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
又是這種米湯一樣釅釅的月光!
每到這樣的夜晚,鄭喜就會想起老家鹽池河,想起他和譚哥頂著這樣的月光在河里泡澡。譚哥煙癮大,泡一次澡幾乎要抽掉半包煙,鄭喜就近掐下一片樹葉,漂在水面上,給譚哥當(dāng)茶幾用。譚哥在自己吐出的輕煙里說:“天堂啊!真不想走了?!弊T哥是個外地游客,臨時租住在鄭喜家,鄭喜卻沒拿他當(dāng)房客對待,他恨不得自己有這樣一個親戚或是朋友,譚哥也說過,你這個朋友我交定了!
譚哥來的那天是個亮晃晃的晴天,他一身黑衣,戴副眼鏡,向鄭喜的三間小瓦房走過來,還在場院邊上就打起了招呼:“嘿,老哥!”
鹽池很少出現(xiàn)外地人,偶爾見到個把外地人,大都黑黑的,比風(fēng)吹日曬的鹽池人還要黑,背著大背包,戴著帽子,帽檐子伸出去,比狗舌頭還長,他們大老遠跑到鹽池來,為的就是拍幾張鹽池的男女老少在河里洗澡的照片。
譚哥一望而知不是來拍照片的,他人很斯文,不像那些拍照的,身上帶股說不清的匪氣,譚哥口音很生,但鄭喜句句都聽得懂。他說話的時候,一只手愛推眼鏡,鄭喜發(fā)現(xiàn)他的鼻梁靠近根部那地方,有個小小的結(jié),當(dāng)眼鏡落下來時,那結(jié)就不見了,被眼鏡擋住了。
譚哥好像懂點風(fēng)水,他說他走了一圈,這一帶就數(shù)這棟房子風(fēng)水最好,三面靠山,正面開闊,一望無際,就像一個人舒舒服服坐在太師椅里。鄭喜原本覺得自己單家獨戶,離村里太遠,有點孤單,經(jīng)他一說,不由得笑了起來。
譚哥說他在休假,這幾年他把全中國都逛遍了,國外也逛了不少地方,現(xiàn)在哪里都不想去了,就想找個清凈的地方,安安靜靜呆幾天。譚哥接著說他想在鄭喜家借住幾天,房租加飯錢每天二十,“不必專門為我做,你吃么子我吃么子?!彼麊栢嵪苍覆辉敢?。
鄭喜哪有不愿意的,他的心都跳得快要蹦出來了。他知道城里有些人專門靠房租過活,沒想到自己住在這么偏遠的農(nóng)村,也能收上房租。但他盡量克制住高興的心情,裝作無所謂的樣子說:“可以可以,就是屋里沒個女人,我做飯又不大在行,恐怕你吃不慣?!?/p>
“沒事沒事,吃了不拉肚就行?!?/p>
兩人就這么講定了,譚哥當(dāng)即掏出五百塊錢,遞給鄭喜。鄭喜連連擺手:“走的時候再給,走的時候再給?!弊T哥硬塞進他手里,說是押金,在外面住賓館都是要交押金的。鄭喜還是不要。譚哥將五百塊錢放在桌子上,鈔票張張都是嶄新的,硬挺挺地擱在桌上,越發(fā)顯得木桌子又陳舊又寒酸。
譚哥這才告訴鄭喜,他叫譚文鋒,說著就要把身份證遞給鄭喜看,鄭喜往后一退,連連擺手,他不能看別人的身份證,那太失禮了,只有公安局的人才做那事。譚哥也沒堅持,很快把身份證收進了皮包。鄭喜也學(xué)他的樣子做了自我介紹。
“哦,喜哥?!弊T哥向鄭喜伸出一只白白凈凈的手來。
鄭喜一笑,他喜歡譚哥這樣叫他,總比叫什么鄭哥要好聽。
幸好還有一間房,幾年前曾是老娘的臥室。譚哥拍了拍有鴛鴦戲水花樣的老式木床,連聲說:“好,好。”跨上踏板,坐上尺來寬的床沿,把厚厚的老式蚊帳挽在床架子上,摸了摸床面,干草在下面發(fā)出簌簌的響聲.又喊了兩聲好。
第一頓飯,鄭喜用家里僅有的兩種材料做了四個菜,煎土豆餅,燒土豆果,香蔥炒雞蛋,最后一個端上來的是滾燙的土豆燉雞塊,譚哥不知鄭喜何時竟悄悄地殺了一只雞。
“喜哥,這一頓就算了,下次莫講客氣了,照你這種吃法,兩個二十塊都不夠。我把丑話說在前頭,就算你頓頓給我吃人參燕窩,我也是不會漲房租的。”
“話不是這么說的,同船過渡還五百年修呢?!?/p>
“跟你說,我不是為了吃口好的才到這里來的,我么子沒吃過?我就是想來過一過你平常過的日子,你莫弄些假的給我看,你自己吃虧不說,我也不自在。”
鄭喜就想,這譚哥真實在,又肯替人著想,是個會過日子的好人,就問:“譚哥家在哪里?是做啥子工作的?”
譚哥都告訴了他,他家在武漢,他在某某銀行工作,他老婆跟他一個單位,兒子在上小學(xué)。鄭喜就一臉崇敬地點頭:“真好!真是好!”說完就給譚哥搛菜,凈揀大塊的雞,還有炒得金黃的雞蛋。
盡管譚哥叫他不必客氣,鄭喜還是每天見葷吃飯,譚哥雖然不是親戚,但至少是他家的客人,是客人就得按待客的禮數(shù)來。
譚哥不說他準(zhǔn)備住多少天,鄭喜也不好問。他感到譚哥好像有心事,有時他捧著一本書,眼睛卻瞟向一邊,根本不在書上,有時干脆蒙著被子睡大覺,再不就是獨自在山上轉(zhuǎn)悠,還不要鄭喜陪,就連洗澡,都不肯在傍晚人多的時候下河,非要等人家都洗完了,才學(xué)鄭喜的樣子,在肩上搭條毛巾,悄沒聲地往河里走。有天,鄭喜一覺醒來,發(fā)現(xiàn)譚哥房里還亮著燈,過去一看,床上是空的,跑到河邊一看,譚哥正泡在河里大口大口抽煙呢。
鄭喜決定跟譚哥好好談一次,他拿穩(wěn)了譚哥是跟家里人吵了架出來的,說不定正面臨離婚,他聽說城里的男人在家總受女人欺負,就問譚哥出來這么些天了,想不想嫂子,要不要把嫂子也接來住幾天,可譚哥就像沒聽見他說話一樣,突然問鄭喜:“我來了這么多天,有沒有人向你問起我?”
鄭喜說:“當(dāng)然有,不是他們眼尖,而是這里難得有外人進來?!?/p>
“你對他們么樣講我的?”
“嘿嘿,我說你是我堂哥,是我叔伯二舅的兒子,反正他們都沒有見過我叔伯二舅,我自己也沒見過?!弊T哥看著鄭喜,表情有點古怪。鄭喜趕忙解釋:“實在不好意思,主要是……跟你說實話吧,我不想他們知道我在收你房租,我們這里不興這么做?!?/p>
“我懂我懂,你放心,我也不會說出去的。”譚哥遞給鄭喜一根煙,鄭喜不接,他就自己抽起來。
譚哥這才跟鄭喜正式拉起了家常,問他孩子多大了,鄭喜一聽就嘆起氣來,孩子四歲多了,一直住在外婆家,因為外婆家靠近鎮(zhèn)上,上幼兒園方便。在宜昌打工的老婆小鳳,多次勸鄭喜把家搬到外婆她們村去,或者干脆就搬到外婆家里,可鄭喜既不想當(dāng)上門女婿,也不想離外婆家太近,只想跟兒子在一起。小鳳就罵他自私,只顧自己,一點都不肯替孩子的將來著想。譚哥理解地點頭,還嘆氣:“女人總以為自己對孩子最好,殊不知,好多男人為了自己的孩子,連殺頭的事都敢做?!编嵪灿X得這話未免太夸張,譚哥就給他舉例:他一個朋友,犯了貪污罪,根據(jù)金額定罪的時候,他寧肯自己在牢里多坐幾年,也不肯說出留給兒子的錢藏在什么地方。還有一個人,兒子得了腎病,他二話不說,躺到手術(shù)臺上,把自己的腎割了一個下來給兒子。另外一個人,也是兒子生了重病,家中無錢治療,就在醫(yī)院廁所的墻上貼出廣告:“本人腎健康,需要請聯(lián)系。”說起孩子,譚哥似乎有說不完的話:“人的一生多災(zāi)多難,孩子就是來給人治病的,身體的病,心里的病,統(tǒng)統(tǒng)都能治,只有孩子才讓人活得有滋有味,要是沒有孩子,人活得一點意思都沒有,活個三四十歲盡夠了。”
兩人越聊越投機,反正第二天又不用早起,鄭喜索性拿出過年沒喝完的半瓶酒,又去炒了盤曬干的土豆片,面對面喝起酒來。
“譚哥,我一直想問你,你怎就單單看上了我家呢?比我家條件好的多得是,屋里還有女人給你燒燒洗洗?!?/p>
“我來的那天就說過了,你家風(fēng)水好,人住在風(fēng)水好的地方能行好運?!?/p>
“啥子好風(fēng)水呀,窮得叮當(dāng)響,一家三口,住在三個地方。”
“喜哥莫灰心,你馬上就要行好運了,你相信我,你的好運已經(jīng)來了?!?/p>
“我這樣的人,還能有啥好運?別光顧著說我了,我們來說說你。我看出來了,譚哥你心里有事。是不是家里有啥子事?是不是嫂子讓你傷心了?女人嘛,都是刀子嘴豆腐心,你出來這多天,她在家肯定急呢。不是我趕你走,實在是替你著想,要不,干脆你回去把她接來,只要你們不嫌棄,一家人在我這里住幾天。”鄭喜越說越有誠意,“真的譚哥,別看我們窮,飯還是有吃的?!?/p>
譚哥往椅背上一靠,也不喝酒了,看著鄭喜,半晌才說:“真想住在這里不走了?!?/p>
“那好啊,我們這里有多余的田,我去跟村長說說,讓他調(diào)幾畝給你種,反正閑著也是閑著?!?/p>
“不種田也行啊,可以搞開發(fā),這里有溫泉,我們來建一個溫泉山莊,賓館飯店一起搞起來,完全可以賺大錢?!?/p>
“那得好多錢哦,不是政府出面,私人哪里掏得起這個錢?!?/p>
“那不一定?!弊T哥不肯再說了,瞇起眼睛抽煙,看樣子他煙癮大過飯癮,有了煙,飯都可以不吃。
有一天,村里突然來了兩輛摩托車,其中有個人穿著制服,好像是公安局的。鄭喜從外面興沖沖地跑回來,問譚哥要不要坐他們的便車去鎮(zhèn)上?因為譚哥前天晚上說過要出去買酒買煙,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跟人家講好了,人家同意帶他一程。哪知譚哥一聽,眉毛都豎了起來:“誰說我要去鎮(zhèn)上?誰說我要坐人家的便車?”鄭喜愣在那里,斯斯文文的譚哥突然變了一個人,就像一個溫和的書生突然變成了狡猾的白臉奸臣。
譚哥的臉色很快就和緩下來,他問那個公安來搞么子,是不是村里發(fā)了案子了。鄭喜一笑:“案子?這里已經(jīng)好多年都沒聽說過這兩個字了。那個公安是村里一戶人家的親戚,也不是經(jīng)常來,一來鹽池太偏遠,二來兩家并不是特別親。”
既然譚哥不去了,鄭喜就去給人家回信,不能讓人家老等。鄭喜已經(jīng)走出去了,譚哥才想起什么來,想喊住他已經(jīng)來不及了。
過了一會兒,一個穿制服的和兩個穿便服的玩玩鬧鬧向鄭喜家走了過來,他們一路都在討論摘板栗的辦法,到底是站在樹下用竹竿子打,還是爬上樹用剔刀剔,他們?yōu)榇藸幷摬恍?。路過鄭喜的家時,其中一個指著鄭喜說:“不如問問這家的主人,他肯定知道?!?/p>
鄭喜老老實實告訴他們,兩種辦法都可以。他請他們進屋喝口水再走,這是鹽池人的禮節(jié),所謂喝口水其實并不只是喝水,而是喝茶,現(xiàn)燒一壺水,茶葉在罐子里焙出香味,再用滾水沖。
他們客套著進了門,其中一個提出找鄭喜借根竹竿子,他呆會兒打板栗要用。鄭喜滿口答應(yīng)。
大家一起滿屋找竹竿子,一間屋一間屋地找,很快就找到了,拿著竹竿說說笑笑往山上走。鄭喜這才想起屋里的譚哥,他吃了中飯就進屋去睡午覺,也不知這些人鬧哄哄的把他吵醒沒有。進去一看,床上空空的,奇怪,他啥時候出去的呢?
很晚了,鄭喜聽到一陣摩托車響,那些打板栗的人吃過晚飯,要回家去了。鄭喜等了一會兒,不見譚哥回來,就一個人先吃了,他的那一份給他溫在鍋里。
正準(zhǔn)備上床睡覺,譚哥突然回來了,鄭喜忙去擺飯,譚哥攔住了他,自己動手盛了一碗。他吃得很慢,有一口沒一口的,“喜哥,你對我這個人放心不?”
鄭喜不知他這話是啥意思,就張嘴望著他。
“我有個打算,不知該不該說給你聽,我想今年春節(jié)把老婆孩子帶到你這里來過個年,么樣?”
“那真是再好不過了,就是家里條件差,怕嫂子和侄兒不習(xí)慣?!?/p>
“我們已經(jīng)算是兄弟了,還說這種話!你們也可以到武漢去過個年,就住在我們家,反正我在武漢也沒么親戚,以后我們兩家就多多來往吧?!?/p>
鄭喜一激動,就說起春節(jié)的安排來,三十那天做啥子,初一那天做啥子,吃啥子,玩啥子,譚哥似聽非聽,突然打斷他:“喜哥,我得走了,本來想多住些日子,但家里突然有事。反正再過三四個月我又要來的,有個包這次就不帶走了,就在你家里放一放,里面都是些毛衣毛褲和換洗衣服,麻煩你替我保管一下,下次來我再一起帶走,好不好?”
譚哥說著交給他一個黑色牛津布大行李包。
“沒問題沒問題,譚哥你放心,你交給我是啥子樣,我保證你拿走時還是啥子樣?!?/p>
“我當(dāng)然放心你,不放心我就不交給你了。昨天我還在想,我們這是幾輩子的緣分哪,第一次見你那天,我就感覺你像我的老熟人一樣。實話告訴你,我有個親弟弟,但我信不過他,可我信得過你?!?/p>
“譚哥!”鄭喜抓過譚哥的手,捂在自己手心里搖晃,嘴里卻說不出話來。
譚哥總共住了二十二天,按照事先講好的價格,鄭喜要退他六十塊錢,譚哥不要,“還退錢?喜哥,你不如照我的臉打兩下?!眱扇送苼硗迫ィT哥說:“這樣吧,我不是有東西請你保管么?這六十塊錢就算是保管費?!编嵪惨宦牐筒辉偻屏?。
反正天上有月亮,譚哥決定當(dāng)晚就走,說是白天已經(jīng)睡夠了,夜里想睡也睡不著了。鄭喜要送他一程,他不要。鄭喜又說起跟嫂子和侄兒好好過日子的話來,譚哥拍拍他的肩說:“記住了,我一定帶上他們母子來鹽池看你?!?/p>
走出幾步,譚哥又回過身來叮囑道:“喜哥,費心哪。”
“你就放心吧。”鄭喜知道他指的是那個包。
譚哥走得很快,一轉(zhuǎn)眼就不見了影子。鄭喜關(guān)上大門,將那個包塞在譚哥睡過的床底下,想了想,又擔(dān)心穿過的衣服有味道,招來老鼠。四處看了看,他發(fā)現(xiàn)了裝谷子用的大倉,大倉分三層,底下兩層裝著一應(yīng)雜物,上面一層才是空的,但要搭梯子才能上去,鄭喜急著去睡覺,懶得去搬梯子,就站在下面伸手一丟,包在柜子里發(fā)出咚的一聲,鄭喜想,也許還有別的東西,不然,光是幾件衣服不會這么沉。
剛剛睡過去,就聽見有人敲門,迷迷瞪瞪拉開門一看,譚哥又回來了。
“喜哥,我忘了跟你交代一聲,萬一我臨時有事,一時半會兒來不了,我可能會派我的孩子來找你拿?!?/p>
“行,你給他寫個條子,讓他來找我?!?/p>
“不用寫條子,等你看到真人,你一眼就能認(rèn)出他來,大家都說我們簡直就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p>
“也可以,不過,不是說好全家一起來的么?一起來吧,我就不相信,有什么事比過年還大?!?/p>
“當(dāng)然是盡量一起來,我是說萬一,比如大雪封山,汽車進不來。”
“沒有這個可能,好幾年不下大雪了?!?/p>
“好,好好,就這么說定了,年貨你們就不管了,全由我們來置辦?!?/p>
譚哥終于笑了一下;望著鄭喜退了幾步,揮揮手,轉(zhuǎn)過身走了。
離過年還遠著呢,田里也沒什么事,鄭喜不慌不忙地上山找藥材,除了糧食和家畜,藥材是他最主要的收入。找著找著,就像腳下長了眼睛似的,不知不覺就站在了孩子外婆家對面的山坡上。
下午四點,一輛半舊的中巴車從村道上磕磕碰碰開了過來,那是鎮(zhèn)上一家幼兒園接送孩子的車,鄭喜知道,兒子鄭重就在那輛車上。
到了外婆家門口,中巴車停了,一個穿著藍色背帶褲的小男孩扶著車門走了下來。鄭喜拼命克制,才沒有沖過去。他以前這么做過一次,被外婆狠狠教訓(xùn)了一通:“孩子放在我家我是有責(zé)任的,你連招呼都不打一個,就把他抱走,你想急死我呀?要是再敢做出這種事情,別怪我做出不講情面的事來。”她所說的不講情面就是報警。遇事就報警,這是小鳳教她用來保護孩子的方法。
孩子又長高了,上次鄭喜看見他,也是穿這條背帶褲,卷著褲管,露出里面的紅里襯來,這一次,褲管已經(jīng)放下去了。還別說,上過幼兒園的孩子,就是不一樣,車已經(jīng)開走了,孩子還站在那里跟車上的老師和小朋友們揮手拜拜。
鄭喜悄悄跟在鄭重身后。外婆已經(jīng)很準(zhǔn)時地過來迎接他了??吹酵馄牛嵵嘏ぶ∑ü膳芰似饋?,外婆從口袋里摸出點吃的東西,引誘孩子:“叫外婆,叫了有東西吃?!?/p>
“叫外婆!”
“瞎說,哪來的叫外婆,是外——婆!”
“是外婆!”
外婆假裝打他,他咯咯笑著,一把奪過吃的東西,跑到外婆前面去了。
鄭喜笑起來,這小子,已經(jīng)長大了,會跟他外婆耍皮了。
眼睜睜看著一老一小兩個人進了門,門虛掩著,門縫里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見。鄭喜很想進去,大大方方跟丈母娘打個招呼,順便跟孩子親熱親熱,但他想起上一次的尷尬,又猶豫了。
上一次,他也是過來看孩子,正跟孩子聊得起勁,外婆過來了,大聲說:“鄭重,讓外婆看看,爸爸給他的寶貝兒子帶什么禮物了沒有?”孩子一聽就去翻他的包,可包里除了黃姜,什么也沒有。孩子哭了,外婆臉上也很不好看,“你也是的,好不容易來一次,連糖都不買一塊過來,還不如我這個當(dāng)外婆的呢?!?/p>
今天他一樣沒帶禮物。就算帶了禮物,也不見得能讓外婆滿意,外婆雖然是個農(nóng)村女人,見識卻不俗。有一次,他來看孩子,順道在一個小店里買了一大瓶雪碧,一包夾心餅干,外婆一看就皺起了眉頭,“不要讓孩子從小就愛上這些垃圾食品,這些東西除了把孩子吃成個小胖墩,什么用也沒有?!庇址瓉砀踩サ乜?,突然大驚小怪地叫起來:“這餅干你是在哪里買的?趕快去退掉,早就過期了?!闭f完一把丟給鄭喜,生怕那些過了期的餅干會跳出來咬她的手似的。
鄭喜想想鹽池像外婆這個年紀(jì)的女人,她們?nèi)疾幌袼@么挑剔,也不像她懂得這么多的生活小常識,也許這就是一個純粹的農(nóng)村女人跟一個靠近鎮(zhèn)子的農(nóng)村女人的區(qū)別。外婆自己似乎也看到了這種區(qū)別,多次用好奇兼帶著鄙夷的神情問鄭喜:“聽說你們那里全村的男女老少都在一條河里洗澡?”“聽說家家戶戶連洗腳盆都沒有?”“幸好我們這里不是那樣,我這個人,從小到大,連短袖衣服都沒穿過,天再熱,也是長袖長褲,整整齊齊?!?/p>
小鳳的打算是這樣,在孩子上學(xué)以前,全家搬到外婆的村子里來,重新蓋房也可以,跟外婆在一起擠擠也可以,反正目標(biāo)就一個,讓孩子能在鎮(zhèn)上上小學(xué),從小接受正規(guī)一點的教育。這樣的打算無可厚非,前提是要有錢,蓋房子要錢(鄭喜堅決不肯跟外婆擠在一個屋檐下,當(dāng)人家的上門女婿),孩子上學(xué)要錢,至于錢怎樣才能掙來,鄭喜心里一點譜都沒有。小鳳是能掙點錢,但光靠她一個人行嗎?何況外婆已經(jīng)在說話了:“現(xiàn)在的男人是跟以前不一樣了,把女人使出去掙錢,自己在家歇著,養(yǎng)得白白胖胖,還心安理得?!编嵪彩潜容^白,天生的,想曬黑都難。他想說服小鳳把孩子接回來算了,村里的小孩都沒上過幼兒園,一樣健康成長,但小鳳死活不同意,“讓我的孩子從小就在泥巴雞屎堆里滾?想都別想。你去看看人家宜昌市的孩子,出生才三個月,就送到早教中心去了,蒙氏教育,聽說過么?”鄭喜說:“不能跟人家宜昌市的孩子比?!毙▲P眼睛一瞪:“當(dāng)然要比,不比能有進步?你指望孩子長大了跟我們一樣么?”鄭喜說不過小鳳,無論哪方面都說不過小鳳,伶牙俐齒是一方面,畢竟她在宜昌市呆了四五年,見識廣了,隨便說幾句,就把鄭喜聽得暈頭暈?zāi)X的。
鄭喜在外婆家對面的山上貓著,想多看幾眼孩子,孩子不出來,他也不挪窩,看來看去,外婆門前的幾棵棗樹都成雙影子了。
不知過了多久,背后傳來一陣響動,回頭一看,外婆就站在自己后頭,一臉說不清的笑:“我說是誰呢,坐這里一動不動,為啥子不進門呢?在這里坐著涼快些?”要是有個地洞,鄭喜情愿一頭鉆進去再也不出來了。外婆回頭一招手,鄭重慢吞吞走了過來,一根藤子絆了他一下,孩子撲倒在地,鄭喜正要過去扶,外婆先他一步搶在前頭:“我的乖呀,摔哪里了?外婆看看,摔疼沒有?”外婆哄了一會兒,把哭著的孩子抱給鄭喜看。
“來,喊聲爸爸。”
孩子咧嘴哭著,透過淚花瞄了一眼鄭喜,一扭身,背對著他。
“你這孩子,連自己的爸爸都不想認(rèn)了?快,叫爸爸,叫了爸爸我們就回家。”
孩子在外婆身上踢蹬著小腿,大聲哭。外婆半是遺憾半是示威地看著鄭喜,鄭喜只好告退,“好,爸爸走了,爸爸改天再來看你?!?/p>
“跟爸爸拜拜,拜拜!”
果然跟鹽池的孩子有點區(qū)別,不說再見而說拜拜。跟孩子拜拜過的鄭喜,回家的那段路走得有點吃力。他不明白他究竟在怕外婆什么,他不是孩子的親爸爸嗎?他不是她的親女婿嗎?她的女兒還是他的老婆,他們之間的感情還算正常,至少并沒離婚,為啥子他在她面前總有一種無法言說的怯懦和自卑呢?孩子寄養(yǎng)在她這里,是她本人同意了的,孩子的生活費也由他們出,并沒占外婆多少便宜,為啥他還是有挺不起腰來的感覺呢?想了一路,他隱約感覺到,外婆對他的態(tài)度,可能跟小鳳有關(guān)。她把對他的輕視轉(zhuǎn)達給了外婆,她讓她知道她瞧不起他,沒準(zhǔn)她們還在一起議論過離婚的事情,“孩子都這么大了,離婚就算了,那只是個形式,不如就這樣各過各的,井水不犯河水?!睂α?,肯定是這樣的,他越想越是這么回事,難怪上次小鳳回來,他找她要錢,想趁天氣好把屋頂修理一下,免得漏雨。小鳳就很干脆地說:“這些事別找我,我只負責(zé)孩子的吃飯上學(xué),家里的事都由你負責(zé)。”
想到這里,鄭喜突然站住不動了,這種情況已經(jīng)有很久了,他竟不知不覺,早知道會是這樣,他就不讓她出去打工了,他應(yīng)該把她留在家里。不過,話又說回來,小鳳并不是結(jié)婚后才出去打工的,結(jié)婚前兩年,她就告別農(nóng)村,長年生活在城里了。有一陣子,她甚至跟他談起了藤編這門手藝,她想讓他學(xué)點藤編的技術(shù),編些好看的筐子盤子之類的東西,將來到宜昌開一家店,城里現(xiàn)在流行這些東西。“我們可以從鹽池買些原材料,現(xiàn)編現(xiàn)賣,這種生意可以一直做到老,而且越老越有名氣,越有名氣越好賣?!甭犓钦Z氣,她似乎想在宜昌生活一輩子。
幸虧她后來又打消了那個念頭,她覺得鄭喜的手藝不好,更關(guān)鍵的是,“不是我小看你,你沒那個審美眼光,編出來的東西不漂亮,沒有市場。”
這年春節(jié),小鳳比往?;貋淼迷纾排D月二十幾,就到家了,說是城里這段時間豬肉流行五號病,大多數(shù)餐館都沒了生意,酒樓老板趁勢給她們放假了。
鄭喜忍了又忍,沒把譚哥租住他們家房子的事告訴小鳳,他想瞞下房租這筆小小的收入,到時候給孩子們發(fā)發(fā)壓歲錢。今年要給壓歲錢的不光是鄭重,還有譚哥的孩子,也許還要帶孩子們?nèi)ヌ随?zhèn)上,那就得給他們買點炮仗和吃食之類。
但他把譚哥一家要來過年的事告訴了小鳳,“譚哥說他走了那么多地方,只有我們這里是最好的,他說我們這里像天堂,還說我們的房子是這一帶風(fēng)水最好的?!?/p>
小鳳卻不相信譚哥一家真的會來,“人家順嘴說說而已,你就真相信了,我敢打賭,人家一回去,就把這里忘得精光了。到你這里來過年?你也不想想,你到時拿什么給人家吃,拿什么給人家玩,人家可不像你,兩三碗飯,幾片肥臘肉就打發(fā)了。人家過年吃的東西,你見都沒有見過?!?/p>
鄭喜不喜歡她說話的這副腔調(diào),就說:“人家把衣服都留在這里了,既然不準(zhǔn)備來,為什么不把衣服一起帶走?”
“衣服又不是什么值錢的東西,留給你,算是扶貧唄?,F(xiàn)在每個單位到了年底都有扶貧任務(wù),不是捐錢,就是捐衣物?!?/p>
鄭喜說不過她,只有沉默。
傍晚,兩個人一起去河里泡澡。河面上飄著一層淡淡的霧氣,小鳳緊走幾步,三下兩下脫了衣服,一眨眼工夫,白晃晃的身子就沉進了水里。“城里就一樣不好,城里沒有鹽池河,要是能把鹽池河搬進城就好了?!?/p>
鄭喜看著她擱在水面上的尖下巴說:“你瘦了,在外面吃不好么?”
“現(xiàn)在誰還關(guān)心吃?就怕吃得太多呢,我在減肥。”
“只剩一抱筋了,還減肥,肥在哪里?”
“你知道什么呀,在我們酒樓,我還算是胖的?!毙▲P捏捏自己的肩說,“女人要把肩胛骨減到像衣架一樣薄。”
“我不喜歡女人太瘦?!?/p>
“管你喜不喜歡!”小鳳突然換了副表情說,“跟你說件事,我以前跟你講過的那個同事,就是那個扣過我工資的領(lǐng)班,她已經(jīng)在宜昌市買房子了。”
鄭喜看著她,不吱聲。說到這些事,鄭喜從來都不吱聲,他知道她的意思,她是想用別人的事情來刺激他。小鳳繼續(xù)說:“是東山開發(fā)區(qū)的房子,都說現(xiàn)在買最劃算,有些地段才五百多一平米,有人預(yù)測,翻過年就會漲到一千多,將來還會漲,總有一天,價格會趕上市區(qū)的房子。”
鄭喜問她領(lǐng)班的工資到底比服務(wù)員高多少?小鳳不屑地說:“又能高到哪里去?你以為她買房子是靠她自己的本事?誰都知道,她暗里有個男人,是個包工頭,房子就是他給她買的。”
鄭喜說:“不要羨慕人家,人家也是付出了代價的,你以為男人的錢這么好用?”
“什么代價不代價的,男女之間不就是這么回事么?”
“你倒是看得穿哪,那你也可以學(xué)學(xué)她的樣兒嘛,也去找個包工頭,也讓他去給你買套房子?!?/p>
鄭喜的語調(diào)馬上變得酸溜溜的,類似的話題他們討論過不止一次了。都說小鳳樣子長得乖,到了城里肯定會遇到愛偷腥的男人。鄭喜本來不擔(dān)心的,但架不住大家都這樣說,就勸小鳳別去打工了,就在家里種種田,挖挖藥材,喂喂豬,一家人親親熱熱守在一起。小鳳一聽就來氣:“你就知道在一起,在一起能解決問題嗎?我不出去打工,孩子哪來的錢上幼兒園?哪來的錢交幼兒園的借讀費?”小鳳一說這個,鄭喜就抬不起頭來了。幼兒園那邊,每個月要交五六百,不是屬地的孩子,每學(xué)期額外要交兩千塊借讀費。這些錢,如果不是小鳳,光指靠鄭喜一個人,想都別想。
小鳳突然狠狠地盯著鄭喜,“這話可是你自己說的,別以為我找不到?!?/p>
“你當(dāng)然找得到,我相信你找得到,但有一點,別把我的孩子帶走就行了。”
“當(dāng)然要帶走,留給你,孩子一生就完了?!?/p>
“跟你走才是完了,你看到哪個有后爹的孩子后來成了器?不是被整成了傻子,就是被嚇成了呆子。”
“有后媽的孩子也一樣?!?/p>
鄭喜率先閉了嘴,就快過年了,要是吵起架來可不好。小鳳似乎也沒有吵架的打算。兩人沉默了一會兒,小鳳說:“我們把家搬到宜昌去吧,好多人都這樣,兩口子在宜昌打工,租房子住,孩子跟著在城里上學(xué)?!?/p>
鄭喜詫異她突然有了這樣的打算,“原來不是想搬到外婆那邊去么?又變了?”
“想來想去,小鎮(zhèn)跟村里也沒太大區(qū)別,要搬就搬到城里去,一步到位?!?/p>
“我看你是癩蛤蟆打哈欠——大口大氣。”
小鳳的聲音一下子就高了起來,“怎么就不行?我們酒樓旁邊有個賣燒餅的安徽女人,一個人帶著兩個孩子,兩個孩子都在宜昌市上小學(xué)呢。未必我們兩個加起來,還不如一個安徽女人?”
“人家不管怎么說是小本生意,細水長流,我一沒技術(shù),二沒本錢,怎么跟人家比?”
“一不跛二不瞎,只要肯吃苦,還愁掙不到錢?我也沒技術(shù),也沒本錢,怎沒在宜昌餓死呢?”
鄭喜光是瞪著她,找不出話來反駁。小鳳還是氣鼓鼓的,“反正我已經(jīng)決定了,外婆年紀(jì)也大了,孩子老放在那里也不是個長遠之計,你要是不去,將來孩子跟你沒感情可別怪我。”
“真是想不通,一會兒放在人家家里,一會兒要去租房住,你以為這種流浪漢似的生活對他就很好么?”
“那你給他一個像樣的家呀,你這個當(dāng)?shù)氖歉缮队玫?”
“我們沒有家么?好好的家擺在這里,自己不要,偏要去過那種巴巴結(jié)結(jié)的生活。”
“這也算家?真該帶你去看看人家的家,人家的衛(wèi)生間都比你的灶臺干凈得多,人家吃的穿的用的你見都沒見過?!?/p>
“你也就是看看而已,難道你帶孩子去宜昌,就能住進那樣的家?”
“總有一天我們會住上的,至少我們有這樣的想法,不像你,連這樣的想法都沒有。”
爭吵以小鳳從河里憤然起身回家而告終。她走了以后,鄭喜又獨自在河里泡了一會兒,小鳳沒回來的時候,他的日子過得很有規(guī)律,也很平靜,小鳳一回來,一切都跟著變樣了。他覺得小鳳就像個鼓風(fēng)機,不停地在他耳邊嗚嗚地吹,吵得他的耳朵沒法清凈,心也跟著動蕩不安。有個問題似乎已經(jīng)迫在眉睫,如果小鳳真的帶孩子去宜昌,他要不要跟著去呢?不去的話,會是什么樣的結(jié)局呢?一家兩制?還是家破人散,骨肉分離?很顯然,兩種結(jié)局都不好,可要是去的話,一旦哪天沒賺到錢,一家人就得忍饑挨餓,那將是更可怕的一種結(jié)局。
春節(jié)那天,鄭喜還在朝大路上張望,小鳳冷笑一聲:“只有你才會把人家一句玩笑話當(dāng)真,我早就說過,人家不過是隨口說說而已?!?/p>
鄭喜心想,譚哥才不是隨口說說的,隨口說說不會是那種表情。他至今清清楚楚地記得譚哥告別時的表情,他相信譚哥可能是臨時有事,他走時交代過,萬一臨時有事來不了,過后會派他的孩子來拿他的東西。鄭喜看看小鳳不屑一顧的表情,打消了給她看譚哥行李包的念頭。
春節(jié)過去兩個多月了,春游的季節(jié)都快過去了,還是不見譚哥一家的影子。鄭喜后悔沒有留下譚哥家里的電話,也沒有譚哥家的詳細地址。
小鳳早就回去上班了,經(jīng)過多次商量,這一次她總算沒帶走孩子。但她跟鄭喜說好,孩子在外婆家再住半年,把幼兒園中班讀完,過了暑假,她就回來帶他去宜昌,在那里上幼兒園大班。這等于是給他下了最后通牒,到時候如果鄭喜還是不肯離開這里,他們就等于是分居了,所謂分居,其實跟離婚沒什么區(qū)別。
家里又空空蕩蕩的了,這一次,鄭喜沒有了以前的篤定,他在想,也許小鳳是對的,人往高處走,正如她所說的,“能不能成功是另一回事,至少應(yīng)該有往高處走的熱情?!毙▲P越來越會說話了,張嘴就一套一套的。現(xiàn)在,鄭喜進門出門都在考慮這件事,時間一長,人都有點呆頭呆腦的了,天還沒黑就想上床睡覺,睡到半夜,卻突然清醒異常,后半夜無論如何也睡不著了。
一天深夜,鄭喜正躺在床上思考到底該不該去宜昌的事情,突然聽見村里起了一陣吵嚷聲,他掀開被子坐起來,聽了一會兒,好像是有小偷進了村。每年春天,總會出個把小偷,無非是鄰近的一些懶漢,到了別人家,也不偷別的,專偷臘肉臘魚這些沒吃完的年貨。村里人即使發(fā)現(xiàn)了,不過是虛張聲勢大喊大叫一番,并不會真的對其趕盡殺絕。
不知為什么,鄭喜心里突然咚咚咚地跳起來,他想到譚哥的那個包,要是小偷進了他的家,會不會打那個包的主意呢?鄭喜猛地起身,他想去看看包還在不在,要是不在了,他在譚哥面前可就說不清了。
他搬來梯子,靠在大倉上,爬上去一看,還好,包還在,黑乎乎地蹲在那里。剛從梯子上下來,鄭喜又站住不動了,他想起上次丟包時的響聲,好像不光是衣服,還有別的東西。也許是長夜漫漫,一個人百無聊賴,也許是村里抓小偷的聲音喚起了他內(nèi)心某種隱秘的沖動,他突然想打開譚哥的包看一看。
“只是看一看而已,反正他也沒上鎖,沒上鎖就說明沒啥貴重物品,他要是上了鎖,我保證不看?!编嵪策@樣對自己說,重又上了梯子。
包的確很沉,也很高級,連拉鏈的聲音都不同凡響。里面果然是衣服,毛衣,毛褲,毛背心,夾克衫,再往下,還有短袖T恤衫,牛仔短褲,差不多一年四季的衣服都帶齊了,難道譚哥真的準(zhǔn)備離家出走?
最下面還有一個鞋盒大小的紙盒,表面拿透明膠封了,拿在手里掂了掂,結(jié)結(jié)實實,很有分量,那天丟進倉時發(fā)出響聲的大概就是它了,會是什么東西呢?鄭喜顛來倒去看了好幾遍,找不到封口,封口用透明膠帶纏死了。
“要是打開了,再原樣封好,應(yīng)該不會看出來的,關(guān)鍵是要有透明膠帶。”鄭喜望著紙盒琢磨道。
“還是不要動譚哥的東西,畢竟,他給了自己六十塊錢照看費的?!?/p>
“不過,會不會是什么不經(jīng)放的東西呢?年已經(jīng)過去這么久了,譚哥還沒來,他的孩子也沒來,里面的東西會不會放壞呢?”
“既然譚哥已經(jīng)把自己當(dāng)成兄弟了,大家等于就是一家人,既是一家人,就沒必要這么生分,打開包看一看有什么不可以?保證不動他的東西就行了?!?/p>
思來想去,正要動手,又停住了,家里沒有透明膠帶,應(yīng)該把一模一樣的膠帶買回來再說。不管怎么說,能不被譚哥發(fā)現(xiàn)更好。
這件事報銷了鄭喜的后半夜,他再也睡不著了,他努力回憶著紙盒的形狀和分量,無休無止地猜測下去,一直到窗口漸漸泛白,突然醒悟過來,也許是香煙,譚哥煙癮這么大,很可能出門會多帶上些香煙。想到這里,鄭喜終于心滿意足地伸了個懶腰。第二天一早,鄭喜徑直去了村里的小商店,買回了一卷透明膠帶。
透明膠比鄭喜想象的好撕多了,最后一層撕開的時候,鄭喜似乎聞到了一種奇異的油墨香,扒開蓋板的一剎那,只覺得眼前一花,好像是錢吶。一顆心忽地提到了喉嚨口,他揉了揉眼睛,定睛一看,天哪,的確是錢!全是錢!整整一紙盒,擠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連一絲縫兒都沒有。他數(shù)了數(shù),老天爺呀,竟有二十萬!
鄭喜愣坐了一會,突然跳起來去關(guān)門,大門關(guān)上了,又緊張地環(huán)視了一遍墻角和屋頂,順手抓起一件掛在椅背上的衣服,蒙在紙盒上,想了想,似乎又嫌衣服不干凈,趕緊從墻邊吊著的竹竿子上取下一條毛巾來,嚴(yán)嚴(yán)實實地蓋好。這時,他才聽見自己的心跳像拖拉機一樣突突突地在幾間房里響著。他在屋里轉(zhuǎn)了幾個圈,不由自主地朝村口方向張望起來,他祈禱譚哥這時千萬不要來。還好,大路上光光的,一個人也沒有。鄭喜喘了口氣,強迫自己坐下來,開始用新買的透明膠帶捆扎紙盒。
但他的手抖得厲害,試了幾次,新的膠帶都壓不住原來的印子,心里一急,帶翻了紙盒,一把一把嶄新的鈔票啪啪掉到地上,這下,他額上的汗珠子都落下來了。
好不容易盡量按原來的樣子裝好了紙盒,將紙盒放到行李包的底部,又把那些衣服裝了進去,匆匆爬上梯子,將行李包小心翼翼地放進大倉。
忙完這一切,他癱坐在椅子上,腦子里什么想法都有,又什么想法都沒有。
等他慢慢緩過神來,打開大門一看,時間已近中午,一些人的屋頂上開始冒起午飯的炊煙來。他不由自主地來到河邊,看著一個地方發(fā)呆,那是譚哥還在這里時,他們倆每天晚上泡澡的地方。他記得有一次他問譚哥:人一輩子得花多少錢?譚哥沒有直接回答他,而是說:“一個人花的錢越少,越容易感到幸福?!彼浀盟?dāng)時莫名其妙,現(xiàn)在想想,仍然無法理解。還有一次,他去鎮(zhèn)上,譚哥請他幫忙帶一些壓縮餅干回來,他覺得好笑,沒想到譚哥還有這樣的愛好,餅干帶回來后,譚哥看都沒看一眼,后來也從沒見他吃過。譚哥就是這樣一個人,似乎跟他靠得很近了,可一眨眼工夫,又覺得離他很遠。
接下來的每一天都過得提心吊膽,隔一會兒就朝大路上張望一陣,連他自己都說不清楚,到底是在盼著譚哥回來,還是害怕譚哥回來。
心里有事,時間就過得格外地快。等鄭喜心里終于平靜下來時,已經(jīng)是五月了。他決定去一趟武漢,會一會譚哥。一來問他為啥子沒去鹽池過春節(jié),二來看看譚哥是否真的打算離婚。他現(xiàn)在開始懷疑那些錢是譚哥準(zhǔn)備離婚而故意轉(zhuǎn)移的家庭財產(chǎn)。
從鹽池到武漢,長途汽車得走十多個小時,鄭喜原本有點暈車的,可能是心里有事,這次竟不暈車了。坐在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能噹?,隨著汽車行進的節(jié)奏,心里起起伏伏地想著跟譚哥有關(guān)的事情。他想,他最好只到譚哥的單位去找,要是碰巧譚哥出差,也不要貿(mào)然去他家里,免得自己不小心說錯了啥子,引得人家家庭不和。又想,譚哥家里肯定氣派得不得了,他們肯定很有錢,明擺著,譚哥不可能把全部財產(chǎn)轉(zhuǎn)移,那個紙盒里的錢肯定只是一部分,說不定還只是一小部分,否則,任何一個女人都不可能毫無覺察。
過了一陣,又莫名其妙地想到宜昌的房子,想到小鳳說過的那個領(lǐng)班,她那個暗中的男人會不會比譚哥更有錢呢?還有,譚哥會不會也在外面有女人呢?聽說現(xiàn)在有錢的男人都在外面有女人,這錢會不會是譚哥準(zhǔn)備拿去給那個女人的?
還想到見了面跟譚哥說些啥子的問題。想來想去,不能讓譚哥知道他看過他的包,對了,就問他為啥沒去鹽池過春節(jié)。當(dāng)然,關(guān)鍵還是要不動聲色地探探虛實,比如問問譚哥,梅雨季節(jié)來了,他包里的那些衣服,要不要拿出來給他洗洗曬曬。不知為什么,鄭喜心存一絲僥幸,他希望譚哥一口答應(yīng)下來,讓他去翻看他的包,讓他去替他洗曬那些衣服,那就說明,譚哥根本不知道包里有錢。想到這里,鄭喜伸手在額頭上撓了幾下,他為自己竟產(chǎn)生這種念頭而感到不好意思。
下了車,鄭喜徑直找到譚哥說過的那家銀行,到營業(yè)大廳一問,戴眼鏡的小姐頭也不抬地說:“沒這個人?!?/p>
鄭喜瞪著人家的頭頂,半天沒吭聲,末了,又一字一字地報了一遍:“譚、文、峰。”
“沒有,這里只有一個譚婉芬,是不是這個人?”
鄭喜眨了兩下眼睛,糊涂起來,自己到底是聽錯了還是記錯了?來不及多想,連連點頭,語氣卻含混得很,“應(yīng)該就是他吧?!”
接待他的小姐卻一點都不含混,當(dāng)即拿起了電話。不一會兒,一個穿工作服的四十多歲的女人走了過來,“誰找我?”
鄭喜感到腦殼里嗡了一下,譚哥對他說謊了嗎?他為啥子要騙他?如果他不在銀行工作,那他到底是個啥人?
從銀行出來,鄭喜順著街邊高一腳低一腳地往前走,走了一陣,他的思路慢慢清晰起來。事情也許有兩種可能,一是他把譚哥的名字聽錯了,他開始后悔當(dāng)初沒看他的身份證,二是他把譚哥的單位聽錯了。他覺得后一種可能更大,因為現(xiàn)在銀行有很多家。
也不能白來一趟,鄭喜決定在其他銀行再找一找,他很聰明地去郵局柜臺上找到一本電話號碼簿,翻到銀行那個目錄,趁人不注意,悄悄把那一頁撕下來,找了個公用電話,挨家挨戶打下去。
所有的銀行都問過了,有一個同名同姓的,但人家是個女的,還有八個姓名發(fā)音近似,一聽聲音,就知道不是譚哥。
鄭喜茫茫然地站在馬路邊上,感覺像在做夢。
過了一會兒,一個聲音冒了出來:“鄭喜你苕啊,如果這個人找不到了,這些錢就是你的了,你還找他做啥子?你已經(jīng)找了一大圈了,已經(jīng)對得起他了?!?/p>
“瞎說,好好一個大活人,不可能找不到,再找找?!?/p>
“那不一定,打個比方,如果他出了車禍呢?很多出車禍的人,就算沒死,最后也變成了植物人,對以前的事一點記憶都沒有了?!?/p>
“你就做夢吧,說不定你回去的時候,譚哥正在家里等著你呢。”
到了晚上,鄭喜去找了一家便宜的客棧。無論如何,不能就這么回去。聽說現(xiàn)在的銀行都在改革,職工們買斷的買斷,辭職的辭職,說不定譚哥就在這樣的人群里面,明天再打一遍電話,問清楚了再走不遲。
在客棧落了腳,洗了把臉,鄭喜出來找吃的。找了一陣,在一個路邊燒餅攤子跟前站了下來,兩個大燒餅,一碗面湯,不到十分鐘就解決了??纯刺焐€早,決定逛逛再回去睡覺。不遠處有個小廣場,有人在那里賣糖炒栗子,有人在那里跳舞,還有個人在那里賣扎貨,現(xiàn)扎現(xiàn)賣,綠綠的像是葦子,拿在手里三別兩別,一個蜻蜓就活靈活現(xiàn)的了。鄭喜看了一陣,覺得這玩意兒不是看幾眼就能學(xué)得會的,就無聊地走開去。前面有個閱報欄,三兩個老頭背著手在那里看報紙,鄭喜走了過去。
那天晚上,小廣場上要是有個露天監(jiān)視器,一定可以記錄下鄭喜的反常行為。
他先是不慌不忙地來到閱報欄前,看了一會兒,情況出現(xiàn)了,從后背看,他的身體明顯變得僵硬起來,像泥塑似的,硬邦邦地戳在那里。旁邊的看報老頭在慢慢向他靠近,大概是看到鄭喜面前那一頁了,他小聲請求鄭喜讓一讓,鄭喜沒聽見,他又大聲重復(fù)了一遍,鄭喜還是沒聽見,他沒辦法,伸出手來,在鄭喜肩上拍了一下。鄭喜這才慢慢朝他轉(zhuǎn)過臉來,老頭似乎嚇了一跳,只見鄭喜眼發(fā)直,臉煞白,像突然見了鬼一樣。
鄭喜伸出手來,緩緩指向閱報欄里的一張布告。老頭湊近看了一眼,“哦,是宣判布告,這事我聽說過,活該,這些壞蛋,銀行的錢是能動的?那都是老百姓的血汗錢?!编嵪矝]理他,繼續(xù)盯著報紙。那些字不像是印在紙上,倒像是一顆顆粘在紙上的飯粒子,在鄭喜眼里跳上跳下:譚聞楓,搶劫銀行,打死銀行職員,死刑。跟他一起作案的還有幾個人,鄭喜都沒在意,他就盯著譚聞楓三個字,原來他叫譚聞楓,而不是他想象的譚文鋒。但不管是譚聞楓,還是譚文鋒,都是在他家住了二十二天的譚哥,跟他一起黑夜下河洗澡、半夜喝酒談心的譚哥,很多人照片跟真人有很大差距,但譚哥沒有,照片上的人真真切切就是譚哥,他連譚哥鼻梁上的那個小結(jié)都看見了。
鄭喜看看布告上的日期,在心里一算,知道譚哥一個多月前就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心里不禁一緊,說不清是傷心還是后怕。他跟譚哥相處了二十多天,竟不知道他原來是個負案在逃的搶劫犯。譚哥實在不像個逃犯,不慌不忙,干干凈凈,特別是他那雙手,細白細白的,夾根香煙,那姿勢,再魯莽的人看了都會不由自主地安靜下來。再說,譚哥還有好些計劃呢,他還說要到鹽池去辦溫泉山莊,還說要帶著全家到他那里去過年。
看得久了,譚哥似乎活了過來,隔著櫥窗的玻璃,用眼睛對鄭喜說話:“喜哥,回去吧,那個包,費心哪?!?/p>
鄭喜幾乎一夜沒有合眼,后半夜,客棧里突然響起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和沖撞聲,似乎有人打架,還聽到有人在求饒:不是我!不是我!然后就是一兩聲慘叫,再然后就突然沒有聲音了,過了一陣才響起零零碎碎的腳步聲,似乎有人正在輕手輕腳地離開客棧。
等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鄭喜發(fā)現(xiàn)自己像壁虎一樣貼墻站著,一顆心跳得整棟房子都能聽見。
那些人會不會是跟譚哥有聯(lián)系的人?是不是正在四處尋找譚哥的包?會不會有人知道譚哥去過他鄭喜的家?鄭喜越想越害怕,牙齒都開始打戰(zhàn)了。
天亮之后,鄭喜一步一驚地出了客棧,觀察了許久,確信沒有人跟蹤自己,才放心地去吃早點。熱乎乎的豆?jié){和油條下了肚,膽量似乎壯了些。他決定再去一趟小廣場,把那張布告仔仔細細地看一遍。
布告上有這樣一句話:“……作案后,在武漢市藏匿達半年之久,終被警方擒獲?!币簿褪钦f,沒有人知道譚哥去鹽池這件事,他是在武漢被抓的,他把這段經(jīng)歷隱瞞起來了,甚至有這種可能,除了他自己,誰都不知道他去過鹽池。
布告上還說,“同案犯全部落網(wǎng)?!倍?,鄭喜注意到,搶劫金額是一百多萬,說明這二十萬是譚哥分得的贓款,就算還有同案犯在外面,這筆款子也跟別人沒關(guān)系。
現(xiàn)在就看譚哥的家里知不知道他鄭喜和那個包了。鄭喜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坐在小廣場上的長條椅上。他在回想譚哥臨走那天的情景,已經(jīng)走了,又返回來跟他交代那個包,萬一他有事不能來,他的孩子會來代他取走那個包。這么說,他的孩子知道那個包,也知道鄭喜這個人。既然孩子知道,愛人肯定也是知道的,用不了多久,鄭喜估計她就會找到鹽池去了。
不過,也不一定,如果愛人知道,譚哥可以直接跟他交代,由他愛人來取,為什么非說由孩子來取呢?是的,他特地強調(diào)過孩子,說見了他就等于見到了他孩子,因為孩子跟他長得一模一樣。
對了,答案只有一個,譚哥只想把這錢留給自己的孩子,至于他愛人,想都別想。譚哥的孩子有多大?不可能太大,因為譚哥只比自己大五歲而已。
鄭喜馬上想起那天夜里喝酒聊天時譚哥說過的話:有些男人,為了自己的孩子,殺頭的事都敢做。是的是的,鄭喜現(xiàn)在全都明白了。
接下來的幾天,鄭喜就像一個高燒不退的病人似的,迷迷糊糊,身不由己。
回家那天,本來應(yīng)該買一張去鹽池的車票的,到了售票口,鬼使神差似的,鄭喜買了一張到宜昌的票。
在紅星酒樓門口,鄭喜被迎賓小姐攔在門外。過了一會兒,小鳳穿著一條大紅灑金旗袍不慌不忙地走了過來。鄭喜嚇了一跳,他沒想到小鳳竟打扮得像個戲子,臉上的白粉像打了一層白膩子,紅得發(fā)亮的口紅牽扯著他的視線。小鳳沖他彈起一根細細的眉毛,問他突然跑來做啥子,他望著她淡紫色的眼窩,一時間竟忘了要來跟她說啥子了。
小鳳請了半天假,陪鄭喜在濱江公園散步,走了一陣,小鳳提醒他,她跟同事們合住的房間現(xiàn)在是空的,沒人,她手上有鑰匙,但鄭喜心不在焉,根本沒領(lǐng)會到她說這話是啥子意思。小鳳瞪了他一眼,懶得再說了。
兩人找了個地方坐下來,小鳳又說起孩子的事,暑假快到了,她已經(jīng)在打聽租房的事了,幼兒園也聯(lián)系得差不多了。她說這些話時眼睛一直望著江面,語氣也很冷淡,她知道鄭喜反對她這樣做,她之所以再次提起,多少有點示威的意思。
她沒想到,鄭喜突然說:“租吧,租個好點的房子,最好是帶衛(wèi)生間和廚房的房子。”
“咦?你撞鬼了?你不是不同意嗎?”
“人的想法都是會變的,你是對的,就應(yīng)該支持?!?/p>
“口頭支持誰不會?拿出行動來啊?!毙▲P不屑一顧地沖他做了個點鈔票的動作。
“上次你說的開發(fā)區(qū)的房子,現(xiàn)在到底是什么價格?”
“管它什么價格,反正你又不買?!?/p>
“去問問你那個領(lǐng)班吧,她已經(jīng)住進新房子了嗎?”
“應(yīng)該還沒有吧,最近沒聽她提起過了。”
“你抽點時間去看看房子吧,說不定你會搶在領(lǐng)班的前面住進新房?!?/p>
小鳳猛地回過頭來,死死地盯著鄭喜:“我看你真的是撞了鬼了,大白天盡說胡話?!?/p>
“我沒說胡話,你趕緊看房,看好了通知我?!?/p>
“你哪來的錢?搶銀行了?”
鄭喜感覺自己身上抖了一下,趕緊笑起來,“你看我像搶銀行的嗎?”想了想又說,“實話告訴你吧,我一直在偷偷賣木材?!?/p>
“啊?賣了多少錢了?”
“你先說那邊最便宜的房子得多少錢?”
小鳳想了想說:“最少也得十萬吧,還不包括裝修。”
“那好,我們就買這種房子?!?/p>
小鳳瞪大了眼睛,“不可能!你能有十萬塊錢?就你?既然有錢為啥從來不見你拿出來?為啥一直瞞著我?你是啥意思?想重起爐灶?”
“不是想攢起來辦大事嗎?你別想這么多了,趕緊去看你的房子?!?/p>
“不行,你得告訴我,你到底有多少錢?沒想到你還是這種人,我掙的錢一分不少全部交公,你倒跟我打起埋伏來了,說實話,到底有多少錢?”
鄭喜眼神飄忽地望著江面,根本無心跟小鳳爭吵,被小鳳糾纏不過了,才回過頭來說:“趕緊找房子,趕緊搬家吧,我擔(dān)心森林稽查隊的人會找上門來,那時就麻煩了?!?/p>
小鳳這才放低了聲音:“你真的盜賣木材了?”
“要不然我哪有錢?”
小鳳呆了一陣,突然用勁在鄭喜胸前揉了起來,“別怕別怕,只要當(dāng)時沒抓著,過后應(yīng)該就沒事了?!?/p>
“難說?!?/p>
兩人靜靜地坐了一陣,小鳳突然靠到鄭喜肩頭說:“以前我冤枉你了,我總認(rèn)為你對這個家沒啥子貢獻,對孩子的前途漠不關(guān)心,沒想到你只是嘴上不說?!?/p>
鄭喜突然說了一句譚哥說過的話:“有些男人,為了自己的孩子,連殺頭的事都敢做?!?/p>
“瞎說,不就是幾棵樹嗎?還殺頭呢,自己嚇自己?!?/p>
“你想過沒有,十萬塊錢是多少棵樹?”
小鳳看了看周圍,低聲叫了起來:“你真的有十萬塊?”
鄭喜想了想說:“九萬多一點?!?/p>
小鳳做了個要暈倒的表情。
鄭喜正色交代她:“這事千萬別讓外人曉得。”
“你以為我傻呀?!?/p>
鄭喜不顧小鳳的挽留,堅決要坐下午的車回鹽池。他沒告訴小鳳他去武漢的事,關(guān)于武漢,關(guān)于譚哥,從今以后,在任何人面前他都不想再提起了。
“早上過來,下午又回去,坐一天車,就為了叫我去看房子?”
“這還不是大事?”
鄭喜回到鹽池的時候,天已經(jīng)黑下來了,他沒有順著門前那條路直接回家,而是繞了一大圈,小心翼翼地潛伏在屋后,觀察了好半天,確信屋里沒人才輕悄悄地溜進了門。
再三察看,屋里的確沒有外人進來過的痕跡,然后,他關(guān)了燈,隱身在暗處。也許沒必要這么做,但他身不由己,就像有人在指揮他似的。
也不知藏了多久,眼睛漸漸適應(yīng)了黑暗,家具什物在他眼里一清二楚,他搬起梯子,搭在大倉邊,行李包還黑乎乎地蹲在那里,他把它拎了起來,伸手一摸,紙盒還在,又不放心地掀開透明膠帶看了一眼,那股奇異的油墨香味撲鼻而來,一切都還是好好的。他按壓好膠帶,將行李包藏進了裝紅薯的地窖里。
他沒在大床上睡,他把床上的被子展開,弄出人形,人卻來到柴房,像貓一樣鉆進了柴堆里。
他躺在柴堆里想,在宜昌買房的事,把家搬到宜昌的事,絕對不能在村里走漏風(fēng)聲,對他們就說出去打工去了,到哈爾濱打工去了,村里外出打工的人四面八方,只有哈爾濱暫時還沒有人去過。買房剩下的十萬塊錢也要藏好,不能讓小鳳知道,女人的嘴最不牢靠。
現(xiàn)在,他不得不離開鹽池,到宜昌找工作了。他不想看到某一天,一個操著武漢口音的半大小伙子找上門來,宣稱來拿他爸爸寄存在這里的包裹。不過,這跟小鳳勸說他去是不一樣的,想一想,住著自己的房子,腰里還有十萬元存款,再去打工,即使工資低得不像樣,他也不會覺得難以忍受。
直到他離開鹽池的那天,他每天晚上都要在床上弄出個人形來,那天半夜在小客棧聽到的慘叫聲,害得他睡了兩個月柴房。
下篇
新家在開發(fā)區(qū)外沿,靠近城中心的房子鄭喜買不起,二十萬全扔進去也買不起,不過,在鹽池住了半輩子,就算是比開發(fā)區(qū)再遠四五倍的地方他們也不覺得遠。
是頂樓的房子,因為頂樓不僅價格便宜,還可以送兩張篾席大的屋頂小花園。當(dāng)初看房的時候,鄭喜就想好了,到時候他可以挑些土上去,在那里種些蔥啊蒜的,還可以種點辣椒絲瓜之類,小鳳不屑地嘖了一聲,告訴他那是種花草的地方,鄭喜卻說,我買了就是我的,我高興種啥就種啥!
余下的十萬鄭喜分別存在四家銀行里,他怕人起疑,一眼看上去窮得叮當(dāng)響的家伙,居然有十萬元存款?!還是小心為妙。
拿到鑰匙的當(dāng)天,小鳳在街上走著走著,突然跳了起來,“鄭喜,你知道我來宜昌第一天想的啥子?我在想,這么些高樓,卻沒有一間是我的,我一輩子都別指望住上那樣的房子。萬萬沒想到,我現(xiàn)在就住上了,就跟一般宜昌人沒區(qū)別了?!?/p>
鄭喜望著街上穿梭不息的人流車流說:“還是有區(qū)別的,人家是玉米田里的玉米,我們不過是玉米田里間種的綠豆苗,遲早是要不留痕跡地消失的。”
“狗屁,我在宜昌有房子有工作,我為啥子要消失?宜昌人有啥子了不起,他們活一天,我也活一天,不比他們短一個時辰。”
鄭喜卻不像小鳳那么高興,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連小鳳都說:“人家買房都是歡天喜地,你卻整天哭喪個臉,怎么啦?你的錢又不是偷來搶來的,就算你賣了木材,那也是你勞動所得,也是冒了風(fēng)險的。”
“你就不能少說兩句。”鄭喜打斷她,臉色變得更加陰沉。
鄭喜的壞心情是從搬家前一天開始的。那天晚上,他決定最后去鹽池河洗個澡,小鳳不愿去?!白谑迳?,屁股硌得生疼,我要去新家洗淋浴。”他只好獨自扛著條毛巾去了。
河里一個人都沒有,鄭喜來到自己常泡的位置,搓了一陣,猛地發(fā)現(xiàn)河中心露著一顆腦袋,沒想到這么晚了,還有人跟他一樣下河泡澡,正準(zhǔn)備過去跟他聊聊天,哪知水面一晃動,人立刻就沒了。鄭喜愣了一下,揉了揉眼睛,的確,水面上光光的,啥子也沒有,又往四周看了看,也沒有。這天晚上沒有風(fēng),月亮也很好,鄭喜重新坐下來,以屁股為中軸,悄沒聲兒地旋轉(zhuǎn)了兩圈,還是啥子也沒看到。
剛才是看花了眼?還是水里藏著什么東西?恰在這時,水面上掠過一陣涼風(fēng),兩岸的芭茅草刷啦啦響了起來,像有人在草中急速穿行,鄭喜突然感到脊背發(fā)麻,渾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以他土生土長鹽池人的經(jīng)驗,知道這時不能起身就走,得呆一會兒,待一切平復(fù)之后,再大聲吐幾口痰,罵罵咧咧地走掉才行。
那風(fēng)竟一時半會停不下來,正當(dāng)他以為風(fēng)輕了,消失了,馬上就要站起來時,下一輪又開始了,長長的芭茅草在風(fēng)中搖搖擺擺,有時竟朝鄭喜面前直送過來,像一條條猝不及防的手臂,惹得他忙不迭地往后退。
鄭喜泡在水里,眼巴巴地望著叢叢芭茅,一心指望著在兩陣風(fēng)的間歇里伺機而逃,結(jié)果卻變成了在風(fēng)的間歇里期待著下一輪風(fēng)的到來。他沒完沒了地跟風(fēng)捉起了迷藏,不知道時間已經(jīng)過去了很久,直到小鳳大踏步走了過來,站在岸上厲聲喊道:“鄭喜你準(zhǔn)備洗一夜嗎?”
小鳳的聲音兇狠中透著清脆,像天亮前的一聲鳥鳴,又像撥開烏云的一縷陽光,鄭喜只覺得渾身一松,剎那間,河面光亮了,平靜了,月亮更亮了,芭茅草也不響了,鄭喜嘩的一聲從水里站起來,問:“幾點啦?”
“快凌晨三點了,我都睡了一覺醒了,你躲在河里干啥子嘛。”
鄭喜大吃一驚,接著就恍惚起來,他突然有點不記得剛才發(fā)生的事情了。
天快亮?xí)r,鄭喜做了個夢,他看見譚哥了,譚哥光著腦袋,胳膊底下夾著個包,急急地朝他家走了過來。他當(dāng)時就站在院子里,正要迎上去跟譚哥打招呼,譚哥卻看也沒朝他看一眼,徑直進了屋。他大聲喊小鳳,叫她趕緊給譚哥沏茶,小鳳沒應(yīng)聲,因為他才喊了一聲就醒了。
鄭喜醒來后,心里感到很不是滋味,譚哥在夢里似乎很不高興,完全不像上次他住在這里的樣子。
就像房子很快就變舊了一樣,興奮很快就過去了,生活迅速變得平凡起來,小鳳還在酒樓打工,鄭喜在家具城找了份送貨的工作。一家人早出晚歸,沒多久,小鳳陸陸續(xù)續(xù)發(fā)現(xiàn)鄭喜的缺點,簡直像老貓身上的虱子一樣多。他一有空就盯著自家的水表電表,像老鼠在暗中盯著渾然不覺的貓,他總覺得它們走得不正常,走得太快。他一直看物業(yè)管理的人不順眼,每次的費用單子一下來,他就像被狗咬了一口似的,心焦得在家里走來走去,“這怎么得了!不吃不喝,一個月就要開支幾百?!彼ベI菜,回來必定罵人,“在鹽池,這都是拿來喂豬的,現(xiàn)在卻要買來給人吃?!辟I了米,更是心疼得直咧嘴,“這哪是吃飯?分明是在吃錢,一口一口吃得錢渣子直響。”買衣服更別提了,實在沒衣服穿的時候,到了晚上,去一趟云集路的地攤,那里賣什么的都有,衣服,皮鞋,電飯鍋,手機,有時連電腦都有,價格便宜得讓人生疑。有一次,鄭喜在那里買了件深藍色的夾克,后來被一個戴眼鏡的男人揪著袖口看,“這衣服好像是我的,這兩個字母是我老婆繡上去的?!编嵪策@點聰明氣還是有的,他一甩手說:“看來我老婆跟你老婆愛好一樣。”其實鄭喜知道云集路的地攤是怎么回事,那多半是從各家各戶偷來的。鄭喜想,不管它來路如何,他是花錢買的,既然是買的,東西就成了他的,所以他穿地攤上的衣服鞋襪穿得理直氣壯。剛開始小鳳瞧不起這種行為,后來竟陪他挑起來了,“管他!總算是個牌子貨?!钡约簭膩聿毁I。有一次,她在地攤上發(fā)現(xiàn)了一件采之迷的上衣,去店里買的話,至少要六百多,這里卻只喊八十元,她拿起看了半天,最后還是丟下了,她總在心里提醒自己,她不再是農(nóng)民工了,她在宜昌市有相對穩(wěn)定的工作,有房子,她已經(jīng)算是一個地地道道的宜昌市人了,丟下衣服的那一瞬間,她感到自尊心像鉆天白楊一樣從她頭頂上鉆了出來,回頭再看身邊正在專心打量一盞應(yīng)急燈的鄭喜,眼睛里竟有了夾帶著慶幸的憐憫:“誰能想到這個土頭土腦的粗漢子,竟也掏得出現(xiàn)錢來買宜昌市的房子?!?/p>
在小鳳看來,除了節(jié)約成癖,鄭喜身上還有一樁古怪的地方,他像孩子一樣害怕突然造訪的生人,門鈴一響,先是狗一樣警覺地抬起頭,傾聽一會兒,躡手躡腳地走過去,問清楚是誰,才肯將門小心翼翼地打開一道縫兒。有一次,兒子在外面敲門,他大聲問誰啊,兒子偏不作聲,只是敲,越敲越急,最后竟踢了起來。就因為兒子沒有報上姓名,他硬是沒給他開門,害得正在樓下溜旱冰的兒子不得不去了一里之外的公共廁所,為這事,父子倆狠狠地吵了一架,之后至少有五天沒講話。電話也是如此,他不惜花錢訂了個來電顯示,接電話之前當(dāng)然要看清號碼,晚上睡覺之前,還要再去從頭至尾翻一遍,不看一眼睡不著覺似的。
小鳳問他究竟在怕誰,他根本不承認(rèn)自己在怕,“這是怕?這是責(zé)任心,宜昌不比鹽池,我們在這里,一無親戚,二無朋友,凡事只有靠自己小心。”
實際上,鄭喜不得不跟自己承認(rèn),他的確是在害怕了。每當(dāng)他躺到床上,他的心事就像小鳳的瞌睡一樣迅速涌了上來,常常弄得他一夜一夜地睡不著覺。
有一次,他搖醒小鳳,給她講了這樣一個故事。甲到乙家借宿,臨走時忘了自己的包袱,乙后來發(fā)現(xiàn),甲的包袱里有錢,可是甲再也沒有返回來拿他的包袱,因為他死于意外,乙后來用了甲包袱里的錢。他問小鳳:“你說,乙的行為算不算偷竊?”
“算啥子偷嘛,相當(dāng)于白撿。”小鳳想也沒想,給了這樣的回答。
“可是,乙擺明了知道錢是甲的,就不應(yīng)該裝糊涂?!?/p>
“甲不是死了嗎?想還也沒地方還嘛。”
“甲是死了,可他還有家人,乙可以還到他家里去呀?!?/p>
“告訴你,那錢就是屬于乙的,肯定是甲欠了乙的來生賬,不然不會轉(zhuǎn)彎抹角地把包袱丟在乙家里。上輩子欠了人家的,這輩子就用這種方式還,同樣,這輩子欠了人家的,就得下輩子還?!?/p>
“你真的相信來生賬的說法?”
“當(dāng)然,聽我媽說,從前有個人,欠了人家一筆錢,死后竟變成了一只雞,既不歇冬,也不歇夏,天天勤勤懇懇地下蛋,一直下到湊齊了那筆錢,突然兩腿一伸,死了?!?/p>
“胡說八道!”
“怎么是胡說八道呢?你真的沒聽說過?告訴你,我就收到過人家還來的來生賬。我在酒樓上班的時候,有一次,一個很闊氣的客人趁人不注意給我小費,一下子給了一千,事后他家里來找我要,我才知道,那人做生意把腦子做出毛病來了,就喜歡一天到晚裝大款。”
“那你把錢還給人家了嗎?”
“憑啥子要還?是他給我的,又不是我找他要的,再說,我根本就沒承認(rèn),沒有證據(jù)的事,我為啥子要承認(rèn)呢?”
“你厲害!那錢你拿它做啥子了?”
“家里用了唄,兒子用了唄,還問做啥子!”
鄭喜想了想說:“這也不叫還來生賬。”
“不叫來生賬叫啥子?我跟他素不相識,再說,那么多酒樓,那么多服務(wù)員,他為啥子單單選中了我們這家,又為啥子單單給了我而不給別人?”
這語調(diào)鄭喜覺得似曾相識,就不再繼續(xù)往下問了。他望著前方,兩眼鼓突,好像在跟某個不存在的人較勁。
鄭喜家的新房沒有裝修,現(xiàn)在的毛坯房即使不裝修也可以住人,墻是白的,水電是通的,小鳳說,干脆等孩子大點了再裝修一次。她的意思是,房子的裝修得把孩子的想法考慮進去。
衛(wèi)生間異常簡陋,小鳳有天下班,扛回一大塊玻璃鏡子,讓鄭喜想辦法把它裝在墻上。
裝上去的當(dāng)天,鄭喜沖完淋浴,正在擦身,無意中一抬頭,只見鏡子里冒出一個人來,腦子里叭地炸了一下,是譚哥!譚哥正在鏡子里一動不動地看著他。
“譚哥!”他失聲喊到??伤麆傄怀雎暎R子里的人就變了,真奇怪,剛才明明是譚哥,現(xiàn)在卻變成了兒子鄭重。
鄭重滿臉不屑地看著他,“你剛才喊誰?”
他死死盯著鄭重,這兩個人在長相上根本沒有相似之處,他為啥子還是看錯了呢?
這天晚上,他第一次失眠了,他相信自己并沒看錯,鏡子里出現(xiàn)的那張臉的確是譚哥。他聽人說,人死了以后,在空中騰云駕霧,自由自在,想去哪里就去哪里。這么說,譚哥跟蹤到這里來了,譚哥知道他用了他的錢了,雖然那錢來路不正,但他畢竟付出了代價的,他為它送了命。
時間似一支箭,轉(zhuǎn)眼鄭重都上高中了。
時間又似一攤黏性極強的泥巴,抹來抹去,抹得越久,鄭喜心里的害怕就越淡,何況,鄭喜再次想起了譚哥那句話:“有些男人,為了自己的子女,殺頭的事都敢于?!彼研囊粰M,他鄭喜也是男人,也有子女,他鄭喜也想讓自己的子女過上好日子,于是在心里套用譚哥的話說:“不管那多了,有些男人,為了自己的子女,背信棄義的事都敢干。”
這句話一說,心里好受多了。他這樣想,這么長時間了,該來找他的人早就應(yīng)該來了,看來一切早已落下帷幕,也許一開始就沒有拉開跟他相關(guān)的帷幕,自己完全是白擔(dān)了這么多年的心。
鹽池的房子他托給一個本家在幫他照看,他抽空回去過幾次,問有沒有外地人來家里找他,本家說:“你以為你是個什么大人物吧?誰會來找你?找你有什么用?”
那剩下的十萬塊錢他一直死死地藏著,好多次家里急需用錢,他都挺了過來。鄭重生過一次病,他差一點就去銀行取錢了,可最后關(guān)頭,還是由小鳳出面去找同事借了些。鄭重上初中要交擇校費,買房子讓他們帶轉(zhuǎn)了宜昌市戶口,但學(xué)校在城區(qū),開發(fā)區(qū)那邊雖然也有學(xué)校,小鳳心里瞧不起,覺得不能讓孩子去上那種半城半鄉(xiāng)的學(xué)校。上高中又交了一次,這一次,他連怨言都沒有,莫說他們是從鹽池來的,就連宜昌市的學(xué)生家長們都是如此,很少有不交擇校費的學(xué)生。外婆生病,小鳳非要她到城里來住院,鄭喜一再咬牙,正準(zhǔn)備去銀行取錢,外婆自己鬧著要出院,說是看著錢像流水一樣花出去,她的病不會輕,只會重。
鄭喜在家具城當(dāng)送貨工,拿的是日工資,他習(xí)慣在每天睡覺前,把當(dāng)天的收入交到小鳳的枕頭底下,所以緊要關(guān)頭拿不出錢來,小鳳也不怪他,她知道他不會隱瞞收入,再說,買這房子他是出了大力的,有了這項功勞,她一輩子都不想再對他有任何抱怨。
有一天,他這樣分析他隱瞞那十萬塊錢的動機:萬一哪天譚哥的家屬找來了,他可以給他們十萬現(xiàn)金,另外十萬還有房子在那里。至于為什么要打開譚哥的包,他可以說是因為搬家,他全家要搬到宜昌去,譚哥又一去沒有消息,不得已打開了他的包。以他的生活經(jīng)驗來看,似乎不大可能有這種萬一了,但萬一有那個萬一呢?前面的事誰也說不準(zhǔn)。
盡管如此,鄭喜還是得上了失眠的毛病,一到夜晚,屋里全都安靜下來時,他就獨自回到了鹽池河邊,他和譚哥在那里泡澡,譚哥說:“我們這是幾輩子的緣分哪,實話告訴你,我有個弟弟,但我不相信他,我相信你?!闭f實話,想到這個場面時,鄭喜心里隱隱約約有些難受,他必須想方設(shè)法消除這種難受,否則他真的會睜著眼睛到天亮。年深日久的琢磨,他漸漸為自己準(zhǔn)備了這樣一套辯駁之詞。
“譚哥之所以把你看作兄弟,那是在花言巧語利用你,內(nèi)心深處并非真的視你如兄弟。”
“換了任何人都經(jīng)受不住這種誘惑,聽說還有和尚因為一碗肉而毀了多年的修行呢?!?/p>
“怪就怪譚哥沒有把事情說穿,他走的時候,要是干脆跟你說穿,讓你替他保管,再隨便給你出點保管費,你可能就不會這么做了。拿人錢,忠人事,這點道理還不懂么?”
“說起保管費,他有二十萬,才肯出六十塊保管費,他也太欺負人了?!?/p>
“他還對你撒謊,他為什么不肯告訴你他真實的單位,說不定他每一句話都是謊言,對這種人,你跟他沒什么客氣好講。”
“小鳳說得對,沒準(zhǔn)他真的是前世欠了你的,這輩子才莫名其妙直奔你的家,否則,你怎么解釋他選中你家的動機?”
“你還可以這樣想,假設(shè)你并沒有打開這個包,假設(shè)這包后來被小偷偷了,是的,真有這種可能,你家來了小偷,你的眼睛不行,看不出來包里有錢,小偷的眼睛可比你強多了,隔著十里地,都能猜出你包里有什么。不錯,你是接受了譚哥六十塊錢,可難道說,因為這六十塊錢,你就應(yīng)該睜著眼睛睡覺?應(yīng)該二十四小時替他看著包?銀行的金庫倒是有電子眼睛在二十四小時盯著,不一樣被盜過么?”
睡不著的夜里,鄭喜一遍一遍在心里重復(fù)這些辯駁之詞,常常會被身邊小鳳的鼾聲打斷。這幾年,小鳳的睡姿不知不覺起了變化,原先她喜歡側(cè)臥,像貓一樣無聲無息地貼在他身邊,現(xiàn)在他們之間總是隔著空空的一塊,而且她不再側(cè)臥了,她仰面朝天躺著,大功告成似的,從從容容理直氣壯地打著鼾。她的臉頰有些松了,從臉上垮下來,在耳朵那里跟脖子接上了頭,她的胸也松了,平躺下來,除了兩粒話梅干似的東西,跟他的胸幾乎沒什么區(qū)別。她近兩年添了胃病,白天有新鮮的食物和水壓著,還不覺得,到了夜晚,鼾聲里總是帶出一股泔水的味道。她睡著了還有個怪毛病,一只手喜歡抓癢癢,抓著抓著,就抓到短褲里面去了。
當(dāng)小鳳又開始抓癢癢的時候,鄭喜突然扭過臉去。他有時會突然對她升起一絲恨意,的確,要不是她堅決要求把孩子弄到宜昌市來上學(xué),他或許就不會做出那個決定,也就不會有這樁放不下的心事。她當(dāng)時多么堅決呀,一副準(zhǔn)備拋棄他這個無用的丈夫,跟孩子一起風(fēng)雨同舟闖蕩社會的樣子,沒準(zhǔn)兒她是想給兒子找個后爹呢,他怎能眼睜睜看著她做出那種事來?
孩子也慢慢成了他一塊心病,不知為啥,這孩子跟他總是親近不起來,有啥事,只愿跟他媽說。跟他這個當(dāng)?shù)恼f話,不是耷拉著眼皮,就是三句并作一句,在鼻子里含含糊糊嗯嗯了事。他向小鳳反應(yīng)這事,小鳳卻不以為然。
“你知道個啥,人家進入青春期了,青春期的孩子都有點反常,我們這孩子還算乖的,聽說有些孩子把家長急得死去活來?!?/p>
回憶起來,這種狀況是從他上初中就開始的,難道一個初中的孩子就已經(jīng)在青春期里了?他記得有一次,小鳳又在晚飯桌上販賣同事間的聊天內(nèi)容:“聽說有專家計算過了,一個孩子從生下來開始算起,供他吃穿,供他上學(xué),一直到他大學(xué)畢業(yè),一共要花掉四十九萬?!?/p>
鄭喜異常憤怒,“那些專家吃飽了沒事干盡瞎說,普通家庭到哪里去掙四十九萬?”
小鳳就一點一滴算給他聽,不是說要拿出四十九萬現(xiàn)金來,而是日常生活的現(xiàn)金折算,算來算去,也算不出四十九萬來。兒子在一旁聽得不耐煩。
“不是你們這樣算的,人家是按標(biāo)準(zhǔn)生活水平來計算的,你們的生活在標(biāo)準(zhǔn)線以下,知道么?”
“那標(biāo)準(zhǔn)線是啥樣子的?”鄭喜小心翼翼地問兒子。
兒子挑挑碗里的飯粒子說:“人家的早餐,麥片雞蛋牛奶,我們呢?不是開水泡隔夜飯,就是白水煮面條。人家說看到盒飯就想吐,我們吃盒飯就相當(dāng)于上飯館。人家穿的是名牌,我們穿的都是地攤貨?!?/p>
大概是看到小鳳眼里的淚花了,兒子閉了嘴。鄭喜越想越不服氣,恨恨地說:“你盡說那些吃的穿的,你咋不說說讀書的事呢?我們還擇校呢,擇校也叫標(biāo)準(zhǔn)線以下?”
兒子瞪了他一眼,“我并沒請你們給我擇校,是你們自己愛面子,硬要給我擇校的。”竟氣得把碗一丟,飯也不吃了。
小鳳心疼兒子被打斷的晚飯,跟鄭喜一頓好吵,“你非要在飯桌上跟他爭?你非要爭贏?兒子輸了你就那么高興?有本事到外面去耍去,別在家里逞能?!?/p>
吵完了,小鳳又跟鄭喜商量,再緊也不能緊兒子,既然到宜昌市來了,就得按宜昌市的生活習(xí)慣來,否則兒子會覺得處處不如人,比如零花錢之類的,是否要漲一漲了。鄭喜一再強調(diào),已經(jīng)比鹽池好得多了。小鳳嘖了一聲,“還提鹽池做啥子?你現(xiàn)在是在鹽池嗎?鹽池那一頁早就翻過去了?!?/p>
似乎就從那時起,鄭喜跟兒子本來就不特別親密的關(guān)系,猛地一下變得別扭起來,碰到小鳳外出,屋里只有父子兩個的時候,兒子不是把自己的房門關(guān)起來,就是低聲咕嚕一句,直著脖子往外沖,鄭喜還沒聽清,人就不見了。
鄭喜萬萬沒想到,有一天,他會從鄰居手中收到一張兒子打的借條,正文寫得亂七八糟,落款的鄭重兩個字卻龍飛鳳舞,功底十足。那是他在西陵一路花五塊錢請人設(shè)計的簽名。
差不多有半年了,兒子的花銷突然大了許多,每周五十塊都不夠用了,有時能過個兩三天,有時只過了個夜,又伸手找小鳳要錢。鄭喜不滿地向小鳳抗議,這小子花錢太厲害了!我都沒像他這么闊氣過。小鳳一笑:“這也叫闊氣?你莫以為五十塊還是張大錢,饅頭都漲到八毛錢一個了?!眱鹤拥慕逃图依锏拈_銷一直都是小鳳在管,鄭喜只負責(zé)把掙來的錢交給小鳳,他心里暗暗吃了一驚:就是說,每天早上,他自以為很節(jié)約的三個饅頭也得兩塊四毛錢。
其實兒子那點錢是怎么花的,小鳳心里有數(shù)。學(xué)校不遠處新開了家麥當(dāng)勞,學(xué)校附近的包子饅頭稀飯漸漸賣不動了,孩子們都喜歡拿漢堡當(dāng)早點。小鳳了解自己的兒子,從小就個性強,樣樣不肯落在別人后面,這還只是早點一項,還有飲料呢,夏天還有冷飲呢,還有口香糖和其他零食呢,有時還要上上網(wǎng)呢,學(xué)校表面上不鼓勵學(xué)生上網(wǎng),可好多作業(yè)卻非得上網(wǎng)才能查出來。說心里話,小鳳對兒子凡事不甘落后的勁頭是持贊賞態(tài)度的,就算他有點大手大腳,那也比鄭喜的節(jié)約成癖要好,一個男人花起錢來縮手縮腳,總有點叫人看不起。俗話說得好,會花錢才會掙錢,有幾個富翁是靠節(jié)約富起來的。何況兒子長得俊,長得俊的人總是喜歡趕時髦,沒有不花錢的時髦。
鄭喜卻看不慣兒子的時髦,尤其看不慣兒子穿衣服,渾身上下拖泥帶水,嶄新的半高領(lǐng)毛衣放著不穿,要穿什么連帽運動衣,還要把帽子拉到羽絨服外面來,褲子吊在尾脊骨上,褲腿肥得能塞下五條腿,一側(cè)還要吊一根滴里當(dāng)啷白晃晃的拴狗鏈,頭發(fā)從來不用梳子梳,抹上摩絲用手叉,叉出來的發(fā)型像鳥窩。就這副打扮,還一有空就拿玻璃櫥窗當(dāng)鏡子。鄭喜質(zhì)問老婆小鳳,為什么不給他買一身中規(guī)中矩的衣服?小鳳說:“你管他!去年買的深藍色西褲他一次都沒穿,拿出去捐了?!?/p>
第一張借條問世的時候,鄭喜恨不得立即趕到學(xué)校,把兒子揪出來打一頓,小鳳卻忍不住笑起來,“你不覺得他腦子好活泛?一般的孩子還想不到這個辦法呢。”說起來,那張借條也是被鄭喜逼出來的,學(xué)校組織了一個海邊夏令營,事先聲明不帶任何強制性,因為這個活動是要收費的,而且費用不低,愿意的話就報名。兒子回來一說,鄭喜就給他打滅了,“搞啥子夏令營,在家做功課?!编嵪惨呀?jīng)有處理意見在先了,小鳳也不好說什么,畢竟一千塊錢也不是個小數(shù)目。沒想到兒子竟找到樓下的馬叔叔家,說是父母都不在,學(xué)校又急著要交錢,輕輕松松就從馬叔叔那里借到了五百塊錢(他自己還有歷年攢下來的五百塊壓歲錢)。小鳳叮囑鄭喜:“不要對他馬叔叔揭穿這事,孩子也有自尊心的。”
只隔了兩個月,第二張借條又來了。兒子一直想換掉銹跡斑斑的舊自行車,鄭喜卻說,新車容易被人偷。過了一陣,離家不遠的鵬程自行車行王老板突然在鋪子里向鄭喜招手,鄭喜以為有業(yè)務(wù)來了,喜顛顛地跑過去,老王從抽屜里拿出一張紙來,又是兒子打的借條,他從這里提走了一輛山地車。鄭喜臉一變,老王急忙替兒子開脫:“借條是我建議他打的,他騎車路過我門口,突然爆胎了,我怕耽誤他上課,就讓他把車先騎走了,街坊鄰居的,還怕你鄭喜跑了不成?”
鄭喜決定心平氣和地跟兒子談一談。照他以前的脾氣,他是想動手的,子不教,父之過,他自己就是被父親打出來的,打到后來他聽到父親的腳步響就怕,但現(xiàn)在不一樣了,現(xiàn)在的父親都不敢打孩子,一打就生仇,再打就出事,這樣的例子太多太多了。
談話選在小鳳不在家的一個晚上,只要小鳳在,他跟兒子就沒法談,好像只有她才理解兒子,而他生來就是為了跟自己兒子作對似的。兒子寫完了作業(yè),晃著兩條粗褲腿,搖著手腕一頭栽到電視機前的沙發(fā)上。鄭喜先問他:“山地車好騎么?”
“還行?!眱鹤右皇终碇X袋,一手把電視屏幕按得金星飛舞。
“人得躬在車上,像只蝦,多不舒服?!?/p>
“應(yīng)該怎樣?像你?手里端盤子,屁股坐板凳?嗤!”
鄭喜忍了忍,說:“山地車,顧名思義就是在山區(qū)騎的,在城里,還是騎自行車好?!?/p>
兒子瞄了一眼鄭喜腳上的水貨旅游鞋,“那你為什么要穿旅游鞋?顧名思義,旅游鞋就是旅游時穿的,難道你每天都在旅游?”
鄭喜恨不得照他那張細嫩的小臉來一拳,可他想起上次打他時的反應(yīng),忍住了。
“以后無論干什么,還是應(yīng)該先付款,總打借條給人印象不好,許多招搖撞騙的習(xí)慣就是從借錢開始的?!?/p>
“那你就給我錢呀,沒有人天生喜歡打借條?!?/p>
鄭喜有點動氣了,“人的欲望是無止境的,千萬不能慣著它,越慣越多,越慣越大,人活著,就是要跟自己的欲望作斗爭,人只能滿足那些必須滿足的……”
兒子從電視上移開視線,冷冷地看著他,直到他閉嘴,“如果你實在不愿出錢就打一張借條給我?!?/p>
“你說啥子?”鄭喜懷疑自己聽錯了,但從兒子的表情來看,他剛才說的不是簡單的應(yīng)對之詞,是考慮過了才說出口的。
“你有義務(wù)把我養(yǎng)到十八歲懂不懂?在我滿十八歲之前,如果你實在不能滿足我的要求,那你就是欠了我的,你就應(yīng)該打張借條給我?!?/p>
“啥子?我欠了你?我把你養(yǎng)到這么大,反而欠了你?”鄭喜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兒子卻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刈?,一點都沒有害怕的樣子。
“你今天給我把話說清楚,我究竟欠了你多少,啥子地方欠了你。”鄭喜捶起了桌子。
兒子索性把遙控器一摔:
“不是你們自己講出來的么?養(yǎng)大一個孩子得四十九萬,你家窮,我給你打個對折,二十四萬五,我索性再給你打點折,我只要二十萬,可以吧?要么你給我二十萬,我立馬走人,要么你給我打個二十萬的欠條。”說罷,一臉冷靜地斜睨著鄭喜。
“二十萬?”這個數(shù)字讓鄭喜心里一緊,他望著兒子,竟結(jié)巴起來:“你、你說二十萬?你為什么、要二十萬?”
“我說了這么多,你還不明白嗎?我再說一遍,你欠我二十萬,我要我的二十萬,你馬上給我二十萬,沒有現(xiàn)金就打個欠條給我?!?/p>
恍惚中,鄭喜覺得這聲音似乎已經(jīng)不是兒子的了,那分明是譚哥的聲音,譚哥附在兒子身上,讓兒子替他討回他的二十萬。
“看什么看,不認(rèn)識我啊?!眱鹤幼詈髾M了他一眼,回自己房間去了。
關(guān)于借條的風(fēng)波總算過去了,沒過幾天,兒子又要手機,鄭喜嚇了一跳:“還是學(xué)生,要手機有啥子用?”
仍舊是不懷好意地沉默了一陣才開腔:“聯(lián)絡(luò)啊,社交啊,你去我們班上看看,一半的人都有手機了?!编嵪矝]好氣地說:“那你就當(dāng)沒有手機的另一半?!编嵵剜偷匾恍Γ骸靶行泻冒桑且话氩皇桥?,就是吃低保的底層?!?/p>
“你以為你是高層?告訴你,你父母就是最底的底層,連低保都吃不上的底層?!?/p>
“別裝了,那你為什么還買得起房子?為什么不去租房住?別以為我不知道,我什么都懂?!?/p>
“你知道、你到底知道個啥?你不要藏頭露尾的,把話說清楚?!编嵪餐蝗话琢四槨?/p>
“到底是我說得不夠清楚嗎?還是你自己假裝聽不懂?”
鄭喜趕緊掉開眼睛,這個人還是他鄭喜的兒子嗎?說他是前世的仇人也不過分。
手機最后還是給他買了,不買不行,不買他就以不上學(xué)不吃飯來要挾。起初鄭喜很堅定,也串通好了小鳳,決計不讓他的要挾得逞。哪知鄭重竟來真的,不吃不喝,一天下來,說話就沒力氣了,小鳳伸手一摸,腦門上濕濕的全是冷汗,趕緊給他端來吃的喝的,卻被他一抬手打翻在地,又騎車出去給他買來他最愛吃的吮指烤雞腿,仍然是一抬手打翻在地,還要踏上一只腳,碾得稀爛。到了第二天,干脆起不了床了,小鳳去叫他,他側(cè)過臉來,一雙垂死的眼睛巴巴地看著她,小鳳受不了這樣的目光,松口了。小鳳一松口,鄭喜再堅持也沒有用了。
手機過后,又買了MP3,說是學(xué)英語要用,后來又買了數(shù)碼相機,說是美術(shù)課和社會課要用。鄭喜開始懷疑學(xué)校,以前的學(xué)校一張課桌一本書就解決問題,現(xiàn)在為啥子還要這些高檔設(shè)備呢?他跑到學(xué)校去問老師,老師說:“家長要是有條件,最好能給孩子配上,對全面提高孩子的素質(zhì)還是很有好處的?!编嵪泊蚱粕冲亞柕降祝骸澳且羌议L沒條件呢?”
“沒條件?沒條件就不買唄,什么事情都是這樣,有人做得到,有人做不到,對吧?”老師說完,抖抖滿頭卷發(fā),把手插進裙子口袋里,翩然而去。
鄭喜望著老師的背影,肅然起敬,也有點受傷,她的意思是說,他的兒子注定屬于“做不到”之列?
受了刺激的鄭喜從此再沒有過分阻止兒子添置“學(xué)習(xí)設(shè)備”,比如上體育課用的網(wǎng)球拍和網(wǎng)球,課外活動要用的瑞士軍刀,踢足球要穿的帶長釘?shù)呐苄?,飯盒也換成了樂扣樂扣。兒子也掌握了要錢的技巧,他不找鄭喜,只找小鳳,小鳳自會來找鄭喜。話說回來,找鄭喜也沒有用,每天的工錢如數(shù)上交,這已成了他改不掉的習(xí)慣。
要錢順利,給錢也順利,這才能造就一家三口的平安和睦局面。
直到那天。鄭喜和一個同行送貨到西壩,經(jīng)過珍珠路時,突然看見一個酷似鄭重的半大小伙子從游戲房沖出來,往旁邊的小吃街撲過去。他停下板車,揩了把汗,定睛一看,可不就是鄭重么,白色的運動上裝,肥得像面粉袋的牛仔褲。他大喊一聲:“鄭重!”兒子循聲回過頭來,見到鄭喜,臉上掠過一陣驚慌,但馬上鎮(zhèn)靜下來。
“大叔好!”兒子居然喊他大叔!居然微笑著沖他擺手!
鄭喜正要說什么,鄭重一閃身扎進了人流,跟他一起的還有幾個年齡相仿的小伙子。鄭喜想追過去,又放不下板車上的貨物,五千多塊錢的家具,丟了他可賠不起,只好眼睜睜看著鄭重從他面前溜掉。
還得繼續(xù)送貨。鄭喜一邊走一邊咬著牙在心里念:“好,你騙老子,你逃學(xué),你跟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你學(xué)壞,看我怎么收拾你?!彼麕缀鯏喽菐讉€小伙子都不是啥好東西。他眼前開始出現(xiàn)幻影,鄭重偷竊,鄭重搶劫,鄭重吸毒,鄭重殺人,鄭重被警察抓起來,雙手銬在一起,鄭重被處決,打著紅鉤的布告貼得滿街都是。
這天晚上,鄭喜把晾衣服用的舉桿放在伸手可觸的地方,盡量壓抑著怒氣,面無表情地等著鄭重推門進來。這一回,小鳳沒有勸阻鄭喜,她也很生氣,怎能把自己的爸爸喊作大叔呢?過幾天還不把自己喊作阿姨?喊作大媽?
鄭重自己用鑰匙開的門,一進門,鑰匙一丟,沒事人似的喊道:“我回來啦?!?/p>
鄭喜一躍而起,剛才還覺得兒子該打的小鳳,不由自主地大喊一聲:“兒子快跑!”喊完就捂住耳朵,她怕聽那啪的一聲。
可她沒有聽見那聲音,鄭喜竟然沒打他,她放開耳朵,睜開眼睛,只見鄭喜呆呆地望著兒子,兒子卻笑嘻嘻地看著鄭喜,說:“怎么啦?我回來你這么激動?”
兒子放書包,拿起水杯喝水,落座,鄭喜像個呆子似的轉(zhuǎn)過身來,兩眼一眨不眨地看著他。
兒子問小鳳:“他怎么啦?像不認(rèn)識我似的?!?/p>
小鳳看看鄭喜,警惕地把兒子拉開一點,替鄭喜問道:“聽說你在街上把爸爸喊作大叔?你什么意思?還沒長大就嫌棄我們了?”
“哈哈哈!”鄭重竟揚起一陣大笑,“我那不是喊他,是喊他身后那個人,我不喊他而先喊那個人,還自以為是在給他面子呢,沒想到他誤會了?!闭f完沖鄭喜眨眨眼睛。小鳳順著他的視線一回頭,看到鄭喜正在一臉迷惑地揉著眼睛。
就這樣,鄭重不僅逃脫了一頓打,連起碼的責(zé)罵都省了。
鄭喜蔫了一晚上,直到確信鄭重已經(jīng)睡了,才輕輕走到正在刷牙的小鳳身邊,壓低聲音對她說:“你猜剛才他進門時我看到了啥?我從他臉上看到了另一個人,而那個人早就死了?!?/p>
小鳳嘴邊掛著一圈白沫子,瞪大眼睛看著鄭喜,看著看著,她眼圈紅了,一層淚水從眼底滲了出來,鄭喜正要再說點啥,只見眼前一晃,小鳳一個巴掌甩在他臉上。
“你要死啊!胡說八道!爛嘴巴頭子!”
借條還在繼續(xù)。
這一次居然是找老師借的。老師打電話給小鳳,好心好意地問她,既然下了崗,愿不愿意去她一個親戚家當(dāng)保姆。原來鄭重為了借錢,跟老師撒了謊。
連小鳳也覺得必須制止這種行為了。付完這張借條的晚上,鄭喜握起拳頭,望著正在吃飯的鄭重,一下一下砸著自己的大腿。小鳳到樓下小店燙頭發(fā)去了,這是他有意尋找的時機,要不然,說不上幾句,小鳳就要跳出來打橫錘。小鳳老批評他對孩子態(tài)度不對,方式不對,說什么“好孩子是表揚出來的”、“得寵的孩子才自信”,起先他覺得她說的也對,老是挨批,誰也不愛搭理,這樣的孩子不用說,長大了肯定蔫頭耷腦,磨磨嘰嘰??涩F(xiàn)在他覺得她的教育方式也有問題,她倒是沒少表揚他,動不動就夸他帥,夸他聰明,夸他有氣質(zhì)有眼光,還喊他什么“我家小少爺”,就連打借條這么嚴(yán)重的事情,她都只說了句:“是得管管,別養(yǎng)成習(xí)慣了?!痹谒@個爸爸看來,這孩子不但沒被她表揚成好孩子,反倒被表揚得骨頭越來越輕。
眼看鄭重就要吃完第一碗飯了,他決定正式開腔,他怕說早了,他一賭氣不吃了。教育歸教育,飯還是要給他吃飽的。
“今天正式給你說一聲,以后不要隨便在外面打借條了,要打可以,自己去還,我是再也不會替你還的?!?/p>
“好啊,那你給我現(xiàn)錢,我也不喜歡向人賠笑臉打借條的?!?/p>
“正當(dāng)開支我當(dāng)然會給你現(xiàn)錢?!编嵪策€在往大腿上砸著拳頭。
“什么叫不正當(dāng)開支?我所有的開支都是正當(dāng)開支?!编嵵匾恢睕]有抬頭朝鄭喜看。自從他開始在外面打借條以來,就不大跟鄭喜說話了。
鄭喜愣了一下說:“好,算我剛才說的話不準(zhǔn)確,我不應(yīng)該說是不正當(dāng)?shù)拈_支,應(yīng)該是不必要的開支,從今天開始,禁止一切不必要的開支?!?/p>
“請問哪些是不必要的開支?”鄭重終于直視著鄭喜的眼睛了,“要不你給我列個清單吧?!?/p>
鄭喜把拳頭握得緊緊的,忍了又忍,盡量和顏悅色地說:“過去的就不提了,我們現(xiàn)在來討論討論你的下一筆開支,前兩天你說要五百塊錢,這么多錢你要拿去買啥子?”
“報名費?!?/p>
“報啥子名?是不是班上每個學(xué)生都要交?是不是非交不可?”
鄭重閉了一下眼睛,表示不屑于回答。
“看看,首先你自己就通不過?!?/p>
“你要是不給,我只有再去借?!?/p>
“你倒是說給我聽啊,你要報啥子名?”
“宜、昌、市、青、年、歌、手、大、獎、賽,聽清了吧?”
“你要唱歌?你會唱歌?”
鄭重在鼻子里哼了一下,“對于我,你知道些什么?你對我一點都不了解,我跟你根本就沒法溝通?!?/p>
“怎就沒法溝通?不就是想當(dāng)歌星么?你以為那是人人都能當(dāng)?shù)?我勸你還是不要把五百塊錢送去打水漂。”
“就知道你不會同意,你就知道錢錢錢,你心里只有錢,既然生怕我花了你的錢,干嗎要把我生下來?”
“不管你怎說,這個名不要去報,沒有必要,學(xué)生的任務(wù)就是搞好學(xué)習(xí)?!?/p>
“那你呢?家長的任務(wù)就是養(yǎng)育子女,你是怎么養(yǎng)的?這也不行那也不行,這也不能花那也不能花,養(yǎng)只小狗還要給它買幾件小背心,牽出去遛一遛呢?!?/p>
“隨便你怎說,這錢我就是不能給你?!?/p>
“不要你出,我自己想辦法。不過我事先聲明,比賽要是有個結(jié)果,跟你一點點關(guān)系都沒有。”
“行啊,我保證,你要是當(dāng)了大歌星,我悄悄地躲到一邊去,絕不沾你的光?!编嵪驳幕饸庖财饋砹?,“你還可以改名字,就說你不是我的兒子,你本來也沒把我當(dāng)你的老子,你不是喊我大叔么?但我也有個條件,這報名的錢,你別想跟我要,也別想先找人借,再要我來給你還,隨便你找誰借,借多少,我絕不替你還?!?/p>
鄭重嗤嗤地笑,“我偏找你要,我還沒滿十八歲,我還有權(quán)利找你要錢?!?/p>
“你有個屁權(quán)利,再過一個星期你就十八周歲了,就算你沒有十八歲,老子說不養(yǎng)你就不養(yǎng)你,汗毛都沒干,就開始跟老子談權(quán)利!”鄭喜一直砸著大腿的拳頭提了上來,砰砰地砸在桌子上。
“我當(dāng)然有權(quán)利……”
話沒說完,小鳳帶著一頭的燙發(fā)水氣味回來了,鄭重一見她,丟下沒說完的半句話,反身進了自己房間,砰的一聲把門關(guān)上了。
“又跟他吵,就不能好好說話?孩子這么大最關(guān)鍵,再吵就吵得沒感情了,將來你后悔都來不及?!?/p>
“已經(jīng)后悔了,什么感情?在他眼里,我們不過是權(quán)利和義務(wù)的關(guān)系。對呀,我想起來了,小子,你出來,你不是跟我講權(quán)利嗎?我是有義務(wù)把你養(yǎng)到十八歲,那你也有義務(wù)在十八歲之前聽我的話服我管是不是?你給我出來?!?/p>
小鳳三言兩語就把暴怒起來的鄭喜給制服了:“是你的孩子,又不是你的敵人,也值得你這么認(rèn)真地吵?吵贏了有獎?”說完就去敲兒子的門,不給開,就瞪了一眼鄭喜,嘀咕幾句,鉆進衛(wèi)生間去洗了個澡再來敲,還是不開,小鳳緊張了,趕緊找出備用鑰匙,輕輕打開一看,兒子帶著MP3在床上睡得正香呢。
“你看你看,人家不過是個孩子,跟一個孩子你還氣成這個樣子?!?/p>
從這天開始,鄭喜開始偷偷關(guān)注青年歌手大獎賽的事,這事似乎鬧得挺大,報紙上幾乎天天都有報道,鄭喜扳著指頭一算,報名截止日期只剩下最后五天了,鄭重還沒跟他提錢的事,難道他真的決定放棄了?他心里隱隱有些不安起來,他是不是真錯了?說到底,不就是五百塊錢嗎?他想起自己小時候,快過年了,他想去買一掛鞭炮,父親也是不給他錢,他沒辦法,就到人家放過鞭的地方去撿散鞭,結(jié)果不小心撿到一個悶著燃的,猛地一炸,紙屑蹦到他臉上,炸出一個小坑,至今還留有印子。有些欲望可能根本就遏止不住,他買不起鞭炮就去撿散鞭,鄭重報不了名會去干什么呢?他無法想象。
樓下的小超市被搶的事,鄭喜是從報紙上知道的。他每天必須很早就出門去家具城,雖然家具城八點半才開門,可他是騎自行車,路上一點都不耽擱,趕到那里也得四十分鐘,回家就更沒個準(zhǔn)點了,有時送完貨再趕回家,小區(qū)里的老年人已經(jīng)開始背著手散步了。這個城市里,他最羨慕的就是這些老人,不用工作,又有錢花,從早到晚,一門心思就想讓自己活得更長一點。
急急忙忙趕到家具城,也不一定馬上有活,只能等在那里,隨時聽人召喚。事情就是這樣,去早了不一定有活,但去晚了,一定沒活。等了一會兒,鄭喜就去拿了張報紙來,是家具城的報紙,免費送給客戶看的。他看到了那則新聞,并沒特別留意,這樣的新聞實在太多了,也不知那些記者都是從哪里挖出來的??粗粗?,他突然發(fā)現(xiàn)那地址非常熟悉,他揉了下眼睛,這不就是自己家所在的那個小區(qū)嗎?就是昨晚的事!兩個蒙面人沖進超市,像電影里經(jīng)常看到的那樣,拿刀子逼著收銀員將現(xiàn)金放進他們張開的口袋,得手后一溜煙跑了。案犯在選擇時間上似乎很有頭腦,九點多鐘,正是沒了顧客,營業(yè)員理好鈔票準(zhǔn)備打烊的時候。
因為超市小,搶劫的金額并不大,只有六百多塊錢。鄭喜本想把報紙還回去的,想了想,留下了有新聞的那一張,他想把它作為教育資料帶回去給鄭重看看。
晚上,鄭重看了,沒啥反應(yīng),埋頭吃飯。鄭喜說:“太不劃算了,就為六百塊錢。”鄭重邊吃邊說:“如果他需要那六百塊錢,那就是個大數(shù),如果他不需要,六千六萬六百萬對他都沒意義。”
“依你說,這搶劫很值得?為六百塊錢坐牢很值得?”
“為什么非得坐牢呢?既然敢搶,肯定是事先策劃好的。”
“沒有百日不犯的強盜?!?/p>
鄭喜還要往下說,小鳳在他面前晃起了筷子:“吃飯吃飯,跟自己不相干的事不要拿到飯桌子上來說?!?/p>
案子似乎不大好破,超市剛開張不久,也沒裝個電子監(jiān)測器啥的,營業(yè)員是個二十出頭的小姑娘,孤單一人,面前猛地出現(xiàn)兩個蒙著黑面罩的人,一個拿刀比在脖子上,—個拿刀比在臉上,當(dāng)場就嚇得尿了褲子,連案犯的個頭都沒留下什么印象。警察在小區(qū)里活動了幾天,又走訪了幾戶人家,就不見了蹤影。不過,有消息慢慢傳出來,說肯定是熟人干的,而且是附近的人干的。
日子越過越忙碌,連鄭重都忙碌起來,每天早出晚歸,都快凌晨一點了,還聽見他拉開衛(wèi)生間的門,小一天中的最后一次便。有一天,兒子在飯桌上突然心情很好地對小鳳說:“你明天去看我比賽吧,是現(xiàn)場直播呢?!编嵪策@才知道,那個歌手大獎賽,他到底還是報名了,不禁脫口而出:“你哪來的錢報名?”
鄭重掃了他一眼:“我有自己的朋友?!蓖炅擞盅a上一句,“靠父母靠不著,只有靠朋友?!?/p>
鄭喜和小鳳一起去了大獎賽現(xiàn)場。這是鄭喜第一次到這種地方,不自在地站了很久,才被小鳳拉著,找了個地方蹲下來。那些唱歌的人,在鄭喜看來,都唱得不錯,有些人簡直就像電視上的歌手,連表情都像。鄭重終于出場了,他穿了件閃著亮片的白襯衣,黑褲子拉得很高,都快到胸口了,頭發(fā)梳得像一塊瓦,亮亮地蓋在頭頂上??催^那么多歌手過后,鄭喜一眼就發(fā)現(xiàn),兒子到底還是個孩子,骨頭還沒長開,又細又瘦,個頭也沒人家高,站在臺上,自己都替他感到怯怯的。這是他第一次聽到兒子大聲唱歌,兒子的聲音像山間的鳥,嘎嘣脆,還帶著一絲甜味,他聽了心里豁地一亮,可臺下的掌聲卻不如前面那些人齊整,稀稀拉拉的十分勉強,他不明白,兒子唱得這么好,他們?yōu)槭裁床唤o他鼓掌。兒子站在臺上給下面鞠躬,一再地鞠躬,然后乖乖地站在那里,眼巴巴地等待打分,鄭喜突然心疼起兒子來,他站在臺上,討好地望著評委,望著所有人,不論是挑剔的話,還是鼓勵的話,他一律說著謝謝。其中一個評委甚至說,如果他想在唱歌這條路上有所發(fā)展的話,他勸他還是趁早放棄。鄭喜突然熱淚盈眶,恨不得沖上臺去把兒子抱在懷里,逃離那個鬼地方??蓛鹤颖人胂蟮膱詮姷枚?,他居然拿著話筒,很認(rèn)真地對那個評委說:“謝謝老師的指點?!彼@樣挖苦我們,我們還要謝他?見他的鬼呀。
得獎肯定是沒戲了,鄭喜惦記著家具城那邊的事,便讓小鳳接兒子回家,自己先走一步。
整個下午,鄭喜都在琢磨晚上如何安慰和犒勞兒子。這么多年,他對兒子從沒產(chǎn)生過類似今天這樣的感情,他心里盼著早點收工,早點回家見到兒子,可就在這時,來了一個客戶,他得送貨到楊岔路。這一趟跑下來,回家估計是七八點鐘了。
可這個晚上,鄭喜滿腔的憐惜和安慰沒能送出去,他根本就沒見到兒子。事情是小鳳后來告訴他的。她跟兒子剛一回家,還沒落座,就有人敲門,是兩個警察。他們當(dāng)中的一個拿著個黑面罩問兒子,這個東西你認(rèn)得吧?幾乎沒等兒子回答,他們就把他帶走了。
后來才知道,跟鄭重一起搶劫的那個家伙,沒幾天又在自家附近獨自如法炮制了第二次搶劫。這次可沒上次那么幸運,錢還沒到手,就被人家扭住了,交到派出所,沒幾下就供出了跟鄭重一起干的犯罪史。
兩個人哭著商量了一夜,思來想去,覺得只有一個辦法可以救兒子,就是讓那個超市老板撤訴,如果他不撤訴,他們就給他賠償,加倍,再加倍,他就不信錢財打不倒他。第二天一早,鄭喜就守在超市門口,焦急地等了一個多小時,才見那個扎著馬尾辮的姑娘邊吃早點邊走了過來。鄭喜向她要了老板的地址,騎著自行車飛一般趕了過去。
老板是個年輕人,大概剛起床,嘴邊的牙膏沫子都還沒揩干凈,見到鄭喜就說:“你那個兒子真是的,區(qū)區(qū)六百塊錢,實在沒有可以找我借嘛,把我的營業(yè)員都快嚇出神經(jīng)病來了。”
鄭喜咚地一聲跪了下去。
“老板,我賠你錢,我加倍賠你,只求你去跟公安局說一聲,就說我兒子是跟你鬧著玩的,我求你了,我就這么一個兒子,他要是出了事,我們一家人都活不下去,求你救救他,救救我們?nèi)?。?/p>
“這我恐怕幫不了你,公安局已經(jīng)把他逮住了,我再去說話還有用么?”
“有用的,你就說孩子是看電影看多了,跟你鬧著玩的,只要你肯站出去說這句話,公安局頂多教育他一頓?!编嵪沧焐线@么說著,心里卻一點底都沒有,他總得想辦法救他呀,除此以外,他再也想不出別的辦法來了。
老板皺起眉頭,似乎開始考慮,“不好意思,我是商人,我就用商人的習(xí)慣跟你談,你剛才說你愿意加倍賠償我損失?”
鄭喜一愣,馬上反應(yīng)過來:“是的,我加倍賠你損失,他拿了你六百,我賠你六千?!?/p>
老板一笑,順手取下一條毛巾,擰開水龍頭,洗起臉來,邊洗邊說:“對于一個孩子來說,十幾歲就去坐牢,以后的路就難走了,所以說,這一步還是蠻關(guān)鍵的?!?/p>
鄭喜聽出點話音來了,急忙說:“老板,你發(fā)話,你要多少你說個數(shù),我就是砸鍋賣鐵,賣血賣房子,也給你辦到?!?/p>
老板洗臉洗得很仔細,一遍遍地沖,一遍遍地擦,末了,突然一轉(zhuǎn)臉,睜著一雙發(fā)紅的眼睛說:“三萬,行就行,不行的話各自轉(zhuǎn)身走人,就當(dāng)沒說過這事?!?/p>
鄭喜一陣眩暈,感覺老板在眼前晃了幾下,眨了會兒眼睛,老板終于不晃了。“三萬,能行么?能把我兒子放出來么?”鄭喜毫不猶豫地想到了那筆藏匿多年的存款。
“拿人錢財,替人消災(zāi)么,這點規(guī)矩我還是知道的?!?/p>
“那,你啥子時候能把人給我弄出來?”
“給我一個星期,下周這個時候,你再到我這里來聽消息?!?/p>
鄭喜回家后,從一個秘密的地方取出一張存單,趕緊往銀行跑。還有三張存單,他把它們分別存在三個不同的地方。他邊跑邊想,下一個陰歷七月十五,他一定得給譚哥燒幾張紙錢過去,不管怎么說,要不是譚哥,他哪能在宜昌買房,哪能拿出錢來撈兒子啊。
一個星期過后,老板告訴鄭喜,事情有些眉目了,已經(jīng)找到了最關(guān)鍵的人,人家也表示愿意幫忙,但他需要一個由頭。老板問鄭喜,兒子有沒有十八歲,鄭喜老老實實地說,剛過了十八歲生日不久。老板就嘆氣:“這就有點麻煩呢,還得去找管戶籍的人,要把他的出生日期改一下?!?/p>
“給你添麻煩了?!编嵪惭郯桶蛯ν习?。
老板打了個呵欠,“不急,這事急不得?!?/p>
“怎不急啊?就是急呢我的恩人哪,兒子天天都在里面受罪?!?/p>
“就因為你急人家就利利索索地給你辦?天下哪有這么好的事?再說,還要活動經(jīng)費呢,現(xiàn)在就是這樣,有錢走遍天下,無錢寸步難行?!崩习彘_始拿起剃須刀嗚嗚嗚地剃起了胡子。
鄭喜馬上聽出他意思來了,“你說,要多少錢,你說個數(shù),我砸鍋賣鐵也要去籌來?!?/p>
老板還是一副熱情不高的樣子,“丑話講在前頭,戶籍警那里,如果你自己有路子,你也可以自己去辦,這樣比較省錢一點。我要找的話,肯定比你花費高,首先我愛面子,辦起事來消費起點就高,其次人家看我大小是個老板,對我的期望又不一樣,所以我說你不如自己去找戶籍警,效果好,花錢也少?!?/p>
“不行不行,我總共認(rèn)識的人沒幾個,還都是些下力的,我還是請你吧,多花點就多花點,家里攤上這種事,還能不花錢?”
“老哥,這么想就對了,兒子就是前世的冤家,上輩子你欠了他的,這輩子他就來給你當(dāng)兒子,一分一厘你都得還給他?!?/p>
“真的?這話是真的?”鄭喜心里一緊,眼前馬上閃過譚哥的影子,目光就飄忽起來:“你聽誰說的?”
老板卻掉轉(zhuǎn)話題:“戶籍警那里人我是認(rèn)識一個的,以前我們兩家住隔壁,從小一起長大的,后來他讀了大學(xué),當(dāng)了警察。但我不知道他愿不愿意幫這個忙,他是很有前途的,我怕他不愿意為了一點小錢毀掉自己的前程?!?/p>
“兄弟,請你一定替我好好求求他,我兒子還小,這才是第一次失足,這次要是不救他,他這輩子就完了,現(xiàn)在救他出來,好好教育他,還來得及,兄弟,求你設(shè)身處地替我想一想……”
“我已經(jīng)在替你著想了,不然你家的事與我什么相干?像我朋友這種人,要是不輕不重,反被他一口回絕,事情就難辦了,我的意思是,我們要么不去砸他,要砸就把他砸中,你認(rèn)為呢?”
“那是那是,你看著辦,你認(rèn)為多少錢能把他砸中呢?”
“你要這樣想,這一招是最保險最有效的一招,不管怎么判,在未成年人面前,法律總是有特殊政策的,過好這一關(guān),你兒子說不定就沒事了。至于金額,讓我想想,我盡量替你省一點,那就……五萬吧,拿得出來嗎?”
鄭喜顫抖著說:“拿不出也要拿,拼了命也要拿?!?/p>
鄭喜高一腳低一腳地往回走,完了,這五萬一拿,他的十萬也就所剩無幾了,他沒想到他拼死拼活護到今天,還是花了個精光??伤植荒芰糁换ǎ@可是他一生中最最應(yīng)該花錢的關(guān)鍵時刻。他在搶救自己的兒子,只要他稍一松手,肯定無疑,兒子就會從他手上溜走,他不能沒有兒子,以前總覺得兒子不聽話,跟自己不夠親,現(xiàn)在才覺得,兒子就是他的命。他再次想起譚哥說過的話,“有些男人,為了自己的孩子,連殺頭的事都敢做?!钡拇_,他連半夜闖進看守所,殺掉值班看守,把兒子救出來的愚蠢念頭都產(chǎn)生過。
小鳳在家焦急地等著他的消息,他沒有時間跟她細說,徑直去找他要的東西。
可那個秘密的地方空空的,他放在那里的存單不見了,鄭喜腦子里轟地炸了一下,不可能,不可能,除了他自己,他對誰都沒有提起過,不可能有人拿走它。
反復(fù)找了好幾遍,鄭喜不得不過來問小鳳?!澳憧吹轿业拇鎲瘟藛?”
小鳳不回答,卻問他找存單做啥子用。鄭喜把老板剛才說的話都告訴她了,“他說了,這是我們救兒子最有效的一招,這招要是不靈,兒子就沒救了?!?/p>
小鳳聽著聽著,突然大哭起來,“我對不起我兒子,那錢是我拿了。兒啊,媽對不起你?!?/p>
鄭喜一把揪住她的辮子,猛地搖晃她的腦袋,“你為什么要偷我的錢?那是我留給兒子的錢,你為啥子要偷兒子的錢?”
小鳳閉著眼睛哀哀地哭,邊哭邊說:“我以為你在搞小金庫,我以為你有外心……”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睜開眼睛說:“還不是怪你自己,你要是不這么鬼鬼祟祟的,我也不會七想八想……”
“你把那些錢都用到哪里去了?那么多錢,你不會都花光了吧?你說啊,你把我的錢弄到哪里去了?你現(xiàn)在趕緊去要回來,救兒子要緊哪?!?/p>
“要不回來了,我全都拿去買了養(yǎng)老保險了,我不是為了自己,我也是為了兒子,受益人我填的是兒子?!?/p>
兒子判了,七年,已經(jīng)送往勞改農(nóng)場。他去看過兒子,兒子在鐵欄桿后面沖他微微笑著,“你來干嗎?你去看你的錢就行了,沒必要跑這么遠來看兒子。你真行,就為了區(qū)區(qū)五百塊錢報名費,就把我逼到這種地步,現(xiàn)在你滿意了吧?你真行,又要生我,又要毀我?!闭f到這里,兒子哇哇大哭起來,雖然已經(jīng)十八歲了,可畢竟還是個孩子,看著兒子涕淚交流的樣子,鄭喜頓覺萬箭穿心,割肝割肺。
從勞改農(nóng)場回來后,鄭喜的狀況大不如前,接活也沒以前那么主動了,常常在家具城門口枯坐一整天,既不干活也不吃飯,餓得前胸貼后背的,兩手空空地回到家里來。他覺得心里也是空空的,空得讓人頭暈,讓人想哭又哭不出來。
這期間,他跟小鳳很少說話。應(yīng)該說,自從他發(fā)現(xiàn)她竟然偷了自己的存單以后,他們幾乎就不說話了。小鳳比鄭喜堅強得多,她沒在酒樓上班了,一個人弄了個賣麻辣燙的小攤,每天下午四點鐘到解放路去出攤,凌晨兩三點收攤回家,運氣好的話,一夜下來,也能賺個五六十塊。她很快就從痛苦中抬起了頭,調(diào)整了自己的人生計劃,“坐牢有什么要緊?七年后他也才二十五歲不到,只要我們努力給他掙下一筆錢,再加上房子也是現(xiàn)成的,他照樣可以在宜昌市生活得像模像樣?!?/p>
鄭喜悄悄回了趟鹽池。鹽池大變樣了,村子完全失去了原樣,有人在這里搞開發(fā),把村民全都遷到一個地方集中起來,把原來的小河改了個道,村里人再也不能在流動的河水里洗澡了,那些人給他們?nèi)α艘粋€靜止的湖,他們要么在越來越臟的湖里洗澡,要么在自己家里享受溫泉,但要像城里用自來水一樣出水費,這讓村里人很不滿意,但不滿意也沒有辦法,政府有點遷就投資商,唯恐他們撤走資金,不在鹽池投資了。
流動的水邊豎起了大籬笆,蓋起了一片片漂亮的白房子,取名為溫泉館。這讓鄭喜想起譚哥,他想他真有眼光,他當(dāng)時計劃的事情,現(xiàn)在正被別人實施著,如果他還在,這個溫泉館肯定是譚哥的,只是名字不會叫溫泉館,而叫溫泉山莊。
家盡管有本家照看著,還是破損了不少,房子就是這樣,沒有人氣,就失了熱度,就不像個家了。
本家告訴鄭喜,有人來找過他,是個姑娘,二十六七歲的樣子;鄭喜說,“搞錯了吧?怎會有人找我?!?/p>
“從武漢來的,說是父親認(rèn)識你。”
鄭喜霍地站起來,“她沒留個地址?電話有沒有?”
鄭喜專程去了趟武漢,他見到了譚哥的女兒!譚哥果然沒有對他說實話,他生的不是兒子,而是個女兒。她長得極像譚哥,身材苗條,眉清目秀。她那次是來鹽池旅游的,她后來從一個公安朋友那里得知,父親被抓以前在鹽池這個地方呆過幾天,借住在村民家里,得知這個消息,她就專門跑了趟鹽池,“我想看看他生前的最后一塊自由地?!?/p>
“你怎知道他那幾天是住在我家?”
“他走之前我去探視過,他對我說,去鹽池看看你鄭喜叔叔。但那時我才九歲?!?/p>
鄭喜想了想,裝出心疼的樣子問:“你一個人去探視的?還是你媽媽帶你去的?”
姑娘搖頭:“我一個人去的,我很小的時候他們就離婚了。”
“那你這些年怎過來的?”這回鄭喜覺得自己開始真正心疼這個很有禮貌的姑娘了。
“呵,我早就習(xí)慣了?!惫媚镎f到這里,垂下頭去,看得出來,她不想再說過去那些事了。
鄭喜望著她,突然流起淚來,怎辦呢?二十萬沒有了,一分錢都沒有了,只剩下一套舊房子,他原打算譚哥或者譚哥的家人一露面,就把這套房子給他,可現(xiàn)在,他看著面前這個似乎一無所知的姑娘,脖子上細細的項鏈掛著一個晶瑩閃亮的墜子,突然有點想改變主意了。她長得這么漂亮,將來一定會嫁一個非常不錯的男人,一定會有幸福美滿的生活,她一定不稀罕宜昌近郊這棟舊房子??蓪ψ约旱膬鹤觼碚f,這套房子就是他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依憑,他要是把這房子還給姑娘,兒子出來后在哪里安身呢?連個安身之處都沒有的話,他又會做出啥子傻事來呢?
“鄭喜叔叔,你怎么啦?”姑娘關(guān)切地問他。
“沒啥子,你爸爸……你爸爸……他真是個好人?!?/p>
姑娘也流起淚來,已經(jīng)沒人提到她爸爸了,更沒人說他是個好人,好人能被判處死刑嗎?她哽咽著說:“我?guī)状螇粢姲职?,他都對我說,去鹽池看看你鄭喜叔叔?!?/p>
“真的嗎?他就說這一句話?他還說了什么別的沒有?”
“沒有?!惫媚锊缓靡馑嫉匦π?,“我不該把這樣的夢講給您聽的是不是?起初我也以為夢不值得相信,但現(xiàn)在我相信了,真的有鹽池這么個地方,真的有鄭喜叔叔這么個人。我以后沒事就去看看您好嗎?”
“好,好,不過,要是沒時間的話,也可以,不要……”
鄭喜說不出完整的句子,只好低下頭擦淚。他幾次想說,你爸爸在宜昌還置有一套房子,話已經(jīng)到嘴邊了,就是說不出口,只能哭,坐在姑娘對面,望著自己的腳尖,哭得跟死了娘似的。
從武漢回來后,鄭喜跟小鳳說的第一句話就是:我們離婚吧。
“兒子跟我,房子也歸我。”小鳳好像也不覺得離婚可惜。
鄭喜基本上同意了這種劃分,他已經(jīng)打定主意,離婚后馬上回鹽池??伤降讓π▲P想要趕他出門的打算氣不過,就說:“憑啥要我走?房子是我買的不是?要走你走,我跟兒子留下來?!?/p>
“鄭喜你聽好了,只要你敢在這個問題上跟我斗,我就敢去森林稽查隊舉報你,我讓他們把你也抓進去。別以為我不知道,偷伐國家保護樹林的罪可不輕,夠你在牢里坐上幾十年的?!?/p>
一個月以后,鄭喜帶著自己的幾件換洗衣服,踏上了回鹽池的路,他看看肩上的行李包,突然覺得好笑,當(dāng)初他來宜昌時也是背著這個包,包里也是裝的這幾件衣服,一切又都回來了,只是丟了老婆孩子,還丟了譚哥的二十萬。
原載《中國作家》2008年第11期
原刊責(zé)編趙虹
本刊責(zé)編關(guān)圣力
作者簡介
姚鄂梅,女,在《收獲》《人民文學(xué)》等刊物發(fā)表小說百余萬字,著有長篇小說《像天一樣高》《白話霧落》《真相》。
創(chuàng)作談:《討債鬼》的另一個結(jié)局
姚鄂梅
在這篇小說還未完成時,我本來是打算讓它有另一個結(jié)局的,我想讓鄭喜拿著那個陌生人寄存在他家里的包裹,歷盡千辛萬苦,四處打聽那人的行蹤,為此他不惜拋開家庭責(zé)任,荒蕪田地,等他終于把那個包裹原封不動地交出去時,卻發(fā)現(xiàn)那里面不過裝著幾件換洗衣服、幾本消遣讀物和幾塊碟片。后來我發(fā)現(xiàn)那需要一個長篇,于是就打消了那個念頭,因為我這個時期并無創(chuàng)作長篇的打算,而且我發(fā)現(xiàn)這種設(shè)計很矯情,鄭喜有無數(shù)個理由打開它,看看它到底裝了些什么。他憑什么不打開呢?即便他是個道德高尚的人,也不能因此就泯滅了最基本的好奇心。好奇心是成就一切的源動力。
但幾個月之后,當(dāng)我重讀《討債鬼》時,我沮喪極了,尤其是當(dāng)譚哥的女兒來拜訪鄭喜,鄭喜在這個尚不知內(nèi)情的小姑娘面前痛哭失聲時,我比鄭喜更難受,因為我發(fā)現(xiàn),我連虛擬一個關(guān)于道德拯救的故事的勇氣都沒有,而我本來是應(yīng)該有這個本能,也有這個自覺性的——當(dāng)我拿起筆,準(zhǔn)備從事嚴(yán)肅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那天起。是什么使我喪失了這個勇氣和耐性呢?我為此感到痛苦。
當(dāng)我寫下上述文字時,我的本能似乎又慢慢回來了,也許,等我忙完這樣那樣的事,我還是要把這個長篇寫完的,當(dāng)然,它肯定不會再叫《討債鬼》,因為那里面根本就沒有討債的行為,人和鬼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