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春醮,是為一年里人口平安
秋醮,是為禾苗好,豐收
祈愿山上的猴子、野豬不要下來搞亂莊稼
好多人一起在祠堂里做
二十幾個人,吃了晚飯,東南西北中,把五猖送出去。
用一個叉子,把它們送出去
天只凍城里,城外不凍
城外天氣很熱,太陽大得很,城里要穿棉襖,還要吹西北風(fēng)能留在記憶中的往往是一些從不曾想去的地方、從不曾想遇到的人。水嵐村、詹慶良,對我就是這樣。
時間: 2006年6月16日至17日
地點: 江西省婺源縣古坦鄉(xiāng)水嵐村
詹慶良家
土語翻譯: 詹加法
文字記錄: 陳菱
這房子不大五十多年前是我的婚房。
我伯父講,在這個村子里,我什么都要知道。給人家看日子呀、求雨呀,祈福呀,只要人家請你去做的事,你都要懂。
比如男人結(jié)婚,以前都是文言體婚姻帖,我都要知道怎么寫。
……以前男人把婚姻帖撕開,另一半還給女人,女人才可以去另外嫁人。男人如果筆頭不下去,沒有休書,女人是不能另外嫁人的。
我十歲的時候,就去看村里的道士做法事。他作揖,我也作揖,他拜一下,我也拜一下。現(xiàn)在這個村子里,只有我會做了,沒有人會做了。以后我一死,沒有人搞得清楚了。
做春醮,是為一年里人口平安。秋醮,是為禾苗好,豐收;祈愿山上的猴子、野豬不要下來搞亂莊稼,就是這樣的。有好多人一起在祠堂里做。春醮人少一點,秋醮很多人,二十幾個人。吃了晚飯,東南西北中,把五猖送出去。用一個叉子,把它們送出去。
我以前是不懂的。十五六歲的時候就開始懂了,開始做這個儀式,我就懂了。我以前在村子里的祠堂里舉行。做這事要寫一個簿子,人的名字、男的女的都要寫上去。我一直保存著簿子,上面全是我們家族全體人員的名字。
做秋醮的時候,吃的東西是一家一戶帶過去的。每個人半斤米。春醮兩天兩夜,秋醮三天三夜。念經(jīng)。道士要到每戶人家里去,從大門進(jìn),后門出。
萬六公是我們詹家搬到村里來后第六代出生的。他有兩兄弟。他的哥哥娶了老婆,他學(xué)了法術(shù),成了仙。后來為他建了一個廟,是每年的六月初六去朝拜他。這一天要打鼓、唱曲子,我做個動作給你看。
詹六真人,是水嵐村人的神明。信奉的人,不僅有老人,還有村里的年輕人。
他有藥書。他做過小兒科醫(yī)生。我們朝拜他,有什么病,還有叫魂,都要去問一下他。
我們叫他萬六公他到安徽宿州府去,挑著扁擔(dān),賣燒紙。他看到那里的人在干旱求雨。他就說別人,這樣是求不了雨的。別人講,他求不到雨,你求得到雨?
他在旅店里洗過澡,他對老板娘說,幫他拿一下鞋子。老板娘不愿意,說什么破鞋子,她才不要拿。他說,你不拿就算了,我讓它自己過來。他用手這樣拍一拍,鞋子就自己過來了。老板娘說,真是有這樣的奇事!
他洗好澡,又去看人求雨。他又說,你這樣求不到雨的。有的人就發(fā)脾氣了,說他求不到雨,你求得到,那你求呀。
他就去求雨,雨下得很大。結(jié)果,那個人和他爭執(zhí)起來。那人說,你說雨是你求來的,你有什么證據(jù)?萬六公說,我這個雨落下來,屋頂上就長了雨水草。那人不信,說自己也能讓草生長。他們繼續(xù)比,比六月下雪,但苗不能凍死。萬六公說,我能讓天只凍城里,城外不凍。城外天氣還很熱,太陽大得很,城里要穿棉襖,還要吹西北風(fēng)。
后來,宿州府送了一幅對聯(lián)給萬六公:“徽郡顯神通飛雪花于夏季,蚺城招法力活與擇于蒼生。”
以前,這幅對聯(lián)上是有官印的,“文革”的時候搞掉了。
這幅對聯(lián)現(xiàn)在重新恢復(fù)在水嵐村祭祀萬六公的法官廟里。
我還有一本經(jīng)典。《祈雨壇》。從六十歲時傳下來、破破爛爛的《祈雨壇》工工整整地抄下來。人家學(xué)者王振忠認(rèn)為“這是目前所見此類文書中最為詳盡的一份”。
萬六公到宿州,那邊鎮(zhèn)守一個妖怪。所以要請他來求雨,要先問他來不來。如果他回來,妖怪就會讓那里的船翻掉。
求雨之前,每家每戶要搞得干干凈凈的,吃素,不能說怪話,怕得罪他,就求不來。這三天就是這樣的。四天、五天、六天,首先要到廟里問他,什么時候來。
扔一對破開的毛竹根,占卜決定,這叫問駕。里外兩面,一個朝上,一個朝下,就是成功了。
最后下雨了。求雨的人不能戴草帽,一條毛巾掛在脖子上。雨下下來了,把我們的衣服淋濕了,就讓它濕,不能用東西擋住雨,草帽是不能戴的,要扔掉。橋不能走,要走攔水壩上過。
讀了這些書,等村里的老人死了,男人結(jié)婚,我都用得著。紅白喜事看日子,我也會看了。然后人家擔(dān)來東西,給你送禮,以前是雞蛋,現(xiàn)在是香煙啊,送來給你的東西都不是次的,我心里很高興。
我對伯父伯母非常感激的。父親不在了,伯父伯母,我是無恩可報的。
解放前夕,剛解放,1953、1954年,那段時間我慢慢懂得了求雨很重要。我跟著好多人去右龍接這個水,后來就下了大雨。那時候,求雨很熱鬧,鑼鼓敲得很熱鬧。我的未婚妻想來看,她不好意思來。
剛剛解放的時候,有一個外鄉(xiāng)的鄉(xiāng)長到水嵐來,想把萬六公的牌位搞掉,村里人不準(zhǔn)他進(jìn)村,他只好走了。
干旱就要求雨。石門的人心不夠誠,所以雨下不到那里。
1949年春天那時候,我知道天要晴幾天,然后再下雨,人們的生活這才好過。每天每天的下雨,澇呀,沒辦法過下去,生活就吃苦頭了。
過去講的嘛,“不怕六月荒,只怕二月做烏江?!碧焯煜掠辏鍪虏荒苋プ?,賺錢也沒有辦法去賺。
人們生活這樣,心情很焦急。“旱災(zāi)一半,水災(zāi)全無”。
最重的旱災(zāi),地上整個連草都干死了。田里禾苗沒有水,山上也沒有水。以前玉米都長得高,干旱了只有一半高。如果天好,下過雨又晴,玉米可以長高。
丙戊易干。天經(jīng)常不會下雨,就很不好。
甲子易干,這個時候不下雨也不好。
夏,丙戊易干,不下雨不好。
一到秋天,丙戊不下雨好,天晴好。天不下雨,糧食才能曬干裝進(jìn)糧倉,落雨不好。
冬,丙戊易干,不下雨是好的,天晴好呵,有太陽。窮人沒有多少衣服,也不會凍著。下雨、雨水多,容易凍著。
一年四季,兩個月要下雨,春天、夏天要下雨,秋天、冬天,不下雨是不要緊的。
最差的年份這個村子里,三年,婦女都沒有生育。吃野菜、吃野草、水芹,沒有生育。一個老人家,七十多歲了,沒得吃,討飯,后來自盡了。
人家講,兇歲荒年,怕國民黨和共產(chǎn)黨打仗,戰(zhàn)事起來的時候,連買米都買不到。那些當(dāng)兵的也要吃,不可能為了你啰。我聽到的是這樣子的。大的大,小的小,老的老,都要吃的。這么個樣子,沒有辦法,人人憂愁。
以前,沒有公路,要用肩挑。這里去屯溪有一百九十華里,要走四天。路上住三天,到屯溪,還要回來。解放前,一畝地收成兩百斤,好的三百斤、四百斤。不好的,兩百多斤。生活苦,過不下去。年成做得好一點,人們生活就好一點。天天下雨不好;六月天干旱也不好。生活苦。生活好,我們讀書也好;大家收成不好,我們在學(xué)校里讀書也讀不下去。
五年前在女婿家吃飯,突然覺得不好。侄孫子把我背回來的。現(xiàn)在生活比以前更加困難。向政府要也沒有得到幫助。
我生在民國23年,9月23日。時辰是辰時,不好,卯時好。辰戌相沖。三干平等就好。我的生活一直不太好。年輕時候挑石灰去安徽賣,很辛苦。1943至1944年生活還可以。日本人沒有過來……一直比較困難。
我爸爸讀書讀到十八歲。他比較聰明,以前是做先生的,到安徽右龍做先生。離這里四十華里。他去那里教書。我媽媽早就去世了。他回來采茶葉,我媽媽的魂魄就拉著他去了。
他快去世的時候,囑咐我伯父,要供我讀書。我的伯父是造燒紙的,祭祀要用的,大伯父是種田的。
伯父伯母把我撫養(yǎng)長大,望我學(xué)一點知識,繼承家業(yè)。爸爸對伯父說,另一個孩子不務(wù)正業(yè),不爭氣,希望這個小的好好長大,成家立業(yè)。吃點苦不要緊。
伯父要我用功讀書,不能拉下,要天天上課。讀書是應(yīng)該用心的,應(yīng)該認(rèn)真。在那個學(xué)校我算是大的。讀一年要一擔(dān)多米呢?,F(xiàn)在的秤,要二百多斤。米給了老師,家里不夠吃,要出去買。要去賺錢交給老師,以前叫先生。是這樣子的。
先生是安徽省休寧縣右龍村的人,姓張。石城的人請先生過來。伯父有女兒在石城,我就在姐姐家搭伙。以前在家里讀《三字經(jīng)》,歇了一年,家里沒有先生,我就忘掉了。小時候我的心很野的,這個做什么,我去看,那個做什么,也去看。是這樣的。那些同學(xué)幫助我將近一個星期,復(fù)習(xí)了七天。沒有讀過的,先生教我。
讀《三字經(jīng)》、《百家姓》、《千字文》、《農(nóng)事》、《天文》,有個題目是cao tan,liao mu(意思不明)。第二年讀《學(xué)而》、《新政》。到冬天,就放假了。學(xué)《大學(xué)》、《中庸》……
以前讀古書,能一段一段想著背下來。古書對我現(xiàn)在是沒有用了。年紀(jì)也大了,老了。我這個書啊,讀《學(xué)而》的時候,“子曰學(xué)而時習(xí)之不亦樂乎?!蔽乙欢我欢蔚?,講得了幾句的。這個《天文》,我講幾句,都說我背得流利的。
學(xué)堂外面有一個養(yǎng)魚的池塘,有一個天井,坐的是長凳,兩個人一座。學(xué)堂有太陽曬進(jìn)去的,熱得很。先生坐在那里。學(xué)校叫“敬建業(yè)招”。先生對我們說,放學(xué)不能逃,見了老人要恭敬。
我穿著青干機(jī)做的衣服,穿長衫,這里插了一支筆。
我的字體不算好,也不算壞。
一天要寫三四個鐘頭。抄書寫字。我還要教幾個小的孩子寫字。字應(yīng)該這樣寫,要寫好“勾”偏旁這個勾寫不好,就沒有壽。這個勾沒有力量,等于沒有壽陽。
傳聞有這樣一個故事:有一個人當(dāng)了國民黨的排長。很能帶兵訓(xùn)練,很厲害。有次他過獨木橋的時候,竟落水而死。后來先生說,這個排長寫的毛筆字,勾就寫得非常不好,因此沒有壽陽。
過去我都是寫古老的對聯(lián)。讀老書。結(jié)婚要寫結(jié)婚的對聯(lián),洞房花燭配成雙……佳偶天成……喜看紅梅多結(jié)子……春天,以前寫“單條”,“春風(fēng)飄香,古往今來……”年紀(jì)大了,忘記了。
我到石城那邊讀書的時候,聽到有兵來了。人家逃,我也跟著別人逃。是國民黨兵,解放軍什么時候來的不知道。我在學(xué)校里,不知道……
我小時候喜歡記賬,今天伯父做了什么事,寫下來。伯母在做飯,在菜園里除草,哥哥在田里……我都把它記下來。白天讀三課書,回家吃飯,背書……
讀書對自己有好處。不求人。自己的事情能自己做。別人有事會來求你。讀書用得著的,別人來請你,不請伯父。送禮是送給你嘛,不送給伯父。分家以后,我常請伯父伯母過來吃好的,比如吃肉啊,請他們過來吃。
我們這里缺鹽,安徽那邊比較好一點,一擔(dān)石灰換一斤鹽。江西這里差,人人只能吃淡。沒有鹽吃。過去,那個婦人家,腌咸雞蛋,等蛋吃完,鹽水還要拿起來,搞那個豬肉吃。豬肉沒有鹽放,只有吃淡的。鹽是根據(jù)人戶口來分的。一戶一斤,兩戶就兩斤。叫做戶口鹽。鹽要到浙江開化去挑。國民黨縣政府分配,一戶只有一斤,鄉(xiāng)政府還要扣一點。分到每一戶,都沒有一斤了。半斤、六兩??喟。瑳]有鹽。沒有肉,菜可以吃。沒有鹽,不能吃。
到1949年,村里還用物物交換,那時候現(xiàn)金少,我從這里挑石灰到安徽去賣,一擔(dān)石灰賣四塊錢。兩擔(dān)石灰賣八塊錢。我自己挑去,一個工是兩塊,石灰的本錢是兩塊。
交換是這樣,你挑布來,用茶葉換。一斤茶葉、兩斤茶葉、三斤茶葉換多少布。吃湯的碗,用茶葉換,一重碗,就是十個,用一斤茶葉換。兩斤的也有。好的茶葉一斤。咸魚干都是從鄱陽湖那邊挑來。面條挑來,用茶葉調(diào)。
1949年這一年,春澇、秋旱,收成不好,影響很大。
那一年,去買米都買不到。要到西南邊的賦春……那個地方去買。買也等于買稻子,是連米糠一起吃掉。因為沒有吃的,也沒有錢買。買一趟,要四五天。收成不好,玉米干死的干死。不缺水的收成有一半,缺水的連五十斤一畝都不一定。
1949年,收成連一半都沒有。吃什么東西?不做工時候就吃稀的,雜糧、糠谷。做工的時候才吃點飯。沒辦法,天不下雨。天好點,人們的生活就好一點。天不好,人們的生活苦。
當(dāng)時我的伯父每天吃了飯,早上下田去看水。那時候,他已經(jīng)六十多歲了?;丶倚菹⒁幌?,吃過飯又下田去看水。他很勤快,所以田里的禾苗沒有干死。如果不勤快,田里禾苗就干死了。
伯父想讓我再讀幾年書,伯母說,算了,讓他少讀一點,娶一個女人,成一個家庭,家里負(fù)擔(dān)也要輕一點。伯母是這樣子講的。讓我回到家里傳宗接代,有一支人,祖宗也有一口飯吃。我的伯父伯母在家里講的時候,當(dāng)時房子就在那邊,現(xiàn)在被火燒掉了。
石城讀了一年回家,又在家里讀了一年。到八月,有一個親戚來村里教書,又在這里學(xué)了半年。后來,搞小土改,就把先生拉出去斗,停了。先生成分是地主。我這一下就沒有讀了。
1950年春節(jié)后我回到村里。來了一位叫文彬的先生,我又跟他讀了半年。不久,這位先生在小土改中被劃為地主,被趕走了,我從此再也沒有跟著先生讀書。后來,聽說先生被放逐到新疆內(nèi)蒙一帶,從此沒有消息,更沒見過。在這半年里,我仍然寫日記,但這些日記沒有留下來。
土改時,伯父教我不要和別人吵架。我父親從前歷史不清白,做過保長,不能和別人吵架。
家里戶口只有兩個人。我和一個哥哥。我的伯父一家是中農(nóng),我們是貧農(nóng)。共產(chǎn)黨來了,不征糧。要吃的,在村里找負(fù)責(zé)人,借一點糧食,打一個條子。解放后用來抵公糧。好比你有一百斤,借了一百斤,就不用你交,抵掉了。
家里有四畝地,我的父親不在了房子是父親以前買的。
有個人,過去抽紅藥、賭博,他有三十畝、四十畝地。都賣掉了。如果他不賣掉,就是地主了。我住的這個房子是他賣出的。他過去一年收租有七十擔(dān)干谷,但到過年時,他都沒有米——他吃紅藥,賭錢,身體不好,經(jīng)常把谷賣掉。
我哥叫淦良懶惰,不做事,打牌。生活搞不下去。種田也不放水。谷子也沒有收。他給姑父、姑娘做長工,好多年做長工。姑娘就是姑姑的意思。姑父做生意。解放的時候,新四軍一打,他就參軍了。1949年,他做火頭軍,眼睛不好。他寫信來叫我、姐夫一道去參軍……我們不像兄弟,我不像我哥,差別很大。我不是很喜歡他。我的小孩要讀書,不能做壞事。
我喜歡熱鬧。我從前唱過戲曲,打過鑼鼓?!拔幕蟾锩辈辉试S了,就不搞了。
唱過《打荊記》、《五家壩》?!段寮覊巍肥沁@樣子的,我給你唱一段,我喜歡唱戲。這里沒有戲班,總是唱戲師傅來村里教。
我女人姓吳,愛人?以前不好這樣叫。她娘家離這里十華里。她外婆外公叫我去看戲。她外婆喜歡我得很,覺得我長得干凈,好看,疼我。她爸爸也喜歡我,認(rèn)為我身體好,人也長得漂亮。男人里我是好看一點的。
我屬狗,她屬兔,可以配。
1952年結(jié)婚。那時都是講米的。伯父用了六擔(dān)半米。她是背過來的。結(jié)婚就在這里。在堂前唱曲子。
1954年生第一個小孩,女的,四月出生。生下來沒有哭。死了。我年輕,她也年輕。1955年生大兒子。次年生大女兒。以后又死去一個。生活困難。1958年吃大食堂,吃大鍋飯,糧食分了以后,全部收上來,放到食堂里去。早上,一個人一桶粥,中午一斤半飯,像稀飯一樣。晚上一斤半飯,吃得不夠,那時候緊張哎。
不去就沒有吃。婦女分等級的。三等是480斤谷一年。
這里沒有餓死的,離這里二十華里有餓死的。
聽說外面起戰(zhàn)爭——那時候要幫越南打仗。毛主席要把糧食借到外面去。糧食減少下來……肚子又餓,做一下就要歇下來,吃不消。
當(dāng)時虛報產(chǎn)量。種五百斤報一千斤。上面不知下面撒謊。
相守到老是有福的但是兩個人沒有同時一起死的,都有先后。衣服也穿先后。我現(xiàn)在沒辦法勞動,日子也很困難。上面政府也沒什么照顧。
我死了再去出生。先也是死,后也是死。我是這樣想的??捶ň褪沁@樣的。榮華富貴,大人物換血,他也得死。我們平民百姓也肯定要死的?;钜话俣鄽q,也要死的。以前做皇帝的,生活好得很,也要死?;实垡唤y(tǒng)天下、國泰民安,他也要死,何況百姓?都是要死的,沒什么要緊。女人死在我的前面,她有福氣。我死在她前面,我沒有福的。那是天命。死在她的前面,她要吃點苦。兩個人,總是一個先一個后,沒有一起的。人最終要歸到泥土里去,我想得開。男人就是天,女人就是地嘛。風(fēng)調(diào)雨順,人和天是結(jié)合的。我從小就寫這個。
繼承民間法事,我五十多歲時抄錄詹六真人的藥方、簽方,六十歲完整手抄出《祈雨壇》,這儀式現(xiàn)在沒了,人家學(xué)者說,我抄錄的這部書,完整記錄民間祈雨儀式的全過程,非常具有操作性和史料價值。
你看到就知道了,我的小楷娟秀,筆力成熟,跟我早年寫日記有關(guān)吧。
四十多歲時,我就想著,村里一樣一樣事情我都要學(xué)到。做什么我都喜歡去看,我心里就有底。對人講起,因為我知道。人家來請,我就更加進(jìn)步。上一代人都相信這些,以前都是這樣的。自從祖先到了這里,一代一代傳下來的。
以前娶媳婦、嫁女都用得著我的。人家會尊重我,我也會尊重別人。我熟悉這些,別人就會請我,如果不熟悉,就會得罪神祇。這幾年,有人也請我,但沒辦法動了。人家說的我都清楚,要什么東西,我都清楚。
村里有一個女人家到障山那邊,老公做生意,先到了上海。后來老婆帶到上海那邊去了。那個女人的弟媳婦去世的時候,她還回家來看過。來的這個姑爺講,上海是個大碼頭。
但是我不想去上海。我一輩子沒有出過這座山。
現(xiàn)在我大部分時間是坐在家門外的空地上,晚上看看電視。其他我也不想什么了,村里修路我也沒什么高興,路修通了沒什么好,修通了,人就要拉出去燒掉。
我在二十年前已打好了自己的棺木,停放在不遠(yuǎn)的宗祠里。
我老了,什么也無所謂了。村里招待專門來采訪我的客人,不少人去吃了飯,村里沒有請我,我不生氣。
我聽說了,飯桌上他們說要改造公路,要為茶葉茶油打開銷路。他們不關(guān)心修復(fù)宗祠的事,求雨的事他們也不懂,我想到的事都不在他們心上了。
我沒什么,我每天看看電視也好。
附1 詹慶良日記選1949——1950年
二月二十一日,雨
我聽得戴家人說,明日建設(shè)春祈,請僧迎佛打醮,各家籌辦香儀,準(zhǔn)定明日拜佛,祈求一村幸福,家家人口平安。
八月初二日,晴
今日聽到人說:中國戰(zhàn)爭事情,有三大鄰國來把中國勸和,解決兩黨戰(zhàn)爭。幸喜中黨(指國民黨)主席與共黨(指共產(chǎn)黨)主席,姑念戰(zhàn)爭害民,退兵各守一方,各安各的子民。
六月二十三日,晴
上午溫習(xí)故書,耳聽前面山林,有一只鳴蟬,樹上鳴起聲音來,好似是說道光陰到此夏末,秋收不久將來,早谷田中黃來,也有收獲之家。你在白日之下,光陰不可虛過,當(dāng)要求學(xué)少年。
農(nóng)歷二月二十日,雨
我伯父回想替我今年已經(jīng)讀了四個年頭的書了??创诉@個時局,明年是不能替我讀的了。都沒有糧食,還能讀得書嗎?我的伯父替我這樣讀書,我要應(yīng)該用功,是勝過于父親,才對得住我的伯父呀。
附2
?。?水嵐村法官廟中的繼歲帖(詹慶良)
謹(jǐn)戴于二OO五年(乙酉)農(nóng)歷四月初九日午時所生一男,取名戴根,是以精神欠順投寄
上
敕奉新龍山宗師法主萬六詹真人名下座前祈保:
成人長大,變豹成人;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公元二OO六年四月廿六日信弟戴建峰百拜
?。?1987年為文革期間一個投水而死的原國軍士兵超度帖(詹慶良)
今據(jù)
中華人民共和國江西省婺源縣浙源鄉(xiāng)大安里
水嵐新義社
東震旦國南瞻部洲
休寧縣僧會師敕賜福地竺溪古寺新拆兜率巷遵奉釋迦文如來遺教弟子
亡人胡□□放他超生
言念信士弟子胡□□,因家中父親過去國民黨對于人民做過不利的事,現(xiàn)因共產(chǎn)黨來,反對被壓迫的苦,相(想)不通,投水而死亡,無法解救。媳盛氏多哭,念慈悲公公,兒女年紀(jì)徑(輕)幼,家庭貧困,敬放水口廟蒙山壹堂,打開地王,放他超生,焚香跪拜。
拜請
本境水口新興廟汪公圣主大帝座前祈保佑家庭平安順逐,兒女病痛消除,身體健康加福加壽,耕種豐登……
附3
去水嵐
陳菱
我準(zhǔn)備了最豐厚的一份禮物。為了這位老人和他的故事,我和老宋踏上了去水嵐的路。
到婺源就給水嵐村支部書記詹啟保打電話,他對我說,明天早上他找車來接,讓我們在賓館等。我說,不用吧,我們自己坐車過來。他沒有解釋,說,你們等著吧,九點左右。
九點一刻,一輛農(nóng)用輕卡停在賓館門口。司機(jī)詹進(jìn)庚,三十出頭,圓臉、平頭,敦厚,談吐聰明,普通話,在深圳幫老板多年,不滿一千多塊工資,回來跑運輸——下福建、廣東。
車上滿是泥濘,副駕駛的門是漏風(fēng)的,密封條翹著,讓我總覺得門沒關(guān)好。宋老師自告奮勇坐上去,讓我坐后排。
詹進(jìn)庚六點多就從村里出發(fā)了,這趟進(jìn)城算跑得快的,花了不到三個小時。今天村里就他一輛車進(jìn)城,我才明白,水嵐村離婺源足有八十多公里,卻沒有長途車,更不說公交車。村子在山上,好像一個死胡同,連過路車都沒有。1985年,公路通到了水嵐村隸屬的古坦鄉(xiāng),但古坦鄉(xiāng)到水嵐還有九華里的山路,全靠步行。這兩年,村里有人買了三四輛農(nóng)用輕卡或小昌河,載貨兼搭人,水嵐人從此才有了汽車輪子的歷史。
我們的水嵐之行由此開始。
車開出不到五分鐘,詹進(jìn)庚說,要接個人,把車停在了街邊。這是婺源城的新區(qū),路邊斜坡上一幢三層高的獨院小樓有些顯眼,一個矮小瘦削的女人從里面出來,手里拎著大包小包的年貨,這時,離過年還有剛好十天。花生、瓜子、酒、煙熏肉和毛毯隨著女人上了車,她坐在我的左邊。一盤圓圓的東西被女人放在了我們中間,我定睛一看,是一大卷鞭炮,足有面盆大小,沉甸甸的。鞭炮軟,沒法豎放,于是占領(lǐng)了我和她之間一個屁股的位置,很是奢侈。趁女人又下車拿東西,詹進(jìn)庚說,這是村支書詹啟保的老婆,在縣長家做保姆的。于是我想,我包里的一份禮品看來可以送給她了。
車離婺源城,遠(yuǎn)處古徽州的青瓦白墻剛剛露出輪廓,詹進(jìn)庚又剎車了。一個有著一雙周杰倫細(xì)眼的大男孩坐在了我的右邊。黑色合成革外套,貝克漢姆式的“莫西干”頭,一小撮頭發(fā)飛檐似的,褐色的皮膚光潔而有質(zhì)感。他用土話和支書老婆寒暄,用普通話問我也去水嵐嗎?聽說我們從上海來,于是說自己也在青浦一家家具廠干過,問我知不知道這家廠?!吧虾5墓ぷ鞑缓谜?,要求很高”,在說完這句結(jié)論性的話后,大男孩準(zhǔn)備抽煙,我大叫一聲,說有鞭炮,不要抽,他沖我一笑,沒關(guān)系。但煙點著后只抽了幾口就把煙滅了。
或許是這個舉動對他心生了一分好感,我拿出幾塊飛機(jī)上發(fā)的餅干分給大家。大男孩分了一小塊,嚼嚼,對我一笑說,“嗯,有蝦子的味道”。他不說“蝦”,而說“蝦子”。待一點點餅干全下了肚,他還回味著:有蝦子的味道。我應(yīng)著他,心里卻想著,他想必是喜歡上海的,那里有很多“蝦子的味道”。再想想我從上海帶來的東海大蝦干,看來做禮物是不錯的。
車到清華,大男孩付了五塊錢的車錢后下了車,詹進(jìn)庚去辦事,我們只好又等著。清華是離古坦鄉(xiāng)最近的一個鎮(zhèn),往西北可到景德鎮(zhèn),有較好的公路,是水嵐通往外界的必經(jīng)之路。再往北,就要進(jìn)山了。在水嵐人眼里,清華是四通八達(dá)的地方,鎮(zhèn)上賣的都是“干部吃的東西”,例如白酒“清華婺”,是體面的禮品,十幾塊錢一瓶。
大男孩走進(jìn)了街邊一家水果干貨店,朝我招手讓我下去坐坐。蘋果、橙子、龍眼、鴨梨、甘蔗和特產(chǎn)紅土花生,大男孩在繞過了上海的繁華之后,在離他家最近的鎮(zhèn)上,開始過一種城市樣的生活。周杰倫的細(xì)眼小貝的頭,和老宋喜愛的紅土花生,對大男孩來說,沒有什么沖突。
而我們眼前的這條路,雖仍然是兩車道,但卻是新鋪成的瀝青路面,一直通到古坦鄉(xiāng)政府。也就是說,起碼有六十公里的路不再是王振忠他們來時的土路了。詹進(jìn)庚說,這都是“江總書記來了以后修的”。江澤民同志2002年曾來婺源視察,由此帶給婺源經(jīng)濟(jì)和社會聲譽(yù)的極大機(jī)遇,用詹進(jìn)庚的話來說,能得到銀行的無息貸款,路也就能修起來了。不論信息的真實性如何,婺源人自覺不自覺地把江澤民的此次婺源之行看成了劃分婺源的“過去”和“現(xiàn)在及將來”之間的界限,顯然,這種界限帶來的是建設(shè)上明顯的改觀和人感覺希望在前的心態(tài)。
然而,水嵐村,起碼從現(xiàn)在看來,還沒有享受到這種變化。
車到一個叫菊徑的小村莊時,支書老婆下車去接她的小侄女,我們又有十來分鐘呆在了這個名字有著書卷味道的小村邊。支書老婆領(lǐng)來了侄女和另一位婦女,加上我、一大堆年貨和占一個屁股的鞭炮,后排座位宣告超載。然而,詹進(jìn)庚仍然若無其事地前行。毋庸置疑,如果錯過了這班車,今天想回水嵐村的人只好“趕11路公共汽車”了。顯然,走山路的功夫,誰也比不過自己的老祖宗。
車到古坦鄉(xiāng)政府旁,不再是瀝青路面。街道狹窄只能容一輛車通行??赡苁遣环昙木壒?,街道上行人很少,詹進(jìn)庚沒有減速。路過一家雜貨鋪,一個五十來歲的男人追趕著車,我不解,詹進(jìn)庚卻很快停下了車。一個鋪蓋卷外加一桶乳膠漆被塞在了司機(jī)座椅的靠背后,頂?shù)搅塑図敚腥死鞯嘏郎宪?,頭也頂著車頂,彎腰俯身在支書老婆、小侄女和農(nóng)婦面前,以這樣高難度的姿勢堅持到車開上陡峭的山路。而此時,我已經(jīng)被擠到前排,和老宋一起享受副駕駛的位置。我們受到了特殊的照顧。
車過靈巖洞景區(qū)門樓右轉(zhuǎn),一百米遠(yuǎn)處,赫然立著一塊路牌,上寫:禁止?fàn)I運車通行。但是,詹進(jìn)庚踩緊油門,毫不猶豫地沖上了路牌旁的石子路。借詹進(jìn)庚的話說,到水嵐村九華里的“自動按摩”旅程就此開始。
這時,已近中午十二點,山卻還籠罩在濃霧中,能見度不到百米。因為見過王振忠他們拍攝的錄像帶,所以知道這條路旁有很深的溝甚至懸崖。但濃濃的霧讓人無法看到車廂之外的險境,只能顧及前方能目測到的百米距離。所謂路,是兩輛車能勉強(qiáng)交匯的寬度,車轍深達(dá)半尺,尖利的碎石混合著山上滾下來的大小石塊散落在路上。路旁的灌木枝不斷劃掃過車窗,發(fā)出呲呲的聲音。詹進(jìn)庚早晨六點多天不見亮,就奔走在這樣的山路上,短時一天一個來回。除了載貨還要載人,而載人,多半出于善心,甚至為了善心而嚴(yán)重超載。
拿鋪蓋卷和乳膠漆的男人在高難度的俯身動作維持了半個小時后下了車。他的家,在離水嵐村還有五里地的石門。他跳下車,走到詹進(jìn)庚窗前打了一個招呼,轉(zhuǎn)身扛著鋪蓋走了。我奇怪他為什么沒有像清華下車的大男孩一樣付車錢,詹進(jìn)庚卻說,就一元錢,什么時候付都可以,哪天趕集的時候路過,去拿就可以了,積少成多。這樣賒賬坐車是這條路上的慣例。
去年在舊書攤上發(fā)現(xiàn)《詹慶良日記》的學(xué)者王振忠曾告訴我,在網(wǎng)上打“水嵐村”三個字,出來的,除了王振忠介紹詹慶良的那本書,還有就是一次重大車禍。那次車禍讓全國其他地方的人知道了有一個叫做水嵐村的地方。那輛嚴(yán)重超載的昌河面包車,讓水嵐村一下子少了六口人,其中包括王振忠書中描寫的那位看著他抄寫文書,凍得流鼻涕,替他端水倒茶的老會計。
因為老會計車禍喪生,到達(dá)村里后,負(fù)責(zé)安排我們住宿接待的,是一位新會計。在我們結(jié)束在水嵐的采訪要返回婺源的時候,他對我們說,明天早上五點半要起來,六點我們就要出發(fā)了。
回來的時候,乘的是一輛和出事的車一樣型號的小昌河。六點不到,天還沒亮,村口就響起了汽車?yán)嚷?,這是催促今天要進(jìn)城的人趕快趕來。水嵐村的人出行,是很有集體觀念的,大家早早地就到齊了。
坐在我身旁的是一對年輕夫妻,抱著剛一個月大的孩子,第一次去鄉(xiāng)里衛(wèi)生院為孩子接種疫苗。這位新媽媽看來抱孩子還不熟練。在顛簸到屁股隨時會騰空的山路上,她竟然把一個月大的孩子直直地抱著,使得這個奶娃娃的頭不停地晃動。嬰兒柔嫩的頸椎如何能承受這樣大弧度的顛簸。待我向她提出后,她禁不住輕輕嘆了口氣說:“唉,這條路實在太難走了。不曉得哪個時候才修得好噢?!?br/> 坐在我和這位媽媽正對面的是村長,他坐在一個加出來的矮條凳上,手里攥著他的塑料口袋,口袋里裝著他打給鄉(xiāng)政府為修這九華里山路籌款的報告。坐在這個明顯有超載性質(zhì)的加座上,身高接近一米八的村長弓著背。窗外微明的天光透進(jìn)來,拂在他的臉上。那位媽媽的話他不會沒聽見。他眉頭緊皺,沉默不語。他昨晚告訴我,修這條山路,要近兩百萬元,鄉(xiāng)政府要求村里出八十萬元。
八十萬元,對于這個七百人口、人均年收入只有兩千元出頭的村落來說,這到底是一個多大的數(shù)字呢?
唯一對此事不擔(dān)憂的是詹慶良,記得離開水嵐時,他對我說的最后的話是:我已經(jīng)好幾年沒有出過村了。因為中過風(fēng),路太顛,受不了。人老了,什么也做不成。
2006年新年寫于浙江余杭河池頭村
2006年6月21日赴水嵐后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