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行健
十五歲那年,我跟著三叔,放了半年的羊。
少年總是把放羊想得太美妙。碧綠的東山坡上,游移著那么白白凈凈的一群羊,就像一大片白白凈凈的云,游移在瓦藍瓦藍的天上。羊兒低了頭,很專注地啃吃山坡草兒,吃出愉悅了,一條條短尾巴擺著,晃著,晃出許多的悠然。有受驚的野兔兒,倏忽間從草叢里躥出,箭一樣射向山那邊,紅的黃的紫的花兒,在草叢里開得自信,多種怪怪的叫不出名的樹,還有類似樹的東西,都在坡里有一個屬于它們的姿勢。樹下,牧羊漢斜躺著,吸著煙,哼著古老的戲文,愜意寫在臉上……
放羊遠遠不是這樣兒。
清晨是不可以放羊的,一早的山坡草地,草枝草葉兒上滿綴著夜的露珠兒,羊吃了露水草,會拉稀掉膘的。只有吃過早飯,日上三竿,溫熱的風蒸騰了露水,才能趕著羊兒上山坡。
那么從清早到吃早飯的這一大段時辰,是我擔土填圈清掃場院并朝水槽水缸里挑水的忙碌時辰。三叔呢,則把羊兒從圈里趕到一個四周有著低矮土墻的廢園里,讓山羊曬曬太陽,給綿羊一只一只地剪羊毛。
羊圈,是一孔高大的土窯,圈了一夜的羊,里面有濃濃的稠稠的羊腥味兒在氤氳。盡管圈門開著,窯頂的氣眼敞著,味兒還是嗆得人憋氣。百十只羊,一夜在圈里又拉又尿,有稠有稀,花花綠綠,就得在上面鋪一層綿綿的黃土。圈墊得平整了,羊兒舒服,也給生產隊里增加上好的底糞。
我從遠處的崖下把綿土刨好,再一擔一擔地挑到羊圈,薄薄地鋪一層,天天如此,不多不少,十擔綿土。墊好羊圈,我得掂一把大掃帚,一下一下清掃場院。場院是羊圈前的一片場地,冬日,不出牧時,羊可以臥在場地上曬曬日頭。三叔是個愛干凈的人,平時再忙再累,也要把場院掃得光光凈凈。揮著掃把,羊糞蛋兒在滾動著,很歡快的樣子,朝一邊靠攏。場院掃過,院角里會有可喜的堆積,新新舊舊,成了一座黑豆般的小山。
我不敢有半點停歇,又挑了擔子水桶,到苦水井挑水。場院南側,有兩排長長的水泥抹就的水槽,清理完槽里穢物,十擔水才能把兩槽挑滿。水要早早挑好,一天日光曬過,水就成了熟水,牧羊歸來,渴極的羊兒喝過,不會生病的,如從井里剛剛挑出,水生冷,羊兒喝過,胃腸會不舒服。
苦累的活兒,是為輕松活兒作一個鋪墊,先苦后甜的道理,我那會兒就懂了。整個前晌和后晌的山坡放牧,是少年的我,最幸福最開心的時候。
東山是故鄉(xiāng)的屏障,也是幽幽神秘的所在,她生長草木百禾也生長古老的傳說,對于我,她是一個少年開闊的樂園。
山羊或是綿羊,一踏上青綠的山坡,腦袋就深深地埋下,專注地啃吃青草,深情地在草叢里游移。這時候,頭羊就顯得有幾分迷茫,因為無需它帶頭引路了,揚起碩大雄壯的腦袋,那標志著強悍雄性和英武的粗實壯觀的雙角,不甘寂寞地揚一揚,便隨了腦袋隱于草叢里。
天,出奇的藍,悠悠山風在和草呀樹呀親切地磨合。那時候山鳥真多,就像山上的野花兒一樣,連名兒也叫不出,灰色的,黑色的,黃色的和大紅色的,在空中劃出一道道多彩的弧線,清脆和悠揚的啼喚,把山坡喚出一派祥和。每每這時,三叔就舒心地把腰板放在草坡上,在暖暖的日光里打個盹兒。我同山羊綿羊一樣,在山坡里放飛我的歡快,鉆草叢,捉螞蚱,追坡垅上的禾鼠,看遠處奔跑著的狐貍的身影。這會兒的羊群,不用牧羊人去操心,那把看護羊群的長鏟兒插在山坡里,成了一個擺設和道具,像山上的一棵樹。
正晌午時,羊的肚子都漸次地圓了,像天上那顆日頭,飽飽的,圓圓的。對嫩草的尋覓,就不像前晌那么執(zhí)著和貪氣,啃草的嘴,就松懈許多,嚼草的牙,就緩慢許多,嚼著,芻著,就把腦袋揚起來,對坡上的草,也挑剔起來,挑三揀四的樣子,三心二意的樣子。
有另一群羊,會慢慢地靠攏過來,相距很近,但并不會和這群融合。羊就有一些新奇感,東張西望,像看到陌生的鄰居。兩邊的頭羊,就來了勁兒,就很抖擻地走到了一塊兒,先是互相在尾巴上聞一聞,狗兒一樣,嗅過聞過,就惱怒了,就用各自卷了幾卷的粗壯的角,去攻擊對方,對方不服,便用勁地拱,這時候,如果有一只跑了,那就算服輸,草坡上便寂靜下來。頭羊若有股執(zhí)拗勁都不服輸,這就在山坡上拉開架勢,決一死斗了。
兩只羊都后退著,后退五六步的樣子,運足勁兒,又一起猛猛地沖過來,用頭角相迎。嘎嘎兩聲,兩顆羊頭,四只羊角,碰擊到了一起,把全身的力氣都運到頭角上了。然后,再后拉,再撞擊,后拉的距離越遠,撞擊的勁頭越大。起先,兩顆頭,平行著撞,后來,身子都躍起,抬起前腿,后腿支撐了身子,把更大的力甩到頭上,擊到角上。坡上,草被踏得稀爛,土被揚起老高,兩群羊和牧羊者,都遠遠地,看得發(fā)呆,就連天上的飛鳥,也就近落在樹上,驚喜地看這羊世界的一場武戲……
那時候,我十分驚訝,覺得小小的羊腦袋,經那幾十個回合的撞擊,是一塊石頭,也碰得破了,羊頭居然沒事。我心疼兩顆羊頭,好多次,不等它們斗出分曉,就用放羊鏟,打開了它們……三叔在一旁吸著煙,微微笑著,淡淡地說,分開也好,分開也好,不然,會斗個天昏地暗的……
羊群也有不聽話的時候,那常在缺草的地段,而附近又有綠綠的莊禾在誘惑,嘴饞的和膽兒大的,便不老實,趁人不備,會躥到地邊,探出嘴來,偷吃幾口的。
每到這時,三叔就會分外警惕,看到蠢蠢欲動的羊只,便用長長的牧羊鏟去警告。牧羊鏟有細長的木把兒,頭上按一鐵鏟,三叔用它鏟一塊土坷垃掄起來,用力一甩,就那么隨意地一甩,土塊就落在羊的前頭,羊便斷了偷吃的念頭。
三叔掄鏟砸物的本領讓我對他產生許多敬畏,他曾給我表演過,山坡的另一邊,有一塊圓圓的黑石,在草叢里,很醒目的。三叔的鏟上鏟了一塊小方石,高高地將鏟把掄起來,借了慣性,小石塊迅速地彈出去,準確地擊到遠處的黑石上,黑石的肚心顯出一點被擊打的白來。曾多次聽鄉(xiāng)人說過,前兩年的一個冬夜,有只餓狼死死盯著羊群中的一只懷孕的母羊,母羊因身子笨重,每每落在羊群后面。三叔驅趕了餓狼好幾次,依然趕不跑。餓極的狼比瘋狂的狼還難對付。三叔拿了一把松枝,點燃后舉在手里,想讓燃燒的火焰嚇跑餓狼,可是依然不見效果,那家伙躲一下火苗,隨后又幾次朝母羊撲去,根本沒把三叔當一回事兒。
被逼無路的三叔想到了他的牧羊鏟。
他輕巧地鏟了一塊青石,鉚足了勁兒,雙臂運一運,把氣憤運到了鏟把兒上,猛勁一掄,那青石像長了眼睛直朝餓狼腦袋而去,嘣地一下,青石非常沉悶也非常突然地擊打在狼腦殼上,餓狼竟被這致命一擊擊暈了,趔趄幾下,一頭栽到了地下。
三叔也驚訝,沒想到這一石就這么穩(wěn)準狠。他怕餓狼沒死利落,又搬起一塊大石頭,朝狼頭砸下去。
麻桿腿,豆腐腰。掃帚尾巴,鐵殼腦。
這是人們對狼的總結。沒想到三叔的一鏟一擲,就把鐵腦殼砸暈了,要了餓狼一條命。
三叔教我掄鏟,他教的是要領,簡潔、明了,
抓了要點。還不算十分笨拙的我,三五天就擲得有了點模樣。三叔反復囑咐我,平時砸羊時,只起個警告作用,一般不鏟石塊,頂多鏟個土塊就行了。還有,要朝羊走的前方砸去,最好二三尺距離,萬不可朝羊身上砸,砸到羊頭,暈了,砸到羊腿,跛了,砸到羊肚上,更可怕,怕內臟破了,那可使不得,使不得,一條羊一條命呢……
牧羊的日子,我還跟三叔學會了打尖亮悠長的口哨。起先,打不成,口型不對,運氣不對。三叔示范了幾次,我天天揣摸,天天在山坡溝梁里練習,不出半月,居然打成了,也很嘹亮很悠長的。會打口哨,作用太大了,在溝這邊,朝溝那邊的羊群打一聲長哨,羊在頭羊的帶領下,會按照牧者的意愿,乖乖地返回到溝這邊。
在山上看天,天真高遠,高遠得讓人想哭想笑;在山上看地,大地是很蒼黃的一片,一簇又一簇的村落,隔三差五地嵌在大地上,而房屋和樹,是村莊的標志,一縷又一縷炊煙,青青地扭到空里,融進天里,昭示著日子的恬淡,顯示了歲月的悠長。
有時候,對面山梁上的牧者,可能耐不了寂寞,隔了一道大溝和一片草坡,遠遠地送來很動聽的山歌——
山坡上來了一群白褡子白,
腦袋上頂了兩根干硬的柴。
嘴子里哼著那個吶哞聲哎,
尾巴下蹦出那個黑豆子來。
很悠遠,很蒼沙的,在溝溝峁峁上纏繞。
三叔淡淡地笑笑,對了我說,你也回唱他一個吧。
我紅著臉,說不會唱呀,忽然想起跟三叔學會了打口哨,就仰了臉,自作主張地朝對面打了一個深長的口哨:呼呼兒——
三叔笑笑,說:這娃娃,咋能給人家打口哨,那可是吆喝羊哩……
夏日,我最害怕給羊群洗澡了。
日頭總有發(fā)狂的幾天,人熱得受不了,渾身是毛的羊更熱得要命。吃一陣青草,蔫蔫地躲在一邊去喘,黑毛白毛里,散發(fā)著難聞的膻腥氣味。
羊喘絕不像狗,狗要喘是很張揚的,吐著長長的舌頭,伸縮著,一下又一下,大噴著氣,怪嚇人的樣子。羊喘時靜靜地躲在一角,極可憐的,極卑微的,勾著腦袋,身子也一傾一傾,實在撐不住了,就一頭栽下,或極輕地哼一聲或默默地,靜靜地倒下就起不來了。
夏天要給羊勤洗澡哩。三叔把羊趕到一個水溝邊上,對我,也對羊這樣說。
水溝是深谷里的低凹處,下暴雨時,山洪遺留下的一汪。選一個大水溝,水大,還不能深。我先用牧羊鏟試探一下,攪攪水心,試水的深淺,也有意將溝里的水蛇驚跑,如果有水蛇的話。
羊們會乖乖地在水邊飲一陣,飲飽了,三叔就幾乎脫光了衣服,下到水心里,撲騰幾下水,濺起一些水花;我則緊抓了羊,一只一只地朝水下拖。拖一只,給了三叔。三叔把羊全弄濕了,用一個小小短短的鐵耙子,給羊的腰身、肚腹,一下一下地耙。一只羊,得一袋煙的功夫。百十只羊,就得一個大后晌。
羊這畜牲不開竅,體會到了洗澡的痛快,可一次一次地,還是怕下水,死活不聽人的話,這就累苦了我。抓住一只羊,或拖了后腿,或拽了雙角,朝水邊拉著,羊卻死命掙脫,水溝邊的我和羊,就拉拉扯扯,拖拖拽拽。有個頭小的,三下兩下被我拖進水溝,扔給水心的三叔;個頭大的,便和我在水溝邊摔跤,常常因拖不過那些家伙,被弄得東倒西歪,趔趔趄趄。三叔說,先洗聽話的,個頭小的,剩下難纏的大家伙放在最后洗。
夕陽坐在西山頭,把一層薄薄的橘紅抹在溝梁上。我和三叔都已筋疲力盡。為了對付十來只大羊,我倆一塊拖拽著一只,一起下水,他摁著羊角,我則用鐵耙子耙著羊身……羊這賤貨,幾耙子耙下來,就聽話了,乖乖的,眨巴著一對善良的羊眼,任由我在它的身上,橫耙豎撓。
日頭沉下去了,溝谷里出現一片夢樣的虛幻,樹木與莊禾呈現了黃昏時分的青灰色彩,天空神秘地被一種云彩罩著,有落巢的山鳥兒,哇哇地喚兩聲,溝就更靜了。
羊群在前頭緩緩地走,我跟著三叔在后面。渾身的骨頭像散了架。三叔拍拍我的肩說,多洗幾回就好了,就練出來了。聲音卻倦倦的,沒有了底氣。看眼前,黑的山羊更黑,白的綿羊更白,是這些黑黑白白的東西,在引著我們回村。
深秋,難熬的是羊臥地。
大田里,莊稼全收獲同去,連遲收的紅薯也全刨了,地頭地角的,偶有一兩棵被遺忘的高粱桿,孤孤地立著,在風里搖晃,像村里永遠找不到婆娘的光棍漢,酸酸地看著什么,呆呆地瞅著什么……曠野真的顯示了它的空曠,田土也裸露出它的真誠的土黃。
在偏遠的山地,由于遠離了村落,鄉(xiāng)人是不會把農家糞運到這里的,每年的秋耕前,羊群都要在山地上,整夜整夜地爬臥,除了糞便尿水外,羊身上濃濃的羊膻味,熏了山地,山地就肥了,就好收獲來年的莊稼。
穿著爺爺的老羊皮襖,我和三叔驅羊來到了偏遠的山地。
羊兒吃了一天遺留的禾葉和山草,肚子差不多飽了。入夜時分,就由牧羊人安排著,并不團聚也不分散地臥在某一塊山地上。
日頭還沒完全落坡時,有幾顆星子就急急地跳出來,綴在寒天的一角。日頭一落坡,好家伙,滿天的星子都眨著眼,把山地的夜,眨得好寒好冷。這樣的天,要么沒有月,要么寡寡的一小條,像一牙沒長熟的石榴籽。高高遠遠的天里,多了一些神秘,也多一些清冷,看一眼,讓人的心里,怯怯地,平添許多涼意。
夜色朝深沉里一點一點地移,就有大團大團的黑在曠野上壓下來,把山地,還有山地的人呀羊呀,壓得一片迷糊。羊群安靜許多,半大的幼小的山羊綿羊們,不再跑跑躥躥,尋到自己的母,或依在其身邊靜臥,或是暗里靠感覺去吮吸奶子。
三叔穿著大皮襖大皮褲,都是羊毛的,皮子黑污光滑,毛都翻在里子內,暖和。三叔常笑著說,把雞蛋焐在里頭,不出三天,會飛出小雞兒的。可是,三叔的腿,還是老寒腿,牧羊日子和山地寒夜會浸寒兩條壯腿的。
這時候,三叔會讓我抱來許多玉茭桿高粱桿和山柴之類,山柴是硬柴,耐燒;莊禾桿子引火,有旺旺實實的火焰,但不耐燒。硬柴軟柴一起堆在避風的地壟邊,等到夜深更寒時再燃。
夜風,不覺中從山地上掠過,先是悄然地,輕搖著杜梨樹的枝條,粗粗細細的枝條們在空里起舞;坡上的草,也顫顫地抖;漸漸,風大起來,在樹梢上兜著尖銳的哨子,冷冷地往耳朵里鉆,而山草像要被風一把一把地拔起來。
三叔不讓這時燃火取暖,三叔說,風會把燃著的柴火一團一團地刮跑,會把山草山樹燒掉,釀成火災的。
羊群不驚不慌,每一只都沉靜地臥著,用渾身的山羊毛和綿羊毛,來抵御山地的寒風。
沉著的羊和沉著的三叔給我一些御寒的暖氣,我欲躺在柴堆上時,三叔卻站起來,在羊群四周緩緩地踱了一圈,眼光警惕地看看近處,看看遠處。三叔說,這樣的大風里,狼會借了風聲來偷襲羊的,狼這東西,賊得很。
下半夜,風弱下來,停下來,山地上恢復了可怕的寂靜,寂靜里卻彌漫了透骨的冷。這種冷,是生冷的那種,硬硬地,鉆到人的衣裳里,刺進皮膚
和骨頭里去了。
這時候,三叔點燃了柴堆。
柴禾先是漚煙,三叔猛吹一口氣,就騰地一下,噼噼啪啪地燒起來。
火苗舔著我的臉,被凍的臉經火一烤,有一種消融的痛癢。我摸著臉,退遠了一點,身上一點點暖起來。
羊兒也被山地的火燃得激動,有咩咩的叫聲交叉起來,也有的羊兒站起身子,抖抖身上的土,換一個姿勢重臥。
火給我?guī)頊嘏?,也帶來濃濃的瞌睡??吭谯馍?,我睡著了?/p>
蒙嚨中,我做了一個又長又怪的夢,身穿著的羊皮襖變成了一只老綿羊,抖開皮襖,卻是一只狼。
猛地醒來,是被三叔的叫喊驚醒的。
火只剩了殘燼,漚著一股白煙,羊群的不遠處,有幾對賊賊的眼放著綠光。
狼——
我脫口喚出。
四五只狼,可能餓極了,圍著羊群兜圈子,對三叔的喝斥毫不在意。
三叔拿他的羊鏟,鏟了石塊朝狼砸去,狼跳著躲閃,并不后退,發(fā)一聲威,嗓眼深處吼著,張開尖嘴,露出長長的牙來。
我沒見過這場面,嚇得發(fā)呆。
三叔命我收拾一下柴禾,趕快把火燃起來。
火又一次燃起,玉茭桿子旺旺地舉起了一團濃烈。
狼是怕火的,見火心虛,四五只家伙后退了許多。
后退是后退,并不離開,白的綿羊和黑的山羊在誘惑著餓極的腸胃。
狼中的一只兇猛者,往往會令人猝不及防地躥出去,到羊群的邊緣,企圖叼出一只半只的。這很可怕,一旦偷襲成功,四五只狼會拼命護著叼羊者,逃離山地,逃到山的更遠處,去撕咬,去分食。
三叔就打退了這樣的三四次偷襲。
羊們不敢再臥,起來,擠成了一團,咩咩的叫聲流露著軟弱和恐懼。
人,狼,羊,就這樣艱難地對峙著,比著耐心、毅力,還有智慧;耗著體力、精力,還有大團時辰,直到天亮時分,日頭從山頭冒出來。
后來,三叔在羊臥地時,就備了一桿土槍,裝好了炸藥、沙粒、鐵屑、石子,遇到狼困羊群時,就對了狼放它一家伙。轟,有煙有火,有悶悶的響聲,群狼就落荒而逃了,耷著耳朵,吊著尾巴,隱到山后去了。
天快亮時,露水落下來,是地氣結成白水,濕濕地浸在草上、地皮上、人的腳面上,有時就凝成了白白的霜,像一層咸澀的鹽,像一層早來的雪。
山地在一夜夜的羊臥中,肥了,來年風調雨順時,可收到大片的白豆、大片的黑豆,也可刨出一窩窩碩碩的山藥蛋。
那時候,看到山地收獲回的滿場院晾曬的白豆黑豆,我總覺得那是一顆顆羊糞蛋兒變成的,小小巧巧,卻很碩壯很可愛的樣子,在日頭下的場院曬著,泛著白的亮泛著黑的亮。
好不容易熬到了春季,東山上終于長出了一層青草,許多只冬天生的小羊羔,也在這個季節(jié)里變得黑魃魃白生生的了,活蹦亂跳著,也敢離開母羊,在羊群里跑前跑后地撒歡。
羊群也像山坡的草,一茬一茬的,老羊如老草一樣枯去,小羊像新草一樣萌生,羊群里小羊多了,就多了許多活躍。十五歲的我,也如一只能跑能顛的撒歡的羊,喜歡春天的山坡,喜歡坡里夢一樣的綠草,可惜我已沒有了牧羊上山的機會,我得拾起書包,繼續(xù)我中斷的學業(yè)了。春日的山坡和羊群,就永駐在少年的遺憾里。多年后想起那一段牧羊的日子,眼前是山坡的起伏,是田野的空曠,是黑魃魃的山羊和白花花的綿羊,嘴里就輕輕哼著那首歌——
山坡上來了一群白褡子白,
腦袋上頂了兩根干硬的柴。
嘴子里哼著那個吶哞聲哎,
尾巴下蹦出那個黑豆子來。
責任編輯白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