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大利]伊泰洛·卡爾維諾
作者簡介:依泰洛·卡爾維諾(Italo Calvino.1923-1985),意大利當代最具世界影響的作家之一。出生于古巴,2歲時回到意大利,后畢業(yè)于都靈大學文學系。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參加抵抗運動,第一部長篇小說《通向蜘蛛巢的小徑》就是根據(jù)這段經(jīng)歷寫成的。他的創(chuàng)作致力于開發(fā)小說敘述藝術的無限可能。重要作品有《阿根廷螞蟻》《我們的祖先》三部曲和《意大利民間故事》《宇宙奇趣》《看不見的城市》《如果一個冬夜,一個旅人》《獻給下一個太平盛世的備忘錄》(演說稿)等。
我父親曾對我說過,禿鷲飛向天空象征著黑夜即將結束。我看見它們扇著沉重的翅膀飛向昏暗的天空,看見它們的身影遮擋發(fā)暗的星辰。它們起飛時很吃力,要花很多時間離開地面、離開灌木叢,仿佛只有飛起來后它們的羽毛才成其為羽毛而不是針葉樹的樹葉。禿鷲飛散之后,空中的星星又出現(xiàn)了。這時天空蒼白、星辰昏暗,黎明到來了。我騎在馬上沿著無人行走的道路奔向奧克達爾村。
“納喬,”我父親曾對我說,“我斷氣后你騎著我的馬,拿著我的卡賓槍,帶上三天的干糧,沿著這個干涸的河道爬上圣伊雷內(nèi)奧山,直到你能夠看見奧克達爾村屋頂上升起的炊煙,走進村里為止?!?/p>
“為什么要去奧克達爾?”我問他,“那里有誰?要我去找誰?”
我父親的聲音越來越弱、越來越慢,臉色漲得越來越紫?!拔乙嬖V你一個秘密,我瞞你瞞了這么多年……說來話長……”
他說這些話時快要咽氣了。我知道他講話時喜歡兜圈子,喜歡離題、插敘與倒敘,耽心他還未講到實質(zhì)性的東西就完了?!鞍职郑煺f,告訴我到奧克達爾要找什么人,叫什么名字……”
“你媽媽……你不認識你媽媽,她住在奧克達爾……打你還帶著尿布時起,她就沒再見過你……”
我知道他臨死之前會告訴我誰是我母親。在我童年和少年時代,他都未講過我母親叫什么名字,長什么模樣,為什么他把我從母親的懷抱中奪走,不讓我吃母親的奶,卻帶著我跟他過這種到處流浪與逃亡的生活。他應該告訴我這一切?!罢l是我母親?她叫什么名字?”當我還不厭其煩地問他這些問題時,他對我講的都是瞎編的、相互矛盾的謊話:有時說她是個到處討飯的乞丐,有時說她是個坐著紅色轎車到處旅游的外國太太,有時又說她是修道院里的一個修女,是馬戲團里的一個女騎手;有時說她生下我就死了,有時說她在一次地震中喪生。因此我最后決定不再向他提這些問題,等他自己告訴我。我父親現(xiàn)在染上了黃熱病,我才剛滿十六歲。
“讓我從頭告訴你,”他大口喘著氣說,“等你到了奧克達爾,說:‘我叫納喬,是唐·阿納斯塔西奧·查莫拉的兒子。你就會聽到許多有關我的事情,那都是假的,是對我的咒罵和毀謗。我要你知道……”
“我母親的名字,快說!”
“我這就告訴你?,F(xiàn)在是該你知道的時候了……”
那個時刻始終沒有到來。說了許多無用的開場白之后,我父親已是氣息奄奄,最后永遠離開了人世?,F(xiàn)在我騎著馬摸黑向圣伊雷內(nèi)奧山前進,仍舊不知道應該去找誰續(xù)宗。
半山腰上有條彎彎曲曲的山路,順著干涸河床的方向前進。我走在這條山路上,望著黎明的天空和參差不齊的森林黑影,仿佛迎來了新的其實并非新的一天。所謂“新的”,那是說你在這一天第一次理解了某種事情;至于“并非新的”,那是因為這一天與平時一樣,只不過比平時天亮得早些。
天大亮的時候我看見河對岸也有這么一條山路,路上也有一個人騎著馬,肩上背著一支長槍,與我平行著向同一方向前進。
“喂!”我呼喚道,“這里離奧克達爾還有多遠?”
他沒有轉(zhuǎn)過身來,或者說,他比這更糟,我的喊聲僅使他側了一下頭(否則我會以為他是個聾子),他旋即又目視前方,繼續(xù)策馬前進,既未回答我的問話,也未跟我打招呼。
“喂!跟你說話呢!你是聾子,還是啞巴?”我大聲嚷道,而他卻坐在馬鞍里隨著他那匹黑馬的步伐前后左右地晃悠著。
誰知道從夜晚什么時候起我們便沿著深谷兩岸的山路并排前進呢。我原以為我的牝馬的蹄聲在對岸的崖石上引起了回響,其實是那匹黑馬的鐵掌發(fā)出的鏗鏘聲。
那個年輕人寬肩膀、長頸脖,頭戴一頂花邊草帽。他那不友好的態(tài)度令我生氣,我一夾馬刺,讓我的牝馬跑起來,把他甩到后面,不愿再看見他。當我超過他后,不知什么神的啟示讓我回頭看看他,見他從肩上摘下槍,正要舉起來對著我瞄準。我立即伸手去馬鞍上取出卡賓槍。這時他又把槍背到肩上,仿佛什么事也未發(fā)生似的。此后我們沿河兩岸并排前進,相互盯著對方,不讓對方落到自己身后。我的牝馬根據(jù)那匹黑馬的步伐調(diào)節(jié)自己的步伐,仿佛它理解我耽心什么。
其實是這篇故事諧調(diào)著這四對鐵蹄緩慢而莊重地沿著山間小路向上爬,走向那個包藏著過去與未來的秘密的地方。那里的時間——過去與將來——擰在一起,就像搭在馬鞍前面的那根韁繩。奧克達爾位于這個世界上人類居住區(qū)的邊緣,位于我生命的邊緣。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明白,通向奧克達爾的這段漫長的路程,比起我到達那里以后要干的事情來說要短暫得多。
“我叫納喬,是阿納斯塔西奧·查莫拉的兒子,”我沖著坐在教堂墻邊的一個印第安老人說道,“我的家在哪兒?”
我想也許他知道。
老人翻起那像火雞一般的紅腫的眼皮,從披巾下舉起干瘦的手指(像人們用來引火的干樹枝),指向阿爾瓦拉多家的樓房。那是奧克達爾村用泥土壘起的房屋中唯一的一幢樓房,巴羅克形式的大樓正面仿佛建錯了地方,像是被人遺棄在這里的一片舞臺布景。幾個世紀以前有人一定以為這里是盛產(chǎn)黃金的地方,等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錯誤后,這院新蓋起的樓房便漸漸走向沒落了。
仆人拴好我的馬,領著我到處參觀。我穿過一個又一個庭院,越向里走越覺得是在向外走,仿佛這座樓房里門都是向外開而不是向里開的。這篇故事應該反映我首次看到這些房子時的這種奇怪感覺,同時還應該反映我的另一種感覺,即它們在我的記憶中沒留下任何回憶,只有一片空白。現(xiàn)在我試圖用各種想象來填補這片空白,但我的這些努力卻像剛剛做過即被忘卻了的夢。
第一個院子里晾曬著地毯(我在回憶中盡力尋找有關豪門望族家搖籃的回憶);第二個院子里堆放著一袋袋種子(我盡力激發(fā)幼兒時期對農(nóng)場的回憶);第三個院子周圍都是馬廄(難道我出生在馬廄里?)?,F(xiàn)在已是白天,但籠罩著這篇故事的暗影卻不見消退。你雖然清清楚楚地看到這些東西,但由于這個暗影的存在,卻看不見它們向你傳遞的信息,聽不到清晰話語,只能聽到含混不清的議論和歌聲。
在第三進院子里各種感覺漸漸出現(xiàn)了:先是出現(xiàn)了氣味、味道,后來一堆火光照亮了聚集在阿娜克列塔·黑桂拉斯廚房里一群看不出年齡的印第安人的面孔。他們一個個皮膚光亮,也許已逾耄耋之年,也許尚屬豆蔻年華,也許我父親在這里時他們已是這片土地的元老,也許他們是我父親同輩人的子女。他們現(xiàn)在望著我這個外來人的神色,就像他們的父輩一天早晨看見我父親騎著馬、背著卡賓槍來到這里時的神情。
除了黑黑的爐臺和紅紅的火光,一位婦女的形象漸漸呈現(xiàn)出來。她就是阿娜克列塔·黑桂拉斯,身上披著一條棕色與紫色條紋相間的毛毯。她做了一盤辣味肉丸遞給我并說道:“吃吧,孩子!你走了十六年才找到回家的路。”我不知道她說“孩子”這個詞是什么意思,是一個上了歲數(shù)的婦女通常對年輕人的稱呼呢,還是這個詞本來的含義。我嘴里被阿娜克列塔調(diào)丸子用的辣椒汁辣得火辣辣的,仿佛這辣味就是肉丸里的各種味道的總和,只覺得我的口腔火燒火燎的,分不出肉丸子里還有什么味道。我假借這一生中飽嘗的酸甜苦辣來區(qū)別這個復合味道,結果我得到的感覺卻不是辣味而是嬰兒吃奶的味,因為那是人首先嘗到的包含著各種味道的第一種滋味。
我看了看阿娜克列塔的面孔(雖然歲月抹去了她面容上的光彩卻未給她留下一絲皺紋),又看了看她那被毛毯裹著的寬大形體,禁不住自問道:當我還是嬰兒時,是否我就是俯伏在這個現(xiàn)在已開始抽縮的高大胸膛上呢?
“阿娜克列塔,那時你認識我父親?”
“是呀,如果沒認識他該有多好哇!納喬,他出現(xiàn)在奧克達爾那天是不幸的一天……”
“為什么,阿娜克列塔?”
“他給印第安人帶來的只有災難……也沒給白人帶來幸?!髞硭Я恕x開奧克達爾那天也是不幸的一天……”
在場的所有印第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我身上。他們的目光像純真的孩子,望著我就像望著一個永遠不可饒恕的人。
阿瑪蘭塔是阿娜克列塔·黑桂拉斯的女兒。她的眼睛細而長、鼻子高而寬、嘴唇薄而多紋。我的眼睛、鼻子、嘴唇與她的一模一樣?!拔液桶斕m塔長得很像,對嗎?”我向阿娜克列塔說。
“奧克達爾出生的人都很像。這里的印第安人和白人的臉形都一樣。我們這個村莊偏僻,住戶不多,幾百年來都只在我們之間通婚。”
“可我父親是從外地來的呀……”
“就因為他是外地人。如果說我們不喜歡外地人,我們自有道理。”
那些衰老的牙齒稀少、牙齦萎縮、骨瘦如柴的印第安老人,都張著嘴長長地嘆息著。
我經(jīng)過第二進院子時看見那里掛著一幅發(fā)黃的照片。照片四周放著許多花圈,跟前還點著一盞油燈?!澳菑堈掌系乃勒吆孟袷悄銈兗业娜恕蔽覍Π⒛瓤肆兴f道。
“那是福斯蒂諾·黑桂拉斯,愿上帝派天使保佑他吧!”阿娜克列塔說。印第安人群中頓時掀起了一陣低沉的祈禱聲。
“阿娜克列塔,他是你的丈夫嗎?”我問。
“是我哥哥,是我們家和印第安人的矛和盾,直到他的敵人奪走他的生命……”
“我們的眼睛長得一模一樣?!蔽易返降诙M院子里,在種子袋上找到阿瑪蘭塔時,我對她說。
“不,我的眼睛比你的大?!彼f。
“那得比比看?!蔽野涯槣惤哪槪屛覀兊拿祭饩o貼、眉毛靠近,再轉(zhuǎn)動臉,讓顴骨、太陽穴和臉盤挨在一起。“看,我們的眼角正好一般長。”
“我什么也看不見。”阿瑪蘭塔說。她并不把自己的臉移開。
“還有鼻子,”我說著便把我的鼻子貼近她的鼻子,側著臉與她的臉靠在一起?!斑€有嘴唇……”我閉著嘴含混不清地說,因為我們的嘴唇現(xiàn)在已經(jīng)靠在一起了,說得更確切些,我的半個嘴巴與她的半個嘴巴已靠在一起了。
“哎喲!”阿瑪蘭塔叫嚷起來,因為我的身子正把她壓倒在種子袋上,爬在她那對堅實的乳房和柔軟的下腹上面。
“你這個混蛋!畜牲!你是為這事才到奧克達爾來的呀!和你混蛋爸爸一個樣!”阿娜克列塔的聲音像霹靂一樣在我耳邊轟響,她的雙手揪住我的頭發(fā)把我往柱子上撞;阿瑪蘭塔挨了一耳光,仰躺在種子袋上放聲大哭,“不許你動我女兒!你一輩子也不許動她!”
“為什么一輩子?誰能阻止我們?”我抗議說,“我是個男人,她是個女人……如果命運注定我們相愛,如果不是今天,將來就不許有一天我要娶她做妻子嗎?”
“可惡!”阿娜克列塔怒斥說,“不行!連想都不許你想,明白嗎?”
我心里想:“那么說她是我妹妹?為什么你不承認是我媽呢?”但我嘴里卻說:“阿娜克列塔,你干嗎這樣大嚷大叫?我跟她之間是不是有血緣關系?”
“血緣關系?”阿娜克列塔鎮(zhèn)靜下來了,并把毛毯角拉起來遮住自己的眼睛?!澳愀赣H是從外邊來的……你跟我們能有什么血緣關系呢?”
“可我是在這里出生的呀……是個本地姑娘生的呀……”
“上別處去找你的血緣關系吧,別上我們印第安人中間來找……你爸爸沒有告訴你上哪兒去找?”
“他什么也沒告訴我,阿娜克列塔,我向你發(fā)誓,我不知道誰是我母親……”
阿娜克列塔舉起手指著第一進院子說:“女主人為什么不愿接待你?為什么她讓你和我們這些奴仆住在一起?你父親讓你來找的是她,不是我們。你去對雅斯米娜夫人說:‘我是納喬·查莫拉·阿爾瓦拉多,我父親派我來給你叩頭?!?/p>
小說在這里應該描寫我的驚愕心情。當我得知我的另一半姓是奧克達爾的名門望族,得知這一望無際的山坡是我家的財產(chǎn)時,我應該感到驚愕。然而這件事以及我對往事的回憶,都像這些院子一樣一個套著一個,一個比一個更昏暗,對我既親切又陌生。我腦子里出現(xiàn)的第一個想法是,我要抓住阿瑪蘭塔的小辮子并對阿娜克列塔說:“那么我是你們的主人,是你女兒的主人,那我什么時候想她,什么時候就摟抱她?!?/p>
“不!”阿娜克列塔厲聲說道,“你要是敢動她一下,我就把你們都宰了!”
阿瑪蘭塔則做了個鬼臉。由于她捂住嘴,我不知道她聽了這話感到痛苦呢,還是感到高興。
阿爾瓦拉多家的餐廳里光線昏暗,生銹的蠟燭臺上點著幾支蠟燭,也許是為了不讓人看清墻上剝落的灰層和窗戶上破舊的窗簾。女主人請我吃晚飯,她在臉上重重地涂抹了一層白粉,白粉仿佛就要脫落下來掉進餐盤里。她也是個印第安人,但頭發(fā)染成紅銅色并用火鉗燙了花紋。她手腕上帶的手鐲隨著她喝湯的動作在燈光下閃閃發(fā)光。她女兒雅琴塔身穿白色網(wǎng)球服,是在住宿學校長大的,但她那眼神和舉動都像其他印第安姑娘。
“從前在這個大廳里擺有許多臺子,”雅斯米娜夫人說,“這時候早已開始打牌了,一直打到天明。有人在這里輸?shù)袅俗约旱恼麄€莊園。唐·阿納斯塔西奧·查莫拉到我們這里來沒有別的事,就是為了打牌。他老是贏,大家說他贏牌是靠欺騙?!?/p>
“他從來沒有贏過一個莊園啊?!蔽艺J為有義務補充說明。
“你父親打牌,是夜里贏天亮輸。再說他與許多女人有瓜葛,剩點錢都和那些女人一起吃喝了。”
“他在你們家與什么女人有過艷史嗎……?”我壯著膽子問她。
“后面,后面,與那個院子的女人,他夜里常常去找她們……”雅斯米娜夫人指著印第安人居住的院子說。
雅琴塔捂著嘴,忍不住笑出聲來。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雖然她的裝束打扮與眾不同,但她與阿瑪蘭塔長得一模一樣。
“奧克達爾的人長相都一樣,”我說,“第二進院子里有張相片可以看作是大家共同的照片?!?/p>
這兩個女人都惶恐不安地望著我。母親說:“那是福斯蒂諾·黑桂拉斯……從血緣上說,他是半個印第安人半個白人。從思想上來說他則是個印第安人。他與印第安人在一起,支持印第安人……最后為印第安人而犧牲。”
“他父親是白人,還是母親是白人?”
“你想知道的太多了……”
“奧克達爾的風流艷史都這樣嗎?”我問道,“白人男的找印第安女的,印第安男的找白人女的……”
“奧克達爾的白人和印第安人沒有區(qū)別了,從這個地方被征服的那一天起,他們的血就混雜了。但是,主人不應與奴仆混在一起。我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但要和我們的人一起干,不能和奴仆們一起干……唐·阿納斯塔西奧出生在富人家里,即使他身無分文,比一個乞丐還窮……”
“我父親跟這有什么干系嗎?”
“你去讓印第安人給你解釋他們唱的這首歌吧:……查莫拉走后……賬已算清楚……搖籃里留下一個孩子……墓穴里留下一具尸首……”
“你聽見你母親說的話了嗎?”我和雅琴塔單獨一起時,我對她說?!拔液湍阆敫墒裁淳透墒裁础!?/p>
“那是說如果我們愿意??晌覀儾辉敢庋健!?/p>
“也許我愿做一件事。”
“什么事?”
“啃你一口?!?/p>
“你要是啃我一口,我就啃掉你的皮肉,讓你光剩下骨頭?!彼贿肿炻冻鲅例X。
臥室里床上罩的白被單,不知是揭下來重鋪呢還是揭起來要睡覺,被團成一團與帳頂上吊下來的蚊帳裹在一起。我把雅琴塔推到帳子里,她則半推半就;我想法脫下她的衣服,她則扯下我的皮帶環(huán)和衣扣進行自衛(wèi)。
“啊,你也有個黑痣!跟我的在同一個地方,你看!”
這時一陣拳頭像冰雹一樣砸在我的頭上和肩上,雅斯米娜夫人猝不及防地撲到我們身后說:“快撒手!我的上帝呀,快別這么干!你們不能這么干!快撒手!你們不知道你們干的是什么事!你這個流氓,和你爸爸一個樣!”
我盡力保持鎮(zhèn)靜?!盀槭裁?雅斯米娜夫人,您的話是什么意思?我爸跟誰耍流氓了?是跟您嗎?”
“不要無理!滾到奴仆那里去!別讓我再看見你!去學你爸爸,跟奴仆廝混去!去找你母親去!”
“誰是我母親?”
“阿娜克列塔·黑桂拉斯呀,雖然她不愿承認福斯蒂諾是為什么死的?!?/p>
在奧克達爾,夜里房屋仿佛都很矮小,仿佛被那低矮的、被霧氣包裹著的月亮壓得抬不起身來。
“阿娜克列塔,那首唱我父親的歌說一具死尸一個墓穴,是什么意思?”我問阿娜克列塔。她僵直地站在門口,宛如教堂里神龕中的塑像。
阿娜克列塔摘下燈籠,領著我穿過一片玉米地。
“你父親和福斯蒂諾·黑桂拉斯就是在這里鬧翻的,”阿娜克列塔解釋說,“最后他們決定,在這個人世上他們兩人只能留下一個,于是一起動手挖了個墓坑。自從他們決定一拼死活,他們之間的仇恨仿佛消失了,齊心協(xié)力地挖坑。坑挖好后,一邊一個站著,右手握刀,左手裹著披巾,然后輪流跳過坑去用刀攻擊對方,對方只能用披巾自衛(wèi)并設法讓對手掉進坑里。他們一直戰(zhàn)到天亮,坑邊的松土已沾滿鮮血,被踩實了。奧克達爾的印第安人都跑來了,圍著這個空墓穴和兩個氣喘吁吁、血跡斑斑的年輕人。大家一動不動、一聲不吭地等待著上帝的判決,不僅是對福斯蒂諾·黑桂拉斯和納喬·查莫拉的判決,而且也是對他們今后的命運的判決?!?/p>
“嗯……納喬·查莫拉是我……”
“那時候大家也把你父親叫納喬?!?/p>
“誰贏了,阿娜克列塔?”
“孩子,還用問嗎?查莫拉贏了。誰也別抱怨上帝的意圖。福斯蒂諾被埋在這里??蓜倮o你父親帶來的卻是痛苦,就在當天夜里他離開了奧克達爾,再也沒有回來過?!?/p>
“阿娜克列塔,你說些什么呀?這是個空墓穴!”
“后來遠近村莊的印第安人都到福斯蒂諾·黑桂拉斯的墳上來朝拜。他們要去參加革命,向我要點他的遺物,一綹頭發(fā),一片披巾或一塊血跡,放進金盒里,抬在他們隊伍的前面去參加戰(zhàn)斗。于是我們決定挖開他的墳墓,取出他的尸體??筛K沟僦Z的尸體沒有了,墳墓是空的。從此出現(xiàn)了許多傳說:有人說看見他夜里騎著黑馬在山間巡視,讓印第安人安穩(wěn)地睡覺;有人說等印第安人從大山里重返平原時,他會再次騎馬走在隊伍前面……”
“那是他,我看見他了!”我多么想呼喊出來,可是我太激動了,一個字也講不出來。
村里的印第安人打著火把靜悄悄地聚攏來,圍著空墓穴站成一圈。
人群中走出一個青年,長長的脖頸,頭上戴頂花邊草帽,相貌與奧克達爾的人十分相似,我是說他的眼睛、鼻子和嘴唇與我的眼睛、鼻子和嘴唇十分相像。
“納喬·查莫拉,你有什么權利把手伸向我妹妹?”他說,右手握著一把明晃晃的刀。他的披巾一角裹在左手臂上,一角耷拉到地上。
印第安人群中傳來一陣騷動,那已不是低聲抱怨,而是久未實現(xiàn)的愿望。
“你是什么人?”
“福斯蒂諾·黑桂拉斯??吹?”
我堅定地站在墓穴對面,左手挽著披巾,右手握住刀。
解讀《在空墓穴的周圍》
殘 雪
在這個故事里,“我”和父親是原始之力,我們在人世間游蕩,但始終記得自己的故鄉(xiāng)——“我”是通過父親在冥冥之中記住的。那么故鄉(xiāng)究竟是什么樣的呢?這種事沒法用語言說出來,只能自己去遭遇。也就是,用青春的熱血去同嚴酷的法則較量,以弄清故鄉(xiāng)內(nèi)部的統(tǒng)治結構。這也是“我”要在精神上獨立的前提,父親實際上將一切都告訴了“我”。
當“我”出發(fā)之際,陰謀就在暗中聚攏了。陡峭的河岸對面有一位青年同“我”平行地向故鄉(xiāng)進發(fā),他正是那個古老矛盾的對立方,“我”和他一道構成這個陰謀,他是“我”的災星,也是“我”的救星。當“我”終于進入昏暗的故鄉(xiāng)內(nèi)部時,由于受到各種暗示的刺激,“我”獸性大發(fā)。但“我”的欲望隨即便被嚴厲地鎮(zhèn)壓——“我”要活命就不能發(fā)泄欲望。接著“我”被引向另一個圈套,同樣的情形又重演了:“我”又獸性大發(fā),又被嚴厲制裁。卻原來故鄉(xiāng)的曖昧誘惑是為了制裁?可制裁又像是為了引出更大的誘惑!那最大的誘惑就是那位青年,“我”將同他重演當年父親演過的那場戲。“我”和他在我們的兩位父親當年掘下的墓穴的兩邊站好,開始決斗……
這一篇里用印第安人所具有的那種出世之美,那種嚴厲的崇高感來比喻故鄉(xiāng)的精神氣質(zhì)。故鄉(xiāng)的每個人身上都有著相同的氣質(zhì),在此地,高貴與低賤已經(jīng)得到完全的混合,轉(zhuǎn)化成那種空靈的理念之美。這兩位女性都是“我”的母親,“我”是高貴與低賤雜交的后代?!拔摇钡母赣H,這個熱血沸騰的青年,天生的賭徒,曾經(jīng)在這種地方發(fā)泄欲望,然后受到內(nèi)心制裁,終于成為在塵世流浪的藝術家。而“我”,因為生來就是藝術家,所以當年父親做過的那些事“我”就不能再做了,“我”的欲望要以一種特殊的形式來釋放——故鄉(xiāng)給“我”規(guī)定的形式。這種崇高形式的具體體現(xiàn),就是故鄉(xiāng)院子里懸掛的印第安青年的肖像,空墓穴里的英雄。這種形式追求的不是死,而是大無畏地活著的勇氣。啊,那一個套一個的院子,一重又一重的暗示,終于將“我”推向了極致?!拔摇闭业搅四赣H,難道不是嗎?慈愛而又嚴厲的母親們一步一步將“我”引向真相,“我”是于冥冥之中悟到真理的。
英雄的兒子和“我”這個流浪藝術家的兒子晤面了,我們在廝殺中體驗情同手足的愛,以及崇高。一個人,有這樣的故鄉(xiāng),難道不應為之自豪嗎?所有塵世的藝術家,都是這種故鄉(xiāng)的兒子。表面上,我們各自遠走他鄉(xiāng),而其實,我們都是朝著一個地方回歸。那里常年垂掛著濃霧,英勇的兀鷹在高空盤旋。初見之下誤認為她古老頹敗,進入內(nèi)部,才知道這里的種族永遠年輕。這是一個不容忍任何茍且,只能高貴地生活的禁地。
游子歸來了,是回來參加自己的洗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