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詠(美國)
能坐不站
二次大戰(zhàn)時,英國首相丘吉爾有兩個行徑,甚合我心。第一,忙病交加時堅持看小說,宣稱珍·阿斯汀的小說與抗生素異曲同工、相得益彰;第二,日理萬機而不忽略午睡。不是一般大忙人闔上眼睛眨四十下的夸張,而是換上睡衣正式登床的虔誠。他還說過:“能坐切莫站,能躺切莫坐。”
讀到這些記載時,心想,萬歲!英雄所見略同。看珍·阿斯汀的小說有怡神舒腦的作用,那是我早就發(fā)現(xiàn)且行之有效的事,年復(fù)一年百讀不失功效;午睡,雖然即使在夢中也不曾放膽到穿起睡衣進行,但和衣小憩可是從小就訓(xùn)練有素的。嗣后,一輩子不論得時不得時、得地不得地,每天到時到候,雙目必定自動垂簾。只需片刻,就可換來一個下午的精神復(fù)蘇、事半功倍。否則,像壓傷的蘆葦一根,人見人憐;至于能坐不站、能躺不坐,一向更是本人在家中享之已久的特權(quán)。小時軟骨癥,當(dāng)日似乎無人知道越軟越得運動的道理,恰恰相反,越軟越優(yōu)待;一遇粗重,人人都是我的勤務(wù)兵。
離家去國,乾坤倒轉(zhuǎn),不得已自力更生,時勢逼出英雄,從此義無反顧。雖然如此,無論多忙,我的生活仍保持了這兩段錦的基調(diào)。中午向周公三鞠躬,即使站在公交車上或正在上課(只有正在考試除外)。晚上就寢前亦勢必看看閑書,否則一天無以落幕,魂魄無以遺散入夢。
如此這般,規(guī)規(guī)律律,四時運轉(zhuǎn)渾然無覺,好像美國故事里醉臥山野的李伯,仿佛只是一夜之間,誰知一躺就躺了幾十年。一覺醒來不知何年何月,革命已經(jīng)成功,人民已經(jīng)翻身了……司機辭了職,長工回了鄉(xiāng),園丁不打個招呼便人影不見了──換言之,我那幾十年從不疲倦、從不告假的丈夫突然病倒了;一病驚人,坐到輪椅里一賴就不再起來了。
乾坤倒轉(zhuǎn)
這是我一生中第二次乾坤倒轉(zhuǎn),情況比第一次嚴重得多。然而就我觀察,物質(zhì)世界中最有奇能、最管應(yīng)急,潛力也最大的資源是腎上腺分泌的激素。唐吉訶德排骨瘦馬、沖鋒陷陣和風(fēng)車決斗,靠的就是腎上腺分泌激素。就這樣,我的四肢百體立即排隊列陣,總動員緊急迎戰(zhàn)。
對我素來不存幻想、從不相信我能走路與嚼口香糖同步進行的老朋友,看著無不驚訝,嘖嘖稱奇道,不得了,佛跳墻了! 佛不只跳墻,接著還飛檐走壁。腎上腺激素這東西實在令人肅然起敬。
但是不久,朋友看我表演看厭了,不再報以掌聲,而是開始喝起倒彩來。我的嘉賓留言冊上,一向慣見的“功夫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如今是青一色的“愚婦押青山,賠了愚公又折兵”。那算什么祝詞?是“黑心神仙”給“睡美人”的詛咒嘛!果不期然,不久我便躺下來了。
病,有一個好處,強迫集中注意,好像由地震的風(fēng)火碎石中,突然被摔進一個寂靜的黑山洞里,定一定神,耳重聰、目重明,我這才猛然發(fā)現(xiàn),我不是丘吉爾。
因為不知何時,我已不再“進謁周公”,不再看書。我的眼睛已經(jīng)進化到一個地步,好像大英帝國極盛時期,廿四小時日頭不落??磿鴨幔抠砼d夜寐,當(dāng)務(wù)之急都忙不過來,何來時間、閑心翻書?早免了。
這是順理成章的事,忙不過來自然能坐就不躺、能站就不坐,不再思睡、不再看書。 好比一個人,積蓄用盡了,典當(dāng)嫁妝珠寶以應(yīng)急需,乃是情理之必然。我的“嫁妝”是“中午見周公”、晚上看小說,全數(shù)交出。
不再思睡、不再看書,便一腳被踢出了“丘吉爾俱樂部”。爬起來痛定思痛,才發(fā)覺先前入會其實也是冒牌的。因為一向認為,大難當(dāng)前還吃睡玩樂之輩,系大有問題、缺少根神經(jīng)。神經(jīng)齊全的人,先天下之憂,后天下之樂,換言之,那才是配合時勢的英雄。
丘老不缺神經(jīng),但居然在國家民族生死存亡的關(guān)頭,照樣午睡、照樣看小說。這叫超越時勢,是何等層次!五體投地之余,心想該設(shè)法學(xué)效學(xué)效,以便籌資贖回青山。有無睡意,這事不能勉強,但閉上眼睛眨四十下可以自律??磿瓦\動亦一樣。于是重新鞭笞自己,恒心定時地給自己透支了的身心還債。
橋上魚叟
一天傍晚,夕陽雨后清風(fēng)和暢,是個難得涼爽的夏夜,心想若不到外邊去走走而登上行路機器,真是暴殄天賜,不可原諒。于是將丈夫穩(wěn)妥安置在床上做他的病人運動之后,便跑到外邊去了。
我們這一帶得天獨厚,人少樹多。順著小區(qū)小徑,隨意邁步,綠野兔蹤,步步怡人。路邊小小斜坡下有個小湖。小湖松樹環(huán)繞,如畫之景素來亦如畫之靜,傍晚是沒有人煙動靜的。不意樹叢掩映之間,還破題兒第一遭瞥見一位白發(fā)老翁在小橋上垂釣,便禁不住走前去跟他寒暄幾句。
老翁一根簡單不過的魚竿,熱狗為餌,不到一刻便釣到了兩條魚。魚身扁圓,小口,長八九寸,赤紅亮麗略帶花點,魚翅開展玲瓏精巧。我一看似曾相識,再看斷定就是我們多年前,在多倫多唐人街吃過,重返尋味的那一條清蒸魚的同胞。
想象中已經(jīng)由老人手中接過這美麗的家伙,將之安放在蔥花姜絲的盤子里,正要加生抽、澆炸油的時候,猛不防老人一手將魚摔回水中。我?guī)缀跻剿锶尵?。魚是不是太小了,我問,所以非扔回水中不可,否則違法?
不,老人說,私家小區(qū)的湖塘,公家法律不管的。而且這種bream魚,能釣到的就是那么大的了。
你不愛吃魚嗎?我又打聽。釣著玩的,他說,魚這么小沒什么吃頭。大魚也是有的,貓魚。貓魚好吃。
老人聽見我從來沒有釣過魚,便將魚竿讓給我試試看。這把戲似乎不需什么技巧經(jīng)驗,不到一會兒,我也釣獲兩尾。正歡喜得無以自勝,老人沒征求我的同意,便又將魚扔回水中。我只有兩眼發(fā)直徒呼“嗬嗬”。
回到家中,想的是魚,談的是魚,夢的是魚。人逢喜事果然精神爽,堆積腦海多時的淤泥一沖而散,取而代之的是不斷的盤算,主意百出。若是我能一魚到手,我問我的生活顧問好友,你會殺魚嗎?她說可以試試,但先得查清此魚是何神圣,是否值得她開殺戒。
朋友的先生是教育家、校長,實事求是,不輕信天花亂墜的故事見證,擺出一桌的字典仔細推敲。Bream者,他說,鯛也?!掇o海》、《辭源》都有詳細說明,校長將之一一以正楷抄錄給我參考。洋洋一頁,我一眼盯到要害,“肉肥而美”,足矣足矣。
外科手術(shù)
于是立刻積極籌劃。先買得熱狗一包,脫脂的,萬一釣魚不成自己吃,不浪費。魚竿,跑到窩馬大店去。沒料一看,傻了眼,竟然排排坐,不下一百幾十支,支支各有威風(fēng)。越看越糊涂,自然無法下手。
幸而認得一位魚翁朋友,可以請教。這樣吧,朋友說,你來我家,我給你先上一課,然后你拿我一根魚竿去試試。果有興趣,你再投資自置一竿。上完一課,獲悉魚鉤之上要有一粒鉛;還有,綁魚鉤用的不是蝴蝶結(jié)。而魚鉤專用結(jié),結(jié)構(gòu)之精巧叫我嘆服,學(xué)會之后士氣更加膨脹。
朋友釣魚幾十年,從未聽過以熱狗為餌。可幸我第一次就遇見,一步登天,否則正規(guī)的蚯蚓之類我是不敢下手的。朋友聽見塘中有貓魚,臨行時又諄諄囑咐,若是釣到,小心別刺到手,最安全還是連鉤剪斷放生算了。
好容易等到了一個周末清晨,曙光明朗,丈夫又有人看顧,天時地利人和,便提著一個水桶、兩個膠袋、一條熱狗、一支魚竿、心歌一曲地出發(fā)了。出門前順手把門后小收音機扔到桶里,
有個伴兒。
仲夏清晨,湖水比日間更顯寂靜。繞岸松樹圍著一鉤殘月倒映其上,除了偶然掠過上空的三兩晨鳥,驚鴻一瞥外,水中唯一的動作來自我的倒影。橋上,我一到位便忙著布局,熱狗切段,段狗上鉤。一切妥當(dāng)后,便是魚線一放、孤注一擲。
正擬扭開收音機,不料水中立即就有了反應(yīng)。反應(yīng)非同小可,浮標猛地下沉,使我?guī)缀跽屑懿蛔。駛€小學(xué)生在大風(fēng)中出死力把著一支旗桿。上來一魚足有十一二寸之譜,向著我一開一合的嘴巴,不是鯛魚的櫻桃小嘴,而是一個來勢洶洶的大口。我不敢輕易冒犯,拉上來先置于橋上,等戴上外科手套再說。這一下非同小可,魚一著地,整條木橋,橋頭到橋尾、橋尾到橋頭,亂蹦亂跳,一卷魚線給它跳得一塌糊涂,險些沒給它蹦回水中。
此君大約太過狼吞虎咽,魚鉤不在唇上而是緊扣喉嚨,我的外科手術(shù)拔來拔去都拔不出來。魚口喘喘,一副乞憐的眼光。我趕快閉上眼睛,懇求天父可憐它,快快救它脫離我的笨手,結(jié)果魚鉤總算弄了出來。此后,雖然亂線一團,勉強尚可入水三兩尺,我小心翼翼地又釣了三尾魚,都是鯛魚。到此初升朝陽己由松樹后面穿射出來,便收拾零碎打道回府。
我將所得放入雙層膠袋,置于桶中,一路上幾條家伙不停地跳躍,簡直像一籠雞在那兒飛撲,又似桶中有鬼怪精靈。我一路上打著腹稿如何同美國人解釋,幸而沒碰上半個人影。
那條大魚,朋友說是條鱸魚,魚大肉多,實惠,味道也不錯。但食客全體同意,還是小小鯛魚更為鮮美,近似螃蟹。
貓魚“驚喜”
此后我和丈夫二人,每星期都殷切地等待周末垂釣的節(jié)目。本來黯淡的日子陡然增加了不少顏色。只可惜湖在坡下,非丈夫的輪椅所能抵達。即便如此,即使他長久只是百聞而不得一見,他仍然大大地感染了我的興奮。我開車帶他路過,讓他張望一下垂釣的場景,幫忙他的想象。
每次歸來,我又都像拾穗的路得向婆婆展示當(dāng)日所獲──打開膠袋,讓魚蹦跳向他報到。袋中自那一尾鱸魚之后,從來只是清一色的鯛魚,都不超過八九寸長。湖中的貓魚,我告訴他,足有剛剛滿月的嬰兒那么大,甚是驚人。
貓魚上鉤,魚竿一般二話不說便彎成弧形往橋底鉆,像一面倒的拔河游戲,叫人站不住退不得,除了剪線難有他法。有時根本不用剪,魚兄便將線替我扯斷,逃之夭夭。我覺得抱歉的是,我再釣下去,全塘的貓魚都要像摩登女郎一般,個個唇上一個鉤了。
有一次我靈機一動,何不將魚吊到桶上,再行剪線,讓它摔進桶里,帶一尾大魚回家給丈夫來個驚喜?果然,終于碰上了一條較小的貓魚,兩磅左右吧,線沒斷,還可以收得回來剪得入桶。
不料驚喜來得太突然,膠袋向著丈夫一打開,這牲畜白肚一翻、“撲通”一躍,嚇得病人的哮喘立即發(fā)作,馬上得扯上面罩。
我這才了解,為什么最近兩個好意的女孩兒,半夜給一個偏遠的鄰居送自烤的餅食,結(jié)果幾乎嚇出人命,花了大筆醫(yī)藥費才將魂魄招回,為此被告上法庭,而且輸了。有時蠢人確是該打的。
天上大餅
至今魚已釣了半年。除了頭兩次百發(fā)百中的奇跡,使我誤以為美國魚塘有的是傻魚,排著隊等候游入中國人的胃。此后,慢慢便進入了事理的常態(tài)──有時只釣得一兩條魚,更多次是一
無所獲。
但都不打緊了,甚而有點慶幸,因為無魚也樂得一身松,不必善后。加以湖上垂釣這回事,早已由得魚的新鮮感,慢慢演變成細水流長的優(yōu)悠。
釣魚,我永遠不會成為專家,因為無心上進。為什么當(dāng)初魚運奇佳,而后來反而不來了呢?我在網(wǎng)上草草瀏覽了一下,除了很多天時地利的因素外,鯛魚喜新厭舊,需要不斷地替它們換口味。鯛魚嘴刁,倒是押韻,亦是合情合理,請問次次都是熱狗,能吃多少回而不反胃?
但是我無意嬌縱他們。斯文第一,熱狗就是熱狗,要吃就吃,不吃拉倒,反正無所謂。釣翁之意早已不在鯛,而在松風(fēng)殘月,在日出之前水邊的安歇,這是另一種約會。
長久以來,我一直希望再次碰見釣魚老人,謝謝他的引介??上г僖矝]有看見他。奇怪的是,不只未見老人,連任何一個釣魚人也從未碰上。我衷心地感激、慶幸當(dāng)初的偶然巧遇。然而“偶然”一詞,根據(jù)米爾頓(《失落園》作者)的說法,卻是愚昧人的用詞—“那權(quán)柄,愚昧人稱之為偶然?!?/p>
我猜他的意思,大約是沒有什么事是偶然的,都是上天的權(quán)柄安排的。就如烈日當(dāng)空,喬納熱得快死了,一棵蓖麻偶然快快長大給他遮蔭;饑荒之年,伊萊賈在基立溪旁,烏鴉飛來給他扔下餅與肉。
說到餅,中國人又有話說: “天上掉下大餅來,會接還得會吃?!蔽椰F(xiàn)今天天都在生活中,練習(xí)接餅和吃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