”狠狠地對自己的前夫發(fā)著火,轉動了卡車的鑰匙:
  “我要求的只是每天刷刷牙,如果連這也做不到,那么孩子的教育就不能勝任,就要依靠我,要依靠我來教育孩子,你就必須加倍地掙錢,使我能呆在家里??晌业哪莻€老公做不到,所以我說他價值觀有問題!”
  “你的這些想法,好好地對他解釋,他會理解的吧?!?br/>  “這樣的事都要對他解釋,這夫妻不是太吃力了嗎?”
  敦又一次笑了起來。水城怎么說著說著,與剛才她自己的理論相悖了呢。剛才她說夫妻之間就要什么都說,包括各自的隱私,甚至下流事情……可現(xiàn)在……簡直是站到敦自己的立場上來了呢。
  “好好的解釋,總會明白的嘛?!倍氐恼Z氣有些揶揄了。
  “向他作各種解釋,他便以為我是歇斯底里?!?br/>  打開了方向燈,卡車朝著下一個目標飛馳。
  在大久保找了個地方午餐。由于他們兩人都沒吃早飯,所以都不約而同地奔向一家定食店。平時只要走這條路線,他們都會光顧這家小小的臟兮兮的定食店,因為這店里的每一套定食都配有納豆,敦對納豆并不喜歡,但今天他吃得有滋有味,因為水城說過夏天干體力工作,這納豆是最能補充體力的食物了。
  十五分鐘解決午飯,水城的話就是命令敦只有點頭的份。這份臨工,時間這么長,可吃飯的時間卻是這么的短。
  “水城小姐,你真想趕在六點前結束一天的工作嗎?”
  “當然真的啰!”
  “真是真的呀?!倍卮篌@小怪地張大了嘴巴:“果然你是離開這卡車的工作舍不得呀?!?br/>  “這有什么關系嗎?”
  “你想創(chuàng)立一個新的紀錄不是嗎?”
  回答是否定的,水城說因為這是最后一天的工作了,只想早些結束,而且她晚上還有約會。
  “與孩子,我的兩個兒子,終于可以不再干這種重活了,所以與他們約好在新宿一起吃晚飯——當然孩子的姥姥也一起來的,從千葉趕過來?!?br/>  水城是一個人,借了東中野的一間六席小工房(日本的房間面積是以榻榻米的面積算的,一張塌塌米為一席,大約1.6平米),可今晚可能要擠上四個人呢,水城有些難為情地這么說道。與孩子們在一起,你會很高興的呢。敦接著水城的話頭,有些言不由衷,他自己不想要孩子,又沒有撫養(yǎng)孩子的能力,真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與孩子在一起的樂趣的。
  “你經(jīng)常去你的那位美容師家里吧!”水城開始調(diào)侃起敦來。有關自己與美容師的關系,敦只是含糊其詞地對水城說過一些,現(xiàn)在水城完全是從他頭發(fā)上察覺出來的。女人是十分敏感的,水城見敦最近理發(fā)理得特勤,便猜到了事情的十之八九了??啥貐s并不知道水城是怎么知道自己與美容師的關系的。不過想想讓她說對了,也就不便加以反駁。
  “以后你們可以每天在一起了,很好啊。每天都要做事……三十多歲了,可得當心身體呢!”
  “沒什么可當心的,我決定離婚了,可她卻不理我了。說我與知惠子離婚老是糾纏著錢的問題,她感到煩死了。我說,這人到離婚時,怎么非要涉及到錢呢。”
  水城正將一份納豆倒入吃剩一半的飯里,聽了敦的話不由撲哧地笑了起來。那納豆黏黏糊糊絲絲拉拉地落在了飯碗里,就像敦發(fā)自心中的嘆息。
  “好啊,這就徹底地自由了。我可沒問你這事喲。啊,是了,一個人自由自在的,該恭喜恭喜你啦?!?br/>  “水城小姐,你好像很高興??!你心里在想我是駝背跌跤兩頭不著地吧!”
  本來是想這么故作輕松的,可不知怎的,敦突然感到自己的鼻子有些酸酸的,趕緊將頭埋進大飯碗里,假裝扒飯起來。出乎意料,水城倒并沒有幸災樂禍,反面很親切地:
  
  “可不是笑話你呢,我只是想世界上還真有一樣的事呢,像我這樣……”
  水城的遭遇,敦也是聽說過的。她與丈夫離婚后,帶著兩個孩子,馬上與另一位男人同居了,但馬上又分手了,而且從前夫那里又要不到孩子的撫養(yǎng)費,所以她才不得不從公司倉庫管理員的工作換到了現(xiàn)在的工作,因為這工作掙錢比較多一些。
  “這就是人生,人生。”水城說道。
  “又在說違心的話了。沒關系的,人生開個把玩笑。一個人住在小小的房間里,最后總會孤獨死的,總會成為一具腐爛的尸體的。”
  哈哈哈,水城笑了起來,這本是不該笑的,可她還是哈哈地笑了。
  突然,水城將話題轉了個彎:
  “你知道什么叫‘煙棋’嗎?”
  不知道,敦這樣回答。這是講一種將棋的玩法。水城解釋道。水城竟會下將棋,敦有些不相信,“是我兒子教我的呢?!彼怯纸忉尩馈_@是漫畫書中的玩法,在孩子中間很流行。對于將棋,敦孩提時也曾跟著叔叔學過,雖說并沒有到迷戀的程度,但也是略知一二的。
  可是對這“煙棋”則是聞所未聞的。聽水城的解釋,這種所謂的“煙棋”玩法就是有些類似圍棋的玩法,攻守雙方將棋子排在棋盤上,如果一方將另一方棋子逼得沒有退路了,一方就算贏了。
  “這最初是漫畫書里流行的,你知道嗎?”
  “我將棋是會一點,但并不太精通?!?br/>  “那先說明一下,比如咱倆下棋,我是攻方,這第一個子是十分關鍵的,為了將對方的將攻出去,這種玩法就是將自己的棋子一個個地除掉,就像煙一樣消失掉,由此這玩法被稱為‘煙棋’?!?br/>  “那這樣,自己的棋子越來越少,不是要輸了嗎?”
  “是的,自己的棋子像煙似地不斷消失,但只要你掌握了技巧,最后是一定會將對方的將攻出去的,也就是說最后你一定會反敗為勝的?!?br/>  不過這是個很危險的玩法,一不小心,你自己便會全軍覆沒的呢。
  “這,是你孩子教你的方法嗎?”
  “也算是吧。”水城說著笑了笑,“不過一般的腦子可是贏不了的呢?!?br/>  “你,這是在說我的人生嗎?”
  “不是的?!彼欠穸ㄖ苍S是她感到碗里的飯?zhí)?,又拿起醬油瓶在飯里的納豆上澆了一圈醬油。
  “是在說我自己的人生呢。各種各樣的東西,不斷地如煙似地消失,可我卻夢想著最后我也許會贏的呢。”
  真的,一切的一切都已煙消云散了,水城說完咯咯地笑了起來。敦一下有些反應不過來,愣愣地看著水城,可水城卻風卷殘云般地將碗里的納豆飯大口大口地扒進了嘴里。
  應該是在說正經(jīng)的事情,可她卻如此地玩笑自如,也許在她來說是想將嚴肅的東西搞得輕松一些,但如此絕妙的表現(xiàn)方法,也實在只有水城能做到。大久保的后半條街,是連著歌舞妓町的,路上有不少的男妓,三十多米,遠遠的,水城就叫了起來。
  “看,好年輕的少年呀,追上去看看他的臉?!?br/>  “不行?!倍匾槐菊?jīng)地制止,雖說從身份上來說,敦是臨時工,不該反對水城的做法,但是他們畢竟是為公司工作,如果做出什么丟臉的事,有損公司的形象,所以碰到這種情況,敦也還是該反對的就要反對的。當然這也已經(jīng)成了他們兩人之間的一種默契。水城見他反對,當然不會生氣,但聽不聽則是由著她自己啰?,F(xiàn)在你看,她已將卡車盡量地朝馬路左邊靠,企圖從那些已經(jīng)很靠著馬路左側朝前走的男妓們身邊擦過去,這樣便能清楚地看到他們的臉蛋模樣了。
  拚命地按喇叭,將男妓們朝路中央趕,使勁地將車子從他們身邊穿過,馬上放慢速度,從卡車的后視鏡里便能一目了然這些男妓的英俊模樣了。事到如此,敦也忍不住了,探過身去看著那后視鏡。突然一股香味撲鼻而來,這才察覺自己與水城挨得太近了,她身上的一陣芳香正朝自己不斷地襲來呢。
  后視鏡中映出了兩張臉,一張像只馬鈴薯,一張像條猙獰的深海魚。
  丑八怪!水城掃興地大聲地叫了起來,連著踩了幾下油門,一股黑煙從車尾噴出,這卡車已經(jīng)很舊了,排出來的黑煙透著一股濃烈的橡膠與頭發(fā)一起燃燒的焦臭味。
  “盡是毒氣?”
  水城哈哈地高聲笑了起來,但是她的笑聲在敦聽來,卻透著些許的悲涼,音色也在不斷地變化,敦莫名其妙地突然想起了知惠子了,她現(xiàn)在在干什么呢?敦與知惠子已經(jīng)分居了,她的住所敦不知道,只知道她住在所澤,有事相互間只是手機聯(lián)系,還有就是趁著敦出去找工作時,她會到敦的住所來取自己的東西。幾天前又發(fā)覺知惠子來過了,家里翻得一塌糊涂,拿走了什么東西也不知道,但敦打開冰箱時,發(fā)現(xiàn)一盒無鹽的白脫油不見了。白脫油什么地方不能買到,犯得著特意大老遠的拿去嗎?這么熱的天,為了白脫油不溶化,必須快步趕路,想像著知惠子那行色匆匆的樣子,敦不由得撲哧一聲笑出了聲來,隨即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脫力感。
  水城高聲的笑聲將敦從沉思中喚醒,他突然感到離婚是件相當麻煩的事情了。
  那樣喜愛的出版社的工作,知惠子卻終于辭職了。原因不是為了工作,而是知惠子與人搞不好關系。不過她嘴里是不肯承認的。而且她經(jīng)常去的醫(yī)院的醫(yī)生也告誡敦讓他不要去戳她的疼處的,所以敦也就裝著糊里糊涂的樣子??墒巧畹闹負鷦t一下子落在了敦一個人身上,以致他不得不每天都出去找臨工了??粗刻焱獬龃蚬?,知惠子有時還要嘲笑:每天打工,不寫劇本了,很開心吧!丟掉自己的理想,會有什么開心呢!可是想到知惠子心情也不好,所以敦也就不太與她計較。只是有一個實際的問題擺在面前:在東京生活,就是吸口氣也是要錢的?。?br/>  這天敦與大學時的朋友約好星期五晚上一起聚會。都是些搞電影劇本的愛好者,又都是沒有錢的窮光蛋。其中有一位曾經(jīng)成功地開出了幾家日夜商店的連鎖店,結果也為了寫劇本而半途而廢了。包括敦在內(nèi),大家都有一個共同的理想,這些志同道合的朋友們想聚在一起熱鬧一下。敦對知惠子說了這件事。
  可是知惠子不相信。不是去與那些打工的同事一起喝酒吧,好瀟灑呢,她這樣揶揄起敦來。我怎么會與那些打工的人一起喝酒呢,敦反駁著,那么你帶我也去,知惠子仍然不依不饒??墒?,我們都是在小巷的小酒館站著喝的,我們可都是除了電影劇本沒有其他話題的,我們是肯定會爭論不休甚至爭吵起來的,我們可是從大學生時起就習慣了這樣的聚會的,知惠子你能適應得了嗎!在敦看來,不帶知惠子去參加這樣的聚會實在是為她著想??芍葑訁s不領情,最后竟攤出黃牌,絕對不允許敦出去喝酒,實在要喝就將他的朋友叫到家里來喝。叫到家里來,這可是一幫無法無天的家伙呢,喝了酒什么事都干得出來的呀!我可不怕的,知惠子還是堅持己見,說著已經(jīng)捧著一本菜譜認真地考慮起那天的菜單來了。
  星期五的聚會終于在敦的家里開始了。因為結了婚的他們的家面積比以前大了些,又正好是沿轉彎角的房間,所以不存在噪音的問題。只是來的朋友全是白天打了一天工,酒一下肚便昏頭脹腦起來。一直喝到深夜,好萊塢的電影怎樣怎樣的啦,日本與法國的電影怎樣怎樣的啦,中國的電影怎樣的啦,高談闊論,只是將知惠子精心準備的小菜都忘得一干二凈??上切┥虾玫纳~片都浸在醬油的小碟子里,像一團團骯臟的抹布。
  知惠子無趣得很,不時地憋住哈欠,看她那樣子,敦便勸她先去睡下。知惠子便只好恭敬不如從命地鉆進了隔壁的臥室。
  敦是喝倒了,不,應該說是醉倒在了地毯上了?!拔乙耍銈冏员惆?,想回去就回去,想住下的就自己找地方睡。”敦記得這是他最后對朋友們說的話。那以后他就糊里糊涂了,朋友們還在高談闊論,那些談論劇本的話題,對他則是一首絕妙的催眠曲。
  翌日一早,敦的鼻子首先聞到平時禁煙的房里煙臭陣陣。記得今天是星期六,應該休息睡個懶覺的,可卻被人用力地搖醒了,睜開眼來蒙朧中只見知惠子一臉怒氣:什么人呀,什么人用了我的牙刷啦?敦不知道什么意思,睡眼惺忪地環(huán)顧了一下屋子,昨晚的朋友都已無影無蹤了。
  
  我的牙刷,我的牙刷,放在洗面臺上的,是誰用過了,用過了!就像地球要爆炸似的大問題。敦睡意難消,隨口敷衍道,有備用的,先用了再說吧。可知惠子還是不肯罷休,是電動的牙刷啦,是特殊尺寸啦,又不是什么好東西啦,為什么不用為他們準備好的牙刷啦,沒完沒了的,而且聲音尖銳得像割金屬。到底是誰呀,最后回去連門也不鎖上的是誰呀!這種沒有教養(yǎng)的人是誰呀!
  終于敦忍不住了,跳起身來噴著酒氣沖著知惠子嚷道:“啰嗦什么呀!人家在外干了一天活累得要死,你怎么不想想呀!一把屁牙刷買給你好了,家里偷了什么東西老子賠給你!”昨晚與人爭論的激情還沒完全退去,敦的嗓子仍然格外地響:“還不是你自己不要我去外面的!誰希罕這破地方啦,這不是你要他們來的呀!”敦的聲音越嚷越響了。終于知惠子嘟起了嘴咬住了嘴唇:“嚷什么呀,全是我不好,好了吧!”嘴里這么說著,可她的表情卻完全是一副不買賬的樣子,敦馬上想起了自己的母親,一模一樣的,“你什么都懂,算你聰明?!蹦赣H受到父親責罵時,總會這么反唇相譏,與現(xiàn)在知惠子的樣子一模一樣的。
  發(fā)什么牢騷呀,敦繼續(xù)朝知惠子叫嚷,身子蹲在了坐墊上。他知道自己這樣也有些過分,但只有這樣知惠子才會老實一些。對不住啦,知惠子不情不愿地也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敦的睡意一下子沒有了,知惠子的一句“對不住啦”。盡管是她不情不愿的,可敦心里的火氣則已是蕩然無存了。
  知惠子終于站了起來,從壁櫥里取出毛毯蓋在敦的身上。然后轉身去浴室沖起涼來。
  滿屋子盡是香煙的臭味,因此從壁櫥里取出的毛毯味道特別的清香。這毛毯沒有送去洗衣店洗過,家里也沒洗過,應說是它本來的香味,這是平時察覺不到的,敦和知惠子兩人的家里的香味。打開大門,涌進來的也是這種令人安寧的香味,然而,這香味卻從家的四面八方朝敦逼來,它們在對他非難,使得敦感到透不過氣來,終于忍不住了,敦踢開了毛毯,跳起身來將毛毯朝著浴室的方向狠狠地扔了過去!
  大家都悶著,不說話了,而且不知誰先起頭,兩人開始分房睡覺了。本來一點小事,夫妻之間,相互交流一下也就不會有什么大問題了,可兩人都在回避著交流。而且對于敦來說,坐著卡車送了一天的貨,回到家已經(jīng)連講話都沒力氣了。與學生時代不同了,年歲不饒人,干活累了,這疲勞便會一直留在體內(nèi),肌肉里,骨頭關節(jié)里,十分的難以退去。
  一個人睡覺,夜深人靜,隔壁房里知惠子的動靜就格外地清晰??人月?,腳步聲,和著電視節(jié)目的嬉笑聲,還有如深海中海象般的鳴叫聲等等,等等,這些無言的但卻包含著情感的各種聲音都會在夜里來造訪敦,然而敦是太疲倦了,是沒有心思去解讀這些聲音中包含著的情感的。
  盡管如此,逢到周末什么的,心情好的時候,兩人還是會卿卿我我地一起出去逛街的。兩人之間好像有一種默契,盡管大家兜里都沒有錢,但還是要去繁華的大街上走走的。不過到了吃飯的時間,烤肉的香味撲鼻飄來時,他們便會很凄慘的。忍不住了,敦便會將知惠子朝店里請:今天吃頓烤肉吧。怎么呀,我燒的飯菜不好吃呀——烤肉太貴了呀。知惠子的回答也總是這樣,低著頭扭扭捏捏的樣子。于是敦便會豪氣萬丈,十分男子漢起來:不用擔心的,錢我有呢!
  這一天,他們也是一樣進了一家烤肉店,也許湊巧,正是一年前敦為知惠子換工作而去的高圓寺的那家店。記得那天,知惠子點了好些平時她沒吃過的東西,可今天卻不同了,她只是點了一盤便宜的筋筋拉拉的牛脅肉,而且吃的時候也十分地客氣,一點兒一點兒地嚼著。一下子感到空氣凝住了,敦感到自己是太窩囊了!同時看著知惠子那副像在啃吃橡皮似的小家子樣子,也產(chǎn)生了一股無名的火氣。你不能吃得高興一些嗎。對著知惠子叫了起來。我也想高興一些的呢。知惠子倒是不溫不火地承認。然而這頓烤肉她則委實是吃得一點也不舒服的。依然是一點一點地客客氣氣地吃著。兩人之間并沒有吵架的意思,可是最后兩人都是一聲不響地回到了家里。
  照例是打工累得筋疲力盡,回到家里,只見知惠子坐在廚房的餐桌前,耳朵上帶著一副耳機,嘴里在念念有詞地說著什么。這是干嘛啦?敦脫口問道,于是知惠子便沖著敦燦爛地一笑:在練習播音呢。敦知道知惠子大學里在學校的放送研究部實習過,但事過境遷,今天又何必再去翻開那青春的一頁呢。聽知惠子的解釋,敦才搞清,她買了一套播音講座學習資料,什么聲調(diào)詞典呀,錄音帶呀,耳機呀,麥克風話筒呀,總共一下子花去了將近二十萬元。我老是呆在家里,阿敦你也討厭的吧,我想找點有意義的事干干呢?對這么大一批花費,知惠子的解釋就是這么簡單。
  心情一下子壞極了,仿佛又回到了從前,初戀時兩人玩上下游戲的時候,無緣無故地,敦感到自己的位子一下子落在了知惠子的下面了。要知道,我們都已不是二十多歲的時候了,天真爛漫的理想已經(jīng)流入了大久保的下水道里了。已經(jīng)與汗水一起沖在了新宿的街道上了。盡管如此,可敦還是切切實實地努力著,面對現(xiàn)實,憧憬著將來的幸福生活,可是知惠子她……
  感到惡心得厲害,有些嘔吐的感覺。
  作為興趣玩玩本也無可非議,可現(xiàn)在這么大一筆錢……什么播音員,根本就是夢想,可這二十萬元錢,對我們這個家,這個月的生活,則是實實在在有益有利的??!敦終于忍不住爆發(fā)了。然而,知惠子的反應則更加出乎意料:她一下?lián)涞蕉孛媲埃プ∷囊陆?,使勁地搖著,怎么啦,怎么啦!怎么不可以啦!怎么我就不可以追求自己的理想啦!我一直很痛苦的,為了自己沒有理想而痛苦。這眼前的一幕,突然,敦想起來了,這與一部什么差勁的電影里的場景多么相似呀!一股莫名的厭惡,油然從敦的心頭生起,于是言語也就顧不了許多了:有這樣的閑工夫,你他媽的,給我去找個活干干不好嗎!
  哇地一聲大叫,歇斯底里的叫聲。敦不知怎地只感到眼前出現(xiàn)了一只醬油瓶,瓶口里嘀嘀嗒嗒地不斷涌出醬油來,而且還有好些黏黏乎乎地粘在瓶口上。
  知惠子是發(fā)狂了,她將買來的播音教材拚命地朝墻上扔,嘴里“沒出路啦,沒出路啦”地亂叫。敦有些不知所措了,借口買香煙便出了家門。然而知惠子卻不罷休,赤著腳追了出來,又抓住了敦的衣襟:為什么阿敦你能干自己喜歡的事?。恳陆蟊皇箘诺負u得難受。正好在環(huán)城八號線的邊上,車子很多,但行人卻不多,沒有人看他們的吵鬧。我干什么自己喜歡的事啦!每天早出晚歸的,晚上,星期六,星期日休息才寫一下劇本,還要抽空帶你出去玩,除此之外我干了什么啦!倒要問問你,自己想干什么呀。對著敦的責問,知惠子又將頭拱到了敦的懷里,尖聲哭了起來:我的鞋子沒有了呀。本來就是赤著腳跑出來的。莫名其妙,是因為你呀,你跑出家里我就感到心里不安,所以才沒穿鞋的呀!一個勁地哭泣,搞得敦頭昏腦脹。
  從那天晚上后,敦打工結束就不太直接回家了。他是怕看見戴著耳機伊里哇啦念念有詞的知惠子。他總是一個人去附近的一家家庭飯店解決晚飯問題,一來二去的便與也經(jīng)常光顧那家的一位美容師認識了。是敦主動去與她打招呼的。因為敦的母親也是美容師,所以他對這樣的女人有一種天生的安全感。坐在一張餐桌上,天南地北地聊天。原來她也有男朋友,男朋友也是只顧沒日沒夜地打工,所以她便來這里消磨時間。不,更確切地說,她是在等男朋友對她死心了自己離她而去。
  這樣在餐館里相見次數(shù)多了,不知不覺地就產(chǎn)生了關系,她看上去一直是疲憊不堪的樣子,好像身體有什么毛病。嘴唇上老是起水皰,她解釋說是內(nèi)火太重,但敦沒有經(jīng)驗,不知她的解釋是否正確,水皰很容易破碎,破了里面會出濃水,容易發(fā)炎,所以她總是拒絕敦的親嘴。可是敦卻不管這么多,每次都強行地去咬她的嘴,天不怕地不怕,他是心里激蕩著一股愛的沖動。
  
  終于敦將美容師帶去了一家便宜的愛情旅館。接著便一發(fā)而不可收,他們成了那家旅館的???,自然而然,敦的嘴唇上也發(fā)出了水皰。美容師愛憐地用手摸著敦嘴上的水皰,嬌嗔道:我們都這樣了,可你一次也沒說過愛我呀。她嘴唇上的水皰剛剛消退了,所以一笑嘴唇便會裂開,敦認真地想了想美容師的話,果然不錯,自己是從未向她表示過喜歡她呢。也許是喜歡的吧,也許只是一種對知惠子的逃避吧。
  終于敦對著美容師說出了“我愛你”的情話。于是美容師便強行地將敦嘴唇上的水皰吻破了。水皰里流出來的液體,猶如蜜汁般,黏乎乎地沿著下巴,滴在了床單上。這滴在床單上的蜜汁,馬上又會變成水皰,反反復復地最后這房間便會變成一個大水皰。我們倆會浸在蜜糖里一般,自由自在地暢游。敦就像做夢一樣,遐想無限,幸福地緊抱著美容師柔軟的身軀。然而,不知怎地,總有另一種感覺,一種百無聊賴的感覺,使敦會感到遺憾和愛情總是背對著背的。
  新大久保的盡頭有一家小型的大賣場。四層樓房,每樓的樓梯處都有自動售貨機。將這些機器里裝滿了貨,還要去一樓,這里有整箱的貨要交給店里。店里收貨的則是個討厭的男人,鼻子尖尖的就像指路標的箭頭,四十多歲的年紀,對每一個來店送貨的人都會將他們像狗一樣地對待。不過對水城倒好像另眼看待,時而還會神經(jīng)兮兮地送她一罐增強性欲的飲料。怕難為情???這樣嘻皮笑臉的,搞得水城每次到他那里送貨都很緊張。
  終于,敦也察覺到了水城的緊張了,所以每當此時他便會善意地用話去緩和一下氣氛。
  “看你這樣子,我總是想,為什么你們女人總喜歡到這種地方來拋頭露面呢。這樣搞得男人想入非非,你看那男人不是已經(jīng)魂不守舍了嗎?”
  “你這小子,是想說你自己討人喜歡嗎?”
  “什么話呀,你是說美容師的事?”
  敦否定著馬上又換了一種玩笑的口吻:“是的,是討人喜歡,討人喜歡的呢?!?br/>  “你不要自作多情了,三十過頭的男人可就是干癟老頭了,像你這樣沒有包容力的男人,是不會討人喜歡的呢,男人,一個大男人最重要的是這個,包容力?!?br/>  “我的問題先不談。那個男人的意思,你感覺到了嗎?這可不是單純的什么情緒問題??!是一種對男人的MHC(MHC是醫(yī)學專用名詞,意為男性激素,激情荷爾蒙)有沒有反應的問題呢!”
  “反應嘛,有一點。”
  水城說著按了一下點火器,這卡車很舊了,所以還裝著點火器。夏天送貨時,這點火器還真省不少事,要抽煙了,汗津津的手從口袋里找打火機,則是件十分麻煩的事呢。
  “那家伙,對我有意思,我是有些感覺到的。”
  “這當然,作為男人,我也是感覺得到的?!?br/>  “你,感覺到了?你們男人大抵上的感覺都是錯的呢?!?br/>  “這話就不對了,你們女人錯的時候也不少的,好多機會,都不肯主動,等著對方來進攻,可往往不少好事都在這種等待之中無疾而終呢。我們男人可主動多了,不管成敗,主動出擊,敗了也能得到個教訓啊??赡銈兣司筒灰粯恿恕悄闶窃鯓拥娜?,我可就不知道了,當然你不能代表全部的女人,但總而言之,有喜歡的男人了,就該主動一些才是呢!”
  “主動,主動,主動出擊,越快越好,我可不想在這上面花冤枉時間呢,我的時間可金貴啊,開著卡車送貨可是得爭分奪秒的?。 ?br/>  水城操著一種輕松的口吻說道。她老喜歡這樣出人意外地改變話題,將別人的話頭拉到她自己的思路上去,當然她有她的一套規(guī)律,可敦卻還沒能十分地掌握她的這種規(guī)律。
  “好了,好了,問題解決了,送給你的禮物有了。公司的同事們可傷腦筋了。這樣那樣地想了老半天呢,這下可好了。”
  “什么禮物呀,情人旅館的優(yōu)惠券吧。”水城一點也不怕難為情,男人們在一起,就是喜歡開這種下流的玩笑,擠在辦公室里鬼鬼祟祟地交頭接耳,水城其實心里都有數(shù)的,只是裝著不知道而已,因為裝著渾然不知對大家都有好處的。
  “這樣,你們很開心是嗎!”
  “哇,一點也不可愛了,這樣的話是不能挑明的呀。”
  “我又沒對別人講?!?br/>  “可我聽見了呀?!?br/>  “可你是另當別論的呀。”
  水城的意思,是不將敦當男人看呢,還是將他引為知己,敦有些吃不準了。水城的表情有些黯然。燒熱的點火器“吧嗒”一聲地彈回了原來的位置,給我也點上一支。水城用下巴指了指儀表板的香煙盒。
  終于卡車駛入了那家小型大賣場。大賣場的一角專門設置了一個卸貨的地方,這在這一帶的各個商店里是罕見的。本來在這里停車也不是什么難事,如果不是夏天,時間也是很充裕的,可今天不一樣了,水城要求傍晚六點前結束工作所以各個環(huán)節(jié)便顯得匆匆忙忙。平時不大使用的那臺“貓車”也動用起來了。所謂“貓車”其實就是一臺裝貨的手推車,類似以前二宮金次郎(二宮金次郎是日本江戶時代一位勤勞而愛學習的少年)背的那個直角貨架的樣子,只是在直角貨架的底部裝上了四只輪子,于是便成了一臺手推車。要說怎么會稱其為“貓車”的,則水城、敦都是說不清楚的,也許只能解釋為是一種約定俗成的稱呼而已吧。應該說用這手推車搬運商品,只要將一箱箱貨放上去,用力推動即可,但是實際操作起來卻并不這么簡單,首先裝貨時要注意均衡,推動起來用力也要講究平衡,如果一味地用蠻力,車子是并不一定朝前走的。這種必須保持微妙的平衡關系,某種程度上倒與男人與女人的關系十分相像呢。
  所以這天推車時敦是格外地小心,跟在水城的后面,雙眼瞄著她的屁股。女人呀,女人他看著水城的屁股,腦子里突然莫明其妙地胡思亂想起來。也許是放著一個大皮夾子吧。水城屁股左面的褲袋張著大大的嘴巴,而右面的褲袋呢,也許總是塞著香煙的吧,清楚地印出一個方塊,而且退了色。或許是敦的胡思亂想,水城有些察覺了吧,途中她突然回過了頭來:不用太急的。聲音格外地親切,說著又轉回頭去,并且伸出手在自己的屁股搔了幾下。
  從最上一層樓開始配貨,敦盡量將貨放在水城隨手能取到的地方。一箱貨出空了,馬上一腳將紙箱踩扁,盡管它不多占用地方。如果售貨機里的硬幣滿了,就要用小麻袋將其回收,同時還要留意找零錢的地方,不夠了,也要及時補充。
  二樓的工作結束后,水城開始顯得有些緊張了。
  到了一樓,果然又碰到了那位男人,這次那男人要讓敦給他朝香煙的自動售貨機里裝貨,這不是敦公司所屬的機器,但人家是客戶,讓你干你也得當份差事來干才對。對于這種男人,敦是有一套經(jīng)驗的。就是高中時對付高年級同學一樣的方法,點頭哈腰是最有效的方法。唉,這么熱的天,干這活,你總得給些什么吧。香煙、飲料,敦存心與那男人套近乎。結果當然是十分圓滿的。就像過去學校里,被高年級同學夾個三角頭頸,吃上幾個毛栗子,習慣了,也并不是什么不能忍受的事呢。
  對于敦與店里那個男人之間的把戲,水城則在一旁冷眼看著。那個男人便會更加地得意,照例又會更加起勁地指手畫腳起來:
  “那里的奶油小姐?!?br/>  “有事嗎?”水城只好懶洋洋地走過去。為了給水城解圍,敦也擠了上去對那男人半真半假地嚷道:“說好要給我喝飲料的,快些去拿呀?!?br/>  “你還沒有男朋友吧?!蹦腥诉@樣剛對水城調(diào)侃了一句,便被敦吵著要喝飲料,于是有些不耐煩地沖著敦道:“你這家伙真討厭。”說著便轉身去了辦公室,不情不愿地拿出了一個飲料罐頭來。
  水城依然是一聲不響,輕蔑地看著他們。直到最后,水城才禮節(jié)性地對那男人說了自己從明天開始換工作的事。不知怎地,那男人聽了一下子有些難為情了,慌忙地對水城點起了頭。
  這討厭的工作終于結束了,回到了停車場子。
  “水城小姐,這下終于徹底可以從那男人處解放了,真開心啊。”
  
  敦說的是那個討厭的男人:“那,真是個討厭的男人呀,我剛才在裝香煙時,看到他不是在你手腕上寫著什么嗎,不是下流話吧?!?br/>  “別瞎說!”
  水城一臉嚴肅,盡管她的左腕上其實被那男人寫過一個下流詞的。
  “太氣人了,什么時候,我會找個機會教訓一下他的,作為一個男人……”
  敦是看到水城左腕上的字的。所以感到腦袋悶得厲害,伸了個懶腰將手腕墊在后腦勺上,背想朝后靠一下,可這卡車太舊了,坐椅上是沒有靠背的。敦只好將背靠在了后面的車壁板上。
  “真像孩子似的。你什么時候長得大呀,我那五歲的大兒子都比你老練得多呢?!?br/>  “你這一說,我倒想起來了,今天你要與你兒子見面的吧。所以你這手腕的字一定得擦掉才是呢,你們母子應該是在一起洗澡的呀?!?br/>  字是用油性筆寫的,用毛巾什么的一下子是很難擦掉的。敦心里也明白,可看著那字心里就會不是滋味,于是還是硬逼著水城用紙巾拚命地擦拭。
  當然結果是不言而喻的,那手腕上的字還是紋絲不動的。
  “不用太勉強了,擦不掉就算了,又不是什么壞話,‘女陰’這種說法好像是關西方言呢?你不也是關西人嗎?——我以前的老公可總是稱之為‘波波’的呢?!?br/>  水城說著笑了起來。并趁機將紙巾挪開,又用手捋了幾下散亂的頭發(fā),依然拾起了剛才的話題:“說說你自己的事吧,你是喜歡那位美容師了才離婚的?還是不管遇不遇上美容師都要與知惠子離婚的呢?”
  敦被問得愣了一下,他心里在考慮,對水城應該講真話的,因為她既不是自己的妻子,也不是自己的戀人,所以內(nèi)心的骯臟東西不妨說給她聽聽也無妨的。
  “……也許,是因為有了美容師吧?!?br/>  “所以,你愛那美容師,不惜破壞自己的家庭?”
  “老實說,如果與知惠子不走到今天的地步,自己也許還不會察覺自己原來并沒有愛過知惠子的?!?br/>  “傻瓜,這種真心話是不能亂說的哪!所以你才不討人喜歡呢!”
  水城擰了一下卡車鑰匙。鑰匙孔也許沒有經(jīng)常保養(yǎng),所以擰了幾下引擎也沒發(fā)動起來。
  “不過,我自己也一樣,真是的,離婚的時候,自己真像換了個人似的,自己干了些什么,連自己也不知道的呢?!?br/>  “你是說,現(xiàn)在我也一樣嗎?”
  “當然啰,知惠子碰到你這樣的男人也怪可憐的哪!”水城不客氣地認真說道,也許是這話題一直都掛在嘴上的緣故吧,敦發(fā)覺水城對自己妻子的稱呼,不再是以前的你老婆什么的了,而是直呼名稱為知惠子了。
  “可是,提出離婚的是誰呀?!?br/>  水城還是不依不饒地詰問。
  “是我。”
  聽到敦的回答,不知何故,水城笑了起來。
  “惡人自己擔著,你倒是蠻有膽氣的呢?!?br/>  水城的口氣有些贊許了。
  “可本來就是我不好嘛。”
  “這是當然的啰,所以呀……”
  水城有個習慣,喜歡話說到一半突然頓住,也許這是因為她不善言辭的緣故,然而今天不同,敦總感到她是因為在談一件重要的大事,才會如此地語不達意的。
  嘴唇上的水皰,敦已是放任自流了。對著鏡子照一下,馬上便會想到母親來,母親身體一吃力,嘴唇上也會發(fā)東西,也許也是一樣的水皰吧。因為是內(nèi)火,內(nèi)火開花了,就會這樣起很痛的皰的。敦記得母親曾這樣對他解釋過嘴唇上起皰的原因的。
  敦也學著母親的口吻說給了知惠子聽。于是換來“那么趁早去醫(yī)院看看”這樣一句不冷不熱的話:阿敦你是根本不想將水皰治好吧,知惠子的話里透著嘲笑,不過她說的是對的,敦是有個荒唐透頂?shù)南敕ǖ模詈眠@水皰長滿臉,最好知惠子能察覺他與美容師的事情。
  可是,水皰還是十分規(guī)矩地只在嘴唇上活動。
  另一方面,勸著敦去醫(yī)院看病的知惠子對自己卻是自暴自棄的,常常會孩子似地作出些自虐的行為來??粗袝r會讓人生氣,但敦對她也沒有辦法。
  有時她會用菜刀存心割破自己的手指,有時她會做好些吃的東西,自己卻只吃一小點,馬上又將余下的東西丟掉。與她理論,她便會說出一大堆理由來:沒有胃口啦,感冒發(fā)燒啦,都不過是些強詞奪理的理由。晚上睡覺,敦有時會被肚子上的劇疼搞醒,原因竟會是知惠子在用手掐他的肚皮。真是哭笑不得,只好翻個身躲開為好,于是失去了目標的知惠子的手便又會在被子里亂掏,攪得你無法安睡。
  然而,這種時候,敦的腦子里總還是知惠子的影子揮之不去。
  說起來也奇怪,夫妻已經(jīng)關系這么惡劣,敦在白天打工時,晚上寫劇本時,想要睡覺時,腦子里想的還是知惠子的事情。甚至與美容師約會時也會感到知惠子就在身邊。當然敦對知惠子已經(jīng)談不上有好感了,但是也不能說對她有什么憎恨。世上的事情有愛也有恨,然而知惠子那樣地對待敦,敦卻對她恨不起來。只是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情,唉,敦的心是被知惠子徹底地攪亂了?。?br/>  呆在房里感到氣悶,所以休息天敦都會獨自外出,心里想去美容師那里,可她的休息天是星期二,星期六、星期日正是她最忙的時候。一人去看電影吧,便會連想到自己寫的劇本一文不值,便會產(chǎn)生自暴自棄的感覺,一個人去逛商店吧,口袋里又沒有多余的錢。
  這一天,敦想去圖書館里混時間,可館里閱覽室人滿為患,沒有辦法,只好借了一本小說躲到花園里去消磨時光。這是市中心的一塊大型花園,圖書館和市民俱樂部都設在這花園中間。百無聊賴地找了張長椅子,躺下翻開了小說。耳邊傳來了孩子們的戲耍聲,不遠的噴水池邊,孩子們僅穿著一條褲衩正在戲水,天真的歡笑聲,涌入耳朵,不由得又想起了知惠子的事情來。應該有個孩子,還是應該這樣一輩子糊里糊涂,窮極潦倒,連結婚也是勉勉強強的呢?腦子里亂哄哄的,又不由憧憬起學生時那種高談闊論無憂無慮的生活來。
  讀了半天,小說也沒讀完一章。
  打道回府,順路買了盤烤鰻。對知惠子愛也好恨也好,這烤鰻是她喜歡的,偶爾也想讓她吃上一次。而且是國產(chǎn)的鰻魚,是很貴的東西,另一方面也可提醒她,如她現(xiàn)在這樣整天呆在家里,這樣的好東西是吃一次少一次的。
  回到家,知惠子在打掃房間。剛烤出來的鰻魚,趁熱快吃,敦這樣勸著知惠子,而且還親自為她做好鰻魚飯,又沖了碗速泡的湯料。然而,知惠子卻不領情,依然不停手中的打掃:晚飯還早呢,干到一半的活不能停下的。知惠子說著這樣的理由讓敦自己一個人先吃。又不能去強迫她,敦只好一個人對著餐桌吃了起來。知惠子吸塵好了,還不稱心,又趴在地上用抹布擦起地板來,看著她四肢著地畜生似地爬東爬西,好端端的鰻魚飯,一下子走味了,敦只感到烤鰻吃在嘴里已是形同嚼蠟了。
  為了換換口味,敦吃了一顆梅干。他是十分喜歡梅干的,無論什么東西,他都喜歡與梅干一起吃。這已成了習慣,然而今天不對了,當他將一顆梅的核吐出口時才想起,烤鰻與梅干一起吃是相食了。相食了怎么辦,敦不知道,但這兩樣東西相食,就是不能一起吃的,這是事實??墒嵌赜滞蝗幌氲搅俗约旱募亦l(xiāng),家鄉(xiāng)的習俗則恰恰相反,認為鰻魚與梅干是絕配的東西,家鄉(xiāng)人老是在吃便宜鰻魚時特意配上梅干,據(jù)說這樣能使鰻魚味道更鮮美。
  “啊,我想到了!”
  敦突然叫了起來,他是想以此讓知惠子停止打掃房間:
  “這鰻魚與梅干是相食的呀,也許這種說法是迷信,但不會沒有一點道理的,或許古人在這句話里還有著別的什么警示吧。譬如說鰻魚是很貴的……”
  敦還想接著說,說梅干與鰻魚一起吃,食欲便會大增,鰻魚是很貴的食物,哪能敞開腸胃大吃特吃,所以古人說梅干與鰻魚相食,是含著讓人吃鰻魚時能夠做到適可而止的意思呢。
  平時少有油水的古人,特別是夏天腸胃功能是很弱的,碰到鰻魚好吃,亂吃一通是會拉肚子的,飽了口福,肚子是會吃苦頭的,就是這個道理。
  然而,知惠子一下子打斷了敦的話頭:
  
  “鰻魚貴,梅干也是很貴啦!”
  這道理敦當然是明白的。他也不是有意作賤鈔票去吃梅干的。況且,一開始他就說鰻魚和梅干是相食的。我是胡說八道也好,好吃壞吃也好,這也好,那也好,我這樣還不是為了讓你開心,這樣說說笑笑,一起吃,一起說,才是愛人,才是夫妻呀!怎么這樣簡單的道理知惠子她一點也不明白呢!
  梅干很貴,我當然知道的啰,敦嘴里賭氣地說道。本來他還想說,貴怎么啦,是我自己的錢買的,但一想多說沒意思,便將話忍在了肚里,進了寢室去。
  翌日一早,打開冰箱,發(fā)現(xiàn)昨天他買來的烤鰻,知惠子是一口沒吃,于是他便將已經(jīng)冰冷的烤鰻切成細絲,又將幾顆梅干去了核,制成了幾個飯團,帶著去上班,到了卡車上,可以當早餐的。
  星期二的夜里,將這事情說給了美容師聽,在窄窄的單人床上她聽了直點頭。是的,是的,相食的東西,都是非常好吃的,她斜著頭說道:西瓜與油炸食品相食,我奶奶說的,可我卻偏不信:
  “將西瓜皮切得一片一片,粘上面包粉放在油里炸,然后加些香料,那味道是有些古怪,但絕對是什么國家國宴上才有的美味呢。”
  有機會我做給你嘗嘗。美容師興致勃勃地對著敦說道。我可不要,相食的東西,一定不會好吃的。敦笑著拒絕道。不對,大抵相互合不攏的東西都是十分可口的呢。美容師話有些哲理性了。
  可不是嗎,現(xiàn)在我們兩個人,不也像兩種相食的食物嗎,敦心里不由這樣想道:一種見不得人的東西,但卻一定是回味無窮的。這正是國宴上才有的美味東西??!
  明明白白地,敦開始考慮起離婚的事來了。
  這離婚兩字一旦在腦子閃現(xiàn),便根深蒂固起來。為什么至今為止沒有想到這么好的辦法呢,敦真正地為自己的愚笨而痛心疾首了。
  從家里的窗口望去,能看到一個巨大的煙囪。據(jù)說是因為那座花園的地下有一個垃圾處理工廠。當然這僅僅是傳說,敦是在這里住到現(xiàn)在也沒有去注意過。
  只是那只煙囪,拔地而起,高高聳立,成了那座花園里的象征,盡管花園里還有其他十分漂亮的建筑物,但卻不及這煙囪那樣醒目。
  煙囪很高,所以頂上裝置了標燈,晝夜閃亮,只是白天的燈光是白的,夜里則變成閃閃的紅光了。這閃光,最近則成了敦的朋友了,打工回來筋疲力盡的時候,獨自一人喝悶酒,醉眼蒙眬的時候,他都會對著那閃閃的紅光念叨。這一明一暗的光,也會似一位老朋友似的會給他出出主意:不如意,離就離吧,人生還會有新的一頁的。
  佇立在陽臺抽著煙,這聲音一直回繞在敦的耳邊。不行,我不能這樣做。同時有一個聲音在心頭響起,回頭朝廚房望去,知惠子彎著腰滿臉神情疲憊地挨桌坐著,表情木然地在看著電視。再看灶臺上,水臺邊上散落不少的飯粒,那是知惠子吃晚飯時掉下的,還是她有意倒在那里的,敦心里無法判斷。如果心好去問她,回答一定是沒好氣的:是吃不下我吐出來的,人家一點食欲也沒有,你難道不知道啊!敦這么想著心里涌起一陣陣的悲涼之感。
  于是敦的決心便慢慢地堅定了,決定拿自己的人生賭一下,突然想到天神大仙,對了,讓大仙來決定自己的人生吧,敦這樣想著一邊心里向天神大仙祈禱,一邊用手指在離婚與不離之間掐算起來。
  結果是十分的遺憾,是離婚兩字,既然大仙這樣說,敦心里也就心安理得了許多,于是他便將知惠子叫到了自己的房里。不,更確切地說是將她叫到自己睡覺的地方。
  “我有話對你說……”
  “什么話呀?!?br/>  進了房間,知惠子也不坐,沙發(fā)上蓋著毛毯,這是敦當床睡覺的,知惠子將毛毯朝沙發(fā)的一邊撥了一下,但還是沒有坐的意思,而且連房門都不關,佇立在門口一副隨時離開的姿勢。稍微坐一下吧,敦向她勸道,自己則在電腦臺前的椅子上坐了下去。不用坐的,有什么事快點說,知惠子還是一副冷冷的表情。不管怎么說,先坐下再說,敦堅持著要知惠子坐下,說著自己想站起身來去拉她,可她則用手緊緊地抓著門把手,就是不肯落座。干嘛呀,這女人,敦心里生氣了,又不是讓你坐電椅,干嗎這么死賴著不坐呢?曾幾何時,兩人一起坐在這沙發(fā)上累了還一起抱著睡過覺的呢,怎么現(xiàn)在連碰它一下都不情愿了呢。
  要說的話很多,還是坐下來說吧,敦耐著性子又一次起身去拉知惠子的身子,然而知惠子抓住門把的手更加用力了,連手指頭也發(fā)白了,緊緊地抓著門把就是不放。
  結果是莫名其妙,敦也不知怎么,心里升起一股拗勁,使勁地用手去掰知惠子的手,最近就是這樣,兩人在一起,一點小事就會釀成大矛盾,雖說心里并不愿意這樣,但鬼使神差地令自己都控制不住。敦用足力氣抱住知惠子的肩,想將她朝沙發(fā)里按,可知惠子拚命地掙脫了,同時敦由于用力過猛肘碰在房門上,一陣劇痛激起了敦的無名火,他又不顧一切地沖上去掰知惠子抓在門把上的手。結果,目的已經(jīng)不重要,男人的自尊使得敦瘋狂失態(tài)了。
  然而知惠子還是一聲不響,也不叫痛也不哭泣,突如其來的一口,咬住了敦右手的拇指。知惠子的那口虎牙緊緊地咬著,敦只感到一陣鉆心的痛,忍不住用左手狠狠地打了知惠子一巴掌,可是換來的則是知惠子更加狠毒的撕咬。
  知惠子成了條狗,一條敦以前在家里養(yǎng)的小狗。小小的腦袋,搖頭晃尾的小狗,一條見人就咬的狗,敦只好用鏈子將它鎖住。于是那狗便顯得很可憐,時常發(fā)生悲憫的叫聲,看它可憐,將鏈子解開,馬上它又會撲上來咬人。愛情已經(jīng)走到盡頭,火焰已經(jīng)燃燒成灰,留下的只是憎惡仇恨,你打她也好,你罵她也好,都已經(jīng)無濟于事了。敦突然感到自己無能為力的,甚至自己嫌棄起自己來,一切的一切他都搞不明白了。
  他感到了憎恨,就像對那條狗一樣,然而他卻并不想將手指從狗嘴里抽出,反而用力地朝里塞。知惠子的嘴唇里不斷地滴下口水,她終于放開了抓著門把的手,雙手捧著嘴巴蹲在了地上。
  我們在干什么呀,我們這樣何時有盡頭啊,敦心里憤憤地想著,感到知惠子越來越惡心便將視線移到了廚房里,那里又是一副狼狽的景象。日光燈管壞了只剩一根,地上狼藉一片滿是塵埃,墻上是千瘡百孔,這樣的家已是持續(xù)了好久了,怎么自己會一直不察覺到的呢。
  終于敦的豪氣頓生,大聲地叫了起來:
  “我要與你離婚!全部都是我的錯,請你離開我吧?!?br/>  知惠子還是蹲在地上,終于說出口了,她喃喃地道,眼睛里已沒有了眼淚,為什么不早點說出來呢,知惠子嘴里還是喃喃地嘮叨,慢慢地站起了身來,嘴唇上都是鮮血。快去找些藥,敦有些慌了,忙去取藥箱,心想是剛才自己打她下手太重了,可仔細看傷勢,才發(fā)現(xiàn)其實那血都是自己手指上的呢。
  整個的家靜極了,門口傳來敦翻找藥箱的聲音。除此之外,便是知惠子輕輕的抽泣聲。
  結果藥箱里還是沒有找到消炎的藥水,敦只好用香煙的煙絲揉成團,敷在傷口上止血,十指連心,非常地痛,然而這疼痛,則貫穿著全身,漸漸地將敦的夢攪醒了。
  街頭響起了“嗚嗚……”的汽笛聲。敦便對水城說不要是什么化學毒氣泄漏的警報聲吧,在新宿的街頭會有這種事情!不要胡思亂想的,別去理它!水城很是沒好氣地說道。
  說得對,況且這里是新宿歌舞伎町的后面。電視里經(jīng)常介紹的,是警察高度關注的地區(qū),到了晚上,醉漢們的吵架,黑道酒吧的拉客,非法的賣淫,簡直可以說是個烏煙瘴氣之地,誰會注意到什么化學毒氣泄漏了呢。
  “我也是,不過說來也怪,聽到這汽笛,我不由得會想起知惠子,盡管我與她在一起時從未碰到過化學毒氣泄漏的事情?!?br/>  “怎么啦,后悔啦,手指被咬得還不痛呀?!?br/>  水城還是一本正經(jīng)地將一個碰扁了的罐頭,放到了自動售貨機的貨道邊上,這罐頭不能作為商品出售了,所以不放在貨道里,放在旁邊的空隙里,一樣能像其他商品一樣制冷,下次來配貨時可以拿出來自己享用的。夏天出汗非常多,一天至少要喝五六罐飲料,都是自己掏腰包,則是一筆不小的負擔呢。
  
  “還吹牛說是被自動售貨機的鐵板割破的呢。”
  “可被老婆咬的,怎么說得出口呢?!?br/>  水城暫時地停下了手頭的活兒,將敦的右手抓到了眼前,看了一會那腫得粗粗的拇指,說道,這樣不用藥傷口是很難痊愈的啊。
  回到卡車上,將車朝前開了十米左右,又是一個自動售貨機。機器邊上停滿了汽車,所以水城將卡車小心地駛入了空當。麻利地用帶著鏈條的鑰匙打開自動售貨機的門,察看了一下里面的商品,將一只用過的紙板箱上撕下一片,把要補充的商品名寫在了上面。已經(jīng)四點敲過了,水城動作快捷地打開卡車門,將剛才裝上去的商品又一次搬下來,因為卡車就停在自動售貨機邊上,所以她沒有使用“貓車”。
  “佐藤你呀,也是一種人生煉獄呢?!?br/>  咔嚓咔嚓地將一個個紙板箱打開水城嘴里則不肯閑著,到了這地步,總算想到離婚了呀,她講話時對著一箱烏龍茶,仿佛是在對茶而談。
  “什么意思?。俊?br/>  敦也是手里不停地干著活,將水城一個個出空的紙板箱壓扁了疊好放在車后面?!拔覀儯呀?jīng)沒有什么可以留戀的?!?br/>  “沒有留戀,好事情呀,否則怎么能專心致志地在外面找樂趣呢?!?br/>  水城接著敦的話道:“總有些人說,只要不破壞家庭,難得在外面打打擦邊球,并不是什么壞事,只要他適可而止,以后還能顧及到自己的家。可這話是錯的,男人與女人,真要有什么事了,還能會是適可而止。這就是我說的人生煉獄呢!”
  可我的家,則到現(xiàn)在還是好好的呢,敦不太同意水城的意見,反駁道。父親一直在外面有女人,我母親則老是睜一只眼閉一個眼,最后甚至連我父親的工作地“長崎”兩個字她也避免提起。就像電視里突然播出一個女人的裸體,全家人都會對其做出視而不見的姿態(tài)。這樣維持著,到現(xiàn)在我們父母還是生活得好好的呀。
  于是水城有些生氣了,這不是“好好的”,你的父母不是什么“好好的”而是相互之間已經(jīng)討厭到了極點,或者說相互對討厭這個東西已經(jīng)習以為常了,已經(jīng)不想去談它了。水城說到這里,突然察覺到敦的臉色不對,于是頓了一頓,改換了一種溫和的語氣:
  “好了,好了,我也不是什么過來之人,也不想對你說教?!煤玫摹秃茫蚱奚?,婚外戀生活,兩不誤是最好的,世上是有這樣的情況的,我也承認??墒?,這樣的生活,你難道不感到良心內(nèi)疚!”
  “可是,知惠子也可以去找情人呀,大家冷靜一些想想,這難道不是一種兩全其美的方法嗎?”
  “你是真這么認為的!”
  水城聲音有些變了。
  “我是講一種假設?!?br/>  敦趕緊解釋道。沉默了一會水城才莫明其妙地嘀咕了一句:
  “兩全其美的方法,不包括我說的那種行為吧?!?br/>  意思不明,敦是一頭霧水,水城又接著說:
  “夫妻兩人,其實就是有著性愛的朋友呀,一起喝茶,一起游玩,再一起性愛,朋友一樣。我的話也許有些不上臺面,可事實就是這樣,就像兩塊干布,一起搓糅,搓出水來,所謂水乳交融吧。男人,女人的心糅在了一起,這就叫滿足,這就是最高的境界。”
  “你說的,我一點也不懂,你的意思是男女之間需要心靈上的溝通吧?”
  “講對了一半,男女之間除了心靈溝通,還有比心更重要的東西呢!”
  水城很是認真地解說著,可敦卻越來越不明白她話里的意思了。首先水城說的比心更重要的東西是指什么呀。老實不客氣地問水城,可她卻不正面回答。比心更重要的東西,除了生命還會有什么呢?敦只好這樣自說自話了,不料水城意外地叫了起來:“對,不錯的——就是生命!”
  “可我與美容師之間,不是什么心血來潮玩玩的,是真正的相愛,愛情呀!”
  敦有些激動了,手里雖然還是在不停地干活,可拆紙板箱的手勢則有些亂了。水城也激動了,揮汗如雨也不擦一下:
  “說你是個孩子一點也不錯的!人生可沒這么簡單的!意氣用事是不行的,是不會搞得清楚到底自己是在愛還是在恨的!我的話你也許不愛聽,喜歡一個人必須想方設法地溝通他的心靈。是的,獻出自己的生命,自己的事無所謂的,我也好,他也好,全部融為一體,同生同滅,這樣……要有這樣的勇氣……你是大學畢業(yè)的,我這話該聽得懂的吧?!?br/>  然而說真的,敦一點也不懂,揣摸著水城的心思,他低聲說道:“你的意思,莫非是說,一起去死……不會吧?”
  “什么話呀,誰叫你去死啦,同生同滅,不是叫你滅,而是叫你生啊!愛上一個人,就要不顧一切的,百分之一百的,就是與他一起去死也心甘情愿的,就是這樣一種感覺……”
  “太難了。”敦不由得苦笑了起來:“要不是你的這道理,與你剛才說的那‘煙棋’的理論是一個道理?”
  “有一點相似,但……”
  水城有些感到自己的語言不夠用了。
  于是,又聽到了不知從哪里傳來的汽笛聲。
  “你豎起耳朵聽呀,又會想起你的知惠子來了呢?!?br/>  水城嬉笑著揶揄起敦來。
  夏日炎炎,一天要給每臺自動售貨機補充兩次貨,卡車里的貨慢慢地有些不夠了,特別是綠茶的罐頭,眼看就沒有了,必須回營業(yè)所再裝上些才是。盡管如此水城還是不肯打消傍晚六點前將工作全部結束的想法,甚至實在來不及,還不惜動員營業(yè)所的所長也出來為她幫忙。
  車子過了西武新宿車站,突然水城的手機響了,停下車接聽手機,完了,只見水城不停地用嘴啃著她那臟兮兮的指甲。高田馬場附近的高爾夫練習場里的一臺自動售貨機遭人惡作劇了。商品的出口里讓人丟進了一個煙霧筒。
  “他媽的,這么忙,讓我去……又不是我管的地段?!?br/>  因為知道水城的卡車就在附近,所以所長要她趕去處理一下。因為是公司的自動售貨機,所以也不好讓高爾夫的人去處理,而且里面還有錢幣,也有可能會出事情。當然最近的自動售貨機沒有這么方便讓人搞壞,但也不能不防萬一呀。
  好在卡車里商品不多,車可以開得風馳電掣,趕去現(xiàn)場一看,總算上天保佑,商品和錢幣都安然無恙。只是商品出口處都燒焦了,黑乎乎,水城馬上與高爾夫練習場的有關人員聯(lián)系,又與公司聯(lián)系,結果好像是換一臺新的機器,于是接下來,新機器的放置位子啦,商品和零錢的配比啦,都要水城負責,更要命的是這些工作還一定要等到新的機器送來后才能進行,而負責新機器搬運的又不是自己公司,而是委托別的專門搬運公司的,所以急也是急不出來的。
  也許是蓄電池電不夠了,卡車里的空調(diào)停掉了,只好打開車窗,但是沒有一絲的風,應該去外面還比車里涼快一些,但外面連坐的地方也沒有,所以只好悶在車里,背靠著車廂板默默地等待。
  好一會工夫,見一對中年夫婦大概練完球出來了。說說笑笑的聲音很大。街上很嘈雜,但夾在兩幢樓房中間的停車場則相對顯得安靜,所以那對夫婦的說笑聲可以聽得十分的清晰。只聽那女的嬉笑著說:“日頭太厲害了,從那陰影里走吧。”
  敦心不在焉地聽著,他沒聽懂“陰影”兩個字的意思。茫然望去,那對夫婦繞了個圈子,順著大樓的陰影在朝自己的車子走去。敦才由此恍然大悟,原來那女的所講的“陰影”是指那大樓的背陰處。
  大樓的背陰并不是一直通向他們的汽車處的,沒有陰影的地方那女的便蹦蹦跳跳地挑那些汽車的陰影處行走,嘴里嘻嘻哈哈地笑著,突然找不到陰影了,便將身邊的男人抓住,讓他擋住太陽,女人則躲在男人的背陰里,望著這情景,敦突然想起了兒時常做的游戲,也是這樣躲在別人背后的,是叫老鷹抓小雞?不對的,有些記不得了。
  “看那對夫婦。”
  敦朝也在看著的水城問道:
  “那種躲在別人背后的游戲,叫什么來著?”
  “不知道。”
  水城的回答十分干脆,而且又風馬牛不相干地加了一句:
  “那兩個人,又不是夫婦啰?!?br/>  “啊,怎么看都像一對夫妻呢?!?br/>  “不對的。也不像是什么不正當?shù)年P系,像是一對鰥夫寡婦的黃昏戀呢?!?br/>  
  從他們兩人身上,能聞到這種氣味呢,水城這樣說著,可敦卻不買賬,追了一句:“我怎么聞不到呀,我看他們只是一般玩玩而已的?!薄翱磥砟阏媸翘L時間不碰女人了呀!所以你會聞不到呢!”水城笑嘻嘻的,又馬上用一種揶揄的口氣詰問道:
  “我說你呀,到底有沒有自己真正喜歡的女人呀?”
  敦心里十分不服氣水城的揶揄,可她講的也是實話,于是只能嘴硬到底:
  “現(xiàn)在,我對女人根本就沒有興趣,離婚操心,搞得我見到女人就會有一種筋疲力盡的感覺??傊畷簳r想一個人安靜一段日子?!?br/>  “怕離婚,怕操心都可以,但不可以怕女人喲?!?br/>  水城又老大姐似地教訓起敦來了。
  停車場的出入口,剛才的那對男女,乘坐的小型BMW減慢了速度,來來回回地徘徊了好幾次,他們也好像在做游戲一般,興高采烈的樣子。
  敦的腦海里不由又浮現(xiàn)了知惠子的影子。
  正式分居之前的一天,敦和知惠子進行了一次最后的約會。像一對情人,像一對夫妻,對敦和知惠子來說已是久違的事情了。以后也許彼此不會再見面,所以那晚他們倆逛了好多的地方。這是知惠子提出來的,敦感到這樣的約會也不壞。
  然而這約會的意思,兩人都是心照不宣的,不是卿卿我我的,憧憬未來,而是分別前最后的晚餐。兩人特意去了他們初戀的地方,母校的校園,肩并肩地兩人走著,知惠子用一種嘲弄的口氣道:
  “過去,阿敦你送我生日禮物時,總是說為了給我買禮物,你打了多少多少的工,以此來討好我的呢?!?br/>  什么話呢,敦心里有些不高興。但他卻笑了。已經(jīng)決定離婚了,他的心態(tài)出乎意外地平和。那種初戀時的甜蜜,現(xiàn)在已經(jīng)蕩然無存,知惠子大約也一樣,現(xiàn)在一切都已無所謂了,所以講話也不考慮分寸了,當然敦也就不會與她一般見識的。
  “阿惠你平時不也老是說與人為善,可當時我在你嘴里就沒聽你說過誰的優(yōu)點,我們玩那個上下游戲,所有的人你都將他們排在下位,特別是我的朋友們?!?br/>  你想說我實際上是與人為惡吧。知惠子笑了笑說道:至少比阿敦你是要好一些的呢。
  接著他們又去了好些過去常去的地方,每到一地,兩人間都少不了相互冷嘲熱諷一番。比如到了以前常去的錄像帶租賃店,知惠子會說敦那時在店里老是裝關西人的傻樣,而敦也會說知惠子總喜歡裝模作樣,其實對音樂是一竅不通。又比如去下井草以前住過的房子時,知惠子會說敦老是惡聲惡氣地對待前來推銷商品的人員,一點也沒有教養(yǎng),敦則會反唇相譏說知惠子連咖喱飯也不懂怎么做。再比如去以前經(jīng)常光顧的超市,知惠子會說敦老喜歡用手蘸著口水捻放商品的塑料袋口,實在是不講衛(wèi)生;敦會馬上以牙還牙說知惠子為了買新鮮一些的牛奶總喜歡不惜將柜臺里面的商品弄得亂七八糟,不講社會公德。一大圈走下來,兩人都不由得笑了,你一拳我一腳地都是講的對方的壞話,真不知道當時兩人是怎樣認為的,又是怎么地對各自的缺點視而不見的,更不知是兩人怎么會相好而結婚的。真是不可理解,同樣的兩人當時怎么會在一起是那樣地幸福和歡樂的呢。
  這樣沿著電車的線路走了一站,兩站,雙方感到有些累了,大熱的天,不停地走,委實是件吃力的事呢。然而,雙方都感到如果就此結束這次的約會,那么兩人便從此各分東西了。感到似乎又有些太早,于是又一起進了一家快餐店。吃飯前兩人先要了瓶啤酒,相互間的冷嘲熱諷也暫且熄火,可談些未來,兩人之間又沒有話題。今天的約會很不錯呀,知惠子有話找話地說道。敦也只是點點頭,機械地答了一句:是不錯呀,其他便再也找不到別的話來了。
  兩人都要了什錦油炸食品的定食,敦將自己那份中的一個油炸土豆泥餅夾到了知惠子的碗里,與以前一樣敦是不喜歡吃這樣油炸土豆泥餅的。作為回報,知惠子也將自己不喜歡吃的一個油炸鮮貝糕遞給敦。兩人默默地吃著定食,知惠子蘸著醬油吃,而敦蘸著辣醬油吃的。
  習慣吃東西三下五除二的敦,很快將定食吃完,接著便有些感到無事可干了,于是便從包里拿出了事先準備好的一份禮品送給了知惠子。知惠子收下禮品,勉強地笑著打開了禮物袋,很顯然她感到敦并非是惡意,所以便特意加了一句:你好像是在祝賀我們離婚吧!
  敦送給知惠子的是一套圖章,離婚決定后,知惠子無意中透露出來的:沒想到這么快就會離婚,我過去舊姓(日本女人結婚后就姓丈夫的姓,自己的姓就稱舊姓)的圖章都已丟掉了。起碼實印(日本社會是講究印章的,去銀行存款,辦理各種社會手續(xù)都要用印章,但印章別人可以偽造,因此每人都會將一枚章去政府有關部門進行公證。這公證過的章就叫實?。摿粢幻兜难?。知惠子的話敦記住了,所以花了他好些天的打工錢特意為她定制了一套三枚圖章(一枚是知惠子的姓,一枚是姓名,一枚是祝她好運的刻著“開運”兩字的章)。
  知惠子興致勃勃地欣賞著印章。敦于是便說明道:印章這東西,材料有殘缺的不行,自己父母那里拿來的也不行的。言下之意他送知惠子的印章是最恰到好處的了。當然這些歪理也不是他自己想出來的,是他從自己父親那里批發(fā)來的。
  接著敦還想將這印章怎樣好,對知惠子說明一下,可知惠子已經(jīng)將印章收進了包里:
  “那么謝謝你啦……可是阿敦你好壞呀,臨分手了,才對我這么好……”
  知惠子調(diào)皮地眨了下眼睛,咯咯地笑了。敦也跟著笑了,他不想將空氣搞僵,更何況自己是誠心誠意為知惠子買了禮品,好容易博得了知惠子久違了的咯咯笑聲。
  吃完飯出來兩人同去電車站,知惠子與平時一樣,步子輕盈地走著,路上她則告訴敦說呆會兒還有些事要去一個地方,所以要在車站與敦分手了。然而敦卻感到好像還有什么事忘了,不想馬上分開。
  于是知惠子便在商店街的一個櫥窗前站住了,等著敦有事對她說。
  “如果像今天,以前也這樣,多好啊。”
  敦站到了知惠子的身邊,說道,一邊眼睛打量著櫥窗里面。櫥窗里陳列著毛織和棒針的服裝,剛進入八月,這毛線服裝與季節(jié)顯得很不協(xié)調(diào)。而且也許是放置得太久了吧,那些衣服上都積滿了塵埃,顯得十分地落寞。“時間這東西,是會改變所有的東西的呀。”敦心里這樣思忖著莫名其妙地想起了自己的父母來。
  “以前也這樣,結果也是一樣的呢?!?br/>  知惠子回答敦的話:
  “只是晚了半年,離婚太晚了一些?!?br/>  “你是,這樣認為的呀?!?br/>  敦若有所悟地喃喃道。然而用手遮著額頭朝櫥窗里仔細端詳起來,也許是這商店已經(jīng)停業(yè)了,櫥窗玻璃上也積了厚厚的一層灰。
  “說的也是呀,把我們之間的好事與壞事數(shù)數(shù)看,壞事一定多于好事的,所以這婚姻是早就不行的了?!倍匦睦锵腠樦葑拥乃悸匪懔?。
  “可我卻不這么認為呢?!敝葑訁s很出乎意外地不同意敦的觀點:“好事,壞事是不能簡單地做加法的,也許能做乘法,但決不能做加法的。”
  敦聽不明白知惠子的意思,于是便追問道:“為什么呢?”
  “為什么呢,我也不知道呀。”知惠子的回答真是莫名其妙。再想等她作詳細的說明,可知惠子已經(jīng)離開了櫥窗重新沿著商店街朝車站走去。敦只好跟上去,但是一路上兩人之間的談話,便僅限于一種公式的羅列了:敦答應知惠子可以任意去家里取東西:知惠子告訴敦她想要什么東西;離婚申請書何時填寫何時遞交;與結婚時相同,敦必須去找一個公證人;知惠子要求9月1日一定要將離婚手續(xù)辦妥(她好像對此很執(zhí)著。四年前也是她說要在敦的生日那天將結婚手續(xù)辦妥的,現(xiàn)在離婚,她好像也十分在乎日子的問題。為什么非要對日子這么講究呢。敦想問知惠子,但他卻沒有開口,因為他心里想到問明白了也沒有什么意思的)。
  于是敦便向知惠保證,9月1日,保證去將離婚手續(xù)辦妥,那天他會不打工,將親自去有關部門辦理手續(xù)。
  
  聽了敦信誓旦旦的解釋,知惠子好一會盯著敦看,她是在心里思忖,敦的話可信不可信,她的目光中透著深深疑慮,下不了最后答應的決心。相反對敦來說,他嘴里雖說親自去辦,但其實是無所謂的,知惠子要不信任自己,她去辦手續(xù)也無所謂。同時又想道,這樣反而好了,自己可以少請一天假。所以他便并不著急,靜靜地等著知惠子的回答。
  “那么,就拜托你了?!苯K于知惠子吐出了這么一句話來,敦則反而除了“那么謝謝你的信任了”以外,便再也沒有話要講了。
  到了車站各自在投幣機處買車票,敦缺少十元硬幣,錢包里只有一萬元的大鈔,一時又沒地方兌換,正在傷腦筋的時候,知惠子送過來了十元一個硬幣:
  “這是給你去辦理離婚手續(xù)的勞務費啊?!?br/>  “勞務費才十元呀?!?br/>  “當然的啰!”
  知惠子說著燦爛地笑了。這笑顏便是這一天的最后終結。
  這是敦最后看見的知惠子的表情。
  新的自動售貨機安裝好了,水城仔細地查了一遍,確實沒有問題了,她便給營業(yè)所打電話報告。于是作為獎勵,所長說讓她就此結束當天的工作。余下沒有配完的貨由所長自己去代她完成。因為為了換那高爾夫練習場的新自動售貨機耽擱了水城的好些時間。再回營業(yè)所去取商品,然后去配送是六點以前無論如何來不及的。虧得所長今天這么體貼人,敦聽到水城說出電話的結果他心里不由思忖,同時也為水城會接受所長的這個建議而感到意外,因為他知道水城是個從來不肯受人憐憫的人。一開始敦不知水城為什么這么的不領人家的情,可與她在一起搭檔長了,才知道,她其實是想多賺些錢而已呢。
  所以,敦就更加不可思議了。
  “不過,回營業(yè)所時,順便從歌舞伎町朝后面的情人旅館街那里走,將車里剩下的商品盡量配送掉,不要帶回所里了?!?br/>  所長在電話關照著水城。
  “今天所長好像變了個人似的呢。”
  敦插嘴道。
  “是呀,把我從外面趕回營業(yè)所去,他很高興呢?!?br/>  水城半真半假地說著,狠狠地踩了幾下油門,排出一大串毒氣。馬上又將話頭拉回來:
  “那離婚申請書,很難填寫吧!特別是開頭的那幾個地方?!?br/>  突如其來的,敦的腦子一下子竟轉不過來,一會才反應過來,馬上便想起,確實知惠子在填寫時是傷了些腦筋的。還特意打電話來問過自己,在姓名的一欄里應該是填寫現(xiàn)在的姓佐滕知惠子呢,還是她自己的舊姓野田知惠子。
  應該怎樣填敦也不知道,最后是上網(wǎng)查了才知道應該是填佐藤知惠子才對的。也許理論上是填申請表時知惠子還是敦的妻子,所以她的姓還應該是佐藤而不是野田。雖說敦心里對此有些不以為然,認為應該填寫舊姓才對,可他也沒有在這事上多糾纏。等到知惠子將她填好的離婚申請書寄來時,果然是填寫的佐藤知惠子,而且佐藤的藤還特意照著戶籍本上的筆劃寫的呢,這一點連敦自己也早已忘記了,虧她還記著。另外,還附了一張紙條,上面寫著:“你送給我的印章,現(xiàn)在派上用場了?!壁s緊將目光移去申請表格下方的印章處,果然蓋著的是敦送給她的那個印章。
  “我也搞不懂了,最后還要嘲弄我一回的呀!”
  “她是讓你記住,她曾經(jīng)和你結過婚的呢。”
  水城這樣說著,將卡車里的收音機開關擰開了。
  “吵架,哭泣,憎恨,這一切的一切,都要有這么一個落勢的臺階的呢?!?br/>  “離婚真是件麻煩透頂?shù)氖履?。體力,腦力都耗盡。不過,話又說回來,不這么麻煩,也許問題就不能解決呀?!?br/>  “我有一位朋友,與丈夫離了婚,可兩人關系依然很好的,像朋友一樣,你也許不信,可真的有這樣的人的呢。”
  “不過不要說你不信,我也不太相信呢。就像硬讓人吃生腥氣很重的色拉一般很不是滋味啊?!边@樣說著水城的表情一本正經(jīng)的?!笆堑模稽c不錯?!倍匾柴R上表示贊同。
  終于卡車又回到了歌舞伎町。時間已經(jīng)近黃昏,身體感到吃力了。汗也干了,渾身黏乎乎的,衣服上鹽霜斑斑。不過最后的那條情人旅館街,倒是十分輕松的,因為這里面好賣的飲料,啤酒和一些健康飲料不是我們公司經(jīng)營的。
  動作麻利地將車里的商品挨家挨戶自己送掉,最后的一個去處便是阿菊的店里了。這是歌舞伎町里最里面的一條街。街上都是古色古香的小旅店,很有些歷史了,舊時是專門向嫖客提供場所的地方?,F(xiàn)在客人不太多了,所以商品也不太賣得掉,只有雞蛋牛奶還比較銷路好,春夏秋冬,除了橙汁,就是這雞蛋牛奶賣得好,也許是阿菊店里的客人就喜歡喝雞蛋牛奶的緣故吧。本來夏天這種雞蛋牛奶是賣不掉的,可為了這條街,水城是特意帶了貨來的。
  今天阿菊要的貨也不多,又是最后一家客戶了,所以水城臉上也露出了輕松的表情。可不是嘛?車子里只剩有一箱雞蛋牛奶了。
  “削個梨子吃吃吧?!?br/>  在擺滿招財貓的辦公室里,阿菊對水城熱情地招呼道。好像他也知道水城今天是最后一天了,所以“這么長時間,真是辛苦你了”地十分熱情,邊說邊將一盤削好的梨子放在茶幾上。離六時還有一段時間,水城便與阿菊東拉西扯起來,敦則一個人在一邊默默地風卷殘云般地將阿菊放在茶幾上的那盤梨子吃了個精光。
  “這樣的話,你進來沖個涼吧。客人用的浴室不能隨便用,可淋浴是沒問題的。”
  阿菊熱情地邀請水城,她因為住在這里,所以有自己用的淋浴房。水城有些猶豫不決,敦則馬上歡快地叫了起來,太好了,沖個涼!可是阿菊則馬上板起了臉冷冷地道:男人不能洗的,只有女人才行。于是結果只有水城拿了毛巾牙刷一個人消失在走廊的深處。當然回到營業(yè)所也有洗澡,但男同事太多,水城平時總不好意思在營業(yè)所洗澡,現(xiàn)在這里蠻好,洗個澡,渾身爽快,晚上去和孩子團聚,真是感覺好極了。
  敦于是無聊,便與阿菊說了許多公司同事的壞話,干脆倒身躺在了地上,只有到阿菊這里,才有一種賓至如歸的感覺。水城也一樣,與她有很多話可講,每次來都不想馬上就離開。
  “我也不知幾時,工作完畢回到營業(yè)所,也能痛痛快快地洗個澡,像正式職工一樣??!”
  “什么呀,你還是個臨時工呀,這么一把年紀了,不行啊,老婆都討不到的呢!”
  哈哈哈,敦不由得苦笑了起來。自己已經(jīng)結婚了,而且明天就要離婚了,這敦是不能對阿菊講的。
  “你看水城她,一個女兒家自力更生,還找到了新的男朋友,今晚說要一起去吃中華料理呢,了不起??!”
  水城有新男朋友啦,敦不由得跳了起來。阿菊并不知道敦不知水城的事,所以她沒等敦問她,便滔滔不絕地對敦說著水城的事。
  敦終于搞明白了,水城換內(nèi)勤的工作是因為要結婚了,為了今后的家庭,是她本人要求換工作的,內(nèi)勤工資少一些,可不加班,可以有更多的自己的時間,而且她的工作地點也換到了公司在千葉的營業(yè)所,這樣對水城來說更好,因為她的娘家就在千葉。
  “唉,原來如此啊,那么這么說,她的新丈夫也是千葉人啰。”
  “是青梅竹馬的呢,中學時兩人就好過,曲曲折折的,現(xiàn)在總算心想事成啦。水城這下也有個好的歸宿了。——所以你呀,不加把勁,可不行啊!”
  阿菊的關西口音,敦有些意思不太明白,可有一點他是知道了,就是自己的決斷是太差勁了,水城小姐已是自己的手所碰不到的了。
  房間的里面?zhèn)鱽砹茉〉穆曇?。這聲音,在敦的耳朵深處錚錚作響!
  營業(yè)所二樓辦公室門前,貼著“繪美小姐辛苦了”的布告,布告周圍還裝飾著各種的紙花,完全是小學生入學或畢業(yè)似的光景。這已成了慣例,營業(yè)所里誰調(diào)動工作了,或是誰新進營業(yè)所來了,同事們都會這樣裝飾一番的,而且一旦裝飾好,是輕易不會有人去取下來的,所以這張“繪美小姐辛苦了”的布告,絕對會一直貼在門前到明年或更久。
  本來今天是水城最后一天了,可是也許是夏天的緣故吧。六時回到營業(yè)所,竟還沒有人回來。連平時坐鎮(zhèn)在辦公室的所長,也代替水城出去配送,不在了。整個營業(yè)所只有一位管倉庫的木村,他是因為駕駛執(zhí)照記滿分了,只能呆在辦公室里,還有一位主任,去總務部也只有一人對她淡淡地打了聲招呼而已。
  
  水城將這一天的賬記清,又去放紙箱的地方搬了一箱兩升瓶裝的烏龍茶來辦公室。然后才開始整理自己的雜物。敦在一旁無所事事,明天他又不知道跟誰的車與誰搭檔了,所以便也幫著水城理東西,可他又不得要領,搞得水城反而多出不少事來。接著又去外面卡車里理東西,敦也小孩似地跟了出去。從儀表板上和小包里拿出幾支圓珠筆和打火機,水城默默地收拾著,放到一只紙箱里,見到自己不要的東西,就送給敦,其中有一把廣告扇子是去年的東西。
  全部東西整理完畢,用膠帶將紙箱封住。水城說營業(yè)所會派人將這些東西送到她的娘家去的。接著又要穿過作業(yè)區(qū)去對面的總務科,知道敦會跟去,水城便讓敦幫著搬那個裝著自己的雜物,準備將其寄回娘家去的紙箱。
  “營業(yè)所里同事送的禮品,你沒放入這紙箱里呀?!?br/>  敦問道:“是想帶去新的地方送給新同事們嗎?”
  “笨蛋,這種東西可以帶到新的地方去???我是去那里總務科工作,用得到這種東西?。俊?br/>  “說是去千葉的營業(yè)所,怎么沒告訴我呢?!?br/>  水城突然站住了,哎?沒告訴過你嗎?她的臉上明顯地透著明知故問的神情。不過,她卻并沒有解釋,并沒有對敦解釋她為什么不告訴敦的理由。敦也不知道她是為什么,不過卻感到這樣才更符合水城的性格。
  敦將手里的紙箱交給門房,讓他們明天給寄到水城娘家去,然后,便有些期期艾艾地道:
  “有件事想麻煩你一下?!?br/>  “什么事?”
  “請作我的離婚公證人,我不會給你添麻煩的,手續(xù)也十分簡單,只要你在我們的申請表格上簽上名就可以了?!?br/>  “啊?這種事,應該托自己的親友才是呀?!?br/>  “可是,明天就要交表格了,時間來不及了呀?!?br/>  “這種事,我可不愿意??!”
  “你可不能只管自己去找幸福,置別人的苦難而不顧啊?!?br/>  敦有些忍不住了,終于將阿菊處聽來的話嘀咕了出來,馬上屁股上挨了水城重重的一腳。她的臉有些紅了,嘴里還是罵罵咧咧的,可到底還是在表格上簽了她的名。
  突然敦想起來了,水城寫字時是左撇子。這樣癡呆呆地想著,望著水城左手圓滾滾的手指,不由得有些心神不寧了。
  夕陽西下,天空被染得紅彤彤的。
  那么再見了,水城對敦揮了揮手,然后便轉身朝著中野車站走去。平時她是騎摩托車來上班的。今天她要直接去與孩子們一起晚餐,所以沒騎車來。慢慢地沿著街道走去,中途又回過頭來大聲地對敦道:有空來千葉玩,那里千倉的海濱很好玩的,所以最好夏天來啊。她的聲音是很大的,但馬上就被穿梭而過的汽車聲淹沒了。
  突然敦看到有兩輛自行車迎面朝水城駛來。雖說現(xiàn)在學校還在放暑假,但騎車的是平時早晚上下課時間經(jīng)常能看見的一男一女穿制服的學生。兩人似乎十分親熱,并排挨得緊緊地騎著自行車,而且他們兩人的手還牽在了一起。眼看到了水城跟前,他們的手還沒有分開的意思。平時照水城的脾氣,她便要開口罵人了,可今天卻不然,只見她左躲右躲,竟一時沒了主意。真是個傻丫頭啊,后面看著的敦不由會心地笑了起來。
  另一臺營業(yè)所的卡車回來了,見敦愣愣地站在門口傻笑,司機便按了下喇叭,敦頓時回過神來,讓過卡車,再去朝街道上尋找,兩位騎車的學生和水城的影子都已無影無蹤了。他們是溶入了暮色之中。如煙似霞,只有敦一人傻兮兮地愣在門口。忽然敦的心頭涌出一種想踢什么東西幾下解解氣的感覺。于是他便低頭找了起來,找不到小石頭什么的可以適合踢的東西,只在路邊的樹根處發(fā)現(xiàn)一小截露出土面的小樹樁,于是敦不由分說地上去便挖了起來。
  營業(yè)所二樓辦公室的窗洞開著,里面有人看到敦在刨樹樁,于是便好奇地大聲喊道:
  “喂,你那個臨時工,在那里玩什么呀?”
  敦沒有回答,心里在暗暗罵那家伙多管閑事。老子什么時候玩過啦?我這一生沒有一分一秒是在玩耍呢!
  莫名其妙的,可敦則真的認起真來了。
  鼓著一股氣,拚命地,一個勁地刨著樹樁邊上的泥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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