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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未見過大海的人

2008-01-12 03:24[法]勒·克萊齊奧
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 2008年12期
關鍵詞:丹尼爾海浪海藻

[法]勒·克萊齊奧

讓·馬瑞爾·古斯塔夫·勒·克萊齊奧(Jean-Marie Gustave Le Clézio )法國作家。1940年4月13日生于法國尼斯。中學畢業(yè)后,他到布里斯托爾大學學習英語;其后,在法國一所大學獲得碩士學位,又在佩皮尼昂(Perpignan)大學獲得博士學位。是20世紀后半期法國新寓言派代表作家之一。1963年出版了第一部小說《訴訟筆錄》,并獲得勒諾多文學獎。此后他相繼出版了三十余部作品,包括小說,隨筆,翻譯等。1980年,克萊齊奧獲得保爾·莫朗文學獎。1994年,他在法國《讀書》雜志作的一次讀者調查中,被評選為在世的最偉大的法語作家之一,是當今法國文學的核心之一。與莫迪亞諾、佩雷克并稱為“法蘭西三星”。

2008年10月9日瑞典文學院宣布,法國著名作家克萊齊奧獲2008年諾貝爾文學獎。頒獎詞中稱,他是文學新領域的開拓者,他的作品具有詩意般的神秘,它是舊習俗的死亡,新生命的誕生,探索著在當代文明掩蓋下的人性,他的作品標志著現(xiàn)實主義和現(xiàn)代主義的交融。本期特選其短篇小說《從未見過大海的人》,以饗讀者。

他名叫丹尼爾,可他更喜歡叫自己“善德巴德”,因為他從一本厚厚的精裝紅皮書里讀過善德巴德的歷險故事。我猜想,除了這本書外,他實際上沒讀過別的什么。他也不談論這本書,除非有時別人問起它。這時,他的雙眸更加熠熠閃亮,刀刃般的面孔仿佛一下子興奮起來。不過,這男孩總是寡言少語。他不參與別人的談話,除非他們談及大海或旅行。人們大都是陸地生活者,就那么回事。他們生在陸地,感興趣的也是陸地和陸地上的東西。甚至連海員也總是從陸地上來的人;他們熱愛房子和女人,愛談論政治和汽車??墒堑つ釥?,他仿佛來自另一個種族。他討厭陸地上的東西,討厭商店、汽車、音樂、電影,自然還有中學里的那些課程。他什么也不說,甚至緘口不談他的煩惱。他呆在原地,坐在凳子上或風雨操場前的臺階上,望著空蕩的地方。他是個成績平平的學生,每學期的考試成績剛好能讓他繼續(xù)讀下去。老師喊他名字的時候,他站起來,背完課文,然后坐下去就算完事。他仿佛是睜著眼睛睡大覺。

即使人們談到大海,他的興趣也不會持續(xù)很久。他聽上片刻,提出兩三個問題后,立即發(fā)現(xiàn)他們談論的并非真正意義上的大海。他們只知道什么海水浴、海下釣魚、海灘和海邊曬太陽。聽到這些,他便走開了,返回去坐在他的凳子或臺階上,看著空蕩的地方。那樣的大海不是他想聽到的。那是另外一種大海,人們不了解,可那是另一種大海。

這些都是他失蹤、出逃以前的事情。誰也沒有料想到他有一天會出走,我說的是真正意義上的遠走高飛,一去不返。他極其貧窮,父親在離城數(shù)公里遠的地方有一小塊農(nóng)耕地。丹尼爾身穿寄宿生穿的那種灰罩衫,他家住得太遠了,因此,不可能每晚都回家去住。他有三、四個年紀比他大的哥哥,我們不認識。

他沒有朋友,他不認識別人,別人也不認識他。興許,他就喜歡這樣,不與別人過從甚密。他有一張奇特的刀刃般尖削的面孔,兩只美麗黝黑的眼睛顯出不屑一顧的神情。

他什么也沒跟別人說。不過,這個時候,他已經(jīng)全部準備就緒,這一點毫無疑問。他的大腦一邊回憶,一邊盤算著所要經(jīng)過的路線和地圖,還有所要路經(jīng)的城市的名字。也許,日復一日,別的孩子每天晚上打打鬧鬧、偷偷摸摸地抽煙時,就他躺在床上,憧憬起許多東西來。他想過輕輕流向喇叭形河口灣的小河,想過海鷗的嘶鳴,想到海風、在船桅間呼嘯的暴雨和航標的汽笛。

他是這年九月中旬起程的,時值初冬。與他一起住在那間灰暗的大寢室里的寄宿生一早醒來時,他就無影無蹤了。他們一睜開眼睛立即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因為他的床鋪一點不亂。被子認真地疊過,一切有條不紊。這時,大家只是說了句:“噢,丹尼爾走了!”他們并不真的吃驚,因為他們畢竟知道一點,這件事遲早會發(fā)生。不過,誰也沒有再說別的什么,因為他們不希望別人去把他抓回來。

就是那些成績平平、愛吵愛鬧的學生也什么話都沒說。再者,他們能說些什么呢,他們什么都不知道。有好一段時間,在學校的大院或法語課上,我們竊竊私語,三言兩語,意思只有我們自己明白。

“你說他現(xiàn)在到了嗎?”

“你說呢,我想還沒有,那很遙遠,你知道……”

“明天呢?”

“那有可能……”

膽子最大的學生說:

“也許他已經(jīng)到了美洲……”

消極的學生認為:

“唉,說不準他今天又回來啦!”

然而,盡管我們保持沉默,這件事在上頭卻反響強烈。教師和學監(jiān)每隔一段時間有規(guī)律地被召集到校長辦公室,警察局里也同樣如此。警察局派出的檢查員不時來學校逐個詢問學生,想從他們那兒獲悉一些情況。

我們呢,自然而然,我們略去所知道的大海,此外我們無所不談。我們講到大山、城市、女孩、財寶,甚至誘拐兒童的流浪漢和奇怪的憲兵團。我們說這些是為了混淆視聽,老師和學監(jiān)變得越來越神經(jīng)緊張,這些話讓他們惱羞成怒。

這件事引起的反響幾個星期、幾個月都久久不息。報紙上登載了二、三則尋人啟事,附上丹尼爾的外貌特征和一張不像他的照片。后來,一切又一下子平靜下來,因為我們大家對這個故事感到厭倦了。也許,大家心里已經(jīng)明白,他再也不會回來,永遠也不會回來了。

丹尼爾的雙親受到安慰,因為他們非常貧窮,也沒有別的什么事可做。警察把這件事束之高閣,他們自己就是這么說的,他們還說了些老師和學監(jiān)后來重復過的話,仿佛一切司空見慣,而在我們看來,此事非同一般。他們說,每年有成千上萬的人像他那樣無影無蹤地消失,永遠也找不到。老師和學監(jiān)重復著這些活,聳聳肩膀,仿佛這是世界上最平常不過的事情。我們呢,我們一聽到這些話,我們便開始夢想,這個秘密的、迷人的夢在我們的內心深處萌發(fā),一直沒有結束。

丹尼爾肯定是在晚上到的。他坐在一列日以繼夜運行很久的長長的貨運列車上。貨運列車主要是夜間行車,因為它們太長,而且速度相當緩慢,從一個車站開到另一個車站。丹尼爾睡在硬邦邦的車板上,身上卷著一個破舊的麻布袋。當列車減速,沿著碼頭一路尖叫著停下來時,他透過柵欄門向外觀望。丹尼爾打開車門,跳到地上,然后沿著斜坡跑起來,直到找到一個過道。他沒有行李,只有一個總是隨身攜帶的海軍藍背包,包里放著那本破破爛爛的紅書。

現(xiàn)在,他自由了。他感到冷。在車廂里呆了那么久,他的兩腿酸疼得厲害。天色晚了,天開始下起雨來。丹尼爾以最快的速度走著,逃離城市。他不知道要去哪里。他徑直向前走去,走在庫棚的兩墻中間,走在映照著昏黃的路燈燈光的小路上。這兒沒有任何人,墻上也沒有涂寫著名字。大海就在不遠處。丹尼爾猜想它在自己右邊的什么地方,被高墻那邊的龐大水泥建筑遮擋住了。它籠罩在夜色里。

沒過多久,丹尼爾感到行走十分吃力?,F(xiàn)在,他已經(jīng)到達鄉(xiāng)村,亮閃閃的城市被遠遠地拋在他的身后。夜漆黑一團,陸地和大海都無影無蹤了。丹尼爾想找個地方躲雨避風。他走進路邊的一間小木屋。他在小木屋里安頓下來,一直睡到天明。他已經(jīng)好幾天沒有合過眼了,也可以說沒吃過東西,因為他時刻都在透過車廂的柵門窺視外面。他知道自己千萬不能碰上警察。于是他躲在小木屋的最里面,嚼了幾口面包,然后睡著了。

他醒來時,太陽已經(jīng)掛在天空中。丹尼爾走出小木屋,眨巴著眼睛邁了幾步。這兒有條小路一直通向沙丘,丹尼爾就從那條路走。他的心劇烈地跳著,他知道離沙丘那邊只有兩百米的距離了。他在小路上奔跑起來,爬上沙坡。風越來越猛,帶來某種陌生的聲響和氣息。隨后,他到達沙丘頂部,一下子就看見它了。

它就在那兒,在他面前,浩瀚無涯。它像山坡一般洶涌而起,閃耀著蔚藍的光,它深不可測,近在眼前,海浪滔滔地向他涌來。

“大海!大海!”丹尼爾心想??伤桓曳怕暩吆啊K⑽⒉骈_手指,僵立在那兒。他沒能明白自己曾在它身邊睡過。他聽到涌向沙灘的海浪聲。突然沒有了風,太陽照在海面上,在每片浪頭上燃起一把火。海灘上的沙呈灰色,柔滑,小河從上面流過,寬大的水洼倒映著天空。

丹尼爾在內心深處一次又一次默叨著那個美麗的名字:

“海!海!海!……”

他的腦袋眩暈、嗡嗡作響。他想說話,甚至想叫喊,可他的喉嚨堵住了他的聲音。此刻,他必須邊跑邊喊,把他的藍背包摔得遠遠的,讓它在沙灘上滾動;他必須揮舞手臂,拔開兩腿奔跑,像穿越高速公路的人一樣。他跳過一簇簇海藻,在海灘高處干燥的沙堆里蹣跚而行。他脫掉皮鞋和襪子,光著腳丫跑得更快了,根本感覺不到刺腳的絨草。

大海在遠處,在平原般的沙灘的另一頭。陽光照耀下,大海波光粼粼,它變幻著色彩和形狀,開始是一望無際的藍,之后變灰,變綠,幾近黑色;忽而是赭石沙洲,忽而又出現(xiàn)海浪白色卷邊。丹尼爾不知道它竟然還有那么遠。他繼續(xù)奔跑著,雙臂環(huán)抱于胸前,心猛烈地撞擊著胸腔。此刻,他感到腳下的沙灘堅硬得像柏油馬路,潮濕,沁涼。離得越近,海浪聲越強烈,像汽笛聲一般充盈著周圍的一切。這聲音極其溫柔悠慢,然后變得激烈而又充滿焦慮,急促得仿佛鐵橋上的火車,或者,有如河水一般向后翻滾。不過,丹尼爾并不畏懼。他繼續(xù)以最快的速度在冷風中筆直地向前奔跑,目不斜視。離海浪流蘇僅幾米遠時,他聞到了那種濃郁的氣味,便止住腳步。海水強烈的咸味憋得他喘不過氣來。

他在濕漉漉的沙灘上坐下,看著眼前那幾乎涌向天空中心的海浪。他曾經(jīng)極度思念過這一瞬間,想象過這么一天,如今這一切終于變成了現(xiàn)實,它決不像照片和電影中拍攝出的那種大海,它把自己的本來面目真實地暴露在他的面前,海浪洶涌澎湃,起伏不平,海浪泡沫在陽光中化作塵埃般的雨滴;尤其是遠方,地平線彎弓著身子,有如橫在天空前的一堵墻!他曾經(jīng)那么夢想過這一瞬間,如今目睹后,他卻奄奄一息,仿佛要死去,或者酣然入夢。

這就是大海,他的大海,眼下只屬于他一個人,他知道自己再也不會離開這兒了。丹尼爾久久地躺在又冷又硬的沙灘上,橫在海邊,等候了那么久,海浪開始沿著斜坡上爬,舔觸他的光腳丫。

漲潮了。丹尼爾猛地跳了起來.渾身肌肉繃緊準備逃離。遠處,海浪撞擊著黑黢黢的礁巖,發(fā)出雷鳴般的巨響。只是海水此刻還沒有力量。它破裂開,在海灘腳下沸騰,它只是爬著涌過來。輕盈的泡沫簇擁在丹尼爾的大腿邊,在腳跟邊挖出許多小洞。冰涼的海水嚙咬著他的腳趾和踝骨,然后讓它們失去知覺。

海風隨海潮而來。它從地平線深處吹出,天空中飄著浮云。然而,這些云很陌生,猶如海水泡沫;海鹽如沙粒一般在風中漫游。丹尼爾再也不想逃走。他開始沿著浪花流蘇前行。海浪涌來時,他感到流沙充塞他的腳趾,然后又流走。遠處的地平線如呼吸般起伏,向陸地吐出它的氣息。

丹尼爾口渴了。他用手舀了些海水和浪花喝了一口。海鹽燒灼他的嘴和舌頭,可丹尼爾仍舊喝著,因為他喜歡海水的味道。他思念這所有的海水由來已久,它自由自在,浩瀚無涯,所有這些海水夠他享用一生一世!先前那次潮水把一些木頭和如大枯骨般的根莖推向岸邊。此刻,海水又慢慢將它們帶走,然后把它們拋向更高的地方,讓它們混雜在黑乎乎的海藻叢中。

丹尼爾在海水邊踱著步子,貪婪地看著這一切,他仿佛想在這短暫的瞬間內了解大海所能向他展示的一切。他捧著黏糊糊的海藻、貝殼,在淤泥中掏小蟲的巢穴。一邊走或趴在濕漉漉的沙灘上,一邊四下里尋找這些巢穴。天空中太陽酷烈,大海咆哮不止。

丹尼爾時不時停下腳步,面向地平線,眺望企圖越過礁巖的高海浪。他用力吸氣,想感覺那氣息,仿佛大海和地平線鼓脹起他的胸膛、肚子和腦袋,讓他變成某種巨人。他望著遠處灰暗的海水,那兒沒有陸地,沒有浪花,只有自由的天空,他對著那里的海水低聲訴說,仿佛海水能聽見。他說道:

“來啊!到這兒來!來啊!”

“你美麗,你要到這兒來覆蓋整個陸地、覆蓋所有的城市,你要登上山巔!”

“來吧!帶著你的浪,上來,上來!從這兒走,從這兒!”

然后,他一步一步地向身后海灘的高處退去。

他用這種方式給上漲的海水引路,海水洶涌澎湃,沿著小沙谷,像手掌一樣彌蓋過來?;殷π分逼疸Q子,在他前頭奔突,輕盈得如同小昆蟲。晶瑩的海水灌滿了那些神奇的洞穴,淹沒了隱秘的坑道。海水漫上來,每次海浪打過,它都要上漲許多,張開它飄動的巨型臺布。丹尼爾在海水前跳起了舞,他舉起雙臂,像灰螃蟹一樣步態(tài)紊亂地跑著,海水咬著他的腳后跟了。然后,他又跑下去,挖出一條條溝渠,好讓海水來得更快些,他唱著歌,幫助海水到來。

“來吧,上來,來呀,浪兒,上得更高些,到更高處來,來吧!”

此刻,他站在齊腰深的海水中,他并不感到冷,也不害怕。濕透了的衣服緊緊地貼在他的身上,頭發(fā)像海藻般散落在他的眼前。大海在他四周沸騰,海水退下時有一股強大的力量,迫使他用雙手緊緊抓住沙灘,以防仰面摔倒,但是海浪又洶涌向前,將他推向沙灘的高處。

枯死的海藻抽打著他的雙腿,纏繞住他的腳踝。丹尼爾像拔蛇一樣將它們拔掉,扔進大海里,一邊喊:

“啊!啊!”

他不看太陽和天空。他甚至不看遠方陸地的邊緣和大樹的影子。這兒寂無一人,唯有大海,丹尼爾是自由的。

突然間,海水開始加速上漲。它們在礁巖上膨脹,此刻正漫無邊際地涌來,什么也不能阻擋住。海浪又高又大,微微傾斜,浪峰冒汽,深藍色的肚子是空的,周圍遍布著泡沫。海浪來得如此迅速,丹尼爾都來不及躲過。他轉身想逃,海浪已經(jīng)到達他的肩膀,從他的腦袋上方越過。丹尼爾本能地將手指插進泥沙,屏住呼吸。海水打在他身上,發(fā)出雷鳴般的響聲,打著漩兒涌入他的雙眼、他的耳朵、嘴巴和鼻孔。

丹尼爾使盡全身力氣朝干沙灘爬去。他感到眩暈,只得在浪花邊上趴了片刻,不能動彈。又有海浪咆哮著撲過來,浪頭抬得更高,肚子掏空,宛若山洞。丹尼爾朝沙灘頂部跑去,在沙丘上坐下,另一面是海藻圍成的柵欄。這一天余下的時間里,他再也沒有靠近大海??伤纳碜尤栽陬澏?,全身皮膚上,甚至皮膚里面,散發(fā)著海鹽灼人的氣味,眸子深處刻著海浪耀眼的白點。

小海灣的另一端有一座黑黢黢的海角,海角上有許多山洞。來到大海前的最初那幾天里,丹尼爾就下榻在那兒。他住的那個巖洞位于黑乎乎的巖石堆中,地上鋪著小石子和灰沙。這些天里,丹尼爾就生活在那兒,可以說視線從來沒有離開過大海。

當極其灰白的日光出現(xiàn),天際僅能看得見如同一根混雜著天空和大海的顏色的線時,丹尼爾起身走出巖洞。他爬上黑黢黢的巖石堆,喝著水洼里的雨水。大海鳥也來這兒,在他的四周盤旋,叫聲刺耳、綿長,丹尼爾吹著口哨向他們問好。早晨,海水淺平,神奇的海底世界呈現(xiàn)在眼前。海底幽暗的水潭又大又深,激流在巖石間如瀑布般傾瀉,有飄滑的道路,海藻繁茂的小山岡。這時,丹尼爾離開海角,順著巖石塊一直向下,走進被大海開發(fā)出的平原中央。他仿佛已來到大海的正中心,一個神奇的國度,它再過幾個小時就不復存在了。

必須加快速度。沖擊在礁石上的黑色浪花非常近了,丹尼爾聽見海浪低聲的咆哮、深水流的竊竊私語。太陽照射到這兒的時間不長。大海不久又將轉回來,用它的陰影將這兒籠罩。日光強烈地反射在海浪上面,遠不能將它們烤暖。大海泄露它的某些秘密,可必須在它們消失以前很快將它們記住。丹尼爾在海底巖石上的海藻叢林中奔跑。從海水潭和黑山谷中涌出濃烈的氣息,這氣息陸上的人們沒有感受過,能讓他們陶醉。

丹尼爾在臨海的大水洼中找尋魚、蝦和貝殼。他將手臂伸進水中的海藻叢,等候甲殼前來搔逗他的手指頭,然后將它們抓住。水洼中,紫色、灰色、血紅色的秋牡丹的花冠忽開忽合。

平坦的礁石上生活著許多白色、藍色的帽貝、橘黃色的織紋螺、筆螺等。有些時候,陽光照射在深水潭里的浮筒的寬大的背脊上,或玉螺般乳白色的珍珠質上?;蛘撸T鍏仓型蝗怀霈F(xiàn)一只七彩空貝殼,有如一只鮑魚、刀的利刃,形狀完全像圣-雅克的貝殼。丹尼爾透過水面,久久地凝視著它們,仿佛他也生活在水洼中的一條細小的裂縫內,承受炫目的陽光,等候大海之夜的來臨。

他捕捉帽貝充饑。靠近它們時必須輕手輕腳,否則它們會與礁石緊緊連在一起。然后用粗腳趾一腳將它扯下。不過,帽貝一般都能聽見他的腳步聲或呼吸聲,便會貼緊平石塊,發(fā)出一連串的吱吱聲,丹尼爾捕獲足夠的蝦子和貝殼后,把獵物放進一塊巖石的小水洼中,將海草點燃,用一只食品盒來烹煮。之后,他眺望更遠處,海底平原的最遠端,海浪在那里洶涌。那兒生活著他的章魚朋友。

丹尼爾來到大海邊的第一天,最先認識的便是它,甚至先于認識海鳥和秋牡丹。當大海和天邊不再躁動,不再膨脹,灰暗的急流在澎湃以前仿佛平心斂氣時,它便來到涌起的海浪邊,這兒無疑是世界上最隱秘的地方,日照時間僅為幾分鐘。丹尼爾走得很輕盈,手抓住滑溜溜的巖石壁,仿佛他要下到大海的中心去。他看見積滿重水的大水潭,深海藻慢悠悠地飄動。他紋絲不動,面孔幾乎貼近水面。這時,他看見了章魚的觸須漂浮在水潭的峭壁前。他從一條斷層的縫底鉆出,恰似煙霧,在海藻上輕輕地滑動。丹尼爾屏住呼吸,注視著夾在海藻纖維中微微移動的觸須。

隨后,章魚出來了。圓柱形的長軀體小心地游動著,觸須在它前面波浪般起伏。在瞬息即逝的折射陽光中,章魚突出的眉毛下面,兩只黃眼睛像金屬一般熠熠閃光。章魚任自己帶紫色斑點的盤狀長觸須在水中飄拂片刻,仿佛在尋找什么。而后,它發(fā)現(xiàn)了傾斜于水潭中的丹尼爾的身影,隨即向后一跳,收緊觸須,釋放出一縷奇特的灰藍色的煙霧。

此刻,丹尼爾又像前幾天一樣,來到臨近海浪的水潭邊。他向清澈的海水俯下身子,輕輕地呼喚章魚。他坐在章魚所住的斷層前的礁巖上,把赤裸的雙腿放進水中。他靜候著,紋絲不動,片刻以后,他感覺到章魚的觸須輕輕地碰觸他的皮膚,環(huán)繞他的腳踝。章魚小心地撫摸著他,有時碰到他的腳趾和腳,丹尼爾禁不住笑了起來。

“你好,威雅特!”丹尼爾說道。章魚名叫威雅特,不過它肯定不知道自己叫這個名字,丹尼爾輕輕地跟它說話,以免嚇跑它。他向它打聽海底深處所發(fā)生的事情,問它在海浪下面能看到什么東西。威雅特不回答,繼續(xù)碰觸丹尼爾的腳和腳踝,極其溫柔,有如頭發(fā)絲一般。

丹尼爾很喜歡它??伤⒉荒芸此芫?,因為海水上漲得很快。如果先前捕獲的那些東西還新鮮,丹尼爾便會給它帶去一只螃蟹或一些蝦子,丟進深水潭中。章魚的灰觸須像鞭子一般進出,抓住獵物,帶著它們向巖石方向游去。丹尼爾從未看見過章魚吃東西。它幾乎總是躲在它那黑黢黢的斷層里,一動不動,長長的觸須漂浮在它的身前。興許,它像丹尼爾一樣,漫游了很久,終于在深水潭中找到了自己的家,在那里透過清澈的海水凝望明亮的天空。

海水完全很低的時候,那兒仿佛飾有燈彩。丹尼爾走在鋪滿海藻的巖石堆中,陽光開始反射在海水和石塊上,燃起了熾熱的火光。此時沒有風,沒有一絲兒風。海底平原的上空,蔚藍的天空非常廣闊,閃耀著異樣的光。丹尼爾感受到頭上和肩膀所受的熱量,他閉上雙目,防止被可怖的反光刺瞎。別無它物,別無它物,天空、日光、鹽開始在巖石上旋舞。

有一天,海水降到很遠的地方去了,只能看見靠近天邊的一絲藍色的細絳帶,丹尼爾穿過海底礁石堆,上路了。驀然,他感覺到了那些走進處女地、心里明白也許再也不能回來的人們那樣的陶醉。這一天,不同以前;一切都陌生、新鮮。丹尼爾回轉身,看見陸地在身后遠遠地關閉了,有如一個泥水湖。他也感覺到被海水浸蝕過的光禿禿的巖石的孤獨、沉寂和從所有裂縫、所有隱秘的井里鉆出來的焦慮,于是,他的腳步更快了,后來奔跑起來。他的心在胸腔內劇烈地跳動,就像到達大海邊的第一天那樣。丹尼爾一鼓作氣地跑著,越過水坑和海藻谷,走在尖棱的巖石上,他擺開雙臂以保持身體平衡。

不時會出現(xiàn)鋪滿細微海藻的黏糊糊的寬石板,或尖如刀刃的巖石塊,還有角鯊皮般奇特的石塊。到處都是水洼,熠熠閃光,瑟縮顫抖。鑲嵌于巖石里的貝殼在陽光下噼噼啪啪地爆裂,簇簇海藻發(fā)出某種奇特的蒸汽聲。

丹尼爾在海底平原的中部漫無目的地跑著,也不停下來看看海浪的界線。大海此時已經(jīng)消匿,退隱至天際,仿佛途經(jīng)一個洞穴流向地球中心。

丹尼爾并不害怕,可他已不再完全是他自己了。他不再呼喚大海,不再跟它傾訴衷腸。陽光反射在水洼上如同照在鏡面上,它在巖石尖上折斷后,迅速地跳躍而過,照耀更多的地方。陽光同時照耀所有的地方,如此近,他都感覺到酷烈的陽光從他面孔上經(jīng)過;或者很遙遠,猶如行星冷冷的閃光。這陽光迫使丹尼爾繞著彎子從巖石平原上穿過。陽光把他變得自由、瘋狂,他像陽光一樣跳躍。陽光并不柔和、靜謐,正如海灘和沙丘里的陽光一樣。它瘋狂地旋轉,不住地迸射,在天空和巖石這兩面鏡子間來回彈跳。

尤其是這兒的鹽。幾天來,黑黢黢的巖石塊、鵝卵石、軟體動物的殼內,甚至肉質植物蒼白的小葉子里,峭壁腳下,到處都積滿海鹽。海鹽侵入丹尼爾的皮膚內,進入他的頭發(fā)和衣服,此刻已形成堅硬炙燙的保護層。海鹽甚至進入他的體內、他的咽喉、他的肚腹,直達他的骨中,嚙咬著,發(fā)出玻璃碴般的嚓嚓聲,在疼痛的視網(wǎng)膜中燃起火花。陽光點燃了海鹽,此時一面面棱鏡在丹尼爾周圍、在他體內熠熠閃光。這時便有那種沉醉,那種使人顫抖的電流。海鹽和陽光不愿意別人總呆在一個地方,它們希望別人起舞,希望別人穿過海底逃跑。

丹尼爾從未見過如此白亮的世界。連潭水和天空都是白晃晃的。它們燒灼視網(wǎng)膜。丹尼爾完全合上眼簾,停住了,因為他的雙腿瑟瑟顫抖,再也不能支撐他的身體。他坐在一個海水湖前的平石塊上。他傾聽陽光在石塊上跳躍的聲音,所有干燥的折斷聲、吱嘎聲、顎擦聲,還有回響于耳畔的、如蜜蜂歌唱的尖脆的低語。他口干舌燥,可是,仿佛無論什么水都永遠不能讓他饜足。陽光繼續(xù)焙烤他的面孔、雙手和肩膀,有如成千上萬只小針在扎他、像無數(shù)的螞蟻在嚙咬他。帶咸味的眼淚開始從緊閉的雙目中滾涌出來,緩緩地,在面頰上劃出幾道滾燙的淚痕。他費力地微睜開眼睛,凝望著白森森的巖石平原和閃爍著死水潭的大沙漠。海洋動物和貝殼消匿了蹤影,它們躲進了海藻簾下的裂縫之中。

丹尼爾向那塊平滑的巖石俯下身子,將襯衫包裹在頭上,不再看日光和鹽。他將腦袋埋進膝蓋里,好久都沒動一下。然而,燃燒的狂舞依然一遍又一遍地從海底上面掠過。

隨后,風來了,開始微弱,在厚重的空氣中艱難地前行。之后,風大了,冷颼颼地從天際刮來,海水潭戰(zhàn)栗著變了顏色。天空上飄著云,日光重又變得和諧。丹尼爾聽見近海的咆哮聲,巨浪的肚子向巖石撞擊著。水滴濺濕了他的衣服,他從麻木中蘇醒過來。

大海已在那兒。它到來得很迅捷,火速包圍起最前頭宛若小島的巖石,淹沒了裂縫。它飄滑而過,發(fā)出上漲的河水聲。它每次吞沒一塊巖石,總會發(fā)出撼動地球底座的震耳欲聾的巨響,一聲怒號劃破長空。

丹尼爾猛地跳起來。他開始一步不歇地朝海岸飛奔。此刻,他睡意全無,不再懼怕日光和鹽。他感到某種憤怒在他心底,感到某種他沒法解釋的力量,仿佛他已經(jīng)能把巖石折斷,能將裂縫掘開,就這樣,只需踹上一腳。他在海的前頭奔跑,順著風的道路;他聽見身后海浪的咆哮聲。他還不時地叫喊,模仿海浪的聲音:

“轟!轟!”

因為是他在指揮大海。

必須跑快點!大海想擄走一切,巖石、海藻還有在它前面奔跑的人。有時,它甩開一只手臂,伸向左邊或右邊,一只灰色的散布著海浪的長臂,阻斷了丹尼爾的去路。他閃向一旁,在巖石頂上尋找一條通道,海水便吮吸裂縫,退回去了。

丹尼爾游著穿過了幾個已經(jīng)渾濁的海水湖。他不再感到疲勞。相反,他身上充滿某種喜悅,仿佛大海、海風和太陽已經(jīng)溶解了海鹽,讓他獲得解放。

大海真美?。“咨墓庋繌年柟庵斜派涑鰜?,那么高,那么直,隨后一下子淹沒在風吹過來的蒸汽云霧中。新涌來的海水充盈著巖石洞凹,洗滌白色硬殼,帶走一簇簇海藻。遠處的峭壁近旁,沙灘的白路在閃耀。丹尼爾想起善德巴德的遇難,他被海水帶到米拉奇國王的島上時的情景,完全像此刻一樣。他在巖石上迅速地奔跑著,用光腳丫選擇最佳路徑,甚至想都來不及想。毫無疑問,他一直是在這兒生活,在海底平原上,在海灘和暴風驟雨中。

他與海水同速前進,一刻不停,也不喘息,還一邊傾聽海浪的聲音。海浪從世界另一端奔涌而來,又高又大,帶著浪花滾滾向前,滑過平滑的巖石,在裂隙中支離破碎。

太陽在貼近天際處照射出堅定的光芒。所有這些力量都是從它那兒吸取的,它的光將海浪推向陸地。海水低下去時,海鹽的旋舞;海潮涌向海岸時,海和風的旋舞;這舞沒有完。

當海水漫至海草砌成的壁壘時,丹尼爾進了山洞。他坐在卵石上,看著大海和天空??墒呛@嗽竭^了海藻,他只得退向山洞里面。大海不停地拍打,甩開它那白色的桌布,在鵝卵石上抖動,仿佛一鍋正沸騰的水。海浪繼續(xù)上漲,這么一浪接一浪,直達最后那道海藻和樹枝屏障。海浪找到最干燥的海藻、被海鹽刷白的樹枝和幾個月來堆積在山洞口的所有東西。海水遇到殘滓,便分開它們,帶進海浪之中。眼下,丹尼爾的背脊已靠向山洞最里面的舊壁了,他再也沒有后退的余地。于是,他凝視大海,讓它歇息。他竭盡全力看著它,不說話,打發(fā)海浪后退,阻止大海的進攻。

好幾次,海浪躍過海藻和殘滓堆成的屏障,將泥漿濺向洞壁,包圍丹尼爾的雙腿。后來,海浪一下子停止了上漲??刹赖穆曇敉O⒘?,海浪變得更加輕柔,更加和緩,仿佛被浪花拖累了。丹尼爾明白,這都結束了。

他平躺在山洞入口處的鵝卵石上,將頭扭向大海。他又冷又累,渾身哆嗦,可他還從未感受過這樣的幸福。他就這么睡著了,平靜而安詳。太陽像一只熄滅了的火球一樣,慢慢地沉下去了。

這以后,他變成了什么呢?所有這些時日,這幾個月,他呆在海邊自己的巖洞里時都干了些什么呢?也許,他真的動身去了美洲,或者到了中國,坐在一艘緩緩從一個港口開往另一個港口,從一座島嶼開往另一座島嶼的貨輪上。夢如此開始了,就不能停止。這兒,對于我們這些遠離大海的人,一切顯得不可能而又容易得很。我們所知道的,只是曾經(jīng)發(fā)生過某些奇特的事情。

真奇怪,因為有一個不合乎邏輯的觀點,推翻了那些認真的人們說過的所有東西。他們在各種意義上如此激動認真,要找到丹尼爾·善德巴德的行蹤;教師們、督學們、警察們,他們詢問了那么多的問題,終于有一天,從某個日期開始,他們的行為表明,丹尼爾仿佛從未存在過。他們不再談論他,他們把他所有的衣物,甚至破舊的練習本都寄給了他的父母,在中學里只留下他的回憶了。他們甚至想甩掉這些回憶。他們開始談論別的事情,談論他們的妻子、房屋、汽車和區(qū)里的選舉,一如從前,仿佛什么事也沒有發(fā)生過。

興許,他們并非假裝的。也許,在非常想他并想了幾個月后,他們真的忘記了丹尼爾。也許,他一旦回來,當他出現(xiàn)在學校的大門口時,那些人可能再也認不出他,會問他:

“你是誰?你想干什么?”

可我們,我們不會忘記他。誰也沒把他忘懷,寢室里、教室里、場院內,甚至那些不認識他的人都不會忘記他。我們談中學里的事情、習題和翻譯練習,而我們總是極度思念他,仿佛他真的有點“善德巴德”,繼續(xù)周游世界。我們不時停下別的話題,然后有人發(fā)問,問的總是同一個問題:

“你想他會在那兒嗎?”

誰也不清楚“那兒”到底指什么地方,可是仿佛大家都看見過這地方,漫無際涯的大海、天空、云朵、暗礁和海浪,還有在風中翱翔的大白鳥。

當微風吹動栗樹,便有人望著天空,心里掠過一絲憂慮,像海員一般說道:

“暴風雨要來啦!”

當冬日的陽光照耀著蔚藍的天空,有人便議論:

“他今天多幸運?!?/p>

可是,大家誰也不再多說什么,仿佛是一份不知不覺中與丹尼爾簽訂的契約、某一天與他結成的秘密默契的同盟,或者,也許很簡單,就像大家在某一天早晨,睜開眼睛,看著半明半暗的寢室里那張為丹尼爾后半生準備的、仿佛他永遠不會再睡的床時已經(jīng)開始的那個夢。

選自[法]勒·克萊齊奧 著金龍格 譯《少年心事》 漓江出版社1992年版

責任編輯黑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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