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樂路老家現(xiàn)在還奇跡般原地矗立著(早該報廢啦,磚木結(jié)構(gòu)都八十多年了,又不是什么古董),弄堂口,拱形過街牌樓上原來刻有興隆邨三個字和“1920”,現(xiàn)在文字和數(shù)字全沒了。如果你們從老重慶路那個入口往西拐進去,沒幾步路,延中綠地對面,對,就那一排三層樓的帶曬臺的青磚房子。曬臺上差不多每家都搭建了違章建筑,倒也別有風致,混亂擁塞的內(nèi)爆風格,受束縛的無序,典型上海人作派,一種精細日常生活的粗糙象征。前年,沿街朝馬路的那面被城市容貌管理局粉飾一新(我喜歡假兮兮的廉價之美),更換了老化的水電管道,屋瓦也翻修過了……但里面就不能看啦:黑黜黜的走道,嘎吱嘎吱的樓梯,墻腳潮濕發(fā)霉,天花板開裂;門框變形,插銷很難插進原來的插孔里;還有窗玻璃,配不到原來的紋樣,手藝失傳了,東湊一塊西拼一塊,就那么混日子,壁爐是60年代就封死了……大家在這里將就了大半輩子,對那些細節(jié)的逐漸消失早已視若無睹。風風雨雨幾十年,房子居然還保存至今已屬幸運,人又能活多少年?想想也是。原有住戶陸陸續(xù)續(xù)搬離此地,不少房子空置多年,老鄰居相繼去世少時的玩伴不知下落。昨天我回老家寫作(其實我近來幾乎天天回那兒,整幢房子安靜得好像只有我一個人),在樓梯口遇到一位正下樓的陌生女人,她朝我警惕地上下打量(我,一個闖入者,對她的確如此),看到我掏出底樓房門鑰匙,方明白我才真正是這里的房主,老土地,草根,有來頭的老法師(你是誰啊,樓上的陌生女人,別怕;你是過客,你居無定所,你才讓人不安呢)。世道變了。我在我的家門口變成了一個“陌生人”,我被這個發(fā)現(xiàn)所震撼。
空間永遠靜止在“那兒”,任時間從它當中穿過。就像誰說的,赫拉克利特,“你不能兩次走入同一條河流”,哪怕在老家門口的兩次停留。我把自己關(guān)進房間,環(huán)顧四周,熟悉的一切,墻壁上的畫,父親照片,凌亂的書籍和手稿,擦鞋墊,水杯,桌子和椅子之間的角度,與我昨天離開之前沒有一丁點移動;我每天要用的墨水筆、煙灰缸、茶葉、唱片還有我正讀到一半的《賈科梅蒂傳》一定都在原處,不用懷疑,懷疑論者不這么提問。上個月呢,去年以前……不,不是這種改變,不是所謂的漸變,甚至也不是指世界面目全非……而是,有一種東西不斷在死去,在看不見中死去,不知不覺地在身邊死去;本來以為它天經(jīng)地義一直會存在,不會不存在的,可是等你有一天想認真尋找它的時候,它沒有了。你發(fā)現(xiàn)你暴露在一個對你完全陌生的世界上,你的過去已經(jīng)死亡;也就是說,使你成為你、使你有別于他人的那部分你,早就死了。照片上的你,回憶中的你,被你的至愛親朋經(jīng)常提起的那個你,此刻根本不存在了;此刻的你只是從那個死亡之你的軀體中逃逸出來的一臺復(fù)讀機,因為你具有復(fù)讀功能所以你獲得了歷史感和身份感,而你的歷史與身份已死。你的死亡身份史之唯一作用就是讓你繼續(xù)使用那個已死之你的舊身份,不然游魂與僵尸便兩相分離,這就是你作為還被世界這個“大他者”接納的你得以繼續(xù)存在的真相。
游魂與僵尸,分別對應(yīng)時間與空間……時間不斷涌現(xiàn),浩浩蕩蕩而來無聲無息而去。我前面說的那個“在看不見中死去”的東西就是指時間。它乃唯一的世界至尊,死亡之尊,它存在于無形,無形之美如同死神無所不在……邏輯,音樂,觀念,甚至香味!它們不需要空間來容納,它們只需要一個時間序列就足夠了。繪畫做不到這點:杜尚把《走下樓梯的裸女》畫成一捆沒有扎緊而爆散開來的木板,宣布了繪畫試圖超越時間的失敗,并因失敗而成為偉大的里程碑。那個走下樓梯的陌生女人是誰?一個房客還是一個虛影,大白天見鬼,我想起我與她擦身而過的那一瞬間聞到一股香味,現(xiàn)在沒有了,但還想得起香味的特質(zhì):淡淡的,不是清幽的淡,本色的淡,是濃郁的香慢慢從某物體上褪去,褪了四分之三的淡香;頑強的露水,不肯離去的殘痕,落葉最后的依戀不舍,它在時間中而不是在空間中滯留……它就是游魂,它源自某一只晶瑩剔透的小香水瓶,它是關(guān)在所羅門大王瓶子里的魔鬼,它有足夠的時間等待。一旦把它釋放到空氣中,就將歸于無形……
精神萎靡不振之際(如果還沒徹底沉淪),官能也畏縮不前。1992年,我寫完了《城市伊甸園:漫游者的行蹤》,正百無聊賴。寫作有種自我誤會的欺騙力量,如果閱讀是遭遇一次文字誘拐,那么寫作就可算作一次對自己的綁架。我的那本書寫得過于游離,我想模仿卡爾維諾,又決不能讓人在我的文字里看到《隱形城市》的痕跡。在書中我杜撰了一個“漫游者”(他是我的自戀鏡像),這個中性的男人在那座虛無縹緲的城市里如同幽靈,他似乎沒有身體!事實上,我那時候過著一種極為雙重的生活,我的身體陷入了間歇性的狂熱風暴,饑渴的愛欲,失意和怠惰,纏綿與暴怒、貪婪、欺騙(七宗罪中至少犯了四宗)……在反復(fù)無常的另一邊,思想?yún)s不相干似的,持續(xù)地在向一座離我遠去的城池行注目禮。當時我就計劃把我的想象和意念寫下來公諸于世,至于我的私人生活,則一半交給遺忘一半帶進墳?zāi)?。決心既定,我如釋重負。是啊,我當初的靈肉分離使我至今都甚為驚異。
1992年三月的一天,我百無聊賴走出長樂路家門,沿著春風沉醉的和合坊,踱到淮海路伊勢丹閑逛。正在我無目的地穿行于貨架與顧客之間時,一個突然的閃爍,類似靜物畫上的輝點跳進了我的視線:那是一雙纖細的女鞋,皮質(zhì)柔軟,閃耀著一種我在具體的生活物品中非常罕見的神奇幽藍,它讓我想起我在電影里才看到過的地中海,以及許多年前上海博物館倫勃朗筆下婦女的藍緞子披肩。站在這雙女鞋面前,我竟然不能自持?;秀敝邢?,它應(yīng)當穿在她的纖足上才對呀!倫勃朗藍女鞋,配夏爾丹式的古典纖足,那是多么瑰麗而色情的想像啊。
1995年深秋某日我吃完晚飯,骨頭酥酥不想動彈,懶洋洋打開電視看球賽,一邊剔牙擤鼻子(契柯夫式的小官吏退休之夜就這么愜意)。在這不需要動腦筋的當口,電話鈴響了。一家報紙的記者,邀我寫一篇關(guān)于“我們應(yīng)該如何休閑”的短文。她不知道我正休閑著,更不知道我在擤鼻子,沒什么比鼻腔排泄更讓人通體舒暢的了(如此鄙俗的休閑)。記者只需要觀點,似乎我是“觀點人”。何謂觀點人?觀點人即對生活中的所有瑣雜之事全有一套觀點可講之人。因擤鼻子這件事被打斷(類似如廁時突然有人大聲擂門),我產(chǎn)生了報復(fù)一下的沖動。爽快答應(yīng)了約稿,當晚奮筆疾書:“我不知道人們?yōu)槭裁匆懻撨@樣的問題……只有當那些問題涉及到公共環(huán)境或公共利益的事件時,討論才是有意義的,至于休閑,它僅僅是你個人的事。你沒有必要展示你的休閑方式,當然你也沒有必要去打聽別人如何度過某個下午或某個周末。生活是被用來度過的而不是被用來談?wù)摰?。”我十分滿意我把杜尚的一句話不露痕跡地混在里面,然后繼續(xù)發(fā)揮:“不管你呆在家中干些什么,你都應(yīng)當懂得何時拉起一道布簾。當你走在大街上或進入某個場所時,你難道指望遇到你的所有人都叫得出你的名字,你的行蹤總是被記載嗎?你甚至不必饒舌去和旁人爭辯什么樣的休閑方式才是好的,才是高尚的或是樸素的。這樣的爭辯已經(jīng)太多,也太煩人了。如果你總是在這樣的題目上大做文章,你就相當?shù)亓钊擞憛挕毕旅媸且欢嗡_特的話。
我討厭小報(雖說我憐憫小報遠甚于大報),但至少存在主義還能嚇唬嚇唬它們,以時尚的名義。對大報不能玩這一套。這也就是我一直愿意為小報寫作的理由,盡管這個理由很阿Q。啊呀,不就是擤鼻子嘛,弄出這么一大壺。幸虧那時候沒讀過巴塔耶,要不然我肯定會假借擤鼻子引伸到“排泄力量的沖擊性爆發(fā)”,夸張吧,刻意的小題大作……話說回來,那年頭又有什么大題可作?不要奇怪,至今報紙上仍在喋喋不休地討論有關(guān)休閑的所有細枝末節(jié),氣氛民主,說啥的都有。
引用者的名聲過大(加上我們的孤陋寡聞),常常會把被反復(fù)引用的格言攫為己有(引用者無辜)。比如,舉幾個現(xiàn)成的例子,許許多多人把“人類一思索,上帝就發(fā)笑”看作昆德拉或韓少功的名言,把“實事求是”看作毛澤東或鄧小平的名言,把“人,詩意地棲居”看作海德格爾的名言甚至是房地產(chǎn)廣告的名言。名言一旦錯詐流布,比不長腳的謠言跑得還快。能知道昆德拉和海德格爾的名字已經(jīng)相當不錯啦!不必一定非要懂捷克語或德語,上帝又不只和我們說英文,今天還有多少人用希伯萊語或意第緒語禱告?你說了一輩子漢語,你就比壓根兒不懂漢語的孟德斯鳩和黑格爾更對中國有獨到之見?不信,可以翻翻《論法的精神》與《哲學史講演錄》。一次在《上海文化》召集的組稿會上,張汝倫十分激動地說,有的人不懂德文,也敢大談海德格爾,不是誤人子弟是什么?我想我算完啦,這輩子甭指望了。讓德國人關(guān)起門談海德格爾吧,當然一同送還給德國人的這份名單很長,包括荷爾德林里爾克歌德席勒康德黑格爾馬克思恩格斯等等等等,誰知道吾國吾民翻譯得對不對……是啊,不懂德文怎敢言馬克思放之四海而皆準?別人可能因為不懂德文而誤我,汝倫你精通德文照樣會誤我,如果我過分相信你用中文對我說的一切。無所謂點好不好,我的汝倫老兄!一個被歪曲的海德格爾有何不妥,歧義嘴邊生,烽煙道旁起。在德國,海德格爾難道未遭歪曲?反正我看不懂德文版雅斯貝爾斯?jié)h娜阿倫特,三緘其口吧……但我喜歡任何一個可以被誤置于不同語境中的思想人物,重要的不是某個思想人物原來是不是這樣,而是他為何恰恰被曲解成那樣(模仿中譯本馬克思的句式,不好意思)。我只對語境感興趣,請知情人將走錯房間的異鄉(xiāng)客帶回他的故鄉(xiāng)……把歐洲幽靈留下,這邊需要異端邪說,為我所用,他山之石,邯鄲學步,酵母素,興奮劑,黑暗中的火炬,迷路者的指南針,化腐朽為神奇或化神奇為腐朽……讓吾國吾民去爭辯,并為此付出代價,管他們不懂德文還是不懂俄文,哪怕只操一口結(jié)結(jié)巴巴的鄉(xiāng)土中文。
過了一個半月,申花足球隊獲得了1995年度全國甲A聯(lián)賽冠軍。范志毅謝暉祈宏風頭十足(別拿三劍客古利特巴斯騰里杰卡爾德去比),還有神兜兜的老土徐根寶(別拿爵爺福格森去比),一起成了上海的招牌面孔。那幾天,上海男人們的臉上好像都跟著沾了點兒光,很驕傲啊。阿拉上海!是的,虹口不是老特拉福德,這點常識上海人不需要你教……阿拉不是曼徹斯特人,阿拉不會為撒切爾夫人的政績喝彩的。讓一支上海的足球隊代表阿拉,除此之外還有什么東西可以代表阿拉?俱樂部老板的口頭語是玩足球,牛皮哄哄一付滿不在乎的派頭;哪天他玩政治試試?別輕骨頭好不好,誰玩誰,朋友幫幫忙。
甲A一結(jié)束,整個上海頓時無精打采起來,氣力耗光了一般。北風一天緊似一天,寒意料峭早早兒就把人堵在屋子里了。男人們好像再沒有興致講話,話題已淘空。周末也沒了期待,個個坐在家中發(fā)呆。女人們則木知木覺,她們照常上班下班忙里忙外電視看看商店逛逛。女人就是比男人有定力,不服也得服。鄙人不才,空下來還有中譯西洋書翻翻,放眼大千世界,寫點小品敷衍。頭腦簡單的男人呢,沒什么想頭,吃吃老酒翻翻新民晚報打打麻將,倒也樂在其中,太平盛世嘛!我不懂德文,偏偏讀了幾本中譯海德格爾,怎么辦?我總得顯擺顯擺啊……為避免出洋相,不讓張汝倫抓住把柄,我的對策是:回避有不同釋義的術(shù)語,繞開歷史公案,引用一點犄角旮旯的無足輕重之論。對,一個意義被縮小的海德格爾,可能是合適的:一個行文流暢的隨筆海德格爾,而不是一個語言艱澀的哲學海德格爾。
冬天來了,報紙又在鼓吹去南方度假,我又開始生閑氣(干卿何事)……連續(xù)兩個下午翻海德格爾(梭羅和愛默生都讓綠色文學份子抄完了),工夫不負有心人,終于找到幾行,內(nèi)容居然是海德格爾反對去鄉(xiāng)村度假(我如獲至寶):“今天許多城里人(比如那些個滑雪者)在村子里,在農(nóng)民家里,行事往往就和他們在城市娛樂區(qū)找樂子一樣。這種行為一夜之間破壞的東西比幾百年來關(guān)于民俗民風的博學炫耀所能毀壞的還要多……”零零碎碎抄了幾段,一看日歷,竟已1995年歲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