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先國
一
老院子前有一條青石板路通往外面,石板沒少一塊,只是年歲久遠,有些向低的地方傾斜。路有半里長,形狀大致呈“L”形,就像老人落筆時手有點抖,筆畫不怎么直,稍稍彎了幾處。要么這個字是吃多了雞腸的小學生寫的,娘說過,小孩子不能吃雞腸,吃了筆畫寫不直。
我十三歲那年,我家從老院子搬出來,到大坪里住。起初,我放學回家總是走錯了路,好幾次走進老院子里才發(fā)現(xiàn)。十八歲離開家鄉(xiāng),有三十多年了,老院子拆了,我每次回家都會遠遠地望望這條廢棄的石板路。我知道它在無可奈何地破敗下去,但我總覺得不會消失。這次回家,我特意去看看這路,它已變成一條陌生的土路了,青石板一塊也不見了,雜草遮蔽了小路。我頓時覺得時間仿佛過了一百年,又二百年。這條承載了三百多年文明的路,如果僅僅是風雨、螞蟻、野草的侵襲,至少可以抵御上千年。
晚上,我睡在大哥家,我用一整夜時間把青石板路背了一遍。好在我能背,遺忘的并不多。
二
朝門前,有三級青石板砌成的石階。石板是長方體的,一米多長,凳面那么寬,最上一層鋪了四塊。大人小孩都把它當?shù)首幼?,夏天坐在上面涼悠悠的。朝門仿佛是我們小孩的眼睛,我們常坐在這里看外面的世界。我們?nèi)鍌€孩子并排坐著,望著父母親在田里干活,心里便有了依靠,玩得才踏實。如果不見父母,就會哭著鬧著去找。有次父親到山里挖土去了,母親和隊里的人在屋門前插秧,我一轉(zhuǎn)眼不見了母親,急得大哭,直叫喚:“娘娘,娘娘。你們曉得我娘娘哪去了?”超妹指了一下,我跌跌撞撞朝她指的方向追去。拐了一個彎,見娘在老井里喝水,我跑得更快,直跑到娘跟前才放心。娘責罵我:“傻崽,什么時候才離得娘?”娘用手醮著水,把我的眼淚和鼻涕洗掉,一邊洗一邊嚷:“邋遢鬼,鼻涕眼淚流一臉?!蔽胰文锪R去,只要能看到娘比什么都好。
有次,我和佩蘭坐在石板上玩,佩蘭好像沒睡醒似的,一頭黃毛蓬亂地披開,眼角上有兩粒黃色的眼屎,用小手捂著嘴打哈欠。我也裝著打哈欠的樣子,張大嘴巴,用手快速地拍打,發(fā)出一串“哇哇哇”的叫聲。佩蘭把打哈欠換成了打“哇哇”,聲音拖得又長又顫,有起有伏,像音樂似的。太陽被我們吵醒了,在屋前的稻田里斜斜地劃了一條線,一半是陰一半是陽。當陽的地方,禾葉上露水滑到田里,葉尖直直地向上揚著。陰的地方,每片長葉微微地弓著,葉尖上掛著一滴露珠。幾只起得早的蜻蜓,低低地飛著,兜圈子玩,一只蜻蜓突然跌下去,落在禾葉上,倒豎著,翹起細長的屁股。我撿了一塊小石子扔過去,那蜻蜓驚飛起來,竄到另一丘田的上方,其它的蜻蜓也跟著飛了過去。佩蘭責怪我:“叫你別扔你要扔,都飛走了。”我本來也后悔把蜻蜓趕走了,卻不服氣:“我愛扔就扔,關(guān)你屁事?!蔽覀兌悸N著嘴巴,誰也不理誰。
這時,佩蘭的娘江滿娘在院子里拖著嗓子喊:“佩蘭,吃早飯了——”佩蘭者拍了幾下屁股就往家里跑去,石板上留著兩瓣屁股印子。蜻蜓又飛回來了,我還坐在那里看。
我娘也喊我吃飯了,我學著蜻蜓的樣子,扇著雙手飛了回去。
我惦記著蜻蜓,裝了一碗飯,夾了一些菜,就朝門口奔去。佩蘭早已坐在石板上。我挨過去坐著。佩蘭家吃酸海椒炒油渣,我看著也想吃,沒等我開口,佩蘭就夾了兩塊放進我碗里。我家吃血粑,我把碗遞過去,佩蘭夾了一小塊。我說再夾一塊,佩蘭又夾了一塊。
先前的不愉快早已沒有了,小孩子是沒有記性的。我看看佩蘭,臉也洗了,頭發(fā)也梳了,看上去挺漂亮的。
佩蘭長大后,的確很漂亮,也嫁了一個好男人。
三
臺階下是一個半月形平臺,是用石頭壘起來的,高出水田一個多人頭,上面鋪了一層青石板,比一張曬谷竹墊大一點。挨著臺階的一排石板有八塊,就是半圓的直徑了,看來,三百年前“八”就是吉祥數(shù)字了,不是今人的發(fā)明。那八塊石板,被二十多代人的腳板打磨得平整而光滑。尤其是中間的一塊,方方正正,顏色青得純正,表面細得能照出人影,摸上去就像小孩的臉蛋。平臺邊緣的石板,踩的少,鑿痕還在,凹下的地方有少許泥土和干死的青苔。石板之間的縫里長出野草來,或橫或豎,給石板鑲了邊。
找不到人玩,我一個人在平臺上朝水田里打水漂,無意中打出一個高水平的漂,那瓦片先跳得高而遠,逐漸變低變近,跳了十幾下,然后平著水面滑行了一段,最后在水面上停了片刻,慢慢沉入水中。我暗自高興,心想下次可以同二哥哥打水漂比賽了。這時,超妹從院子里出來,問我劃子么?我正沒人玩,求之不得,便滿口答應了。她說輸了的打手板。我說要得,不準耍賴。
我們按照規(guī)矩,先扯式子,三打兩勝,贏了的先劃。我們把手藏在身后,齊聲喊著:“式子——扯!”話音剛落,都把手亮了出來,我出的大拇指,超妹出的食指。我用大拇指在她食指上劃了一下,大拇指是刀,食指是公雞,表示刀把公雞殺了,我贏了。再劃一次,我出的小指頭,她出的仍是食指,她用食指在我小指頭上啄了一下,小指頭是蟲子,公雞把我的蟲子吃了,她贏了。第三次都出的大拇指,不分輸贏。第四次我又出大拇指,她出小指頭,她用小指頭朝我大拇指戳了一下,小指頭是蟲,把刀子蛀了,我又輸了。超妹兩勝我一勝,她先劃。
超妹從口袋里掏出五顆小石子,小石子圓溜溜的,拇指頭大小。劃子是一種文體游戲項目,只有我們家鄉(xiāng)有,主要鍛煉手和眼的協(xié)調(diào)。超妹坐在石板上,雙腳岔開,將四顆子握在手心,用大拇指、食指、中指夾著一顆子,轉(zhuǎn)動幾下,把它拋向空中,齊眉高,把手心里的四顆子撒在石板上,再翻手接住從空中落下的那顆子。這三個動作要在一秒鐘之內(nèi)完成。超妹將手中的一顆子拋向空中,很快從地上抓起一顆子,翻過手掌接住落下的子。這樣重復做了四次,完成了第一步。第二步,四顆子撒在地上時,有兩顆挨在一堆,另兩顆閃得開一點,超妹將手中的子拋得高一些,超過人頭,手在石板上一抹,將兩顆隔得遠的石子抓在手中,翻手接住落下的石子。剩下的兩顆在一堆,很輕易就完成了。第三步很湊巧,子落下時,三顆在一堆,另一顆分開點,超妹將手中的子拋向空中,抓住一堆的三顆子接住落下的子,再拋起一顆子,抓起地上的一顆子接住落下的子。第四步,超妹將一顆子拋起,窩著手把石子放在地上,四顆子在一堆,接住落下的子后一下也沒停又拋上去,抓起地上的四顆子,穩(wěn)穩(wěn)當當接住落下的子。最后一步是跳杠,超妹把子撒得很均勻,我知道這一局肯定過了,隨意揀了兩顆子放在另兩顆子中間作杠。超妹挪動了一下身子,調(diào)整好位子,把手中的子拋得高高的,五指并攏,像公雞啄米一樣,將杠兩旁的兩顆石子啄進手中,從容地接住落下的石子。超妹第一局過關(guān)了。她把手中的石子往地上一放,很得意地看了我一眼,用衣袖把額頭上的汗擦掉。
輪到我劃了。我朝手掌吐了一把口水,雙手搓了幾下。前兩步很順利,第三步子撒得太開,我一把抹過去,只抓住兩顆子,漏掉一顆,我輸了。
我乖乖地把手遞過去。超妹狠狠地給我一巴掌,我手心都木了。我瞪了她一眼,暗暗地想,你狠,等我贏了看我怎么打你!
第二局比賽開始了。超妹先劃,到跳杠時子撒得太開,我選擇隔得最遠的兩顆子把杠放進去,兩子之間起碼有一尺半的距離。超妹才把杠兩邊的子抓住,拋起的子就“當”地一聲落在地上,她失敗了。
我前四步很順利。跳杠時,子撒得有遠有近,最近的兩顆之間幾乎只能放進一顆石子,超妹就選擇在這兩顆間放杠。如果杠放進去,我就死定了。我在抓杠兩邊的子時,肯定會弄動杠,動了杠就會出局。超妹趴在地上,一手拈著一顆石子,小心地往兩顆子之間送,那樣子比往針眼里穿線還難。我在心里念著,放不進去,放不進去。兩顆子只差一粒米遠了,我緊張,她也一樣,她幾乎沒有出氣。她手一顫,將地上的子弄動了。我尖叫起來:“你動了我的子?!边@意味著我會贏。超妹揉了一下眼睛,不服氣地嚷起來:“你打砣,你打砣?!?/p>
超妹把兩顆石子放在一堆,我拿起一顆石子打上去,把兩顆石子打開。三顆子的距離都好,我選擇了兩顆距離最好的石子跳杠,我跳過了,贏了!
我叫超妹把手伸出來。她怯怯地把右手伸出來,央求我:“輕點啊。”我哪管那么多,一巴掌狠狠打下去。超妹一下把手縮回去,我沒打著,嚷叫起來:“不準耍賴皮!”我用左手捉住她的右手,按在地上。我右手一巴掌打下去,她又把手抽走了。我一急,朝她頭上打了一棱扣。
超妹“嗚嗚”地哭了起來,雙手捂住腦袋,叫道:“你打人,告訴我娘去?!北闩苤M院子告狀去了。
我怕挨罵,逃到墳山上,躲進草樹堆里。
四
半月形平臺往西的石板路大約有兩百米是直線,至荷葉塘,成直角向北折去。石板路外邊是高坎,下面是水田。里面是兩個人頭高的老圍墻,墻是鵝卵石砌的,墻面的三合泥都快脫落完了,露出一排一排石頭。春天時,墻頭上會長出幾株狗尾巴草,冬天就枯死了,葉搭在墻上,先是黃的,再是黑的,最后變成泥土的顏色。稈子卻豎著,有些折成幾條折線。老師上課解釋“山間竹筍嘴尖皮厚腹中空,墻頭蘆葦頭重腳輕根底淺”時,我首先想到的是我家老圍墻上的狗尾巴草。當時我未見過蘆葦,我就把蘆葦想象成狗尾巴草。從那時起,狗尾巴草在我心目中就沒有好形象。在老圍墻與石板路之間,有一條土路,專供牛行走。先人造路時,就先考慮好了畜生的特殊要求。人和牛不一樣,人挑石板路走,牛偏愛走泥路,在泥路上踩出很深的蹄印,把屎尿撒在上面。
在離半月形平臺大約二十來塊石板的地方,是角門。門檻是青石板,中間被踩得凹了下去。兩邊的門框也是青石板,是整塊的,雖然年歲久遠,造石方時的鑿痕還在,一條一條的,很均勻。中間偏下的地方卻磨得很光,大概是人等親人歸來時依在上面磨的。門楣不見了,我想也是青石板的,但想不出是怎樣的造型。沒有了門楣,門和整個院子都變丑了,比人沒有牙齒更難看,但能看出它曾經(jīng)有過顯要的身份。
在角門口發(fā)生過兩件事,至今不能忘記。
那年冬天,先秒結(jié)婚,先厚喝多了酒,跌跌撞撞要回家,留也留不住,一邊走一邊搖手,說沒問題沒問題,出了角門不知道拐彎,直往前走,從高坎上跌進水田里,水濺起好高,濺濕了石板路。我們驚慌地跑過去,先厚橫躺著,不動,不知是睡著了,還是摔暈了。先厚酒醒后自己說是睡著了。
開春時,我和滿爹去放牛,牛被關(guān)了一個冬天,出來后,重見陽光和自由,興奮得想跳到天上去,恨不得飛起來才開心。從牛身上,我學會了理解人,那些坐牢的人為什么會在一夜之間白了頭發(fā)。牛的記性不好,健忘。那黃騷牯與尖尖角,本是多年的朋友,見了面卻以為是另類,是入侵者,紅了眼,斗了起來。黃騷牯斗不過,掉頭逃跑,沖出朝門,來不及拐彎,掉進水田里。水田泥深,牛陷進去了,見不到腳。牛掙扎著想把腳抽出來,卻動不得。黃騷牯沒有先厚幸運,在涼水里泡了大半天,才被人用繩索套著抬到青石板路上,上來后腳凍壞了,立不起來,成了殘疾,成天伏在地上。牛的價值就是耕田,為人類減輕勞動強度,一旦不能勞作了,日子也就不多了。沒過多久,黃騷牯被宰了,分掉吃了。
人,遇到困難和危險,就會有人來幫助、搭救。而牛和其它動物,就做不到。
五
過了角門是一段小坡,雨后天晴時,總是最先干。冰凍時很滑,走在上面要特別小心,我摔過一次,摔疼了屁股。路的外側(cè)有一條土坎,有一年誰在上面種了一行菜,有絲瓜、黃瓜和苦瓜,爬在一排棍子上,藤絞在一起,稀少地掛著幾條瓜果。菜是誰種的我搞不清楚,沒見過誰來施肥、摘菜。一次,我乘著沒人偷了一根黃瓜,一口氣跑到白果園灰屋里躲著吃了,吃到最后黃瓜屁股好苦。這次以后,我才知道黃瓜屁股是苦的,才理解了“吃了黃瓜丟蒂朵,不怪自己怪別個”這句話。那年月經(jīng)常餓肚子,我又偷了好幾次,都沒發(fā)現(xiàn)。這里的瓜果都沒等長大就不見了,不知是主人摘的還是偷掉的。唯有一根苦瓜很久了還掛在那里,由青色變成白色,變成微黃,最后屁股變成紅色,由下往上紅,紅了大半截。我盯上了這條苦瓜,由于心里有鬼,與同伴一起路過時,不敢正眼望它,用余光偷偷地瞟一眼,見苦瓜還在,便望別處。我扯豬草時把它偷了,藏在籃子里,用豬草蓋住,躲進花園里的苧麻叢中??喙弦蛭兜揽喽妹?,但很少人知道,苦瓜成熟后,包在籽外面的肉,滑滑的,紅紅的,甜。生在苦日子里,能偶爾吃到一點甜味,是很難得的。我扳開苦瓜,里面整整齊齊的排列著兩行籽,一半是紅的,一半是白的。我挑了一顆紅的,丟進嘴里,用牙齒和舌頭把肉剝下,閉著兩唇一用勁,籽噴出去好遠,打在麻葉上,又滑落到地上。我把紅的籽全部吃完了,還不過癮,見苦瓜殼也是紅的,心想也許是甜的,咬了一口試試,好苦,吐了出來。我低頭看見幾顆苦瓜籽上爬滿了黑螞蟻,一層層,像一朵小菊花。它們爭著吃籽上我沒吃干凈的肉,螞蟻也喜歡吃甜的,它們吃甜物的機會也不多。也有一些黃螞蟻,銜著一小塊苦瓜肉往窩里搬,獻給它們的頭領(lǐng)。它們這么做,也許是紀律要求,也許是懷著一顆曖昧之心。螞蟻的圈子里,也有人類的規(guī)則。
我用衣袖把嘴擦干凈,見衣袖上有紅色,又跑到田邊,醮著水把衣袖洗干凈。我撿起地上的苦瓜殼放進籃子里,心想拿回去炒了做菜吃,或者喂豬,卻突然覺得不妥,若被娘發(fā)現(xiàn)了,會罵得脫層皮。我又把苦瓜皮扔進苧麻叢中。一路上,我還在想,太可惜了,便宜了螞蟻。
第二天早上,三阿母站在朝門口的土坎前罵人。數(shù)落著,哪個吃絕飯餐的,把她的苦瓜種也偷了。這時我才知道苦瓜是三阿母種的。我有點后悔,不該偷做種的苦瓜。
以后,再也沒有誰在土坎上種菜了。
后來,我問過很多人,都說不記得這土坎上種過菜。連三阿母也說沒種過。
六
下了坡,是一段低平的石板路,離水面很近,可以一邊走,一邊把腳伸進田里洗腳,腳一撩,水濺起老高,濺到走在前面的人的背上。路外側(cè)的路基是土胚,總是長滿了野草,主要是油毛氈,油毛氈像狗身上的毛,是一根一根的,不發(fā)叉,根根相挨,成了片,中間雜著馬鞭草、思茅草、黃鱔串子和餅藥香等幾十種。茂盛時,成了蓬。那些草不敢往石板路上長,怕腳和蹄子。有些被擠下坎去,或者是根長到田里去了,或者是葉和莖垂到水里。草叢中總藏有小花,紅的,白的,或其它顏色的。
早上,太陽還沒出來的時候,草上落滿了露水,似有似無的白露,有種毛茸茸的感覺。我從石板路上走過,用腳掌去拂小草,草中倏地跳出一只小蛙,落入水中,水很清,能看清小蛙腿一伸一收,才潛了一點點遠就露出水面,把頭擱在禾蔸上。小蛙小指頭那么大,淺灰色,是常見的,卻叫不出名字。我蹲下來觀看,小蛙往田中間游去,被禾葉遮住了。水中一只田螺,像蝸牛一樣背著甲殼,露出里面的肉,卻不見犄角,身后是一道淺淺的拖痕,一尺多遠。我用腳從草中一路拂過去,隔一兩步就有小蛙跳入水中,發(fā)出“叮咚叮咚”的響聲。一只土蛤蟆跳出老遠,落水時很重,攪混了水。土蛤蟆在水中沖幾下,便鉆進泥里,拱起一塊包,自以為藏好了,安全了。但它的隱身術(shù),逃不過一個孩子的眼睛。我趕緊挽起褲腳和衣袖,輕輕地下了田,把土蛤蟆連同泥巴一起抓在手中。我學著母親把土蛤蟆的兩條大腿折斷,那小骨頭折斷時的響聲很脆。土蛤蟆好像不疼,沒叫一聲。我把蛤蟆扔在地上,它的腿斷了,跳不起來,在地上爬著走,笨笨的樣子。我到小圳里把手腳洗干凈,拈著土蛤蟆的腿,跑回家中,向母親報功:“娘娘,我捉到一只蛤蟆了。”我把土蛤蟆丟進半個人頭高的陶缸里,里面有青蛙、土蛤蟆、泥鰍、黃鱔和田螺。這些都是父母干活時捉回來的,養(yǎng)著,想吃時就抓幾個出來。有時數(shù)量不夠,就把青蛙、泥鰍、黃鱔一起炒著,味道反而更好些。
半晌時,是兩棲動物上岸,由一種動物變成另一種動物的時候。這時,那些小動物跑不動,飛不起,很容易捉到。我沿著石板路外側(cè)的草叢找過去。在離水很近的草莖上,掛著一只蜻蜓,肉嫩嫩的,軀體幾乎是透明的,翅膀沒完全展開,窩著,尾巴上掛著一個殼,那殼還能辨出水鲅蟲的模樣。我推測蜻蜓是水鲅蟲變的,水鲅蟲在水中長大后就爬上岸來,把身上的殼蛻掉,就變成了蜻蜓。我用指頭捏著蜻蜓的一扇翅膀,翅膀軟軟的,像綢緞。我把它放在手心上,它顫動著翅膀,想飛,卻飛不起來。我一連捉了七八只,把它們放在青石板上玩。有趴著不動的,有在原地扇著翅膀的,有扇著翅膀沿地面前行卻飛不起來的,也有剛飛離地面就落下的,一飛一落,一落一飛,像跳動。如果換成人類,它們這個成長階段應該由母親抱著或者牽著。它們沒有人類幸運,沒有誰來呵護,一爬上陸地就接受自生自滅的挑戰(zhàn)。不知若干年前人類走上岸來的時候,是否也有這樣驚恐的經(jīng)歷。我挑了一只能力強的,拋向空中,想幫它飛起來,它卻像失事的飛機一樣,只斜著飛了幾米遠就栽在水中,沒掙扎幾下就不動了。我又到草叢中去尋找,正伸手去捉一只蜻蜓時,那蜻蜓突然飛了起來,飛出去幾丈遠,落在禾葉上,歇了一會兒,又飛向遠處,艱難地扇動著雙翼,在一串紫色的光暈中不見了。
七
剛斷黑,沒有月亮。云多,在云的縫里,有幾顆星星,剛好夠照亮自己,它的光線還沒到達地面就消散了。整個村莊像浸泡在墨水瓶里,黑乎乎的。那黑夜好像就粘在眼皮上,把目光堵在眼眶里,不讓出來。睡覺時閉上眼睛,好像沒感到黑暗的存在,而睜開眼睛什么也看不見,黑暗變得有了重量,給人一種壓迫感,全身像被什么東西粘住了,越想掙脫就越纏得緊。
我坐在亭子里歇涼。眼前黑得看不見一個影子。我感覺到尿坎上兩棵李樹的存在,輕輕扇動葉子,把黑色的養(yǎng)分吸進去。我想象著它應該有個影子。我動用了眼力和聽力,尋找它的影子,仿佛有了,一眨眼又沒了。就像在黑紙上寫了幾個毛筆字,明明知道上面寫了字,怎么也辨不出來。突然,朝門口射來兩束藍色的光,陰森森的,我嚇了一跳,身子不由自主往一旁躲閃了一下。但我很快就反應過來了,那是一雙狗的眼睛。當人與狗在黑夜里對視時,就能看到狗的眼睛發(fā)出明亮的光,像手電筒似地照著你,越黑的夜里越亮。那光是一根一根的,只刺眼睛,照不亮其他東西。我鎮(zhèn)定了一下,罵了聲:“災狗!”那兩束光晃了一下便消失了。黑暗中,我聽到一路細碎的狗的腳步聲,從牛欄門前走過,去了西廂房的巷子里。
我才定下神來,角門口方向出現(xiàn)一線光,黃色的,或藍色的,明一段暗一段,暗一段又明一段,就像有人在空中畫了一連串破折號。先是畫到禾塘上方,再仄向牛欄門口,然后又畫回來,在禾塘上方轉(zhuǎn)了轉(zhuǎn),像是在尋找什么東西。最后,那光定在尿坎旁的李樹上。借著一閃一閃的光,我看見了李樹的一根小枝和一堆葉子。
那光,是螢火蟲。
我摸著門檻、墻壁回到家里,問娘要了手電筒和一個空墨水瓶,徑直跑到屋前的青石板路上,我知道每年這兒的螢火蟲最多。我站在路中間,關(guān)閉了電筒,螢火蟲怕光,電光會把它嚇跑的。我站了一會兒,眼睛適應了沒有光的環(huán)境。路旁的草叢里,有星星點點的螢火蟲閃亮,高坎的樹葉上也有。有三五只飛來飛去,飛不高,飛一段就停下來??罩?、地上總有螢火蟲在閃亮,沒有停下的時候。借著螢火蟲的亮光,能勉強辨出青石板路面。地上飛起一只,另一只也跟著飛去,一起落在高坎上的刺蓬里,一起亮,一起滅,約好了似的,閃著閃著便閃到一起去了,疊在一起。桃樹上掉下來一只,快到地面時,又橫著飛了起來,落在我腳邊的草叢里,黑了好一陣才發(fā)光。我蹲下把它捉住,放進瓶里。我一連捉了十幾個,它們在瓶里爭著閃光,就像兄弟姐妹在娘面前爭寵似的。路坎下一棵燈心草上,有一只螢火蟲不急不慢地閃著綠光。我手夠不著,便趴在地上去捉,沒等我伸手就飛走了,落在路里邊的高坎上。我轉(zhuǎn)身去追,還沒近身又飛了。這次飛得很高,朝墳山上飛去。每閃亮一下,就拖著一線尾巴,在熄滅一兩秒鐘后又閃一次。那閃光越來越遠,越來越弱,最后弱進黑暗之中。
我把裝有螢火蟲的瓶子放在高坎上,用一塊磚頭墊著。在黑夜里,它就像一盞燈,一座航標。遠處一只螢火蟲朝這邊飛來,落在高坎上。我趕緊去捉,當手接近時,它飛了,落在前面不到一丈的地方。我追上去,它又飛了,落在前面。這樣追了四五次,我好氣,下決心非捉到不可。它也發(fā)現(xiàn)有人在追捕它,格外小心,不讓我接近它。我心生一計,沒有跟著屁股去追,站在一旁看著它,過了很久,估計它已解除了戒備之心,才悄悄接近它,把它捉住了。為了解氣,我將它狠狠地摔在青石板上,一腳踩上去擦了一下,螢火蟲被擦碎了,在青石板上留了一線細碎的螢光,那螢光慢慢地變?nèi)酰儼?,消失了。就像通紅的木炭掉在地上,在寒風中慢慢化為灰燼。
當我回來取瓶子時,我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是從來沒見過的。桃樹上、刺蓬里、草叢中,都密密麻麻落滿了螢火蟲,連瓶子上也爬了三四只。就像老天爺把一大把星星甩在這里??罩形灮鹣x飛來飛去,穿上穿下,就像禮炮炸開了花。我不想捉它們了,我坐在瓶子旁觀看,有螢火蟲從我眼前和頭頂飛過,我被它們圍著,我也成了他們的朋友。遠處,仍有螢火蟲往這里飛來,不斷地飛來。
小時候聽老人說,螢火蟲怕光,只被同類發(fā)出的光所吸引。長大后從書上得知,那螢光發(fā)情時才有,是示愛和求愛的信號。就像鳥類用啼叫來求偶,人類用歌聲和舞蹈表達愛情。沒想到,螢火蟲求愛的場面是這么熱鬧,絢麗,浪漫。
娘喊我回家了。我拿著瓶子走了,幾只螢火蟲跟著我飛了一程。
睡覺時,我把裝著螢火蟲的瓶子放在桌上。我是望著它入睡的。夢里,我被螢火蟲圍著,我在它們中間,我成了螢火蟲。
八
青石板路從荷葉塘角上向北折去,過了塘是一個小坡,用青石板砌了大約二十級臺階。上了臺階是白果園曬谷坪。小時侯,這臺階擋住了我出去的路。對于我來講,它就是門,把我像雞鴨一樣關(guān)在老院子里。如果沒有人把我抱上臺階,我最遠只能走到這里。我的生活被關(guān)在臺階以內(nèi)。我羨慕大孩子從臺階上跑上跑下,跑到臺階以外的地方,在曬谷坪打打鬧鬧。我常常站在朝門口,一次次用眼光爬上臺階,沿著石板路望過去,想象著哪里是路的盡頭,路盡頭也應該是一個老院子,也有一條石板路和臺階,把小孩子攔在里面。我絕對不讓人把我抱下臺階的,不然的話,我就會攔在里面,出不來,喊破喉嚨娘也聽不到,那就慘了。這樣想來,對外面又多了一分恐懼。
一天,剛吃完早飯,就聽到屋外有人吹口哨。我知道這是村里孩子約人出去玩的信號。二哥聽到口哨聲就往外走,我也趕緊跟著走。娘叮囑二哥:“帶好弟弟,莫只顧自己玩。”二哥滿口答應:“知道了。”但一出門,二哥就斜著眼睛瞪我,嫌我礙手礙腳。
先是二哥和先軍在禾塘里拍皮球比賽,看誰拍得多。接著,先強和澤偉哥哥來了。我不會拍,站在一旁看。紅姐姐和桂香姐姐在走廊上踢毽子。玩得好好的,二哥他們幾個男孩往屋外跑,跑得很快,像一陣風似的,轉(zhuǎn)眼就不見了。我趕緊追了出去。
我出了朝門,二哥他們早已跑過荷葉塘,幾蹦幾跳就上了石板臺階,到曬谷坪玩去了。我落在后面,沒命地去追他們。追到臺階下,我大聲叫喊:“二哥哥,抱我上去?!倍缰活欁约和?,看也不看我一眼。他們正用皮球耍光頭(即傳球),玩得很起勁。二哥把皮球從先軍頭上丟過去,澤偉哥哥跳起來接住。先軍轉(zhuǎn)身撲向澤偉哥哥,皮球從他頭頂飛到先強手中。先軍又撲向先強哥哥去搶球。先軍哥哥像耍猴子把戲一樣被耍得團團轉(zhuǎn)。
我想二哥不會來抱我的。我試了幾次,腳跨不到石階上去。我雙手趴在石階上,先把右腳爬上石階,再把左腳爬上去,站起來。我拍拍膝蓋上的泥灰,我用同樣的辦法往上爬,爬上了二級,三級,四級……終于爬上最后一級了,我用衣袖擦擦額頭上的汗水,拍拍衣褲上的灰塵,舒了一口氣,就往曬谷坪跑去。沒等我跑進曬谷坪,二哥他們又往回走。他們從我身邊跑過,扇起一陣風,我差點被先強哥哥撞倒了。我來不及害怕,轉(zhuǎn)身去追他們,又被石階攔住了。我抬頭望望,他們早就跑進院子里去了。我沒有喊二哥,我知道喊也沒用。我只是恨死了二哥,心想回去了告訴娘,罵死他。
我腳不敢往下邁。我屁股坐在地上,雙腳慢慢移到下一級石階上。再坐到石階上,雙腳再移向下一級石階。一級一級往下移,移一級就望一眼老院子,生怕我剛下了石階他們又往曬谷坪跑,我就慘了。當我下了石階,跑在石板路上時,眼淚都鑲眼眶了,路都模模糊糊的。這時,如果娘突然出現(xiàn)在身邊,我一定會“哇”地一聲哭了起來。
我跑回院子,不見二哥,滿院子找了一遍沒找到,就扁著嘴巴回到家里, 見了娘就哭了起來。娘對著院子喊了幾聲,二哥應了一聲,從草樓上抱著柱子滑下來,手里捧著一只肉乎乎的麻雀。娘訓了二哥一頓:“要你帶老弟,只顧自己玩,跑到哪去了?”當著娘的面,二哥裝著很順從的樣子,娘一轉(zhuǎn)身,二哥就黑著眼睛罵我:“跟屁蟲?!?/p>
過了好一段時間,也許幾個月,也許是一年,娘到井里洗衣服,我跟著去了。井就在荷葉塘下方,與石階只隔一條小圳。娘取了一件衣服在井里漂幾下,放在青石板上,拿起木槌捶衣服。剛捶下,一支水飚到我臉上,我嚇了一跳。娘要我站到一旁去。我往旁邊挪了幾步,蹲下來看娘洗衣。
一只蜻蜓落在青石板路上,翹著尾巴,尾尖上兩根刺一樣的東西叉開著。我悄悄接近蜻蜓,想捉住它。還差兩三步遠,蜻蜓就飛起來,落在第二級石階上。我摸過去,伸手去捉時,蜻蜓又飛走了,落在最上一級石階上。我一步一步往上登,才登了一半,蜻蜓就飛了。當我把所有的石階全登上時,蜻蜓不見了,了望了好久,沒找到。我只好往回走,石階下了一半,感到有點吃力,停了一下,這時,我猛然意識到我能登上石階了。我很興奮,放開喉嚨喊:“娘娘,這石階我登得上了!”
娘抬頭望著我,笑了起來:“真的???”
“是真的!”
為了向娘證實是真的,我轉(zhuǎn)身往上登,一口氣登了十幾級石階。又一口氣走了下來。
娘笑呵呵地夸獎我:“我崽長大了!”
得到娘的夸獎,我一身都來勁,在石階上來來回回登了幾十次,早已滿頭是汗。娘一直看著我,笑得合不攏嘴。
回到家里,我告訴父親和大哥,又跑到爺爺房里告訴爺爺,他們都夸獎我。只有二哥諷刺我:“就你能干?!?/p>
從此,那條石階再也攔不住我了。
九
世上只有背書的,沒聽說還有背路的。我背路,是背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