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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搬進新家的傍晚,花枝就開始打嗝了。
那時灰藍的天際空曠而幽遠,夕陽的余暉正紅嫣嫣的,厚重的油彩一樣均勻地涂抹在每一幢漂亮的新樓上。這景象一下子勾住了花枝,她扔下最后一只編織袋,喘喘地趴到陽臺上,一時愣住。
一排排房頂尖尖、磚墻深褐的樓宇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漂亮,這樣氣派,這樣令人神往。晚霞好像給它們披了件猩紅的斗篷,它們好像一隊接受檢閱的武士,肅穆而恭敬地向著花枝行注目禮。
花枝悄沒聲息地咧開了嘴。
能不樂嗎?自從交了首付款,她就和寶東天天談?wù)撝约业男路孔樱焯炫艿焦さ厣蟻頇M看豎看。天天晚上做著幾乎同一個夢,就是自己已住進新家,成了和城里人一模一樣的居民了??墒菈艟褪菈?,怎么能比得上真真切切的現(xiàn)實呢?真正搬進來了,感覺怎么還是這么陌生,這么讓人難以相信,甚至,還反而有點縹縹緲緲、神兮乎兮了呢?
花枝忽然生出一種奇妙的感覺,仿佛目光化為了一條光芒四射的大道,自己正騎在上面,筆直地飛射出去。七樓雖然太高了點,可是視線就是遠哪。透過兩排房子中間的甬道,花枝看見遠處的小區(qū)圍墻后面,靠近江邊的空地上,濃濃地搖曳著一大片金黃濃艷的油菜花。
花枝一下子想到了女兒。娟娟該下課了吧?不,該是在家里了。不,說不定也像自己小時候一樣,還在路上磨磨唧唧地逮蝴蝶、掐菜花,或者偷吃菜花地邊的青蠶豆吧?唉,人在城里就是不一樣,成天嗅不到泥土氣,連時節(jié)都沒有概念了。才幾月份呀,菜花怎么就這么歡勢了?
呃——寶東你快來看呀,菜花都這么——呃——興啦。
花枝就是這時候開始打嗝的。起先她根本沒在意,寶東也沒當回事?;ㄖ兴矝]動,還是酥酥地躺在客廳中央的編織袋中,狠命地抽著煙。他實在是累狠了。雖然東西不多——除了臥室里那張花枝同事為祝賀她搬遷湊份子送的新大床,他們什么也沒新添;全部家當就是這和寶東一樣橫七豎八躺著的一堆編織袋,還有一些鍋碗瓢盆、油鹽醬醋。可到底是搬家哪,到底是七樓哪,到底只有兩個人哪。從天剛亮開始,寶東和花枝就開始收拾、打包,然后一趟一趟地用三輪車往這里拖過來,再一趟一趟地往七樓上搬。喊寶東同事幫忙,少不了要請頓客,喊兩個小工幫忙也要30塊錢。他們覺得這錢花得冤。好在他們的租住屋就在這小區(qū)圍墻后面的窄巷里,路不遠。但小區(qū)周圍的路還沒修好,坑坑洼洼不好走。東西零碎,寶東又心疼花枝不讓她多扛,所以一天下來他都不知爬了幾趟七樓了。
呃——呃——呃!花枝的嗝聲越來越響,越來越頻繁,有幾聲響得簡直就像狗叫了。她自己還是沒當回事,卻引起了寶東高度警惕。他掙起身子把花枝拖進屋里:吃著冷風(fēng)了吧?春天里的風(fēng)還硬得很,你又出那么些汗!天都黑透了,還看什么呀。以后你天天看,有你厭的時候。
自家的風(fēng)景,我才不會厭呢!花枝指著對面幾家剛剛亮起燈的窗戶說:你看看人家,我們怎么連窗簾也沒想到安一塊?
慢慢來嘛。有了青山在,還怕沒柴燒?寶東不安地揉搓著花枝心口,不停地問她痛不痛?;ㄖδ樇t了。她怕對面人家看見,縮矮身子,安慰寶東說自己沒事,一會兒就會好的??墒莾蓵喝龝憾歼^去了,她還是咕呃咕呃地嗝個不停。寶東緊鎖眉頭敲了會兒腦袋,翻出只塑料袋來,讓花枝對著它使勁吹氣。說是有一回一個業(yè)主老太也是打嗝不斷,他們保安隊的老李教她這一招兒,很管用。于是花枝就鼓起腮幫子吹起來,可是她顯然沒當真,吹得聲音呋呋的,讓寶東很不滿意。他搶過袋子狠命吹了兩口做示范,哧哧的聲音活像放屁,反而讓花枝笑得站不直了。寶東一點也笑不出來,逼著花枝認真吹。花枝也就認了真,使足吃奶的力氣,哧哧地吹得兩頰赤紫,頭暈眼花,寶東還在一邊喊,使勁,再使勁!
結(jié)果還是白搭,花枝照嗝不誤,身子一抖一抖的,讓寶東越看越心焦?;ㄖψ约旱拐諛有Σ[瞇地安慰寶東沒事的。寶東沖她翻了幾翻白眼,又生出一招兒,一把拉住花枝就要下樓?;ㄖ査墒裁矗麌烂C地說要去看急診。花枝說你有毛病啊?打個嗝看什么急診!寶東板起臉說,你別不當回事,真有人打嗝打死的!要是你有個三長兩短,我們這房子轉(zhuǎn)眼就要讓銀行收了去。想想看,還有十幾萬按揭全指望你哪!
花枝霎時面如土色,抱著頭蹲了下去。寶東去拉她,卻見她身子軟不拉沓的,連眼睛也緊緊閉上了。寶東喊了聲花枝唉,趕緊掐人中。還好,花枝很快蘇醒過來。寶東長出一口氣,抬手扇了自己一巴掌:我太糊涂!我太糊涂!光想著嚇你一下,好轉(zhuǎn)移精神不打嗝,沒想到……唉,花枝你是累壞了吧?說著又扇了自己一巴掌,眼淚也嘩嘩流下來。
花枝感動地抓過寶東的手揉搓著:別大驚小怪了。我還年輕,怎么就會讓個嗝打死?就是早死,我也要等到十年八年后把按揭還清再死。那時候,我們的房子跑不了了,你和娟娟也在城里生下根了。
寶東捂住她的嘴,不許她說晦氣話?;ㄖs抱緊他,嗦嗦地抖個不停:寶東啊,你說個真心話,我們這房子到底牢靠不牢靠啊?
牢靠,牢靠!寶東也緊緊抱住花枝,哄孩子一樣拍撫著她的背。后半句話他沒說出來,卻像個耙子一樣抓撓著他倆的心。大家心里都明白,萬一花枝真有個三長兩短,靠寶東那八百塊工資,別說房子,以前的苦日子都混不成啊……
好的是,花枝讓寶東這么一嚇,還真就不打嗝了。
2
花枝進城來時,菜花也正興。風(fēng)好像喝醉了,懶洋洋地晃悠。蜜蜂扇著沾滿花粉的翊膀,吃力地哼哼。蝴蝶則在花枝的腳跟前繞來繞去。
寶東挎著個鼓鼓的帆布包,在頭前大步走;花枝拎著幾個馬甲袋,在后面相跟著。她的腳步卻有些拖沓,還不斷回頭向村里張望。畢竟娟娟才幾歲,她放心不下。那時寶東不像現(xiàn)在,在她面前頭總是昂得高高的,嗓門兒剛剛的,口氣也常常是不耐煩的。他不斷催促花枝快走,要不就趕不上車了。
快上公路時,小道上駛來一輛摩托車。摩托車在花枝身邊吱的一聲慢下來?;ㄖφJ出騎摩托的正是鄰村的會計盛材。盛材和花枝在小學(xué)一直是同班同座。那時盛材上課時就愛悄悄地往她身上靠。快畢業(yè)時盛材還在課本縫里寫了一大堆的我愛你、我愛你,故意攤在邊上讓花枝看到?;ㄖγ婕t心跳只當沒看見。初中后花枝只上了一年就輟學(xué)了,讀縣中的盛材每回來家都要繞路從花枝家過,有事沒事地跟花枝扯幾句話。后來,盛材高考落榜回村當了會計。沒多久他家就正式來向花枝家提親??墒峭砹艘徊?,花枝已經(jīng)跟寶東在菜花地里辦了那事。從此兩人見面從不搭話頭。聽說盛材家剛剛起了三樓三底的新房子?,F(xiàn)在盛材看清是花枝,主動搭了話:怎么,你也要進城發(fā)財啦?花枝紅著臉點點頭。盛材又說:那好呀,過兩年回來起洋樓呀?;ㄖ纯辞邦^的寶東沒接茬兒。寶東正好回過頭來,盛材一認出他,吱溜一聲加了油門,摩托車放著屁躥遠了。寶東向花枝翻了個白眼:你跟他說什么?花枝說:是他說的。他說什么?花枝搖頭:沒說什么。寶東向著盛材的影子狠狠啐了一口:快走!
花枝想說點什么,比如,我還是在家里呆著吧,娟娟到底還小哪??墒?,嘴巴張了一下,又閉緊了。
一晃,就過去了好幾年。
頭兩年別說是回鄉(xiāng)起樓房,倆人在城里混日子都巴緊巴緊。城里的活計根本不像寶東說的那樣好找。雖然他自己先花枝出來兩年,這個那個干了不少,這時候也不過在一家大飯店門口當引車員。雖說管飯,一個月600塊錢在城里根本擋不了風(fēng)水。花枝先就憑寶東關(guān)系在那家飯店做。雖說她長相還不錯,到底30歲了,結(jié)果人家沒讓當服務(wù)員,只讓她在后場干雜活。除了管頓飯,只有500塊錢。城里的房子租不起,只好在老遠的城郊結(jié)合部租了間農(nóng)家房,就這樣一個月還得花上兩百塊。
后來,兩人都跳來跳去換了好些工作,始終沒什么大起色。尤其是寶東,他的長相是相當可以的,個頭兒也很高。就是文化差了點、結(jié)果總走狗屎運。換來換去,最后在攬江花苑,也就是他們買房的這個小區(qū)當了保安。工資長到800塊,還有一身神氣的制服穿,卻只管中午一個盒飯。
花枝比寶東苦多了,在飯店后場她什么臟活苦活都得干。爬高撣灰還摔傷過腰。洗菜洗碗總在水里泡,兩只手伸出來像十根白料料的細蘿卜,上面還常年裂口子,貼了好些膠布也不管用。后來她跳到一家賓館做保潔,一天保底要做8個房,累得上氣不接下氣,一個月還是不超過800塊。好在賓館的活是做完算,下午兩點后她可以歇歇氣??蔀榱硕鄴陰讉€錢,她又去勞務(wù)市場找了兩份下午的鐘點工,給人家做保潔,一個月又能多個300塊?;ㄖ铣钥?,做什么都認真,又在賓館養(yǎng)成個好習(xí)慣,保潔規(guī)范麻利又到位,因此主家都很滿意她。
本來,這樣的局面,寶東和花枝也都湊合了。尤其是和隔壁幾個租房戶緊巴巴病歪歪的日子比,他們就更知足了。他們的打算是再在城里苦幾年,好歹攢上個三兩萬做資本,40歲以后就回鄉(xiāng)去。寶東爹媽死得早,家里分得三間舊瓦房,還有一塊菜園子,他們盤算著回去蓋幾間豬圈,開個小型養(yǎng)豬場。這樣,城里的花花世界也看過了,下半輩子的日子也不用太愁了。
哪承想老天不知搭錯了哪根筋,居然相中了他們倆。不,應(yīng)該說是相中了花枝,一竿子打掉了他們的小農(nóng)思想,要讓他們過上好日子,還要(現(xiàn)在看已然是)正兒八經(jīng)做個城里人!
說來也是花枝該得的。因為她人品好,做保潔又到位。其中一家就把她推薦給了他老板。那老板是干什么的,花枝起先一點不知道,她從不打問人家的私情。后來才知道他是個新加坡華人,是一家鼎鼎大名的上市公司子公司的總裁。
花枝剛進他家門時,著實嚇了一大跳??偛锰珓傞_門,呼一團黑影撲上來,一條站直了比花枝還高的大狗,雙腿搭在她肩上,呼哧呼哧舔她的臉,后來又圍著她上上下下地嗅?;ㄖχ挥X得天旋地也轉(zhuǎn),差點沒掉頭逃出去。好在那狗大是大,脾性倒像它那身黃白相間的柔軟長毛,一點也不狠。對花枝仿佛天生就認得,從此死死纏著她,孩子似的,樓上樓下盯著她屁股轉(zhuǎn)。
花枝不喜歡狗。農(nóng)村長大的人,幾個眼里會放下條吃屎的狗呢?但她對這條叫貝比的蘇格蘭牧羊犬特別親熱,照顧得格外上心。因為她不笨,一眼看出這條狗是老板的命根子。老板和太太都快60了,一兒一女常年在美國,貝比在他們心里一點不比兒女地位輕。尤其是老板,每天回來飯不吃,先摟著貝比嘮叨半小時。晚上遛狗都是他親自去,出門前也一定要摟著貝比說幾句爺爺上班了,你在家要聽奶奶話之類。要是他出差到外地,再忙也每天起碼來兩個電話,問的大多是貝比吃了沒,遛了沒,心情好不好。太太情緒不佳時,接他的電話口氣都有點醋意,沒等他開口就會說:貝比吃過了,遛過了,乖得很!咔嗒一聲掛了電話。太太也疼貝比,但相比起來,因為她總在家,貝比不聽話起來就得扮紅臉,所以貝比跟她明顯不如老板親,發(fā)脾氣也專拿她出氣,偷偷咬爛她好幾雙絲絨拖鞋。老板的東西它從來不咬,汽車在門外一響,貝比就急急地叼起他拖鞋躥到門口去等他。
改變花枝命運的也是貝比。
那回老板去上海了,下午太太去遛狗。剛出門沒多久就聽她在外面拼命叫花枝?;ㄖφ跇巧喜链白樱谎劭匆娞诓萜荷洗沸仡D足,而貝比在坡下的水塘里亂撲騰。原來一個孩子玩的球滾進水塘,水塘結(jié)了層薄冰,貝比不知厲害,追著球沖到冰面上。冰碎了,它在水塘中央亂撲騰,就是爬不上冰面來?;ㄖπ差櫜簧蠐Q,甩掉拖鞋就沖出門,直接沖到水塘上。冰碎了,她用胳膊一路壓冰接近貝比,托著它一起游上了岸——腳劃破了,胳膊割傷了,臉凍紫了,渾身上下直滴水,第二天還發(fā)了一頓燒……
老板回來后,抱著貝比一個勁地要它謝阿姨?;ㄖφf沒關(guān)系的沒關(guān)系的。老板正色說:怎么能說沒關(guān)系呢?沒有你,我的貝比就沒命了。
過去老板很少和花枝照面,也就很少說話。這回他顯然是考慮過了,對花枝說要和她談一談。問了些花枝的基本情況后,他說:我觀察過,你是個誠實敬業(yè)的人。一般人做保潔是表面光,沖淋房內(nèi)壁的玻璃很少會擦,冰箱的里面也很少清理,你不用我們說都做到了。怎么樣,想不想到我公司來?物業(yè)的保潔做得不算地道,你做吧?;ㄖΞ敃r根本沒反應(yīng)過來。說,好是好,就不知要不要全天上班?老板說,你在賓館多少月薪?花枝這時長了個心眼,紅著臉說差不多一千多吧。老板說,保險怎么交?什么保險?花枝感到很困惑。老板便說,我開你兩千五可以嗎?以后每年加一百。幾險一金公司也都給你按規(guī)矩辦。雙休日、節(jié)假日如果要加班,也依法照付加班費。
花枝說不出話來了,身子也不聽使喚地哆嗦開了。
3
后半夜花枝又打嗝了。
好在聲音不響,也不太難受。就是頻率快,每隔分把半分鐘咕呃一下,怎么也停不下來?;ㄖ陀悬c后悔自己不該這么早起來,一覺睡到大天亮,說不定這嗝就徹底消停了??墒?,那是你想睡就睡得著的嗎?既然醒了,躺在床上干瞪眼不難受嗎?還不如起來搞搞擦擦呢。
搬了一天家,兩個人都累狠了。草草歸置下東西,吃了點方便面就睡了。新大床那么誘人,席夢思軟而暄乎。從來沒睡過這種床的寶東樂得站上頭就跳,嗵一下頭彈在天花板上。花枝沒舍得跳,她嗅著噴香的踏花被,眼里飄出了淚花。
寶東頭一沾枕頭就呼嚕呼嚕地扯起了長鼾,花枝起來他一點都沒覺得。
花枝不知怎么回事,身子很酥,腦子卻轉(zhuǎn)悠個不歇。也許這新床新被太軟和了,新房子也太讓她興奮了吧?黑暗里她盯著自己的房間上下、窗里窗外地怎么也看不夠,想著的盡是這里該添個什么,那里要怎樣就好了。也不知幾時才迷糊過去,不大會兒又做起一連串夢來。好在都不是噩夢。到后來她清楚地記得自己回到了村里。娟娟卻嘻嘻哈哈地躲在菜花地里和她捉迷藏?;ㄖψ费?,捉呀,就是捉不著她,就說別鬧了,媽媽接你到城里住新房去。娟娟這才飛快地跑出來,可就在她張開雙臂去抱女兒時,忽然便醒了。
一醒來,精神就特別好。為了不驚動寶東,花枝把臥室門關(guān)上,將剩下幾只沒拆封的編織袋打開,把東西一一歸置好,揩抹得干干凈凈。然后一會兒掃帚拖把、一會兒抹布飛舞地輪番上陣,頭一次給自己家做起保潔來。這種感覺和給人家做就是不一樣。以前給人家做保潔,花枝偶然也會閃過一念,想自己哪輩子也能住上這樣的房子呀。但更多的時候她只是看在錢的份兒上,認認真真地完成自己的工作而已?,F(xiàn)在大不同啦!雖然屋子里空蕩蕩的沒幾件像樣的家具,但擺放整齊,揩抹干凈了,看起來這個家還是蠻像個樣子了。而且,怎么說這也是正兒八經(jīng)屬于自己的一套68平方米、兩室一廳的新公寓呀,很多城里人看著都要眼紅呢!而且,自己家就有衛(wèi)生間,早上不用倒痰盂,解大手也不用跑老遠到臭烘烘的公廁去了,而且,以后在自己家里就能洗上熱水澡了!
這種日子居然說來就來了!
首先當然是花枝的運氣好,居然就碰上了那么個好心的大老板,居然就進了那么一家又規(guī)范又財大氣粗的大公司,而且還是個正兒八經(jīng)地簽了合同,除了收入和工作不同,其他待遇都跟別人一樣的正式員工!
其次,花枝暗地里也佩服寶東有魄力。當初回絕盛材嫁給寶東,花枝不是沒有過思想斗爭的。現(xiàn)在看來,也算是自己有眼光吧。寶東不光有魄力,更重要的是有頭腦。要不是他三番五次給花枝做工作,算細賬。憑她自己根本就不可能抓住這么個難得的好機遇。本來也是,盡管有了份收入這么高的好工作,盡管兩年下來她的月薪已漲到2700,他們也攢起了幾萬塊錢,但花枝想的還是怎樣讓娟娟吃得好點,穿得漂亮點,將來回村怎么把豬場搞得成功點。壓根兒沒敢想過要在城里扎根買房子。怎么說也是幾十萬塊的事情,那是咱們這種人想的事嗎?
可寶東不這么看。他又聽花枝提起回鄉(xiāng)辦養(yǎng)豬場的事,眼珠都差點掉出來。說她真是頭發(fā)長見識短,現(xiàn)在兩個人加起來一月收入將近四千,居然還想著回到鄉(xiāng)下去養(yǎng)豬!寶東還說,凡事要量力而行是沒錯。但是現(xiàn)在咱們的實力,跟大款比還差得多,跟一般城里人比,不強也差不多了。而人有了點錢,最值得花的是什么?當然是房子。祖祖輩輩的農(nóng)村人,有了點錢的,做的不就是蓋房置地的夢嗎?城里人也差不多,有錢人有了一套想兩套,有了兩套想別墅,有了別墅想投資。咱們不和他們比,拼他一把買套小點的,但是超過60平方米、可以把戶口遷上來的,那意義可不光是有得住的,而是在城里給自己打了個樁,從此也成了地地道道的城里人!那可不光是咱們的事,關(guān)系到娟娟和娟娟后代的大命運哪!
這想法花枝也不是完全沒有,可總覺得不太現(xiàn)實?,F(xiàn)在自己是交了個好運,可萬一哪天情況有變呢?萬一這份美差又丟了呢?所以她主張看幾年再說??蓪殩|說房價不等人,每年,不,每個月都在呼呼躥。就說他當保安的攬江花苑吧,這里是城郊結(jié)合部,房價動得慢??梢黄跇I(yè)主的房價平均只有2000多,到了二期就3500了。三期雖然是期房,一開盤就是4000塊了。他知道現(xiàn)在還有幾套小戶型,所以竭力主張買一套。
花枝其實也心動,就是擔(dān)心在城里買房子,尤其是按揭買房太懸乎了。可是問問公司同事,都說寶東有道理。再說,他們的房子大多也是按揭的。當然他們按揭的都是別墅或者第二第三套?;ㄖο?,我們按揭個小的,總不算抽風(fēng)吧?
于是便下了決心?,F(xiàn)在來看,這決心下得真叫英明。他們交過首付到現(xiàn)在不過半年,攬江花苑三期的房價就漲到了4500,而且一搶而空??催@樣子,將來還有得漲!雖然它漲到天上去他們也不可能把它變現(xiàn),但心理上終歸是舒服的呀!
當然,什么事都是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按揭這套房對他們這種沒有什么老底子的人家來說,實在是件讓人上火的頭疼事。為了減少還貸利息,就要多付首付款。算下來,這房子總價是27萬塊多一點,他們的想法是爭取首付10萬塊,以后每個月連本帶息還掉1800塊,剩下的17萬塊差不多還要還7年。這倒先不管它了??蔀榱藴慅R那10萬首付,兩人只差把自己的皮都剝下來了。這些年他們總共攢了4萬塊,把鄉(xiāng)下的幾間破房加一塊菜地賣給寶東的兩個哥哥又得了4萬塊。還有2萬塊則靠七大姑那里借3000,八大姨那邊借2000地湊起來。到了房子交付了,雖說什么也不添,墻總要刷一下,地總要涂一涂;廚房里的煤氣灶,衛(wèi)生間里的淋浴器也總要置一下吧,這樣又借了萬把塊……
一想到這些,花枝的心就抽緊了。那咕呃咕呃的嗝,就在這時又冒了出來。
花枝很清楚,今后的一切,關(guān)鍵就在自己身上了。只要自己能太太平平的,保住現(xiàn)在的金飯碗,后面的事情都問題不大。就是一直保持現(xiàn)在的收入水平,一個月還貸1800,她的工資還余900塊。加上寶東的800,等于還和早先差不多,三個人維持一般的生活是沒多大問題的。怕的是自己或家里哪個生病了,或者又有些七岔八岔要花大錢的時候,就夠嗆了。要命的是,萬一自己的工作丟了呢?那可真讓寶東的臭嘴說中了。他們還不起貸款,銀行真把房子收掉的話……
這么看,這房子到底是誰的,還一點兒也說不準呢!
怔忡中,花枝去門外扔垃圾,沒承想,手一推,家門就開了。望著黑洞洞的空樓道,花枝木了半晌:我的親娘呀,可真有我們的!家門沒關(guān)就上床睡了!這要是來個小偷或者打劫的……幸好我們這破家沒什么讓人看得上眼的——可萬一他們來了氣,往我們身上捅刀子呢?城里可不比鄉(xiāng)下,這些事發(fā)生得還少嗎?真讓他們捅死也罷了,弄個不死不活的,那可怎么得了哇……
花枝不敢想下去了,趕緊將房門關(guān)上??墒情T關(guān)上了,她的心還是怦怦跳。這才意識到,他們還得趕緊安一扇防盜門,不,更要緊的是,得趕緊養(yǎng)成許多過去沒有的安全意識。過去住的是鐵掛鎖把門、門上裂著一條條縫的違建房,那種地方別說小偷,鬼也不愛去光顧?,F(xiàn)在住新樓了,燒煤氣了,很多習(xí)慣也得跟上才是。對了,天一亮就要找人把窗簾安上。要安,就安厚一點的。還有防盜門,都得趕緊安。什么都能省,這些錢省不得!對了,煤氣開關(guān)不會也沒關(guān)緊吧?
花枝趕緊去檢查煤氣開關(guān),還好,沒問題??墒撬傆X得不放心,過一會兒就忍不住再去拉拉門,擰一下煤氣開關(guān)——而且,從此花枝就落下個她自己認為十分正常十分必要、卻讓寶東哭笑不得又無可奈何的怪習(xí)慣——每晚臨睡前,她總要把拉得嚴嚴實實的窗簾再拉一遍,還一遍遍檢查電器插頭拔沒拔,煤氣開關(guān)關(guān)沒關(guān),防盜門鎖沒鎖。這倒罷了,有時候,她都走到汽車站了,明明記得防盜門鎖了的,就是不放心,非得呼哧呼哧奔回來看一下才安神。上班上得好好兒的,忽然就給寶東打電話,說是電飯鍋的插頭忘了拔,逼著他一定要回家去拔掉。有一天她竟然反反復(fù)復(fù)給寶東打了7個這類電話,還發(fā)了好幾遍信息。當然,這是后來的事了。
不知不覺地,第一縷霞光就瀉滿了一地。
4
有錢就是不一樣。
尤其對于花枝來說,錢給她帶來的,絕不僅僅是物質(zhì)上的改變。花枝是苦慣了的人,對生活從來沒敢有太大的期望。何況過去那種一個月掙個千兒八百的生活,比鄉(xiāng)下一年收入三五千塊的生活,已經(jīng)讓她知足了。真正有了錢,尤其是她的收入竟是打了兩個滾地翻上來,她才恍然覺得,有沒有錢的日子就是不一樣。一切都在突然間有了變化。過去她每天早晨只吃兩根油條一大茶缸開水,后來就吃起了拉面,或者煎餅雞蛋加豆?jié){。買了房又改成吃油條,但一個雞蛋還是保證的。過去一件劣等羽絨服穿了七八年,里面的羽毛都成了硬球球。去年她就把它送給了寶東家三嬸,自己換了件大紅的長腰身,站在鏡子前自己都覺得變了個人。寶東的底氣也足多了。過去只抽兩塊一包的大豐收或者紅杉樹,喝三五塊的尖莊酒,現(xiàn)在換成了四五塊一包的石林或者紅山茶,隔三岔五也會喝上瓶8塊錢的沱牌曲了。
但這些變化對花枝來說,還是次要的。何況他們目前的物質(zhì)水平也就僅此而已了。到底還有十幾萬的按揭壓在背上呢。但在精神方面,花枝的感觸就深了,深得她反而經(jīng)常睡不著覺,經(jīng)常會懷疑自己是不是在做夢,甚至經(jīng)常會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恐懼感,時不時地鉆進心里來咬上她一口。
她在家里和鄉(xiāng)里的親戚面前,簡直快成女皇了。
變化最明顯的是寶東。寶東人還是不錯的,性格挺溫和,對花枝一向過得去。結(jié)婚到現(xiàn)在十年了,從來沒碰過花枝一根指頭。不過到底是男人,脾氣也還是有的。發(fā)起狠來的時候,花枝記得他兩天沒跟自己說過一句話。有幾次他張開五指在她鼻子跟前空空地揮過幾個巴掌。過去家里的大事小情都得他說了算,而且家里的活計也很少沾。進城后,他的話越來越少,每天回來悶悶地喝幾口花枝聞著有點尿臊臭的劣質(zhì)酒,就紅赤著臉賴在那把撿來的破藤椅上,對著臺14英寸的二手彩電久久地發(fā)起了怔(說起彩電,搬家后他們換了臺25英寸的)。
花枝突然交好運后,寶東也突然變了個人。仿佛是一夜之間的事,他的精氣神比花枝明顯足得多。過去幾個星期也懶得換一身衣裳、肩膀上披著層白虱樣頭屑的他,現(xiàn)在成天收拾得光光鮮鮮的,發(fā)型也換了個油光光的大背頭,時不時地對著鏡子梳幾下。上班時跟業(yè)主也殷勤多了,見誰都舉手,常常還響亮地喊一聲“你好”。更突出的是,寶東變成個勤快人。比起花枝來,他本來時間就寬裕。輪到白班下午4點半就下班,輪到夜班晚上8點才上班。而花枝公司路遠,6點下班,坐一小時汽車到家就7點多了。過去寶東打不起精神頭,要不隨便下碗掛面糊弄一頓,要不就等花枝回來做。衛(wèi)生意識就更別提了,明明桌上有煙缸,他就是好把煙灰彈在地上。家里也像是他的大痰盂,想起來吭哧一口就吐下去。現(xiàn)在不同了。買菜、燒飯,甚至拖地、洗衣服,這些事他一手全包了。每天花枝一回來,桌上就熱飯熱菜地等著她。更熱的自然還是寶東那張臉,花枝的腳步還在樓梯上響,他已經(jīng)笑瞇瞇地大開房門迎著她了。要是花枝手上有個重要的包包,他會三步并作兩步地沖下去接過來。吃過飯花枝想洗碗,寶東會把她推到電視前:我來我來。她想擦擦桌子或者拖把地,寶東會奪過抹布說,擦了一天還沒夠呀?真當自己是不該享福的勞碌命啊?時間一過8點半,寶東就會催著花枝快上床:睡不著歇著也好呀,那么個大公司,一天做下來,要是我,腰都直不起來了。
寶東說得一點不假,花枝每天回來上樓都想歇幾下,渾身上下不是這里疼就是那里酸??苫ㄖ€真不是享清福的命,讓她坐著看寶東做事反而渾身不自在。況且她搬進新家后,睡眠一直沒好過。早上床睡不著,睡著了也會在半夜三更醒過來,翻來覆去干瞪眼,還不如起來做點事。所以她經(jīng)常會在深更半夜一個人拿塊抹布,這里擦擦,那里抹抹,把個簡陋卻整潔的新家打理得分外光鮮?;ㄖυ缫佯B(yǎng)成了嫉污如仇的習(xí)慣。不,應(yīng)該說是已經(jīng)成了癖,見污點就像眼里的沙子,必欲除之而后快。有回跟寶東到他同事家里去吃飯。上洗手間見人家馬桶不干凈,操起刷子就清理,忙完了又覺得水龍頭污跡斑斑太可惡,擦完了又恨浴缸有銹斑,就那么吭哧吭哧了個把小時!
寶東再勤快,眼里到底還是沒什么活的。就是他做過的活兒,比如他擦過的水龍頭,粗粗一看也锃亮,但在花枝眼里卻還遠遠沒達標,忍不住重新擦一遍。寶東拖地倒是很賣力氣,經(jīng)常得到花枝的表揚,但這決不等于花枝就真正滿意了。只要眼中有一根頭發(fā)或一絲布屑,腰再酸,背再疼,花枝也會一遍遍地彎下腰去撿起來,有時索性拽過拖把重新拖。給自己家做保潔,花枝再累也不覺得。雖然不管在哪里,花枝干活都一樣認真細致,可那份感覺就是不一樣。在外面干活,花枝追求的是麻利、快捷。在自家干活,花枝圖的不僅是干凈、清爽,實際上更是一份近乎享受的愉悅和滿足??粗约掖懊鲙變?,花枝心里分外踏實。怎么說這也是自己辛辛苦苦打拼出來的家呀,不能讓自己雍容華貴,起碼也該讓自己常葆青春吧。不管在哪里干活,花枝的技藝都可以說爐火純青了。就說一塊抹布吧,在她手上仿佛是有了生命的,它隨處游走,揮灑自如。忽兒如一只翩翩振翅的鴿子,棲落窗臺;忽兒像一只撲兔的獵犬,騰上桌面。她自己也仿佛是一只輕盈的大鳥,上下翻飛。在這過程中,花枝的五根手指也仿佛長著眼睛,再小的污點也逃不過它們。它們在抹布里齊齊發(fā)力,配合默契,這根推,那根摳,這里輾,那里摩,或者抱成一團來回蹭擦,所到之處,塵污望風(fēng)披靡。
不管怎么說,寶東對花枝的關(guān)愛和呵護還是讓花枝十分受用的。受用得有時候都讓她哭笑不得了。過去寶東是很喜歡床笫之事的,仿佛世上只剩下這么個樂子了?;ㄖσ泊_有讓他沉醉的本錢。別看她臉上毛毛的,兩只手糙得像個老大媽,身上可是沒說的,白白凈凈,凹凸有致,兩個奶子就跟從沒喂過奶一樣渾圓。寶東瘋起來又是掐,又是捏,活像在搓揉兩個白面團,它們也依然堅聳。說起來,這也是花枝最自信的地方了。她說別看公司里的女人們舉止高雅,長相標致,脫開來差不多都是太平公主。奶頭也多是烏溜溜的,不像自己的,活像兩粒鮮嫩粉紅的野草莓。為此寶東老說要買個能拍照的手機,好好地拍幾張“永葆青春”?;ㄖαR他神經(jīng)病,不許他浪費這個錢。要不是同事淘汰的手機給了她,她自己也是不舍得花這個錢的。晚上的事,花枝倒是想盡量滿足寶東的??墒撬M了公司后,因為累,也因為心里始終不寬松,越來越感到力不從心。但她過去再說累,再說沒心思,一個禮拜寶東最少也得要她三回。自從買了房,花枝發(fā)現(xiàn)寶東的頻率也大大降低了。一般就是周末晚上才有滋有味地樂一回。只是兩只奶子在他手上忽然變成了嬰兒的腦袋,小心翼翼地唯恐傷著。有回還脫口叫起來:不對哎,里面好像長了個……花枝嚇了一大跳,摸了半天卻毫無異常。她哧哧地給了他個毛栗子:人家是少見多怪,你見得還少啊!
不知怎么的,花枝近來身體和心理不咋的,這方面倒變得亢奮起來?;蛘哒f,她心里總覺得缺了些什么,越來越需要寶東的溫存。恨不得兩顆心融在一處才踏實。每當深藏在寶東寬厚的胸膛里,她就像孩子般感到熨帖,這一夜覺也會睡得安穩(wěn)些。所以現(xiàn)在經(jīng)常變成她在撩寶東。而她越這樣,寶東反而越躊躇。有時他哼哩哈哩正上勁,突然就會輕下來:花枝你怎么出汗啦?我沒把你弄疼吧?
有時花枝情不自禁抱緊了他,寶東反而會勸花枝:小心,小心!閃了腰可不是好玩的!
花枝不禁紅了眼圈:寶東你對我也太好了!
怎么好都是應(yīng)該的!寶東喘喘地抱住花枝,疼惜有加地撫弄著她的頭發(fā),貼著她耳朵哼起了家鄉(xiāng)的花鼓調(diào)。不過歌詞都是他現(xiàn)編的:
花枝花枝我愛你,
就像老鼠愛大米。
花枝花枝多保重,
咱們的小康全靠你……
瞎說什么呀!花枝嘴上這么說,眼淚卻忍不住往外冒。
不知怎么的,她不愛聽寶東這么唱。甚至,她還暗暗想到,萬一哪天我病了,或者這份工作丟了呢?寶東還會對我這么好嗎?
不知怎么的,她又想起了盛材。
本來,這個春節(jié)她心情特別好。回家時,她和寶東拎著大包小包剛進村,噼里啪啦的響鞭就歡天喜地炸開了。紛紛揚揚的紅紙屑,柳絮樣落在他們肩頭上。那是寶東的兄弟們專為迎接他們而放的。好像他們不是回家來過年,而是哪里迎來的大貴客,出來進去碰到的全是笑臉。連在家時經(jīng)??目呐雠龅纳┳雍托」靡捕甲兞藗€人。花枝想去洗衣服,大嫂們會把腳盆搶過去。花枝想到地里摘點菜,小姑們會攔住她:歇著吧,嗑點瓜子,喝點茶,這種事還用你來忙?
偏偏讓盛材給氣了個七葷八素。
那天晚上,花枝讓娟娟給拽到村口小店買氣球,不承想又碰上盛材。更不承想到的是,盛材這回開的不是摩托車,而是一輛呱呱新的小皮卡。花枝聽到喇叭響,就往路邊躲。誰知她躲到這邊,喇叭響到這邊。躲到那邊,喇叭響到那邊。扭頭一看,才發(fā)現(xiàn)開車的是盛材,雪亮的車燈刺得花枝睜不開眼。盛材哈哈樂著熄了燈,從車里探出頭來,上一眼下一眼地端詳著她,風(fēng)中飄來濃濃的酒氣:恭喜你呀花枝,才幾年就當上白領(lǐng)啦?
花枝的臉刷的紅成了一塊布。
她是挺難為情的。公司里像給別人一樣也給花枝發(fā)了個硬括氣派的工作證,照片上還蓋著個帶有洋文的大鋼印。寶東歡喜得什么似的,回家就把它揣在口袋里,動不動亮給別人看。人問她在城里干什么,她剛說了個做?!瓕殩|就把話搶過去,說是做保管。不過那都是自家人跟前說說的,怎么連盛材也聽說了?
盛材見花枝不理他,自顧自又說道:真有你的呀,四方八村出去的女子,倒也有幾個烏雞變鳳凰的??伤齻儾皇钱敹?,就是做三陪,難得你……
花枝頓時渾身不舒服,氣得一時說不出話。怔了半晌,冷不防將一口黏黏的唾沫啐到盛材臉上,抱起娟娟就往家走。
好半天,身后才響起汽車聲,那皮卡的喇叭像是啞了,燈也不亮了,悶聲不響地越過她,很快躥遠了。
后來想起來,花枝覺得自己有點那個了。盛材的話不見得就有什么壞意思。不過,她還是覺得盛材身上有股子說不上來的味兒。當你是誰呀?不就是發(fā)了點小財嗎?當我會稀罕你啊?花枝憤憤地想。只不過……有的地方,他好像是要比寶東來事得多。聽說他辦了個家具廠,仿古家具還蠻有點銷路。他又不是木匠出身,怎么就想到做這個的?
驀地,花枝像挨了當頭一棍,哇一聲縮進了寶東懷里。寶東嚇得豎起來,拍著她直問怎么了。好半晌,嗦嗦抖抖的花枝才烏龜般小心地探出點頭,盯著窗簾看了半晌說,怎么不見了?
什么不見了?寶東也不安地盯著窗簾看,卻怎么也看不出什么名堂來。
我明明看見……不說了,不說了?;ㄖΤ哆^被子蒙緊了頭:我今天太累,眼發(fā)花。我要睡了。
其實,她的心還在怦怦亂跳。剛才她清清楚楚地看見窗簾被人拉開了,一張臉惡狠狠地瞪著她。怎么一下子又不見了呢?
那張臉就是盛材。
5
相比起來,花枝在公司的感覺就不那么妙。原因很簡單,什么都是相對的。在寶東眼里,她是棵突然崛起的參天大樹,是他們家脫貧致富奔小康的大功臣。這沒錯??墒窃诠纠铮M管她是老板親自雇用的,也和其他人一樣有合同,有保險,甚至也一模一樣地有休假、加班等待遇。但這又能說明什么呢?頂多說明老板人不錯,公司很規(guī)范,花枝很運氣。其他嘛,一個保潔員(盡管她的工資、待遇比起這座寫字樓里其他幾家公司的保潔員都要高得多也正規(guī)得多),你還能指望同事或者老板像寶東一樣成天價對著你瞇開眼笑,當個寶供著?
其實花枝很清楚自己的真實地位。公司里的人對她也都算是不錯的。比如她搬家的時候,同事就湊份子給她買了張挺不錯的新大床。花枝從沒有什么非分之想。雖然一開始,尤其是剛把頭幾個月的工資卡拿到手的時候,她成天有種暈暈乎乎、似乎世界在一夜之間變成了魔幻世界的感覺,那也只是一個很短的過程,她很快就適應(yīng)了這種對她來說不可謂不劇烈的變化。畢竟,她打掃衛(wèi)生的基本職責(zé)沒有變。打掃衛(wèi)生的基本武器比如抹布、拖把、吸塵器沒有變。打掃衛(wèi)生的基本要求也沒變。不管你是在地獄里還是在天堂里打掃衛(wèi)生,基本要求總還是那么兩個詞——干凈加衛(wèi)生。那么,你在老板和同事眼里的基本印象,或者說是地位,又怎么可能因為你的待遇或工資大變就大變了呢?
花枝是早就明白這一點的。她很清楚自己無論怎么努力,怎么稱職,環(huán)境怎么因她而干凈、衛(wèi)生甚至輝煌,自己的收入也不可能因此和公司里任何一個同事去相比。自己現(xiàn)在的收入高,只能說明這個公司好,這個公司里的人的待遇普遍都很高。但是具體高到什么程度,花枝也是偶然發(fā)現(xiàn)的。這就是花枝的某種別人未必企及的優(yōu)勢了。作為保潔員,全公司可說只有她一個人能出入上至老板下至前臺接待員的個人辦公室。只要是不上鎖的抽屜,她都可以拉開來擦擦抹抹。如果她有心,如果她懂電腦上的數(shù)據(jù),她還完全可能因此而掌握相當大的公司及個人的隱秘?;ㄖ]這個心。花枝想的是拼命工作,努力保潔,讓公司里的每一個人都對自己滿意,讓自己能在這個公司賺取更可能多的錢,享受盡可能長的待遇。這就足矣!問題是,有時候,有些東西會在無意中闖入花枝的眼簾。雖然她知道好歹,從來不會因此在同事面前多一句廢話。但這不等于自己心里不會多一份波瀾。比如有一回,她就在老板忘鎖的抽屜里,看到一回全公司頂多三四人掌握的工資表。那回她差點驚掉了魂,連能說會道的寶東也跟著目瞪口呆——花枝發(fā)現(xiàn),原來讓自己和寶東引以為豪的她的收入,在公司里不僅是提不上筷子的,而且和她上面一名,那個新來幾個月的前臺接待張小姐的收入相比,也只及其一半。而比起那些總監(jiān)啊、主管啊,那差距就不是三倍五倍的數(shù)了。老板的名字不在表格上,要是在的話,花枝不敢想象那會是個什么數(shù)字!
花枝再看到他們,頓覺自己矮了半頭。
一樣的人啊,怎么差距就這么大呢?
寶東畢竟是寶東,他很快就從震驚中清醒過來,說:不是說了嘛,人比人,氣死人。我們能跟他們比嗎?我們是什么人,他們是什么人?知足吧我們。況且他們要是不知足的話,去跟老板比,老板去跟比爾·蓋茨比,心情只怕比我們還要糟,那樣大家還活不活?
寶東經(jīng)常會這樣諄諄開導(dǎo)花枝。因為花枝經(jīng)常會不經(jīng)意地說起公司里的人的某些情況。比如,某某今天又買了件名牌套裙,這已經(jīng)是這個月我見她買的第三套衣服了。顏色跟我身上這件差不多,料子嘛,反正我是怎么也看不出有多高級的。你猜她花了多少錢?
1000塊?
老土吧你,5300!花枝又說,昨天她剛買了條三角褲,在衛(wèi)生間脫出來給同事看,打死我也不相信,就那么細細一條繩線線,牽著兩小片啥也遮不住的布,竟然要賣1000塊!
寶東聽了這些,眼睛也會發(fā)一會兒直,但他很快會從中發(fā)現(xiàn)某種在花枝看來相當深刻的道理來。寶東會說:看見沒有?這些人雖說是有錢,可是錢在他們那里,跟我們沒錢根本上是差不多的。5000塊錢夠我們過上半年了,在她們手上卻只能值上一條既不能吃又不耐穿的裙子!穿在身上,說不定還沒有你這件一百多的舒服貼身呢!所以說,他們盡管很有錢,可是錢在他們那里是不值錢的。他們實際上的生活水平,依我看也高不到哪里去。
寶東的邏輯還是蠻有道理的。寶東總能找到讓自己在城里安生下去的道理。這也是花枝常常覺得自己不如寶東的地方。
花枝當然也是知足的。只是花枝畢竟比寶東多了份直觀而切膚的見識。她在“知足”之余,心中從此多了一個更加清醒而堅定的目標:趕快把娟娟接到城里來上學(xué)。城里的學(xué)校不光是鄉(xiāng)下的學(xué)校不能比的,城里長大的孩子,看到的感覺到的很多東西也是鄉(xiāng)下孩子不可能看到的?;ㄖψ聊コ鲎约号c同事們相比,缺乏的不僅僅是命的好壞,更在于學(xué)問和本事。那些人不是海歸,就是名牌大學(xué)出來的,哪怕就是20來歲的文秘小張,也有張大學(xué)碩士的牌子。自己這號人,寶東這號人的命能這樣,真該給菩薩燒幾炷高香了??墒蔷昃甑拿y道還像爹媽這樣下去嗎?何況她以后也有城里戶口了,何況她讀書那么好,數(shù)學(xué)在全鄉(xiāng)小學(xué)競賽中向來數(shù)一數(shù)二,英語還得過全縣比賽第一名。對她抱有高一點的希望,不能算不知足吧?
花枝的問題恰恰不是不知足,而是太“知足”了?;蛘哒f,生而為人,多數(shù)都像鐘擺,免不了會于一種不是患得,就是患失,不是貪婪,就是恐懼的兩極狀態(tài)中搖來晃去?;ㄖΣ皇浅耍斎徊荒苊馑?。而現(xiàn)在的她,比比過去,恍若夢中;比比同事,論學(xué)歷沒學(xué)歷,論身份沒身份;論貢獻就更不好說了,花枝把公司收拾得再干凈,也不能給老板創(chuàng)造一個子兒呀?反而,她卻要從老板那兒拿走近3000塊利潤——每當想到這些,就會有一種東西鉆進花枝心頭,小耙子似的抓撓得她惶惶不安。此時,盡管她額頭已是熱汗涔涔,前胸后背早已讓汗水給濡透了,她仍然會下意識地加大手中的力度,竭力使手下的桌面、地板或者玻璃煥發(fā)出更多的光澤來。
這就是說,花枝現(xiàn)在是在患失了。
6
是的,花枝心中最大的憂患就是害怕失去現(xiàn)在這個對她,對寶東,對娟子來說至關(guān)緊要的工作和收入。
所以,每當同事們叫她:花枝,幫個忙,把這個文件復(fù)印三份。花枝,勞駕你幫我來一杯咖啡?;ㄖ?,我太忙了,你幫我把這些報銷單據(jù)貼一下。花枝,辛苦你一下,把這份報表給地稅局送去。花枝,我在等個電話,有兩個客戶在樓下,麻煩你把他們帶上來……花枝反而不以為勞,反而會滿臉是笑地扔下抹布,匆匆地擦一把汗,應(yīng)聲而至。至于自己的活計,手頭緊一點就是了,腿腳勤一點就是了,下班晚一點就是了。無非就是多出點力氣,多流點汗水而已。花枝從來不吝惜自己的力氣,她覺得自己沒本事,多出點力氣也是應(yīng)該的。如果這樣能讓自己心安理得一些,能讓別人看自己順眼些,那就謝天謝地了。
花枝這么想是有原因的。有回她正在茶水室里喝咖啡——其實她是極少喝咖啡的,雖然公司里的茶水、咖啡、蘇打水都是人人可以敞開享用的。花枝一般只喝白開水,她一喝咖啡就會頭痛,試過幾次都整夜整夜地睡不好覺。這天她實在是感冒太重,頭沉得撐不住,腿軟得拖不動,她便想拿咖啡來提提神。偏偏這時,耳朵里飄來兩個在衛(wèi)生間抽煙的人的對話,其中竟出現(xiàn)了自己的名字。他們說的是,花枝也學(xué)會享受啦。是的,咖啡品品,冷氣吹吹,一個月拿上好幾千塊,這種保潔員哪里去當?
花枝心里轟的一下,霎時面紅耳赤。此后直到下班她最后一個走出公司,花枝的心都一直在嗵嗵打鼓,看任何人都會感到一種對她鄙視和不滿的神色。雖然寶東并不贊成她的看法。寶東認為人家并不是對她花枝有什么看法或者惡意,只不過順口那么一說而已?;ㄖμ舾辛恕?/p>
可是那個晚上,還有后來的無數(shù)個晚上,盡管花枝再也沒喝過一滴咖啡,她還是經(jīng)常會翻來覆去睡不安穩(wěn)。
花枝不光是為那幾句話不安。寶東那么說,她也相信不完全是為了安慰她,自己確實可能太敏感了??墒腔ㄖ€是覺得有許多寶東不了解的東西,雖然她也說不清道不明,卻不能算是她太敏感。許多讓她感到不安的東西就像蛛絲一樣越來越紛亂地糾纏在她身上。
有時她忍不住會對寶東說:我對他們誰都是打心眼里尊敬的,無論誰叫我做什么,我都會盡心盡力去做好??伤麄?yōu)槭裁纯偸墙形易鲞@做那的,而從來不會叫別人去做呢?
寶東說,那是他們看得起你。
看得起我的話,他們雙休日結(jié)伙去旅游,或者平時在一起吃飯、打牌什么的,怎么從來不帶我呢?
寶東說,那是他們覺得你錢不如他們多,不想讓你破費。
可他們在一起聊天的時候,我聽聽總不會花錢吧?為什么我因為干活靠近了他們,或者,我因為好奇在邊上聽幾句,他們往往就散了……
寶東說,那可能是……正好人家話說得差不多了。
每天上班下班時,我見到誰都會沖他們笑,問一聲好。有些人為什么經(jīng)常一副愛答不理的樣子呢?
寶東說,那……可能是他們正在想什么心思吧。他們可不像你,他們的工作都很費腦子的。
可是……
寶東突然跺了一下腳:花枝啊,你就別想這些了好不好?說到底,我們在那里不是為他們?nèi)サ?。我們在那里吃大苦、流大汗,圖的就是那幾張花紙頭啊!我們這號人,要學(xué)歷沒學(xué)歷,要本事沒本事,還能圖什么呢?
花枝一個勁地搖開了頭:寶東,你錯了。這個道理不用你來說,我比你更明白??墒恰?/p>
木了半晌,她才又長長地出了一口氣,說:其實,你說得對。我還是太敏感了。可是,我想的頂多也就是——要是他們能多點兒笑臉……看到誰對我笑一笑,這一天我的心就定多了。
寶東沉默了。他又一次(其實他近來一直在)十分關(guān)切地端詳起花枝來。這一看,他的心情更沉重了?;ㄖλ降资窃趺戳?這么好的日子,她怎么越過氣色越差勁了?面色白生生的暗淡無光,額頭眼角明顯又添了不少皺紋,看上去跟個40歲的中年婦女差不多了。跟自己說話吧,也常常顯得心不在焉地老走神。在家里做什么事吧,比如擦個桌子什么的,這在她是老手了,可越來越顯得動作僵硬,機器人似的。寶東還多次發(fā)現(xiàn),花枝經(jīng)常會深更半夜偷偷爬起來,在馬桶上一坐就是半小時甚至一小時,也不知她都在想什么!
而且,都這么長時間了,她的嗝兒怎么還是斷斷續(xù)續(xù)地老也打不完呀?會不會嗝兒牽扯著人的哪根神經(jīng)啊?
寶東忍不住就嘆出一口氣來:花枝啊,怎么日子過好了,你反倒變了個人似的了?你可千萬不要有什么想不開啊?
花枝又在發(fā)呆了,垂著頭盯著墻角,眼睛木怔怔地沒一點兒光彩,寶東的話她也好像根本沒聽見。寶東不安地搖搖她:怎么又發(fā)愣了?是不是還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你盡管說出來。我沒本事,幫你拿個主意總可以吧?是不是新老板有什么……
應(yīng)該說,寶東這一點看得沒錯。老老板是在兩個多月前退休回新加坡的。他年齡60多了,退休也屬正常。只是他事先從來沒透過什么風(fēng),宣布得突然,走得也快,新老板的到來就讓所有人都缺乏一點兒心理準備。
花枝終于僵僵地一笑:沒什么,沒什么。新老板蠻好的,今天下班時我和他是最后離開公司的,在電梯里他還笑瞇瞇地問我累不累呢!
寶東的臉上立刻泛出光澤來。那你還這么心事重重的干嗎?
花枝猶豫了半晌才說:可是,這陣子公司里的人都有點人心惶惶呢!大家天天在暗地里議論說,新老板是笑面虎,他很快就會拿什么人開刀的!
寶東的臉又綠了:開刀是什么意思?
花枝說,就是炒人嘛!或者降薪水什么的。大家都說新老板一來就嫌公司效益不理想。還說一朝天子一朝臣什么的。還說,人力資源部兩個總監(jiān)都是老老板的心腹,新老板不喜歡他們。所以現(xiàn)在他們都在暗地里和獵頭公司談,準備找退路呢……
寶東急忙說,這個你不用擔(dān)心,你在公司是拿錢最少的,怕什么?
花枝直搖頭:不是早有人覺得我做保潔的拿這點錢太高嗎?再說,公司里的人都知道我是老老板用的人,新老板說不定也會把我……
瞎說!寶東的手差點就點到花枝的鼻子上了:你剛剛還說新老板蠻關(guān)心你的嘛。
花枝卻說,我正在擔(dān)心這個呢!你說他莫名其妙地問我這個話,到底是個啥意思?而且,那么一個大老板,憑什么要沖我笑呢?我越琢磨越覺得,他當時笑得太有點……那個了。你說,他問我累不累是有意的?就是說,嫌我年紀大了,經(jīng)常會累,那就肯定干不好公司的活了,那就換個年輕點的來,還能少給一點錢——對了,老老板答應(yīng)我每年會加一百塊工資。這一來,新老板還會給我加嗎?他不把我開了就算客氣了!
寶東不由自主地搓起手來,心里也七上八下地翻騰不已。花枝這么說,他的確也有點擔(dān)心,尤其是加一百塊錢的事,恐怕是要泡湯的。但是,花枝怕?lián)Q人的擔(dān)心他卻覺得不太必要。因為在他看來,新老板問那種話完全是一種關(guān)心,或者頂多是一種客套。所以他更擔(dān)心的是花枝怎么會有這種想法?聯(lián)想到她現(xiàn)在的精神狀態(tài),他越發(fā)覺得花枝是有點太敏感了。這樣下去怎么行?他趕緊安慰花枝,要她別胡思亂想。30多歲的人算什么年紀大?再說……他忽然想到一個重要問題,對了,你近來好像不化妝了嗎?怪不得氣色不好看,為什么突然不化妝了?
花枝對自己向來很摳。但是進了公司一段時間后,有回她買了些從來不舍得買的化妝品,一本正經(jīng)地學(xué)起化妝來。說是公司里的女人個個都化妝。寶東當時并不以為然,覺得浪費錢,而且還覺得花枝涂脂抹粉的反而讓他看不慣。現(xiàn)在,他卻覺得還真有這個必要了。她們那種公司,員工的形象的確是很重要的??伤裁磿r候又不化妝了呢?
寶東這么一說,花枝的眼睛也為之一亮:唉,我真該堅持化妝的。
花枝停止化妝并不是因為寶東的反對,而是她上班太遠,活計太忙。而且她哪天都是一頭一身的汗,一抹臉就花了,老補老補又沒那個時間?,F(xiàn)在她覺得這是自己眼光短淺的表現(xiàn)。麻煩點算什么?起碼上班的時候老板看見了,對自己的感覺會好點吧?
她來了精神,當時就找出化妝盒來,對著鏡子涂抹起來。
可是,當她從鏡子里回過頭來,得意地請寶東欣賞她現(xiàn)在的技藝時,寶東不禁懷疑她腦子是不是真進了水——我的好花枝哎,你……干嗎涂這么重啊?紅得跟猴子屁股一樣啦!
花枝的笑容一下子凍住了??墒撬磸?fù)端詳后,得出的結(jié)論是寶東的審美眼光太差了。唉,一個當保安的,怎么會跟得上時尚呢?
她堅持不改,并且一連幾天都這么濃妝艷抹地上班去。直到公司里的女同事都覺得她太過了,紛紛來指導(dǎo)她,她才悄悄地改了——應(yīng)該說是停止了這一努力。
因為這時她根本顧不上這檔子事了。
7
后來想起來,幸虧這天公司里沒旁人,花枝才沒在人前出洋相。雖然一開始她還為這個感到幾分沮喪。
這天下午,全公司的人都到集團去開大會(會后還聚餐)。行政總監(jiān)照例要花枝留守?;ㄖM臉是笑地應(yīng)承了,心情卻起起落落的好像剛丟了5塊錢。這種狀況她應(yīng)該是習(xí)慣了的,不知怎么的,總還是會有一種失落感。
不過她的心情很快就好了起來。新老板出門時碰見花枝,笑瞇瞇地對她說了一句:花枝,辛苦你啦!而且,花枝真真切切地聽見,他在電梯前問了行政總監(jiān)一句:花枝不能參加聚餐,她的飯怎么辦?行政總監(jiān)說他吩咐過了,讓花枝報銷晚餐費——這么說,新老板對我還真是蠻關(guān)心的哎!
花枝的心情一下子無比熨帖,情不自禁地哼了幾句小調(diào)。
人一高興,就會想到來點助興的東西。比如喝點酒啊、來杯咖啡什么的,可是花枝滴酒不沾,咖啡也受不了。于是她就給自己倒了杯依云礦泉水,美滋滋地呷著,又往會議室里寬大松軟的長沙發(fā)上一躺。公司里一個旁人也沒有,午后的太陽透過落地長窗灑在她身上,她攤手攤腳地仰躺在沙發(fā)上,瞇縫著眼睛凝望著窗外,腦海里飛舞起五色云彩。窗外的景致還是不錯的。滿眼是起伏的峽谷般金碧輝煌的大廈,斑斕的陽光在樓群的尖頂和玻璃上嬉戲跳躍,紛繁的光影宛如九天飛落的花瓣,洋洋灑灑地飄滿了花枝心田。她恍然生出一種前所未有的夢幻感,仿佛自己也生出一雙翅膀,悠揚自如地飄翔在樓群之間,七魂六魄一下子都舒展無比。她不禁愜意地想,不吃他們的飯又怎么了?我這樣不是更自在嗎?心情一放松,倦意就乘虛襲來,她不知不覺地閉上了眼睛。
突然,一張臉——盛材的臉又出現(xiàn)在落地窗外。隨即就像恐怖電影里的異能者一樣,毫無聲息、輕盈地穿越厚厚的玻璃,獰笑著落到花枝跟前?;ㄖ倎淼眉昂俺鲆宦暿⒉?,盛材就把她狠狠按住?;ㄖο霋暝?,卻四肢酥軟,一點勁也使不出。她想喊,盛材的一只手緊緊掐住她喉嚨——轉(zhuǎn)眼間,花枝的衣服就被盛材剝了個精光——強奸,強奸!我要告你強奸!花枝在心里大喊著,身子卻依然動彈不得,身子上還隱隱地泛濫起一陣陣奇異而美妙的感覺。似乎過了好長時間,又好像只是一個瞬間,花枝哇一聲彈離沙發(fā)。會議室里空空的,哪里還有盛材的影子?可是花枝不相信先前的一幕不是真的。她大汗淋漓,面紅耳赤,心口猶在嗵嗵狂蹦。被盛材掐過的喉嚨也在隱隱地痛著!
盛材,你給我出來!花枝瘋了般滿世界亂找,每個房間都找遍了,還是沒有盛材的影子。
花枝頹喪地蹲坐在地上,好一陣才清醒了一些。這么說,剛才我真是做了個夢?可是一想到那個夢的內(nèi)容,那種清晰而逼真的感覺,一股強烈的羞恥感火燒火燎地躥遍全身。她無地自容,哆哆嗦嗦地打了幾個轉(zhuǎn),一頭沖進淋浴間,把熱水調(diào)到灼燙的程度,往身上一遍遍打著沐浴露,又用毛巾上上下下狠命地搓。不一會兒,就把自己搓得渾身赤紅,宛如一只入了滾鍋的大龍蝦……
花枝的心終于慢慢地靜下來。
可是,那休止了一天多的嗝兒,又咕呃咕呃地冒了出來?;ㄖΦ男挠殖榫o了。一開始,花枝并沒把打打嗝當作了不起的事。直到它反復(fù)發(fā)作,持續(xù)不好,再加寶東那憂心忡忡的神情,花枝才漸漸擔(dān)憂起來。為此發(fā)高燒都不舍得花一分錢藥費的花枝,在寶東逼迫下到醫(yī)院看了好幾次。拍了片子,做了胃鏡,還抽了兩次血,結(jié)果醫(yī)生在她病歷上寫的還是“待查”兩個字。開的那些藥,花枝一看要300多塊,就把單據(jù)給撕了??墒青脜s撕不掉。她只好又到社區(qū)醫(yī)院拔火罐,還做了兩星期針灸,結(jié)果仍然不斷根。老這么下去,我真會讓它打死吧?就是打不死,萬一它真像寶東擔(dān)心的,是身體要出大毛病的信號的話,可怎么辦啊?花枝不敢想下去,趕緊操起拖把,下死勁拖起地來。經(jīng)驗證明,拼命忙碌的時候,嗝兒反而可能悄悄溜回去。
沒想到的是,這該死的嗝兒真像是一種不祥的信號,生生地又把花枝拽入了另一輪精神折磨——當她為老板整理一個不鎖的抽屜時,文件下一張紙上的幾個字,突發(fā)驚雷般,炸得花枝眼前天昏地暗!
紙上用油彩筆寫著濃濃的5個字:伴君如伴虎。字跡有點潦草,好像是漫不經(jīng)心涂抹的,細想?yún)s不像是隨意之作。否則怎么不扔掉,而是端端正正地放在抽屜里?
花枝傻傻地默念了幾遍紙上的字,一個念頭又霹靂般當頭炸開——老板是寫給我看的吧?
怎么不可能呢?老板很清楚,他這抽屜盡管不上鎖,但公司里除了我,別人都沒機會或者沒膽量來看什么!那么,他寫這種話,又放在只有我看得到的地方,不是對我的,又是對誰的?
他為什么要寫這句話?
他為什么要讓我看這個?
伴君如伴虎,伴君如伴虎……媽呀!難不成老板把我當成虎,一只母老虎?我,我怎么是老虎呢?
怪不得他對我笑瞇瞇的!老老板實際上對我那么好,可是他很少對我笑,也很少說什么花枝的飯怎么辦之類的話。本來嘛,我是什么人,新老板又是什么人,他為什么要對我笑?他為什么要假裝關(guān)心我?原來他把我看作一只母老虎!原來他是在警告我識趣,警告我自動離開,不然的話,他就要開掉我!對了,他們背著我去開會,說是什么規(guī)劃會,弄不好就是商量炒掉我吧?
媽呀……花枝劇烈地哆嗦開來:新老板怎么是這么個人啊?我花枝怎么也不能算個壞人呀?我對你忠心耿耿,對大家小心翼翼,在你面前更是連口大氣都不敢喘,活兒也做得這么賣力,到底還有什么地方得罪了你呀……
假的!一切都是假的!花枝突然迸出一聲怪號,那聲音聲嘶力竭,自己聽到都感到害怕:我早就看出來了!他的笑,他的關(guān)心果然都是假的!
嗓子一陣刺痛,花枝感到自己喘不上氣來了。倏然間,天和地也倒了個兒,劇烈地旋轉(zhuǎn)了好幾下。花枝一下子撲倒在窗臺上。幸虧她死命抓住窗簾,才沒有摔倒??僧斔虼巴饪慈サ臅r候,一個更可怕的景象把她徹底嚇蒙了——先前還艷陽普照的窗外,突然間陰云密布,什么也看不清;可是那密密實實擠擠挨挨的樓群,卻全都像著了火一樣金光亂射——花枝本能地閉了閉眼睛。再看時,那些大廈突然齊刷刷地坍塌下來,像一派洶涌的巨濤般,沖著花枝壓過來——救命啊!花枝剛喊了一聲就軟軟地癱下去。
8
聽了花枝的描述,寶東驚恐地覺得天要塌了。他怕的并不是“伴君如伴虎”這幾個字。雖然他文化也不高,吃不準這幾個字到底是什么意思,但他朦朧地感到花枝的邏輯有點怪。新老板舊老板,都是老板。老板是什么人,你花枝又是什么人?就算你真是老虎,老板會怕你?他不喜歡你,歪歪嘴就讓你卷鋪蓋,用得上寫這么個東西來警告你?他不禁又一次為花枝的精神狀態(tài)捏了把汗。何況花枝又打嗝兒了,而且到現(xiàn)在還不見好。近來她打嗝兒越來越頻繁,這肯定不是好現(xiàn)象。莫非她真得了什么要命的暗病,才使她精神有點混亂?
寶東不敢往下想了。他明白,當務(wù)之急是要找一個有文化的人問問清楚,伴君如伴虎到底是什么意思。好在這個不難辦,他知道小區(qū)有許多文化水平高的人,隔壁單元就住著個重點中學(xué)的高級語文老師。寶東立即去向他作了咨詢。
寶東回來時,屋里黑乎乎的沒一點兒聲息?;ㄖο裰皇荏@的動物般蜷在床上,還用被子緊捂住頭。寶東以為她睡著了,開了燈才見那被窩在不停地顫抖。
花枝哎,我的好老婆哎,寶東一把掀開被窩,看著花枝那惶恐又急迫的樣子,忍不住哈哈大笑。笑夠了,他一本正經(jīng)地告訴花枝,那老師是怎么說的。毫無疑問,花枝不僅是在胡思亂想,簡直還是在自作多情,傻得讓人有點,有點——花枝,你可千萬不能再胡想八想的啦,這樣下去要出毛病的!
花枝霍地從床上蹦下來,猛一拳捶在寶東肩頭:好老公哎,你真是太有才啦!你不知道,我現(xiàn)在有多輕松哦!
寶東趁機把花枝拉到飯桌前,讓她吃點東西好好兒睡一覺?;ㄖψ蛱炀突緵]吃飯,早晨出門的時候也說身子不舒服,一點兒東西也沒吃?;貋砗笥致犝f她從中午到現(xiàn)在也是一點兒東西沒下肚。寶東怎能不著急?沒想到花枝雖然沒吃東西,勁頭還是那么大,一下子把寶東推了個趔趄:吃什么東西呀,我精神好得很,就想喝點水。
花枝自己倒了一大杯涼開水,咕嘟咕嘟一口氣喝下去,大喊舒服啊,簡直就是玉液瓊漿啊!隨即又倒了一杯,端在手里,神采奕奕地滿屋子轉(zhuǎn)。這里看看,那里摸摸,寶東說什么,她一概不理,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
寶東的心又懸起來。他就是從這一刻開始絕望的。因為他越來越覺得花枝的表現(xiàn)太不可理喻了。快兩天不吃東西了,光喝水,還什么玉液瓊漿。連伴君如伴虎都搞不清什么意思的花枝,怎么一下子文縐縐起來?這些詞都是從哪里蹦出來的?而且她那眼神也明顯不對勁,總那么直直地、長久地定在一個點上,要么就空空洞洞地飄來飄去……她真是腦子出毛病了吧?
更要命的是心情好了,花枝的嗝聲反而響了。她到底是怎么啦?
花枝突然回過頭來,中氣十足地對寶東說:寶東啊寶東,你不覺得我們家也太寒酸了嗎?東西少點也算了,墻上也空蕩蕩的,連幅字畫也沒有。我們也太沒有文化水平了吧?
寶東茫然地賠著笑臉:這個好辦,改天我去買幾幅漂亮的畫來掛上就是了?;ㄖs說不行。她指著正對家門的墻壁說:應(yīng)該請人寫一副對聯(lián)掛在這里,這樣老板來的話,就像樣多了。
寶東大吃一驚:老板要來我們家?
你怎么知道他不會來?花枝不容置疑地說:我看就寫這樣兩條對聯(lián):上聯(lián)是大肚能容容天下之事,下聯(lián)是笑口常開笑天下之人。橫批嘛,就叫安居樂業(yè)。
寶東瞪大眼睛,心里又緊張又欽佩,想不到花枝的肚子里竟還有這等貨色。只是他覺得這副對聯(lián)放在家里不太合適,卻又不敢輕易否定,他細察著花枝的表情,一時說不出話來。不料花枝自己把她的妙招給推翻了。她目光炯炯地瞪著寶東說:貼個對聯(lián)算什么文化?關(guān)鍵還是要加強學(xué)習(xí)!寶東,明天我們?nèi)ベI點書來,我們一起來學(xué)英語!
學(xué)英語?花枝你在開玩笑吧?我一個當保安的學(xué)什么英語?這個小區(qū)半個外國人也沒有!
你錯了,大錯特錯了!現(xiàn)在是什么年代?不學(xué)英語跟得上時代嗎?花枝的唾沫星子噴了寶東一臉:我們公司里人人會說英語,我怎么能不學(xué)?
寶東趕緊點頭:學(xué)學(xué),我們一起學(xué)。可是,今天你太累了,還是趕緊洗洗睡吧。
花枝鄙夷地白了寶東一眼:寶東你真是個蠢貨!光知道吃啊,睡啊!一點上進心也沒有,一點也不知道關(guān)心娟娟——我可告訴你,下學(xué)期我們怎么也要把娟娟轉(zhuǎn)到城里來上學(xué)。再耽誤,娟娟的前途就完了!多聰明的孩子啊,可是你聽聽她現(xiàn)在念那些課文,滿嘴土腔土調(diào)!連個普通話都說不來,將來她怎么在大公司發(fā)展?
花枝這話刺痛了寶東的心。他不禁長嘆一聲,摸出煙來無可奈何地吸開來——他們早就決定下學(xué)期把娟娟接到城里來上學(xué)。而且無論如何要上個好小學(xué)。市重點不敢想,區(qū)重點總要爭取。可是一打聽,附近只有一所民工子弟學(xué)校?;ㄖ挝贿吷系褂袀€協(xié)力小學(xué),是區(qū)重點,卻一定要收3萬塊贊助辦學(xué)費,少一個子兒也不行。他們又是一番東拼西湊,好不容易湊夠了2萬塊,眼看報名期快到了,還差1萬塊卻沒影子,兩個人為此都愁得不行。這恐怕也是花枝最近精神不佳的一個重要原因??墒腔ㄖΧ紱]辦法的事,寶東除了內(nèi)疚上火,還能有什么招兒呢?
沒承想,這事花枝倒一點不怪罪寶東,反而信心十足地拍了下大腿說:寶東你就別愁了。不就是錢的問題嗎?我有辦法了!
寶東喜出望外,趕緊問什么辦法?;ㄖΩ嬖V他,公司的行政總監(jiān)對她是相當不錯的,經(jīng)常會問她有什么困難沒,有困難盡管對他說??苫ㄖ偛缓靡馑枷蛩_口?,F(xiàn)在她毅然下定決心,明天就跟總監(jiān)談,請他跟公司說說借點錢。借不到1萬,借幾千總行吧?
正在興頭上,花枝的身子忽然晃了幾晃,嘴里呻吟起來,蒼白的臉上也冒出一層冷汗。寶東慌忙抱住她,問她怎么了?;ㄖ涇浀匕c在他懷中,雙眼緊閉,半天不答話。寶東慌了,要送她上醫(yī)院,她卻往地上一縮,掙手踢腳地賴在地板上不肯去。寶東只好強行把她抱到床上去。躺了一會兒后,花枝似乎好點了,虛弱地安慰寶東說,沒關(guān)系的,這幾天就是頭痛得厲害。寶東說是不是著涼了,花枝卻冒出一句讓寶東毛骨悚然的話來:哪里,盛材害的。
盛材在鄉(xiāng)下,怎么會害你?
昨天我在汽車站看見他了,戴著個大口罩。哼!他就是燒成灰,我也認得出!
他……他怎么你了?
我掉頭就走,他突然拿把錘子,在我后腦上狠狠一敲——
寶東猛撲過去,抱住花枝腦袋仔細查看,可是半點兒傷痕也沒有。
9
這一夜花枝又是通宵沒睡,就那么大睜著空洞的雙眼望著天花板出神。寶東問她干嗎不睡,她說是不敢閉眼睛,一閉眼就見盛材拿把錘子瞪著她。寶東也不敢睡了,呵欠連天地陪著她?;ㄖ孟窀緵]他這個人似的,一會兒下床去檢查窗簾拉緊沒(明明檢查過好幾回了),一會兒又去擰擰煤氣開關(guān),甚至把抽水馬桶也拉了一遍又一遍。有一回她居然跑到電視機前上看下看、左摸右摸地鼓搗了好半天。寶東問她找什么,她不理寶東,悶著頭喃喃地嘀咕:真是出鬼了,明明看到那么一大沓子錢,怎么又沒了呢?
后半夜花枝安靜了一些,卻一頭拱進小房間,久久不出來,也不許寶東進去。寶東躲在門口偷偷看,只見她抱著膀子呆望著床頭那臺電腦,一個勁兒自言自語,寶東也聽不清她在說什么。
寶東知道這電腦也是花枝的一塊心病。那本是行政總監(jiān)桌上的,后來他換了新的,讓花枝把它扔了?;ㄖτX得這電腦還能用,就藏在雜物間里,下班后趁沒人抱回家,想著以后給娟娟用。沒承想她抱著電腦剛出電梯,正碰上總監(jiān)和新老板有什么事又返回來,花枝一慌就老實說,想把這舊電腦搬回家。總監(jiān)和新老板哦了一聲就上樓了?;ㄖ丶覅s越想越不安??傆X得他們一定對自己有看法,第二天又去找總監(jiān)反復(fù)解釋??偙O(jiān)說本來就是我讓你扔的,你能夠廢物利用不是好事嗎?寶東覺得總監(jiān)說的是實在話,可怎么安慰花枝也沒用。她執(zhí)拗地認為,總監(jiān)和老板一定會討厭她,認為她是個貪心的人,早晚會給她好果子吃。后來寶東把電腦藏在小房間娟娟的床下,她才安心了一陣。現(xiàn)在居然又想到了它!
寶東心里不停地打鼓,問花枝什么又得不到明確回答,只好暗暗下決心,天一亮騙也要把她騙進醫(yī)院去看看。可是天快亮?xí)r他卻迷糊了過去。等他睜開眼睛,花枝已經(jīng)不在家了。寶東趕緊往花枝單位打電話,花枝果然上班去了。寶東叫她請個假回來,花枝問他出什么事了,寶東說帶她上醫(yī)院看看,卻被花枝沖了個老遠:寶東你神經(jīng)病啊?我好好兒的上什么醫(yī)院啊?
寶東無可奈何,花枝從來不讓他到單位去,他只好忐忑不安地巴望花枝別出事。哪知道花枝非但沒出事,中午時還給他打來個電話,聲音尖厲得刺得他耳朵痛:寶東我借到錢啦!你在家等著我,我馬上送回來,你下午就給娟娟去報名!
寶東一陣狂喜,可是再一問,馬上又不安起來?;ㄖφf她借到了5000,那離1萬還差得多呢??墒沁@不是要緊問題,要緊的是花枝越來越不對頭了。明明還差5000塊哪,怎么就叫我去報名?
寶東想不管怎么樣,她回來就好。看看真不行的話,我綁也要把她綁到醫(yī)院去。于是他急忙趕到車站去接花枝。
10
電梯門快關(guān)的時候,滿頭是汗的花枝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擠了進來??墒请娞輨傄粏?,她卻一屁股坐在地上,把里面一個老外嚇了一大跳。老外彎腰去扶花枝,花枝卻說是頭暈得厲害,坐著好。老外聽不懂她說的是什么,電梯門一開,立刻去找了個保安來,可是保安過來時,花枝已經(jīng)不見了。
花枝的頭從后半夜開始就一陣子劇痛、一陣子狂暈地折騰著。但天亮?xí)r她還是上班去了?;ㄖM公司三年里,從來沒請過半天假,何況她今天還有個頭等大事要辦呢。結(jié)果卻是,猶豫畏縮了一上午,花枝也沒敢向行政總監(jiān)開口提借錢,倒是他主動問花枝,老在身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的,是不是有什么事要說?
花枝心口一熱,哇一聲號啕大哭??蘼曮@動了所有的人,連隔得老遠的新老板也臉色煞白地跑過來,問花枝怎么了。這一來花枝就哭得更兇了,簡直就是天翻地覆慨而慷。大家有的拿紙巾,有的端開水,有的撫摩她的胸,有的拍打她的背,足足鬧騰了十多分鐘,花枝才抽抽搭搭地開出口來。可是她一會兒夸娟娟是個如何聰明的孩子,一會兒又說贊助費如何地高,一會兒又扯到寶東身上去,甚至還提到盛材拿把錘子追自己的事,把大家搞得一愣一愣的。還是老板腦子靈,他打斷花枝說:你是不是經(jīng)濟上遇到了困難?
花枝怔住了。好半天才哧哧一笑,點了點頭。老板松了口氣說,需要多少才能幫助你?
花枝的臉漲得通紅,歪著頭思考了足足5分鐘,結(jié)果還是沒說出話來。
老板擺擺手,示意她不用說了。然后對行政總監(jiān)說:你先到財務(wù)上借支5000塊給她,不夠再說。
夠了夠了,太夠了!花枝的口齒一下子利索起來。誰也沒反應(yīng)過來時,她已經(jīng)跪在了老板腳前。大家慌忙把她拉起來,扶到更衣室里去。行政總監(jiān)則以最快的速度把錢給花枝借了過來。
一拿到錢,花枝抖得更厲害了。她首先給寶東打了個電話,衣服也沒顧上換,拎上裝著錢的包,急急忙忙地鉆進了電梯。
街上車來人往,花枝一概視而不見。她眼前赤橙黃綠青藍紫,七彩光暈波浪一樣緊緊地裹挾著她。她覺得腳下踩著的全是棉花,身子搖來晃去,但她全然不顧。她現(xiàn)在只有一個堅定的信念,趕緊把錢送回家。
花枝扶著一根根燈桿,摸著一面面墻壁,氣喘吁吁卻始終保持著正確的方向,一路小跑著很快來到了汽車站。突然,她一個急停,雙手緊捂住裝錢的小包,怒視前方詈吼一聲:滾開!這是我借的錢,是給娟娟交贊助費的!
她又看見了盛材。
事實上這只是她的幻覺而已。好在花枝揉了揉眼睛后,盛材又消失了。這時剛好有輛車進站,花枝兔子般機靈地躥上了車。
午休時分,車上人不多,空著好些位子??墒腔ㄖ傋氯ゲ灰粫?,又一臉驚恐地跳起來。她又在窗玻璃上看到了盛材的臉。她一下子躥到車后面,打算車一停就下去換車。就在這時候,她一眼發(fā)現(xiàn)寶東在車窗外的馬路上,正追著汽車跑,還喊著她的名字。
花枝欣喜若狂,拉開車窗大叫:寶東,我在車上哪!寶東——
一邊喊,一邊就把包里的錢掏出來,向著車外撒出去——5000塊錢飛散開來,活像一片一片橘紅的樹葉,又仿佛一只一只美麗的蝴蝶,飄飄灑灑,漫天飛舞……
哈哈!哈哈!花枝笑得無比歡暢。
11
花枝住進了腦科醫(yī)院。
公司里的人,沒一個不大驚失色的。人們的第一反應(yīng)都是,下一個花枝會不會是我啊?接下來的反應(yīng)就五花八門了。但有一點是共同的,誰都想不通,瘋的怎么會是花枝?要說起來,我們的壓力才叫大哪,那么高的指標,那么快的節(jié)奏,想起來都喘不過氣來,而且還天天擔(dān)心著會不會給新老板炒魷魚——花枝無疑是最輕松的人了!一個做保潔的,也沒有別人跟她競爭。活兒是累點,卻一點也不用費腦子。而且,她那點勞動強度,比起那些工地上的民工又算得上什么?拿那么好待遇的保潔員,全市也找不出幾個來吧?何況她進城沒幾年就買了新房子,拿到了城市戶口,女兒也眼看著就能遷進城里讀書了……
居然就瘋了!
最想不通的,不,應(yīng)該說最痛悔的還是寶東。
比起別人,他最清楚花枝的心理狀況。她露出苗頭也有些日子了,我怎么就沒早點兒當回事啊!
都是那該死的嗝害的!我成天就知道擔(dān)憂她身體了——興許,就是那老也止不住的嗝兒造成的?
唉,我怎么也胡思亂想起來。誰聽說過這種事呀?
而且,她現(xiàn)在一個嗝也不打了。
——寶東,你看我漂亮不漂亮?
寶東身后的病床上,花枝笑瞇瞇地舉著小鏡子,一臉陽光地端詳著自己新化的妝。這又是件讓人捉摸不透的事,花枝的化妝技能反而大有長進了。那臉上紅是紅,白是白,分明比以前鮮潤好看多了。
嗯,嗯。寶東勉強應(yīng)了聲,趕緊扭過頭去。眼淚無聲無息滾下來,腦袋嗡嗡響,怎么也理不出個頭緒來。
原載《十月》2008年第6期
原刊責(zé)編趙蘭振
本刊責(zé)編章穎
作者簡介
姜(王利)敏,男,1953年4月出生。一級作家,中國作協(xié)會員?,F(xiàn)在江蘇省作協(xié)工作。1976年迄今,在《人民文學(xué)》《當代》《十月》等報刊發(fā)表各種文學(xué)作品逾400萬字。部分作品被選載。散文集《禪邊淺唱》獲中國散文學(xué)會冰心散文獎;并曾獲省五個一工程獎、省紫金山文學(xué)獎等。主要出版物有:中短篇小說集、散文隨筆集《不幸的幸運兒》《紅蝴蝶》《美麗的戰(zhàn)爭》《憤怒的樹林》等7部;長篇小說《多伊在中國》《華麗洋商》《女人的宗教》《喜歡》等8部。
創(chuàng)作談:生命中不能承受之“嗝”
姜(王利)敏
不打嗝的人生是不可思議的。老打嗝的人生卻是難以承受的。
醫(yī)書上的描述有些趣:“打嗝是一種常見的生理現(xiàn)象。因為橫膈膜痙攣收縮而引起的。橫膈膜是由腦部呼吸中樞控制,肌肉會有規(guī)律地活動。我們的呼吸是可以完全自主運作的。我們也不需要時常記著怎樣呼吸。打嗝時,橫膈肌不由自主地收縮,空氣被迅速吸進肺內(nèi),兩條聲帶之中的裂隙驟然收窄,因而引起奇怪的聲響。我們并不清楚橫膈肌為什么會失控地自行收縮。雖然大部分打嗝現(xiàn)象都是短暫性的,但也有些人持續(xù)地打嗝……”
雖然原因不明,但肯定沒人喜歡持續(xù)地打嗝。那是一種令人難受而憂慮的特異生理。《打嗝》中的花枝顯然處于這么一種特異的生存狀態(tài)中。當然,為打嗝焦慮的并不是她,而是她丈夫?qū)殩|。但寶東焦慮的和花枝焦慮的其實是一回事,他們都為自身命運劇變而形成的特異境遇、特異感受而惶恐憂懼。雖然在旁人看來,他們本應(yīng)為之欣慰而歡樂。“不是我不明白,這世界變化快?!睂γ\的恩賜,他們無疑是缺乏充分的思想和自身素質(zhì)準備的。但實質(zhì)上,面對著生活的悖論,尤其是當下這么個史無前例、不斷變革而種種差異日益擴展而尖銳化的時代,也許我們都免不了會像小說中所言:“生而為人,多數(shù)都像鐘擺,免不了會于一種不是患得,就是患失,不是貪婪,就是恐懼的兩極狀態(tài)中搖來晃去”?;ㄖΣ皇浅?,當然不能免俗。而一旦我們不能及時調(diào)整身心、適應(yīng)現(xiàn)實,那老是晃來晃去是會讓人失衡的。不是頭暈,就是眼花,不是敏感,就是焦慮;甚至,如花枝一樣,最終將自己的希望甚至生機像紙蝴蝶一樣隨處亂灑。雖然她因此而獲得了解脫,但寶東(其實也包括花枝和娟子,甚至許多類似者)卻因此更深地墜入了命運的深淵。
——這都是我后來的感受。初聞“花枝”的遭際時,我所感到的唯有唏噓和惶惑。文中花枝同事對此的反應(yīng),也正是我當時的反應(yīng)。只是在進入寫作、感同身受地體會到一些“花枝”的境遇和心態(tài)之后,我才有了一點較為深切的同情和理解。當然,我不是花枝,我們也都不可能是花枝或別的什么人。我們有我們自身的命運和邏輯,我們的“呼吸是可以完全自主運作的”。但有一點我現(xiàn)在仍很相信,即我們都免不了會在某個或整個生命歷程中成為鐘擺或“持續(xù)地打嗝”。我們當然也會有難以承受的時候。
愿我們好自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