笛 安
算命的說,我會死于陰歷九月中。
我一邊切西芹,一邊說出上面那句話。沒錯,我是說給這些西芹聽的。她們在我的手上慢慢變成一個又一個勻稱而且精妙的菱形,淡淡的綠色,隔著燈光看,通體透明。我那把終年沉默寡言的菜刀悶悶地對我說:“你的刀法越來越好了?!?/p>
我回答說:“謝謝?!庇行┦軐櫲趔@。得到一句他的夸獎,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我們剛剛說到什么地方了?”我問西芹們。
“你說你會死于陰歷九月中。”她們嫩聲嫩氣地說。
“對?!蔽椅⑿?,我喜歡跟她們聊天,我是說跟那些肉類相比,蔬菜們的聲音總是水靈靈的,對任何事情都充溢著新鮮的好奇。
“疼不疼?”我問。
“不。不疼?!彼齻兤咦彀松嗟卣f,“一點感覺都沒有,就像是在剪頭發(fā)?!?/p>
炒鍋在一旁冷笑,他說呆一會你們就知道什么叫疼了。我瞪了他一眼,示意他閉嘴。他于是很聽話地保持沉默了。“陰歷九月中,”西芹們說:“那時候天氣已經(jīng)要轉(zhuǎn)涼了啊。”
“你們怎么連這個都懂?!蔽殷@訝。但是我馬上就想到了她們都來自田野,這個古老的歷法紀(jì)錄的其實是她們的生辰跟死期。
“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活了多久???”她們天真地問。
“我今年二十五歲。我是說,我已經(jīng)活了二十五年?!?/p>
“那么老啊———”她們歡天喜地地驚呼著,“你們?nèi)苏媸瞧婀?,我們才活一年,已?jīng)覺得很漫長了。可是你們要活這么久,你們該多寂寞呀?!?/p>
“二十五年很短。”我說,“還有很多人活得比二十五年長得多。一般地來說,一個人會活上三個二十五年,甚至更久。”
“真是怪物。”她們嘻嘻哈哈地嬌笑,“怪物?!蔽蚁胛沂遣豢赡芎退齻兘忉屒宄@個事情。這是文化差異,沒有辦法的。
我嘆了一口氣,緩緩地放下菜刀,把切好的西芹放在白色的瓷盤里。她們嬌嫩碧綠的身體接觸到盤子的時候,都驚呼著說冷。她們真像十幾歲的那些小姑娘,嘈雜,好奇,天真,覺得什么都很好笑。
電話響了,我在圍裙上擦一擦手,去拿放在微波爐上面的分機(jī),孟森嚴(yán)的聲音就靜靜地傳過來,充滿了這個小小的廚房,雖然小,可是這是這個世界上唯一一個能夠讓我忘卻時光在流失的地方。孟森嚴(yán)說:“寶貝,我今天加班?!蔽艺f我知道了。然后他吞吞吐吐地說:“還有就是……加幾個菜好不好?”他說他今天約了某某和某某某到家里來吃飯。沒有提前告訴我是因為情況的確特殊。某某于三個小時前被已經(jīng)訂婚的女友甩掉。孟森嚴(yán)認(rèn)為他應(yīng)該在這個時候陪某某喝上幾杯。至于那個某某某,是個唯恐天下不亂的單身漢,不放過任何一個可以湊熱鬧的機(jī)會。
這就是我的生活。這個打電話回來的男人,孟森嚴(yán),是我的丈夫。我叫海凝。二十五歲。全職家庭主婦。
我覺得西芹們似乎已經(jīng)從這個盤子的冰涼觸覺里感覺到了末日將至。她們變得沉默了,甚至有些煩躁。她們開始齊心協(xié)力地排斥我放在她們身邊,也就是盤子的邊緣處的那幾枚蒜瓣:“滾。滾出去呀。丑八怪,又扁又胖地憑什么來占我們的地方!”
幾枚我精心切好的,小小的蒜瓣沉默不語,但是委屈地看著我。像只受了欺負(fù)的眼淚汪汪的小狗。他們還是嬰兒,不怎么會講話。于是我阻止這些西芹:“你們在干什么?他們是你們的小弟弟,你們該好好相處。過不了多久,是他們陪著你們下油鍋?!蔽髑坌」媚飩兌虝旱爻聊艘粫?。突然微笑了。我在她們此時說話的語氣里面聽見了一種剛才還沒有的滄桑。西芹說:“你們?nèi)苏婧冒?。你們能活那么久?!?/p>
“放心吧?!蔽艺f,“等會兒我會把油燒得熱熱的,能有多熱就有多熱,這樣你們一下鍋就什么都過去了。一點都感覺不到疼?!?/p>
“你們?nèi)祟?,所有的人,都能活到二十五年這么久嗎?”
我想了想。告訴她們說:“不。不是那么回事。有的人活不了這么久?!北热缧↓埮蜎]有活二十五年。她是我的朋友,她是我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朋友。或者朋友這個詞,不足以準(zhǔn)確地概括出我和小龍女之間的聯(lián)系。如果僅僅是朋友的話,我想我會偶爾乃至常常想起她,把她當(dāng)成一個往昔美好歲月的象征來懷念,但是僅此而已,不能讓這種懷念打擾我目前的生活??墒俏液托↓埮g,似乎不是這么簡單的一回事。
小龍女死于兩年前的一場空難。她坐的飛機(jī)調(diào)皮地一個俯沖,以一種靈魂出竅的速度沖進(jìn)了南中國海。這滾燙的飛機(jī)像只燃燒彈,幾乎煮開了方圓幾百平方米的海域。人們沒能打撈上來小龍女的尸體。事實上,那架飛機(jī)上任何一個旅客的尸體都沒有打撈上來。準(zhǔn)確地講,人們無法正確地拼湊起打撈上來的那些身體的零件。
小龍女死后的兩個月,我嫁給了孟森嚴(yán)。父母替我付了這套公寓的首期,由孟森嚴(yán)來負(fù)擔(dān)每月的按揭。于是,我心安理得地變成了我曾經(jīng)最為不齒的那種女人。如果小龍女還活著,她一定會嘲笑我的??墒撬懒恕?/p>
結(jié)婚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我自己大學(xué)畢業(yè)以來的那點可憐的存款,剛好夠我置辦起來這個完美無缺的廚房。煤氣灶,抽油煙機(jī),冰箱,鍋碗瓢盆,咖啡壺,微波爐,烤箱,多士爐,榨汁機(jī),刀子,盤子,調(diào)味瓶,碗筷……只有它們是真正屬于我的。站在這個廚房里,我才會覺得自己是一個嫁妝豐厚的新娘。曾經(jīng),我計劃過很多次,這筆錢要用來去歐洲旅行??墒亲罱K它們變成了我的廚房。在這個天真無邪的廚房里,我是一個擁有嚇人的年紀(jì)的老人——— 你聽說過有什么長了二十五年的蔬菜嗎?
蔥花們在小小的透明的玻璃碗里猶疑地看著我,他們鮮嫩得不得了,是我今天早晨才從市場帶回來的。我對他們微笑的時候,他們終于鼓足了勇氣,怯生生地問我:“請問,你是神嗎?”
“不,我不是?!蔽倚α恕?/p>
“媽媽說,我們死了以后就會見到神。不是你?。俊蔽业暮脩B(tài)度似乎讓他們放松了一點。
“可是你們現(xiàn)在還沒死?!蔽覍@群小家伙解釋著。
我當(dāng)然不是神。我只是一個像我媽媽那樣的家庭主婦。扮演著一個我三年前打死都不要扮演的角色??赡?,你最終只能變成你當(dāng)初最不想成為的那種人。因為當(dāng)你對自己說“我絕對不能過那樣的生活”的時候,你并不是在反抗,你只是恐懼。你知道那種生活對你來說是最為順理成章的選擇。只有極少數(shù)人能掙脫這個強(qiáng)大如地心引力一般的規(guī)則,變成自己真正想變成的人??墒悄鞘欠浅W吭降娜瞬拍苻k到的事情,他們有比別人更強(qiáng)的意志,更強(qiáng)的力量,甚至是更強(qiáng)的情感。我曾經(jīng)以為小龍女是一個這樣例外的人。但是我忽略了一條,就是在卓越之外,你還必須擁有運氣。
或者我并沒有忽略這個。曾經(jīng),我只不過是心安理得地認(rèn)為,我會是那個擁有很多運氣的人。那一年我二十二歲,剛剛大學(xué)畢業(yè),過著吃喝玩樂呼朋引伴熱熱鬧鬧的日子。我就是在那個時候認(rèn)識了小龍女。然后,我脫胎換骨。
那時,我最好的朋友名字叫路陶,她很漂亮,是大家的公主。我鞍前馬后地替她留意化妝品新款上市的信息,幫她參謀哪一種發(fā)型或者哪雙鞋更好看,為她用我的火眼金睛鑒別聞香而至的各路男人們究竟是些什么貨色,甚至給她找過槍手考托福。她總是撒嬌地對我說:“親愛的海凝,沒有你我該怎么辦?”我回答她:“親愛的陶陶,你當(dāng)然少不了我。因為你沒有大腦?!惫黄淙唬诽兆罱K愛上了一個和她一樣沒有大腦的男人———我并不覺得我說話刻薄,我只不過是陳述了一個客觀的事實而已。這個沒有大腦的男人叫做彭端。天知道我是多么不耐煩地把路陶跟彭端放到我的敘述中來,他們真的只是過場跑龍?zhí)锥???墒牵瑸榱艘鰜硇↓埮?,我必須要講述他們。
兩年前一個夏天的晚上,彭端在我們這個城市的一個KTV里召集大家聚會,為了跟大家隆重介紹他的新女友。這個新女友當(dāng)然不是我們可憐的陶陶。而是小龍女。路陶被這個聚會折磨了很久,因為她不知道她到底是該盛裝出現(xiàn)在另有新歡的前男友面前以示風(fēng)度,還是該用缺席來表示輕蔑。去,還是不去,這是個問題。我和路陶小姐十六歲那年相識,她最大的煩惱就從來沒有離開過這些蜻蜓點水的男人們。曾經(jīng)我還以為她終究會進(jìn)步,但是后來我終于明白了,她就像我媽媽熱愛麻將一樣熱愛著他們。這是她生活的樂趣甚至是意義之所在。
后來,路陶終究沒有去KTV, 沒去的原因在于———她的粉底用完了,而且最心愛的裙子被她媽送去干洗,然而她第二心愛的裙子配不上她新買的那雙鞋?!爸饕牵彼陔娫捓飶?qiáng)調(diào),“你知道,我就沒有心情去了?!边@就是我們的陶陶。
那天,我最后是一個人去的。其實到場的那些人都不是陌生人,七折八繞地總是能扯上一點關(guān)系。那時候我們的這些酒肉朋友們大都剛剛大學(xué)畢業(yè),并沒有多少人是春風(fēng)得意的。外面的生存壓力一天大過一天,可是不幸的是,我們偏偏是在這個時候發(fā)現(xiàn)原來所有人和所有人之間的不平等是生來注定的。我們所有的努力所有的辛苦不過是用來維系了這種不平等,使它更為堅固更為靈活和更有說服力。發(fā)現(xiàn)這個的時候你會做什么呢?反正,我們當(dāng)初選擇了醉生夢死。我至今都認(rèn)為這是個不壞的選擇。
小龍女安靜地站在昏暗的KTV包房里,對遲到的我微微一笑。她個子并不低,甚至算得上是高挑的??墒撬墓羌墚惓5匦 6沂莸眠^分。看著她裸露在小小的背心外面的鎖骨,脖頸,還有肩膀,我簡直擔(dān)心她的骨頭馬上就要刺破皮膚然后血淋淋地伸出來??墒撬齾s那么怡然自得。短發(fā)下面的小耳垂上墜著一對明顯是過于大也過于重的耳環(huán)。明明是細(xì)長的丹鳳眼,卻無辜得不像話,毫不避諱地就可以跟任何人來上長達(dá)一分鐘的對視。她一定沒有一個像我和路陶這樣的好姐妹,否則那個姐妹一定會告訴她不適合涂這種應(yīng)該屬于燙著卷發(fā)表情慵懶的女人的玫瑰紫唇膏。她不僅涂了,還涂得如此明目張膽。她沖著我走過來,對我伸出了右手。她只有在走路的時候才有一點長大了的女人的味道??墒沁@味道又太過分了些,我不得不驚嘆怎么一個人可以擁有一個如此迎風(fēng)擺柳,或者說,柔弱無骨的腰。
“你是海凝?!彼_心地說,“彭端經(jīng)常跟我說起你。說你是他見過的人里面,最有文化的?!彼曋?,媚惑的紫色嘴唇里傳出孩子一樣的聲音。
“不敢當(dāng)。絕對不敢當(dāng)?!蔽艺f,“我只不過是告訴過他,中俄尼布楚條約并不是韋小寶簽的。除此之外,什么文化也沒有?!?/p>
小龍女沉默了一下,然后不顧一切地大笑了起來。這個時候正好有個服務(wù)生端著托盤進(jìn)來,不幸一頭撞上了她的笑聲。他的手于是果不其然地重重一顫,好幾個杯子里面滿滿的液體不約而同地向著小龍女站立的方向傾斜著。小龍女重重地在我的肩膀上拍了一下:“海凝。你這個人真有意思?!?/p>
后來的日子里我慢慢地發(fā)現(xiàn),在她非常高興或者非常不高興的時候,她作出反應(yīng)之前,都會這樣短暫地沉寂一下。那個瞬間里她臉上的表情極其精彩,就像是所有流動的神情在某種突如其來的外力下面凝結(jié)成了柔軟的果凍。只是當(dāng)時,我并沒有發(fā)現(xiàn)這個。我只是在這個光線曖昧,人人心懷鬼胎的密閉空間里出神地注視著小龍女,她深陷在沙發(fā)里,極其享受地吐出一口香煙,發(fā)現(xiàn)我在看她,不好意思地笑了:“好的煙草吸進(jìn)去的時候,”她瞇起了眼睛,“六腑通透?!?/p>
我感覺到了,今晚的氣氛有些異常。起因當(dāng)然是小龍女。其實她已經(jīng)在很努力地扮演女主人的角色,招呼大家,不冷落任何一個人,但是,她恐怕自己都不知道,她很容易地,讓別人不知道該怎樣對待她。
“他們?yōu)槭裁匆心阈↓埮??”一群人擁擠在點歌機(jī)前面的時候,我問她。
“因為我的名字叫龍曉愉。破曉的曉,愉快的愉?!彼昧Φ馗医忉屩?。
“噢。愉快的愉。”我覺得她認(rèn)真的樣子很好玩,“就是豎心旁過來一個小偷的偷的右半邊?!?/p>
“沒錯呀?!彼僖淮闻匀魺o人地笑了,“海凝。我真喜歡你?!?/p>
十點鐘,我如往常一樣準(zhǔn)時告退。在一片司空見慣的道別埋怨和挽留聲中,只記住小龍女孩子般的聲音:“海凝你才唱了一首歌?!?/p>
“別留她?!迸矶松炝藗€懶腰,“海凝晚回去半個小時,她媽就得報警。不開玩笑,好多人都知道這回事兒。”
我走到電梯邊的時候,小龍女突然沖出來,站在包房門口,用力地跟我揮手:“海凝,我一定會去書店買你的書?!彼囊袅课瘜嵖鋸埩艘稽c,就好像她不是在一座建筑物里而是在一片煙波浩渺的大海上。
我揭開灰白色的砂鍋,排骨湯已經(jīng)恰到好處。這些帶著骨頭的肉類很無聊,仗著自己曾經(jīng)擁有過跟我們一樣的生命,通常都無比驕橫。但遺憾的是,我離不開他們。既然孟森嚴(yán)會晚回來,那么現(xiàn)在不必急著炒菜。我把碾成碎末的蔥和姜慢慢地揉進(jìn)切好的雞肉里面。砂鍋的表情此時已經(jīng)非常愉快,因為她知道大半的工作都已完成?,F(xiàn)在我們可以聊天了。我的砂鍋是女人中的女人。她一生最為擅長的事情,就是用溫暖的水盡力地平息所有肉類的傲氣,簡單點說就是以柔克剛了。所以砂鍋的智慧根本不是我能趕得上的,很多時候我懷疑,她簡直擁有比我的老媽更沉靜更正確的經(jīng)驗。
“你有一回說過,”砂鍋不緊不慢地說,“你原來寫過書?”
“被你打敗了?!蔽倚?,“你連什么是書都知道?!?/p>
“那后來為什么不寫了?”她問。
“沒什么為什么。也許以后還會寫。只是現(xiàn)在暫時不寫了而已?!蔽蚁肓讼耄氨确秸f做菜,真正的好廚師懂得創(chuàng)造菜譜,可是我不行,我只是一個照著菜譜做菜的人。寫書也是一樣的道理。我做不到真正創(chuàng)造什么,只能費盡心思地學(xué)別人的創(chuàng)造,千方百計地在這里面加上我個人的一點東西。后來有一天我發(fā)現(xiàn),不會創(chuàng)造菜譜沒有關(guān)系,如果你能把別人的菜譜做好,照樣可以滿足吃飯的人。但是寫書不一樣,如果你不能真正創(chuàng)造一點什么,就毫無意義?!?/p>
“那是因為你的奢望太多?!鄙板亴捜莸卣f。
“也許吧。”我沮喪地嘆口氣,“你總是這么一針見血?!?/p>
我在一只美麗的青花瓷碗的邊緣磕開一個雞蛋。蛋黃懵懂地隨著蛋清的羊水滑落到了我的眼前。它怯生生地叫我:“媽媽?!?/p>
“親愛的你搞錯了。”我說,“我不是你媽媽。”
“媽媽?!边@真是個固執(zhí)的小家伙。
“寶貝。”我拿筷子指了指呆在一邊混合著蔥姜水的雞肉,“她說不定是你媽媽。我絕對不是的。”
小家伙疑惑地看了看雞肉,不大相信。
“喂,”我問雞肉,“你以前到底是公雞還是母雞?”
“我怎么知道!”雞肉惡狠狠地說。
我開始打蛋。小家伙慢慢地被攪散,均勻地向著一個方向旋轉(zhuǎn)。打蛋的時候那個漩渦美妙絕倫,似乎和龍卷風(fēng)一樣形成于某種威懾的自然力。
“媽媽,”小家伙惶恐地說,“我疼。我為什么看不清你的臉了?”
“那是因為你困了,寶貝。”我緩慢地,把打好的蛋澆到雞肉上邊。
它的聲音漸漸微弱,它說:“我為什么會困?”
“因為你要睡覺。好孩子?!蔽腋嬖V它,然后抬起頭跟砂鍋相視一笑。
“可憐的小家伙?!鄙板佌f。
“沒錯,”我嘆口氣,“都不知道它是男是女?!?/p>
“我更想知道你肚子里的那個孩子是男是女?!彼^續(xù)一針見血。
“可是我不怎么想知道。”我淡淡地回答。
一直以來,小龍女總是令我聯(lián)想起某種自然界里強(qiáng)大而懵懂的東西。比如冰川,比如沙漠,比如雪山。我總是懷疑她穿上白大褂的樣子究竟能不能讓她面前的患者們,那些受苦受難受折磨的人們心里生出一點安慰。她比我大兩歲,剛剛通過實習(xí)期,年輕的麻醉科住院醫(yī)生,就是我們大家通常說的麻醉師。在我看來,醫(yī)生這個職業(yè)代表一種冷靜,掌控,與秩序有關(guān)的力量,以及公正的仁慈和寬大。這恰好跟小龍女這個人完全相反。她是個憑借本能做事乃至活著的人。隨時隨地都會莫名其妙地從大家的觀念甚至是她自己的觀念里面溢出來。有時候你必須慶幸還好她心地善良,不然的話,后果絕對不堪設(shè)想??墒撬偸浅靶ξ疫@種把所有的事情都復(fù)雜化的說話方式,在她看來,這就是我寫不出來真正動人的小說的一個重要原因,現(xiàn)在想想,她是對的。只不過在當(dāng)時,三年前,當(dāng)我們縮在我的小房間里面徹夜聊天的時候,我還沒有看到這一點。我只記得,外面的夜黏稠地把時間黏在了一起,天和地之間被我們通常稱為是空間的東西變成了一個堅固而具體的黑色的正方體。我把咖啡壺從廚房里拿到我的房間,小龍女在我的床上歡呼雀躍著說還缺少一點零食,她身上穿著我的睡衣,粉嫩的Hello Kitty的領(lǐng)口黑色的蕾絲文胸托著她小小的少女的胸部。客廳里,媽媽她們嘩啦啦的麻將聲如潮水一般,把我們倆變成了海上的漂流者。我總是不明白一個人怎么可能這樣沒日沒夜,無休無止地打麻將。任由自己在沒有盡頭,煙波浩渺的時光中這樣無所謂地沉墮下去。但是此時此刻,這嘩啦啦的麻將聲讓我覺得溫暖,讓我覺得前面還有很長的歲月,無論怎樣揮霍,上帝都在溫馨地保佑我。
KTV聚會之后的三個月,發(fā)生了一件比較戲劇性的事情。那就是,彭端閃電般地跟小龍女分手了,然后又閃電般地跟路陶走回到了一起。這件事帶來的副作用就是,小龍女暫時遠(yuǎn)離了彭端以及我們那些酒肉朋友的圈子,然后,我和小龍女就這樣自然而然地接近了。接近得不像話,在短時間內(nèi),小龍女不只是跟我,甚至跟我媽都熟到了一個不可思議的程度。曾經(jīng)發(fā)生過這樣的事情,有一次小龍女住的醫(yī)院宿舍因為某種古怪的原因宣布停電一周,那時候我正好去北京見一個出版人,于是她就非常大方地在沒有通知我的情況下跑到我們家來跟我媽一起住了四天。用她的好手氣替我媽摸出了一張張的好牌。第五天清早我回到家的時候,客廳里一切照舊,我媽在收拾牌桌,看都不看我一眼,我的床上躺著一個跟我年齡身材都相仿的女孩,穿著我的睡衣,緊緊抱著我的威尼熊,那一瞬間我還以為自己一定是靈魂出竅了所以才飄到半空中俯瞰自己的家以及自己平時的生活。這時候小龍女醒來了,對我嫣然一笑:“海凝你回來啦。坐了一夜的火車一定累了。先去洗澡吧。浴室里那條粉色的浴巾是你媽新拿出來給我用的,你不要搞錯了。我不喜歡別人用我的浴巾?!?/p>
時至今日,我仍舊不會忘記小龍女那個睡眼惺忪的,反客為主的,臉皮超厚的嫣然一笑。就算所有的往事已經(jīng)隨著死亡而變得蒼老,或者說,因為死亡而自動籠罩上一副肅穆的表情。
小龍女是安徽人。從她家所在的那個安逸的小城再開上不到半個小時的車,就可以抵達(dá)這兩年聲名大噪的棠樾牌坊群。她高中畢業(yè)以后,來到了我們這個臨海的北方城市,順理成章地錯認(rèn)他鄉(xiāng)是故鄉(xiāng)。在遙遠(yuǎn)而性感的海風(fēng)的呼嘯聲中過著幸福的生活。北方不夠精致的飯菜,烈性酒一樣的氣候,醫(yī)院糟糕的宿舍,以及剛剛開始工作的住院醫(yī)生的永遠(yuǎn)也不夠用的薪水,這一切都不足以讓小龍女沮喪。她第一次來我們家吃飯的時候,我媽媽問她想不想家,她斬釘截鐵地說不想。我媽笑得手直抖,說這個小丫頭簡直太有福氣了。
在大多數(shù)人身上,你都能或多或少地看到時間的烙印。比方說,對現(xiàn)實的順從以及因著順從而生出的深深的怨氣;比方說,對成人社會的制度的一些并不高明但是來自于切身經(jīng)驗的理解能力;比方說,用成王敗寇或者弱肉強(qiáng)食的法則來簡單地解釋一切;還比方說,對于弱者,無論是因為什么原因而被世界遺棄的弱者的不同情。年齡越大,就會發(fā)現(xiàn)身邊有越來越多的這樣的人。然后自己也一步一步地被他們同化??墒瞧孥E般地,在小龍女的身上,我看不到一絲一毫這樣的痕跡。她不抱怨生活,并不是因為她樂觀,而是因為她坦然地接受一切生活的缺陷,不知道有什么可抱怨的。她尊敬所有的卑微是因為這些生生不息的卑微維持著我們生活的世界的運轉(zhuǎn),卻不是因為想要自欺欺人的為自己生存的方式找到一個合理的借口。
“喂?!蔽覍λf,“昨天彭端給我發(fā)了個短信?!彼坪跬耆珱]有聽見我在說什么,只是抓了一大把開心果陶醉地說:“海凝你們家真好啊,我真想死在你們家?!遍T外,我媽的嗓門穿透了麻將聲:“海凝,你們倆趕緊睡吧,別聊了。人家小龍女明天還要上班,你以為誰都像你一樣想幾點起就幾點起?”
我們倆互相做了個鬼臉,“你看,”我跟小龍女說,“對我媽來說,寫作根本就不是個正經(jīng)的職業(yè)。所以她總是用這么鄙夷的口氣談?wù)撐业墓ぷ鳎槺憧隙ㄒ幌掳凑展潭〞r間上下班的人們才是真正的社會棟梁?!?/p>
“才沒有。你去北京的時候,阿姨把你的書拿給她的麻將搭子們看,嘴上說你寫的東西都叫人看不懂,可是表情驕傲得不得了?!?/p>
我笑著:“嗯。對于她的那些麻將搭子們來說,作家和妓女一樣,都不是良家婦女該干的活兒?!?/p>
小龍女又開始不管不顧地大笑了:“天哪海凝,你說話怎么老是這么有趣呢?!?/p>
說完這句話,她轉(zhuǎn)身關(guān)上了床頭燈。我們并排躺在一片黑暗之中,門縫里客廳的燈光隱隱約約地滲透了進(jìn)來,就像一個沉睡的人緩慢而悠長的呼吸。她頭發(fā)上的香味彌漫在我們倆的枕頭之間那塊狹小的空當(dāng)里。在這種時候,不知不覺地,就會談起一些微妙一點的話題。
“剛才我想跟你說,”我繼續(xù)剛才被我媽打斷的話題,“彭端跟路陶他們組織大家周末去海邊玩,彭端的一個哥們借了一輛面包車,大家攤一下油錢什么的話沒有多少,你愿意去嗎?”
“去?!蔽衣犚娬斫砟Σ恋穆曇簦浪怯昧Φ?,像個小孩子那樣地點著頭,“為什么不去?其實我覺得你應(yīng)該能看出來的,我并沒有多喜歡彭端。分手了其實也沒什么的,那段時間我不愿意跟他們來往是因為他們老是那么同情地看著我,可是我不愿意照他們的意思扮出一副可憐相,或者是一副看似不可憐其實還是很可憐的樣子。所以嘍……”她笑了。
“你做得對。彭端配不上你。他和路陶才是真正的天造地設(shè)?!?/p>
“我愿意去。我剛剛發(fā)了工資。我現(xiàn)在有很多很多錢可以讓我拿去玩。”小龍女總是在每個月剛剛發(fā)薪水的時候認(rèn)為自己有很多很多錢。然后到了月底,她就大大方方地拎著她十五塊錢的香奈爾手袋到我們家來蹭上幾頓飯以及各種零食。告訴我說:“再過兩天我就回請你吃飯看電影,到時候我就有很多很多錢啦。”所以有一天,當(dāng)她知道我這些年的存款數(shù)是人民幣一萬五千元整的時候,由衷地說:“海凝你真是了不起,真堅強(qiáng),一點一點地存起來這么多錢的時候,該有多少次想要把它們?nèi)w花光啊??墒悄愣脊茏∽约毫恕D銓硪欢ㄊ莻€能成大事的人,我就不行。我什么誘惑都抗拒不了?!边@就是她的結(jié)論。
“海凝,”她問我,“我聽醫(yī)院里的同事說我們可以在海邊的漁民家里吃海鮮,我還從來沒有去過呢。是不是真的很好吃?”
“我不知道。我也沒有去過?!?/p>
“怎么會?”她驚訝,“你是這里的人啊。”
“不是的。我家其實是我上高二的時候才遷過來。其實我和你一樣,來這個城市沒有多少年。路陶他們才是真正的土生土長?!?/p>
“噢。”她恍然大悟。
我來自更北的北方。那座城市更寒冷,更內(nèi)陸。充斥著鋼鐵,工廠的冰冷氣息。那里的美女都是荒涼戲臺上的張揚(yáng)花旦。不是小龍女那樣來自氣候宜人,安靜富足的地方的孩子能夠熟悉的氣質(zhì)。其實我很不愿意跟小龍女說起這個。我更害怕她會問我我們家為什么要搬過來。我不是沒有碰到過這樣的問題的,通常情況下我會說搬家是因為我父親的工作。這當(dāng)然不是真話,可是足夠應(yīng)付了。問題就在于,面對小龍女的時候,我不愿意撒謊,但是,我也沒有做好說真話的準(zhǔn)備。還好她沒有追根究底。估計是在憧憬周末的漁家海鮮。
“小龍女,”我對她說,“要是路陶到時候說話不大好聽的話。我是說要是。你千萬別在意。她只不過是想跟你炫耀一下她贏了。其實她這個人心地很好的,絕對沒有什么壞心眼。”
“我知道?!彼龖醒笱蟮嘏ち伺ど碜?,“其實海凝,我一直都納悶?zāi)銥槭裁磿诽漳敲春?,你們根本就不是一種人。”
“你還不是一樣,”我說,“你為什么要跟彭端上床,你們也根本就不是一種人。”
“可是彭端在床上挺棒的。”她誠懇地說。
一片嬉笑聲中,小龍女轉(zhuǎn)過了身,順手把床頭的威尼抱在懷里,背對著我。我想她是困了。我決定不打擾她,讓她就此睡著。雖然這個家伙的精力旺盛得可怕,曾經(jīng)有過通宵泡吧再輕松地洗把臉去上班的紀(jì)錄。我獨自一人在黑夜里靜默著,看著她窄窄的小肩膀在我的眼前悠然地起伏。我為什么會跟路陶那么好,那是因為我當(dāng)初根本沒有什么選擇。
那時候我十六歲。一個瘦削,笨拙,面部表情僵硬的女孩子,渾身上下看不到一點少女的甜蜜的氣息。老師給大家介紹我這個剛剛搬家的轉(zhuǎn)學(xué)生,底下響起來的禮節(jié)性的掌聲都能讓我膽寒。只知道死死地攥著我的書包帶子,用盡了所有的力氣。我不敢主動和人說話,特別害怕人家看著我的眼睛,甚至過馬路都會讓我覺得心驚膽戰(zhàn)。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捧著自己的靈魂,就像捧著一塊易碎的玻璃。雖然它很廉價,可是它是我的全部。似乎只要有一個人在空曠無人的寂靜中大聲地叫一下我的名字,我就聽得見自己內(nèi)部分崩離析四分五裂的聲音。我清晰地記得,剛剛搬來這個城市的時候,我總是記不得房間的位置。對方位的記憶還停留在原先的家。半夜起來的時候一次又一次地撞到墻。媽媽就會在這個時候起來,打開房里的燈,幫我揉著撞出瘀青的部位。一邊用小心翼翼,簡直是害怕得罪我的口吻說:“不要緊,不要緊,醫(yī)生不是說過的嘛,換個環(huán)境一定就會好了?!蔽夷救坏厝斡伤啻辏犚娮约旱男呐K灌了鉛一般沉重地蠕動,沒有表情地?zé)o聲地哀求這個我生活的世界,求求你,求求你,我已經(jīng)怕死你了,我嘗過你的厲害了,你不要再折磨我。
路陶就是我那個時候的同桌。這個漂亮,新潮,活潑,喜歡大驚小怪的女孩子是當(dāng)時唯一一個對我微笑的人。在那些艱難的日子里我試著寫字,寫出了一個又一個只有青春期的人們才認(rèn)為是傷心的故事。路陶是我的第一個讀者,她總是瞪圓了她美麗的眼睛驚呼著:“老天爺呀,我的好朋友居然是個作家?!蔽蚁肴羰菦]有路陶那些毫不吝惜的贊美,我不知道自己會不會開始寫字,至少我肯定不會把寫字當(dāng)成是生活的指望。所以,我有什么理由不對路陶肝膽相照?她對我有恩,就連她自己都不知道。
想到這里的時候我輕輕地坐起來,在黑暗中摸索著,點燃了一支煙。我得承認(rèn),這些悄然而至的往事讓我有點不舒服。不過我知道很快就會過去的。我特別喜歡聽打火機(jī)那一聲輕微的,伴隨著火苗的聲響,總是令我感覺到一種螳臂當(dāng)車的悲涼。外面麻將的聲音不知為什么暫停了,我聽見媽媽的腳步聲。雖然她總是用一種不屑的語氣談?wù)撐业臅业墓ぷ?,我的朋友們,我的日夜顛倒的生活。可是我心里最明白不過,她是多么高興地看到我今天這副令她不屑的樣子。十九歲那年,我出了這輩子的第一本書。雖然只有百分之五的版稅和八千冊的起印數(shù),可是我總算有了一個機(jī)會可以在扉頁上鄭重其事地印上一句話:獻(xiàn)給我的媽媽。那一天,她一面把書頁翻得嘩嘩響,一面數(shù)落著:“看看你都寫了點什么亂七八糟的東西。第五頁的時候這個女孩子就隨便跟男人上床,第二十五頁的時候兩個大男人出來卿卿我我地亂搞,第四十八頁一個一點大的小孩子就懂得自殺,第一百零一頁的時候又開始吸毒……你怎么就不能寫點生活作風(fēng)正派的人呢?要是讓你過去的老師看到了不被你氣死才怪,教出來了什么丟人現(xiàn)眼的學(xué)生……”然后她低下頭去,裝作在批判地研究我的書,其實她一下又一下地眨著眼睛,努力地忍著眼眶里的淚。
“海凝。”小龍女安靜地叫我,“你是不是睡不著?”她的聲音此時清冽得有些哀戚。
“嚇我一大跳?!蔽艺f,“還以為你早就睡了?!?/p>
“海凝。你為什么不問我,如果我不喜歡彭端的話,那我喜歡的人是誰?!?/p>
“因為我知道總有一天你憋不住了就會告訴我?!蔽倚χf。
“我現(xiàn)在就憋不住想告訴你?!彼廊混o靜地背對著我,不肯轉(zhuǎn)過臉,“今天我也不知道怎么了,我特別想念他。所以要是你沒有睡著的話,你愿不愿意聽我講講這個人?”
“當(dāng)然?!睆乃恼Z氣里我感覺到了事態(tài)的嚴(yán)重性。我把煙按滅了,正襟危坐。
“說起來,”小龍女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記憶中那是她唯一一次露出一點點嬌羞的樣子,“根本算不上什么了不得的故事。我喜歡的那個人,他是我們醫(yī)院的醫(yī)生。肝膽外科的醫(yī)生。我總是在手術(shù)室里碰上他。那天,我看見他從走廊里經(jīng)過?!?/p>
小龍女下面的描述可以省略五百到一千字。因為如她所說,那的確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相遇或者說邂逅。情節(jié)以及過程比所有的韓國肥皂劇都要庸俗。只不過主人公自己才認(rèn)為有紀(jì)念的必要。
“其實海凝,我也算不上是一見鐘情?!彼駛€小女孩那樣費力地解釋著,“那個時候我只是覺得他的名字很特別,他叫孟森嚴(yán)?!毙↓埮D(zhuǎn)過了身,戲劇性地擰亮了燈。那個男人的名字就這樣隆重地登場了。伴隨著滿室倉促降臨的燈光,以及小龍女被點亮的,美麗得不可言喻的表情。
“海凝,你說說看,這是不是個很特別的名字?”
關(guān)于愛情,我其實已經(jīng)沒有什么發(fā)言權(quán)?;蛘?,一個女人,一個二十五歲的家庭主婦,一個在黃昏的廚房里為自己的老公做大餐的女人,在很多人眼里,她的愛情已然修成正果。可是我自己不那么想。要是愛情僅僅是,或者只不過是飲食男女的平靜生活的話,那人們?yōu)槭裁催€愛看羅密歐與朱麗葉,梁山伯和祝英臺這樣的故事呢?或者我應(yīng)該跟我的砂鍋好好探討一下這個問題,她懂得的比我多。
對于我和孟森嚴(yán)的生活,我沒有任何不滿意的地方。他總是鼓勵我再重新寫作,是我自己認(rèn)為沒有這個必要的。只不過,這個告訴我今天要晚一點回家的孟森嚴(yán),已經(jīng)不再是當(dāng)初那個令我在負(fù)罪感里惶惶不可終日,然后在惶惶不可終日里瘋狂地期盼著的孟森嚴(yán)了。曾經(jīng),他讓小龍女在凌晨兩點的黑夜里美麗得飛蛾撲火,他讓我忍受了無窮無盡的關(guān)于背叛關(guān)于罪惡關(guān)于毀滅的折磨。人們常常犯的錯,是把愛情和你愛的那個人混為一談。當(dāng)初,我和孟森嚴(yán)之間,那么多的爭執(zhí)與和解,那么多的煎熬跟眼淚,都只不過是因為我根本就不知道愛情本來就是一樣存在于生活之外,不可能讓我們得到的東西。如今,我們和平安靜地討論晚飯的菜單,孟森嚴(yán)曾經(jīng)讓我著迷的優(yōu)點變成了生活里的資源,曾經(jīng)讓我心碎的缺點變成了理所當(dāng)然無傷大雅的忍耐。上蒼保佑我們,愛情死了,于是我們過上了幸福的生活。
我對檸檬說:“準(zhǔn)備好了嗎?”檸檬微笑著說:“謝謝你。再見?!比缓笪野聪铝苏ブ瓩C(jī)的按鈕。少女的體香頓時充斥了整個廚房。
“那個時候,我在我自己的一篇小說里這樣寫。”我有些不好意思地對砂鍋說,“我要再愛一次,我說什么也得再愛一次。你抱緊我,抱緊我吧。我不是為了奉獻(xiàn),不是為了犧牲,我是為了我自己,為了我自己的綻放。再不愛一次的話我就真的老了,我就真的再浴火也不能涅槃了?!蔽以谶@里打住,突然發(fā)現(xiàn)我的周遭已經(jīng)一片寂靜,他們都在專注地看著我,聽我用一種和說話時不盡相同的聲調(diào)背誦我曾經(jīng)的句子。他們雖然不會鼓掌,可是他們是最令人感動的觀眾。
那個時候,我就像這些蔬菜們一樣年輕。但是現(xiàn)在,我想收回這些話。這些話,是十六歲的海凝寫給自己的。當(dāng)時的海凝總是喜歡用“我想”或者“我要”來做句子的開頭。
我所有的朋友,路陶,彭端,以及小龍女,他們都是在我搬來這個城市之后跟我認(rèn)識的。他們眼里的海凝或多或少都有一些共同的地方。比如伶牙俐齒,或者說尖酸刻薄,比如晚上十點一定要回家,比如總是留著或直或卷的長發(fā)從不穿暴露的衣服,比如靠寫書寫專欄寫電視劇本來維持吃喝玩樂渾渾噩噩的生活,雖說完全沒有可能大紅大紫但總是可以自得其樂,比如很少談?wù)撟约旱氖虑橛绕涫悄腥耍鹊鹊鹊?。可是他們誰都不知道,當(dāng)海凝生長在自己的家鄉(xiāng),還沒有被移植到海邊時候的樣子。
那一年,在那座名叫龍城的北方工業(yè)城市里,有不少十幾歲的少男少女都聽說過海凝的名字。那自然不是什么好名聲。十四五歲時候的海凝是個被專家們稱為問題少女的孩子。其實無非是香港黑幫電影看多了并且比一般小孩子勇于模仿而已,并沒有膽量做出什么真正傷天害理的事情。她逃課,跟著大孩子們?nèi)コ沁吷系母咚俟飞巷j摩托車,她用一種不甚老練的姿勢夾著香煙面帶微笑地看著荷爾蒙旺盛的男生們互相往對方頭上拍板磚。其實那個時候她只是把煙含在嘴里再吐出來,因為如果真正吸進(jìn)肺里的話會嗆得她不住地咳嗽,其實那個時候她身上的文身都是文身貼紙因為她怕痛,當(dāng)然這些都是當(dāng)年的一級機(jī)密。她總是努力地在那些好好學(xué)習(xí)天天向上的孩子們面前維持著一種不茍言笑冷若冰霜的早熟模樣。所謂的叛逆,說穿了,不過是因為抱著一種百分之百的審美的眼光看待生活,而不愿意考慮道德,規(guī)范,以及一些不得不承擔(dān)的責(zé)任。
如果時光可以在那個時候停頓,我覺得,海凝犯的錯,僅在于此。她還太年輕,她認(rèn)為她是在堅持自己對世界的理解卻缺乏對世界起碼的尊重。時光跟成長最終會糾正她。她本來可以在她長大以后把這段問題少女的經(jīng)歷當(dāng)成個笑話那樣講給路陶和彭端他們聽,而不是像現(xiàn)在這樣羞于啟齒絕口不提。但不幸的是,她遭遇了愛情。愛情絕對不能成為任何做壞事的借口,但是有時候,的確是真真切切的理由。
十五歲的小姑娘偷偷愛上了一個鄰校的男生。雖然她并不認(rèn)識他。她偷偷地從自己的學(xué)校里溜出來,別人都以為她是跟著她的那些不長進(jìn)的同類們?nèi)ヅ_球廳或者去看A片,但是其實她是去了街對面的那所學(xué)校,熟練地翻過后門的圍墻。坐在很高很高的鐵欄桿上面看著男孩子他們班上體育課。其實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大記得那個男生的樣子了,我只記得他們學(xué)校的那座又衰老又慈祥的圍墻,還有那段鐵欄桿在冬日的晨光中散發(fā)出的微微的腥氣。
這道圍墻和這段鐵欄桿又沉靜,又寒冷。不動聲色地見證過這個名叫海凝的女孩子的很多事情。她的羞澀,她的初戀,她的癡迷,她的稚嫩,她的殘忍,她的暴戾,她的恐懼,她所有所有的邪念。
她們幾個人把那個女孩子帶到這道鐵欄桿下面。她們都是海凝的同黨。受了海凝的指使,吃過了海凝請的火鍋。她們揪著這個女孩的頭發(fā),逼這個女孩子抬起頭,看著欄桿上面的海凝。這個眉清目秀的女孩子一臉的惶恐,她想不起來自己到底是在什么時候以及什么情況下得罪過海凝,因為她們根本素不相識。
“給我打?!蹦莻€聲音清脆悅耳,就連我自己都不相信這真的是我的聲音。
我請來幫忙的這些女孩子們都還是蠻專業(yè)的。她們兩個人按著這個女孩兒,一個人使勁揪著她的頭發(fā)把她的脖子往后邊扯,然后把她的頭往鐵欄桿上撞。最后一個輕車熟路順理成章地在她臉上左右開弓地扇耳光。十五歲的海凝端坐在冰冷的欄桿上,聽著欄桿因為撞擊發(fā)出的嗡嗡的震顫,看著這場大戲,看著那個女孩子屈辱的眼淚跟血一起一滴滴地流下來,像過節(jié)一樣快樂。
海凝輕盈地跳了下來。那種施暴帶來的妙不可言的優(yōu)越感讓她身輕如燕。那個時候她其實一點都沒有低估自己的殺傷力。她走到那個可憐的女孩子跟前,拿出來自己的打火機(jī),摁亮了,輕輕地在女孩子面前晃動著。輕如耳語地問:“想不想知道為什么打你?因為你太騷了,讓人很不爽。特別不爽。我倒想看看如果我把你的頭發(fā)燒掉一半,你還怎么騷下去?!比缓缶统弥诳謶值芈犖艺f話,精神上毫無防備的時候?qū)?zhǔn)她的肚子狠狠地踹了過去。一下,兩下,三下,有節(jié)奏的,不知不覺間就有了平仄,還押上了韻。我似乎忘記了自己在干什么,似乎只是單純地為了追求那種沉悶的鼓點一般的節(jié)奏才這樣連續(xù)不斷地踹下去。然后,那個女孩子的眼神突然凝固了。與此同時,我們每個人都聽見一聲輕微的,“咔嚓”的聲音。就像是某個人不小心踩碎了一塊冰。
海凝是從那一天以后聲名狼藉的。那個女孩子最終在醫(yī)院里住了一個多月,斷了兩根肋骨,下頜骨骨裂,全身多處軟組織挫傷,輕微的腦震蕩。醫(yī)生說,她也許需要接受一段時間的心理輔導(dǎo),不過問題還不算太大。
可以想象所有人的憤怒。海凝從一個叛逆期的問題少女,變成了眾人口中十惡不赦的小妖怪。冬季的龍城向來沉悶而且漫不經(jīng)心,但是那一年是個例外。同齡的孩子們繪聲繪色地夸張著打人的細(xì)節(jié),大家眾口一詞地肯定著那個叫海凝的小婊子的殘忍。派出所的兩鬢斑白的警察用手銬銬住我的一只手,把另一端銬在暖氣片上。他的同事們本來建議他把我銬在敞開的窗子旁邊讓冷風(fēng)好好讓這個小魔頭清醒清醒。但他最終沒有那么做。他鎖上手銬的時候彎下身子問我:“孩子,你為什么那么狠呢?”
是啊,我為什么那么狠。海凝你為什么那么狠。
后來,那個女孩子的家長最終從法院撤了訴。因為我爸爸在狠狠地給了我?guī)讉€耳光之后———大約是六到八個吧,具體的數(shù)字我記不得了———去給她的父母賠禮,道歉,最終賠了錢。我不知道賠了多少,姑且就用小龍女的話說,賠了很多很多吧??傊矣貌恢戏ㄍチ?。可是這件事情當(dāng)然不可能就此結(jié)束。學(xué)校把我鎖在教導(dǎo)處旁邊一間用來堆雜物的房間里,要我詳細(xì)地寫策劃以及參與打人的經(jīng)過,當(dāng)然還有檢討書。我整日呆坐在這個狹小的房間里,很多同學(xué)在下課的時候好奇地圍在窗子那里看室內(nèi)的我,就像在參觀動物園。我非常配合地像只剛剛睡醒地野獸那樣一動不動,一言不發(fā),眼神兇狠。隔壁的教導(dǎo)處里上演的熱鬧的戲碼全都一字不落地傳到我的耳朵里。那幾個從犯團(tuán)結(jié)一致地痛哭流涕,說她們根本就不愿意去打人只不過都是被海凝逼的,是海凝脅迫她們的,而且關(guān)鍵性的導(dǎo)致那個女孩骨折的幾腳都是海凝踹的。老師你們不知道海凝有多么壞,我們不敢不去我們都怕她。我還聽見晚報和電視臺法制節(jié)目的記者在跟學(xué)校交涉,說他們一定會遵守未成年人保護(hù)法不透露我的真實姓名,會在鏡頭上把我的臉打上馬賽克但是懇請學(xué)校一定要準(zhǔn)許他們來采訪我。最后我聽見了我可憐的媽媽的聲音,我媽媽說我們海凝是個好孩子她一定是被人陷害的,她只不過是淘氣不用功讀書而已但是她絕對不會下那么狠的手,求求校長和老師們再好好調(diào)查一下不要開除她。教導(dǎo)主任冷笑了一聲,說您這么黑白顛倒的家長教育出來海凝那樣的孩子一點都不奇怪。
我被勒令退學(xué)的處分下來的那一天黃昏,我的語文老師走進(jìn)了我這間狹小的籠子。他剛剛從師大畢業(yè)沒有多久,言談舉止間還保存著某種青澀的學(xué)生氣。他問我:“海凝,他們沒有告訴你,你現(xiàn)在可以回家了嗎?”
我說:“這幾天我在這兒呆慣了,挺舒服的。我不愿意回家,我不知道該跟我爸爸媽媽說什么。”
這其實是我那些天來,頭一回開口說話。
“海凝?!彼苷嬲\地看著我的眼睛,他說:“雖然你的班主任一直都很討厭你??墒俏业酶嬖V你,你其實是我在你們班上最喜歡的學(xué)生。我一直都想找個機(jī)會好好跟你聊聊你的作文。我想知道你為什么能寫得那么精彩??上КF(xiàn)在,好像不大合適?!?/p>
我愣愣地看著他,不知所措。
“海凝,那幾個女同學(xué)說你叫她們?nèi)ゴ蛉酥皇且驗槟莻€女孩子得罪過你的一個朋友。究竟是不是這么回事,我想聽你說?!?/p>
不知道為什么,我就是在這個毫無戒備的黃昏對一個仿佛是上天派來的人說了真話。我費力地開口,我說:“我喜歡上了一個人。一個男生?!?/p>
語文老師說:“可是那個男生拒絕了你,因為他喜歡的人是那個被你打的女孩子?”
“不是。”我沒有表情地說,“那個男生根本就不認(rèn)識我。我們從來都沒有說過話。每個禮拜,我都翻墻去對面的學(xué)校,坐在欄桿上面看他??此懿?,還有踢球。后來有一天我聽人家說,這個女孩子正在追他。每天都給他帶早餐來,他過生日的時候還送他球鞋。大家都說,他們倆馬上就要在一起了,就差那么一點點了。要是,要是,在我看見這個男生之前,她就已經(jīng)是他的女朋友的話,我也不會這么做的??墒乾F(xiàn)在,明明她還不是他的女朋友,但是我已經(jīng)完全沒有機(jī)會了。我受不了。”
語文老師難以置信地笑了笑,說:“就因為這個,你就要去打斷人家兩根肋骨?”
“我……”一種深深的無助是在那個時候涌上來的。我突然想起了那個被我打的女孩子,當(dāng)她被我們幾個人抓著頭發(fā)一下一下地往鐵欄桿上撞的時候,是不是也是這么恐懼,這么不知所措的?是不是也在某個瞬間刻骨銘心地懷念著幾分鐘之前還屬于自己的平靜的正常的沒有受過屈辱的生活?可是這一切,我都不知道了。
“那好。海凝我問你,”語文老師點上了一支煙,“在這件事情發(fā)生之前,你覺得你自己能不能算得上是一個好人?”
我想了想,誠實地說:“我不知道?!?/p>
“那我得告訴你?!闭Z文老師認(rèn)真地看著我,他知道他下面將要說的那句話的分量,“海凝。從今天起,你如果再想證明你自己是一個好人的話,會很難。非常難。你不要以為人家的家長撤了訴,學(xué)校決定了要你走,這件事情就會結(jié)束。相反地,真正艱難的日子還沒有開始。不過馬上就要開始了。海凝,可能你還需要再過幾年,才能真正明白自己究竟是個什么樣的人。準(zhǔn)確點說,究竟是不是個好人。雖然說一個人的善良程度和羞恥心的多少是天生注定了的。但是如果你愿意努力,總是能做到盡可能地控制自己那些壞的念頭。所以說,愿意做好人還是做壞人,在于你自己的選擇。你得夠堅強(qiáng)。明白嗎?”
后來,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每一次我從噩夢中驚醒,耳邊就回響著那句讖語一樣的“你得夠堅強(qiáng)”。很多次我都在問自己究竟堅強(qiáng)到什么程度才能算得上是夠堅強(qiáng),尤其是當(dāng)我咬緊牙關(guān)確信我已經(jīng)沒有可能更堅強(qiáng)的時候。
第二年的夏天,那個心狠手辣的小魔頭海凝變成了一起強(qiáng)奸案的受害者。然后她就銷聲匿跡,龍城再也沒有人知道她的消息。每個人都認(rèn)為她罪有應(yīng)得,每個人都認(rèn)為這件事情充分向我們證明了世間的確存在報應(yīng)這回事。每個人都說,那個小婊子,她活該。
小龍女安靜地看著我,在這個橙色燈光的溫暖的夜里。
“可憐的海凝?!彼郎厝岬孛嗣业哪?,“你一定是很辛苦才熬過來的對不對?”看她眼睛里又在蕩漾一種沒安好心的神情,我就知道她一定是吐不出來象牙的,果然,她壞笑著:“喂,海凝。咱們姐妹之間沒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告訴我,初夜給了強(qiáng)奸犯,這到底對你后來的性生活有沒有影響?”
我簡明扼要地回答她:“滾?!?/p>
她翻了個身,無限神往地說:“我第一次跟男生睡覺是大二那年。說出來不怕你笑話,我當(dāng)時只是想我馬上就要二十歲了,如果到了二十歲還是處女,我覺得那很丟臉?!比缓笏婀值貑栁遥骸昂D?,你怎么不笑?”
小龍女實在是個天賦異稟的人。任何難堪,尷尬,甚至是羞恥的話題到了她那里都變得水到渠成。都在不知不覺間被她光明磊落地包容了進(jìn)來。讓人自然而然地認(rèn)為,沒有什么是不可以理解的,沒有什么是不可能存在的。
“那個強(qiáng)奸犯后來怎么樣了,海凝?”
“在監(jiān)獄里。他還犯過別的事兒,我也不清楚究竟判了多少年?!蔽移降卣f,“那個時候,有人在我們學(xué)校的BBS上留言說,強(qiáng)奸海凝是替天行道,憑什么要判刑?!?/p>
“天哪?!毙↓埮L嘆一聲,“這個世界上什么都缺,缺石油,缺飲用水,缺新鮮空氣,缺森林,缺和平,可就是不缺蠢貨。你說這到底是為什么?!?/p>
“那你又為什么不覺得我是個壞人,小龍女?”我問,“不覺得我是惡有惡報?”
“因為,”她遲疑了一下,然后斬釘截鐵地說,“因為你對我好。所以你就是好人。”
“乖孩子?!蔽艺罩逃鸵粯拥男”穷^上使勁捏了一把。
“你從來沒有跟任何人講過這些事情嗎?”她把手臂枕在腦袋下面,孩子一樣細(xì)小的手腕上有一個妖冶的玫瑰文身。
“沒有。你是第一個。就連路陶,我都沒有跟她講過?!?/p>
“那兩年,你一定受了不少苦吧?”
“還好?!蔽倚χf,“平心而論,我覺得,對我來說,碰上強(qiáng)奸犯未必是件壞事?!笨粗康煽诖舻臉幼樱议_始非常耐心地解釋:“你看,簡單點說,那個時候就連我自己都認(rèn)為我會遭報應(yīng),于是這個報應(yīng)就來了。不管怎么說,這件事情或多或少減輕了一點我心里,對那個被打的女孩子的歉意。這是第一條。第二,其實在那之前的幾年,我爸爸一直都在猶豫要不要搬到這里來,這件事情之后才終于下定了決心,把龍城的公司賣掉,跟現(xiàn)在的合伙人合作。在龍城的時候他的生意一直都是時好時壞的,來了這邊以后卻一直都很順利。坦白說,應(yīng)該慶幸,我畢竟不是生活在過去那些把女孩子的貞操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的年代,碰上一個強(qiáng)奸犯,卻給我爸爸帶來了更多的錢。這筆買賣其實還算不壞。”
小龍女已經(jīng)開始捂著肚子在床上打滾了:“唉呦,唉呦我不行了。我肚子疼。你可真夠絕的,成本核算,是吧?也就是你這樣的女人才想得出來?!?/p>
“還有第三條,”我繼續(xù)說,“我是在這件事情之后才開始寫字的。雖然我從來都不認(rèn)為我自己真的寫得有多好,有什么了不得的才華??墒钱吘?,我過去從來沒有想過這真的變成了我的工作。寫字是件好事,小龍女,”我認(rèn)真地看著她的眼睛,“因為對于這個工作而言,任何的苦難都是財富。然后慢慢的,你寫得久了,就發(fā)現(xiàn)自己對于苦難有了比一般人更強(qiáng)的理解和總結(jié)的能力。在生活里你經(jīng)歷的每一種失敗到頭來都能讓你的文字更美更動人。所以對我來說,可能沒有比寫作更合適的工作了。最后一條,”我長長地嘆了口氣,“最后一條就是,這件事情讓我明白了,世界上真的有否極泰來這回事。很多人都說覺得海凝是個非常自信的人———那是因為,我早就經(jīng)歷過最壞的事情了。不會有什么更壞的事情了,所以我現(xiàn)在很少害怕什么,我反而能活得更加心安理得。你懂了嗎?”
“懂了?!彼f,“我老早就覺得,你特別堅強(qiáng)?!?/p>
“我?”我驚訝,“我一直都覺得你比我堅強(qiáng)得多?!?/p>
“不一樣的?!彼浅?隙?,“我承認(rèn)我這個人從小就總是很清楚自己想要的東西是什么。面臨重要的事的時候,我總是不喜歡聽別人的,我喜歡自己做決定。我天生就是這樣的,從小如此。可是我從來沒有像你那樣被打碎過。你是一個被打碎過的人,你一點一點地把自己拼成今天的樣子。你現(xiàn)在被人熟悉的每一種性格實際上都是你自己苦心經(jīng)營的結(jié)果。你自己說,咱們倆誰更堅強(qiáng)?”
這個該死的家伙。她總是輕輕松松地說出來一些重若千鈞的話。絲毫不考慮別人的承受能力。你是一個被打碎過的人,就是這么簡單的幾個字,擊中了我心里最柔軟的地方。這個時候我突然想起了那個女孩子,那個被我們打的女孩子。這些年,我總是常常想起她。尤其是當(dāng)我的生活日趨正常,當(dāng)我交了越來越多的朋友,當(dāng)我寫了一個又一個的故事并且漸漸地能夠以此為生的時候,我總是會在某個意想不到的時刻,毫無預(yù)兆地想起她。我不知道我的所作所為是否也打碎過她,我不知道她在夜深人靜的時刻是否也曾經(jīng)無助地追問為什么世界上永遠(yuǎn)會存在這樣弱肉強(qiáng)食的暴力,我不知道她最終是怎樣讓自己平靜的,是依靠刻骨銘心的仇恨,是依靠一遍又一遍的在想象中報復(fù),還是依靠遺忘。我不知道多年以后的現(xiàn)在她有沒有對別人說起過這件事情,對她的閨蜜們,對她的男朋友,或者是對一個陌生人。如果說起過,又是以一種什么樣的語氣。
我并不希望她能夠原諒我,我要不起這樣的原諒。我只是希望她能夠釋懷,然后好好地生活下去。
我坐在直徑大概十厘米的欄桿上,那個鐵柵欄布滿了銹跡,那么冰涼,就像是我的荊棘冠冕。我看著你清秀慘白的小臉在我面前一起一伏,一起一伏。你怕死嗎?你怕死嗎?是我讓你怕死了嗎?其實我也怕死,你千萬不要以為我比你強(qiáng)大。雖然我看上去心狠手辣,冷若冰霜。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我沒有能夠好好地看管我的邪惡。
“海凝。你睡著了?”恍惚之間,小龍女清澈的聲音把我從半睡半醒的狀態(tài)里叫了回來。
“沒有,怎么了?”
“國慶節(jié)長假的時候,你帶我去一次你們龍城,好不好?”
“去干嗎?”
“去旅游啊。十一黃金周,公民有責(zé)任出去旅游,拉動國家內(nèi)需。”
“有什么好去的?”
“帶我去一次嘛,我是小龍女,怎么能不去龍城?”她像拉風(fēng)箱一樣搖晃著我的胳膊。
“去了住哪里?”我惡狠狠地問。
“當(dāng)然是住你家原來的舊房子啦?!彼坪跗婀治以趺磿栠@么蠢的問題。
“小姐,我家的舊房子已經(jīng)租出去了。我們沒有權(quán)力把人家房客趕走。”
“別想蒙我,海凝,”小龍女壞笑著,“你媽昨天還跟我說呢。你家的房客馬上就要搬走了。九月底房子剛好空出來?!?/p>
我非常慘烈地呻吟了一聲。我媽真是不像話,這么重要的情報居然在沒有告訴我的情況下透露給了她。
“海凝,求你了?!彼鹈赖匕笪?,“國慶節(jié)的時候,醫(yī)院里把孟森嚴(yán)派到龍城去開會了,所以我也一定要去龍城。這個理由已經(jīng)夠充分的了吧。”
“我可以把舊房子的鑰匙給你。我跟著你去算什么,100瓦電燈泡?”
“他開三天的會,這三天里我只能在晚上見到他。三天以后會開完了,是別人旅游的時間。可是他不行,他得馬上趕回來。你知道為什么?”小龍女的神情有點憂傷,“就算你可憐我行嗎?晚上我去見他,那白天呢?我不想一個人呆著。你帶著我去吃點好吃的東西,好不好?”
“你根本就是個花癡?!蔽业贸隽私Y(jié)論。
她猛烈地點頭對我的診斷表示贊同,自動加上了一句:“不僅是花癡,而且還是個偷情狂。”
“你是個壞孩子,小龍女?!?/p>
“對對對,我當(dāng)然是?!?/p>
“你這樣不值得?!蔽夜首魍葱募彩谞?。
“海凝,你說愛情是什么?無非就是心甘情愿地犯賤,對不對?”她望著我的眼睛,動人地一笑,“所以,你別攔著我,我又要犯賤了?!?/p>
記憶中,那是我和小龍女最最相親相愛的時候。所以,當(dāng)她決定了要做一艘撞冰山的泰坦尼克號,她才選擇我來做這場大戲的觀眾。這當(dāng)然是我的榮幸。她自己都已經(jīng)說過了,她是那種最清楚自己想要干什么的人。如果她拿定了主意要沉淪,你也只能讓她沉淪。不要作出一副旁觀者清的樣子來預(yù)言她會經(jīng)歷什么,她根本不相信任何人有關(guān)人生的經(jīng)驗。在她眼里,所謂經(jīng)驗,不過是一個概率問題而已。她篤定地相信她自己就是那個百分之零點零幾的例外。我至今都沒能想明白,她的這種自信究竟是從哪里來。
在把我吵醒之后,她自己心安理得地睡著了。我一點一滴地凝視著她熟睡的側(cè)臉。我媽媽說,她的臉型是典型的桃花重的女人的標(biāo)志,但是她長了一對尖尖的,小精靈的耳朵。我慢慢地幫她把被子拉上來,細(xì)心地掖好每一個被角。親愛的,在即將降臨的災(zāi)難面前,這是我唯一能為你做的事情。
幾天后,我終于見到了傳說中的孟森嚴(yán)。
九月的海濱城市的天氣非常曖昧。有的時候像初秋,帶著夏日末尾的倦?。挥械臅r候像深秋,風(fēng)粗糙得很,粗魯?shù)厮撼吨0毒€附近的浪。小龍女就是在這樣的一個夜晚帶著我去見孟森嚴(yán)的。十一點半,我們坐在沒有什么人的公車上,穿越這個城市,到小龍女的醫(yī)院里去。帶著一點腥氣的海風(fēng)吹著我們的頭發(fā),像是某種北方的粗獷方言,充滿了生動的表情豐富的罵人話。那是孟森嚴(yán)上夜班的時間。他們倆只有在上夜班的時候,才能在那間醫(yī)院空蕩蕩的走廊里旁若無人地?fù)肀Аf是旁若無人也不大合適,因為周圍的確是沒有什么人。平日里,當(dāng)他們兩個人都穿著白大褂在嘈雜的人聲中相遇的時候,小龍女必須要煞有介事地稱呼他:“孟大夫?!?/p>
如果你有過偷情的經(jīng)歷,相信你會對上面的描述會心一笑。在我真正見過孟森嚴(yán)之前,我一直都覺得也許讓小龍女迷戀的并不是這個男人,而是那種偷情的觸犯禁忌的感覺。再進(jìn)一步說,或者一開始的時候,孟森嚴(yán)之所以能夠吸引小龍女,并非是因為他有什么了不得的優(yōu)點,而是因為他身上背著一個只不過有那么一點點傳奇色彩的傳奇。
他們的第一次相逢,其實是在孟森嚴(yán)的妻子的病房外面。那個女人身染惡疾,幾年來,平均每年都會在這家醫(yī)院住上一個季節(jié)那么久,就像有些人度假一樣。小龍女說,她第一次看見孟森嚴(yán)的時候,她覺得這個男人一副不動聲色,沉著冷靜,幾乎閃著金屬色澤的表情下面有一種特別柔軟,甚至是憂傷的東西在慢慢地充溢著。她看得出來,她感覺得到,雖然這個男人整潔清晰,一絲不茍,自覺地跟人保持著一個足夠維持自尊的距離,可是他一點都不傲慢,因為他很累。那種倦意在他跟人微笑的時候最為明顯。那是一種尤其會讓小龍女這樣精力過剩的女人心疼的疲憊。
他的妻子的病,用小龍女的話說,叫做原發(fā)性膽汁性肝硬化。我要小龍女重復(fù)了好幾遍也沒能成功地記住這個冗長的名字。于是小龍女說,英文縮寫叫做PBC。這個好記一點,聽上去就像某種手機(jī)的新型號。到現(xiàn)在為止,我們偉大的人類科學(xué)還做不到清楚地揭示這種病的成因。只好籠統(tǒng)地說,與免疫系統(tǒng)有關(guān)。其實有不少人,帶著這個病,像吃飯一樣規(guī)律地吃藥,也活了很多很多年。但不幸的是,孟森嚴(yán)的妻子沒有那個運氣。她發(fā)病的時候肝臟的病變已經(jīng)是第四期——— 一共只分了四期,沒有第五期了,這是引用小龍女的補(bǔ)充說明。
小龍女憂傷地跟我說了一句讓人脊背發(fā)涼的話:“現(xiàn)在她的肝臟已經(jīng)變成了墨綠色。就像你家客廳沙發(fā)上的靠墊?!?/p>
這個女人開始生病的時候跟我們現(xiàn)在的年紀(jì)差不多,也就是說,當(dāng)她還處于花樣年華的時候她的肝臟已經(jīng)非常任性地變成了一個耄耋老者,每一個人都對此束手無策。她從一個白皙高傲的醫(yī)生的妻子變成了一個陳舊殘缺,所有零件都壞掉的娃娃。這種病帶來渾身皮膚的奇癢不允許她繼續(xù)端莊下去,隨之而來的骨質(zhì)疏松不允許她再年輕下去———因為她稍微摔個跤就有骨折的可能。再然后她的身體就像一座年久失修的老建筑,幾根重要的血管承受著危險的高壓。有好幾回,因為這根或者那根血管的破裂導(dǎo)致的內(nèi)出血險些要了她的命。但是她每一次都挺了過來,或者,這和搶救她的人是她的老公多少有些關(guān)系。他們剛剛度完蜜月的時候,她就得病了。似乎上天讓她嫁給孟森嚴(yán),就是為了恩賜給她一個又一個獲救的機(jī)會。但是上天忽略了一件事,就是孟森嚴(yán)不過是個凡人,不是圣斗士。
她是個倔強(qiáng)的女人,也曾經(jīng)很多次地跟孟森嚴(yán)提過離婚。但是孟森嚴(yán)不肯。到后來她也不再提了,因為她已經(jīng)沒有力氣。一次又一次地涉足鬼門關(guān)的邊境之后,她需要時刻提醒自己,畢竟有一個能夠救她的人是她枕畔的至親。
那一天,電閃雷鳴。遠(yuǎn)處的海浪在至情至性地唱重金屬。那一天,孟森嚴(yán)的妻子處在一個暫時穩(wěn)定的情況下,在病房里安穩(wěn)地沉睡。那一天,小龍女正式成了孟森嚴(yán)的女人。她把自己赤裸的身體埋在一堆厚厚的棉被下面,像只小貓一樣,偷偷打量著這個靠在床上抽煙的男人。魚水之歡過后,他們倆用一種冷靜,中立,職業(yè)化的語氣談?wù)撈鹚拮拥牟∏?。孟森?yán)突然間微微一笑,他對小龍女說:“我已經(jīng)盡了全力?!?/p>
小龍女聽懂了這句話。
他已經(jīng)盡了全力,想要挽救他的妻子。他已經(jīng)盡了全力,想要抗拒小龍女的誘惑。他已經(jīng)盡了全力,想要把他最初的完美角色扮演到底。但是,他沒能做到。但是上天作證,他真的盡力了。他付出過的努力承載過的煎熬不是一般人能夠想象的。這一點,我相信。
恐怕孟森嚴(yán)不知道,小龍女最最迷戀的,就是他承認(rèn)自己失敗的那一刻。他的無能為力,他對自己這種無能為力的坦然,他坦然之后的不放棄,都讓小龍女確信自己愛了一個值得愛的人。其實小龍女特別容易被活在掙扎中的人吸引,比如孟森嚴(yán),比如我。我想那是因為她自己活得太過無所畏懼,她從來不知道什么是掙扎。愛情就是心甘情愿地犯賤,于是小龍女天真爛漫不計后果地嫣然一笑,海凝,你別攔著我,我又要犯賤了。
我坐在醫(yī)院對面一家營業(yè)到凌晨兩點的快餐店里,看著小龍女快樂地把孟森嚴(yán)拖了進(jìn)來:“森嚴(yán),這個美女就是海凝。我跟你說過好多次了,我最好的姐妹。”
當(dāng)我看見那個男人的時候,我清晰地聽見海水退潮的聲音。我的心就像是那片退潮后剩下的沙灘。潮濕,晶瑩,柔軟到不能碰觸。海凝,你完蛋了。我對自己說。那道圍墻旁邊的鐵欄桿不夠冰涼嗎?冬天里的寒風(fēng)不夠刺骨嗎?你從十五歲的時候就坐在上面,現(xiàn)在已經(jīng)七年了,你還是不肯下來嗎?
那一年的國慶節(jié),小龍女終于還是成功了,我?guī)е亓她埑?。我們的火車是在凌晨五點到達(dá)的,雖然我在這個地方出生,而且生活了十六年,其實我很少看到它清晨五點鐘的,蒼灰色的神情。火車站那個高聳的鐘樓讓我在一瞬間怦然心動,整整六年,我沒有回過這個城市,六年前我離開的時候,我覺得這個鐘樓就像是我的故鄉(xiāng)的墓碑。沒有墓志銘??墒乾F(xiàn)在我才知道,它或者只是我一個人的墓碑,對于一座城來說,一個銷聲匿跡長達(dá)六年的人,跟一個死者,沒有區(qū)別。
小龍女歡天喜地地跑到我視線的邊緣處,給孟森嚴(yán)打電話。她站得很遠(yuǎn),我聽不到她在跟她的情人講些什么情話。但是從她的背影我就猜得到,她那種迫不及待的沒出息的小模樣。我一個人靠在廣場的大理石柱子旁邊,愉快地點上一支煙,等待著她回來。一個表情曖昧的中年男人在不遠(yuǎn)處偷偷打量我,似乎正在猶豫要不要上來說話。他會不會是把我當(dāng)成妓女了,我這么猜想的時候是面帶微笑的。
那幾天我們都是這么度過的,白天,我陪著小龍女在這個沒什么可逛的城市里逛一逛,帶著她去我曾經(jīng)很喜歡的小吃店。傍晚的時候,看著她精心地打扮好出門,像所有壞女孩一樣,在夜幕降臨之際正式開始她妖嬈的一天。我站在陽臺上,看著她揮舞著修長的手臂攔出租車,裙子里鼓著風(fēng),好像是馬上就要開始飛翔。然后我一個人在我曾經(jīng)的房間里看電視,或者看一本書,為她等門。凌晨一兩點的時候她就會回來,她不可能在孟森嚴(yán)那里過夜,因為他賓館房間里還住著一個從別的城市趕來參加會議的醫(yī)生。每一天進(jìn)門的時候,她都會對我倉皇地一笑。滿臉放縱過的痕跡,眼睛閃亮,唇膏掉得差不多,但是嘴唇依然艷麗得夸張。她甩掉鞋子,坐到床上,像小女孩抱娃娃那樣把她精致的裙擺零亂地緊緊抱在懷里,絲襪往往已經(jīng)脫了絲。她不告訴我她和孟森嚴(yán)去了哪里或者做了什么,只是看著我,有點無助地說:“海凝,我餓了。”
“小龍女,你是個壞孩子。”我無奈地說。
“我知道。”她眼睛里淚光一閃。
到這個時候我才恐懼地覺察到一件事情,那就是,自從我們坐上開往龍城的火車起,她就沒有睡過覺。白天,她跟著我穿越大街小巷的時候永遠(yuǎn)不累;晚上,她對著鏡子化妝的樣子就好像是她體內(nèi)有什么東西馬上就要像煙花那樣妖冶地噴??;凌晨,她和我并排躺在床上,她像是做夢一樣,用很低很低的聲音給我講關(guān)于孟森嚴(yán)的事情,完全不管我想不想聽。聽上去她好像馬上就要睡著了,但是那講述的聲音卻一直持續(xù)著,持續(xù)到我的睡夢中。然后清晨來了,我醒過來的時候總是看到她大睜著眼睛注視著我的臉,她說:“你總算是醒了,都沒人跟我說話。”要不就是:“海凝,我剛才在陽臺上看見日出了?!?/p>
我現(xiàn)在才知道她為什么一定要我跟著她到龍城來。因為她早就算準(zhǔn)了她自己會變成一個發(fā)條被擰斷了的音樂盒,只好不停地,沒日沒夜地唱下去,直唱到漫長的有生之年結(jié)束的時刻。歲月變成了一片沒有盡頭的戈壁灘,但求毀滅的賭徒不停地下注,下注,就像她此時的模樣。有我在身邊,能多少讓她安心一點。至少,我能站在這場墮落旁邊看著她,我就是她為自己的靈魂買的保險。玉石俱焚之后,有我出來理賠,善后,收拾殘局。這是她用最后殘存的理智為自己做的唯一稱得上是打算的打算。
她這樣下去會生病的,我可憐的小龍女。
“海凝,”在一片黑暗之中,她背對著我,聲音清澈地傳過來,“說出來不怕你笑話。當(dāng)初我第一次跟孟森嚴(yán)約會的時候,我們?nèi)サ氖且粋€特別偏僻的餐廳,都沒有什么人。我們的桌子靠著二樓的窗戶。那家餐廳的窗戶是木頭的格子,我記得很清楚,一扇又一扇都是小小的,還雕著花。那天是十一月初,天已經(jīng)挺涼的了。吃完飯,他要抽煙的時候就順手把窗子打開了。風(fēng)吹了進(jìn)來,我覺得很涼。我坐在他的對面,我看著他的臉。我覺得他穿白大褂的樣子好看,可是不穿白大褂的樣子也好看。我知道我說得亂七八糟的,海凝。我其實只是想說,那天他把窗子打開了,我覺得冷??墒牵也桓艺f。海凝你懂了嗎?我甚至不敢說,我覺得冷,你可不可以把窗子關(guān)上。”
她沉寂著,我知道她哭了。
我慢慢地從背后撫摸她,揉搓著她的小腦袋。我以往的經(jīng)驗是,愛情最可怕的地方,就在于它會把人變得卑微??墒俏宜坪跽f過的,小龍女這個令人傷腦筋的孩子聽不進(jìn)去這樣的話。一片黑暗中,我的眼前浮現(xiàn)出來那個我只見過一次的孟森嚴(yán)的臉。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帥哥,只不過輪廓很深也很清晰而已。待人很有分寸,但看得出來是個自視頗高的人?!沂钦f,我看得出來,不知小龍女行不行。正如小龍女說的,他這個人最特別的地方就是微笑起來的時候。我總在想,當(dāng)孟森嚴(yán)這樣對他的剛剛知曉自己身患絕癥的病人笑一下的時候,我確信,那個病人會被感動得非常嚴(yán)重。因為他的笑容不只是溫暖,或者專注,或者關(guān)懷,而是有一種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的味道。這感覺讓人非常自然地就原諒了他在某些時候的高傲。
后來,那是很后來的事情了。我和孟森嚴(yán)結(jié)婚以后第一次吵架,是為了一瓶馬上就要過期的牛奶。圍繞著這瓶牛奶,兩個人都開始不斷地上綱上線企圖壓倒對方。那其實是在一起生活的男人女人之間司空見慣的戲碼,可是就在那個時候,我突然想到了小龍女。想到她在那個龍城的深夜里輕輕地跟我說:“海凝你懂了嗎?我甚至不敢說,我覺得冷,你可不可以把窗子關(guān)上?!比缓?,我就感覺到了我的心里那種撕裂一般的疼痛。
孟森嚴(yán)的會議開完的那天下午,小龍女興高采烈地打電話給我說她今天晚上不回來了,因為孟森嚴(yán)同屋的那個醫(yī)生已經(jīng)跟著大隊人馬坐在了去旅游的長途車上。然后她厚顏無恥地要我把她的洗漱用具和明天準(zhǔn)備在回程火車上穿的衣服送到賓館來。我咬牙切齒地說我不去我沒興趣撞見成人鏡頭。她就非常自豪地宣布,之所以敢要我來就是因為成人鏡頭已經(jīng)全部上演完畢了。這個不要臉的小丫頭。
賓館房間的門虛掩著,里面?zhèn)鞒鲆魳仿?。我敲了門,沒有人應(yīng)。于是我就試探性地推開門走了進(jìn)去。那張床是整理過的,看不出一點尋歡作樂的痕跡。就在我把小龍女的東西放下準(zhǔn)備離開的時候,浴室的門突如其來地開了。
孟森嚴(yán)從里面走出來,懷里抱著赤身裸體的,熟睡中的小龍女。他赤著上身,穿著一條很舊很舊的牛仔褲。小龍女小巧玲瓏的身體彎曲成了一個絕美的弧度,恰好能裝在他的手臂里面。當(dāng)時我愣住了,我想我們都愣住了。他是因為尷尬,我是因為———因為他抱著小龍女的樣子根本就不像是抱著一個跟他有肌膚之親的女人,而像是抱著一把小提琴。當(dāng)他歪過頭去看她的臉的時候,眼神里殘存的粗魯跟沉醉就在他的視線碰觸到她的時候全部轉(zhuǎn)化成了珍惜。小龍女的手臂圈著他的脖子,她羞澀地挺立著的小乳房被孟森嚴(yán)結(jié)實的胸膛壓成了兩個很憨厚很規(guī)則的小雪球。她的小腦袋妥帖地塞在這個男人的脖子下面,熟睡的神情就像是在閉著眼睛出神地聽他頸動脈的律動。燈光下,小龍女是象牙色的。嘴唇紅得像薔薇。身上還在一滴一滴地往下滴著水。有那么幾滴水珠從她的鬢角里面流出來,匯成了一股,像眼淚一樣橫穿她的臉頰,懸掛在她的鼻尖上。孟森嚴(yán)非常熟練地把頭一低,用他沒刮胡子的下巴輕輕地蹭了一下小龍女的鼻尖,于是水珠就消失了。
他非常不好意思地對我笑了,他說:“她進(jìn)去泡澡。我叫她,她不答應(yīng)。我走進(jìn)去一看,她在浴缸里面睡著了?!毙↓埮@個時候突然醒了過來,睡眼惺忪地轉(zhuǎn)過臉,對我說:“海凝你來了,坐呀,別客氣。”
我說:“死丫頭,不怕淹死?!?/p>
她臉上又漾起那種沒安好心的壞笑:“喂海凝,數(shù)碼相機(jī)在不在你包里?幫我們倆就這樣拍一張照片好不好?”然后她仰起臉對孟森嚴(yán)說,“要是哪天我恨你了,就把這張照片拿去給大家看?!?/p>
孟森嚴(yán)一副忍無可忍的表情:“隨你便吧大小姐,沒穿衣服的是你不是我?!?/p>
說話間,我真的按下了快門。因為我的確覺得,他們倆在一起的樣子太美了。
孟森嚴(yán)把小龍女放進(jìn)了被子里面,我對他說:“你應(yīng)該拿一條浴巾裹著她。”我的語氣里竟然有種輕微的埋怨。然后小龍女就打著哈欠笑了:“你們倆都在這兒,真好啊。”
小龍女在回程的火車上,睡得像個嬰兒。
火車上那團(tuán)黑夜是會動的,總是又嗑又喘,但是不緊不慢。窗外偶然會有一束燈光,跟火車的疾速擦肩而過,就像是流星一樣,慘然地映亮了我眼前那小小的一截灰色的梯子。每一個人踩著它爬上去或者爬下來,回到屬于自己的,狹窄而黑暗的空間里。生存的需要被旅途簡化到了最低,只剩下了一個墓穴一樣的,睡覺的地方。
他們都死了嗎?我們都死了嗎?火車多像一個墓地,朝著一個我們都知道的方向前進(jìn),裝滿了沉睡著的軀體。我從我自己狹小的鋪位上撐起身子,外面是一片平原,我看不到月亮。十六歲那年,我也曾經(jīng)這樣支撐起身子來找月亮,那一次我找到了。它豐滿地懸掛在那里。我認(rèn)識它,可是它不認(rèn)識我。因為我實在是個太不夠出色的人。我知道它不是什么人都不理的。比如,它就會理睬李白,我寄愁心與明月,隨風(fēng)直到夜郎西。這已經(jīng)不是理睬了,他們之間有如此深刻的感情和關(guān)系。月亮你好勢利啊,十六歲的我托著腮幫癡癡地想,你不會像對待李白那樣對待我的,我沒有蓋世才華,也沒有一瀉千里的靈氣。我只是一個邪惡的,愚蠢的姑娘。為了自己的欲望,用殘忍的暴力傷害別人,被警察用手銬銬在暖氣片上就像在銬一頭發(fā)了瘋的牲口,被同學(xué)們鄙視地參觀,被一個認(rèn)都不認(rèn)識的人強(qiáng)暴。在那間沉悶的地下室里,他用一塊那么骯臟的,別人用來擦自行車的抹布塞住我的嘴。我好疼,真的好疼啊。可是我最終閉上了眼睛不再反抗了,那是因為我還以為他是上天派來懲罰我的。
我坐了起來,我不愿意再回憶下去了。
我穿上我的球鞋,走到了狹窄的過道里。過道很暗,閃著三三兩兩零落的燈光。幾個睡不著的人就著這燈光喝茶,聊天,打撲克。像飛蛾一樣,在強(qiáng)大的黑夜里勢單力薄。孟森嚴(yán)也坐在走廊上,我穿越了幾張床走向他。沿途,我經(jīng)過的所有供人爬上爬下的梯子讓我覺得又回到了當(dāng)年,我再一次地在鐵欄桿的背景下面注視著一個男人。
孟森嚴(yán)的膝蓋上,居然攤著我的書,是小龍女帶來用來在路上解悶的。
他對我點了點頭,他說:“我在火車上很少能睡著?!?/p>
我有些不好意思,我說:“看得出來你是太無聊了。連我的書都能看下去三分之一?!?/p>
他微笑了,他說:“小龍女早就跟我說過,你是一個說話特別幽默的人?!?/p>
我遲疑了一下,然后說:“真不好意思,這本書,我寫得不好?!边@其實是我第一次對一個“讀者”承認(rèn)我寫得不好。
“沒關(guān)系?!彼谷坏每梢裕案阏f實話。我根本看不出來誰寫得好,誰寫得不好,哪怕是世界名著?!?/p>
我笑了:“這我就放心了。”
他配合我:“盡管放心。”然后他又說:“小龍女是真的特別看重你,她說你是她最佩服的朋友。”
我有些勉強(qiáng)地說:“怎么連你也叫她小龍女?!?/p>
他說:“只有我們兩個人的時候我當(dāng)然不這么叫她。不過跟別人說起她的時候,覺得這個外號比叫她的名字更順口?!?/p>
我說:“雖然我十分想知道只有你們兩個人的時候你叫她什么,不過出于禮貌,我還是不問了?!?/p>
他笑得很開心。他說海凝你真是名不虛傳。
我非常謙虛地把話題拉了回去:“不過你就叫她小龍女也很好的。你這么叫她的時候還可以冒充一把楊過。”
他直截了當(dāng)?shù)卣f:“不敢當(dāng)。我這個人比較有自知之明。你見過結(jié)了婚以后再出來亂搞的楊過嗎?”
我愣了一下,我沒有想到他會用如此自嘲的語氣談起這個敏感問題。
他似乎是為了緩和一下這個短暫的冷場,說:“跟你用不著隱瞞什么,反正你全都知道。”
就在這個時候,我們同時聽見了身后的床鋪上傳來的小龍女睡意朦朧的聲音:“森嚴(yán)?!?/p>
“她醒了。”我和孟森嚴(yán)幾乎是同時這么告訴對方。然后我們一起走過去,她無助地揉著眼睛,懵懂地看著我們。孟森嚴(yán)的大手靜靜地覆蓋在她的小腦袋上,恍惚間我突然覺得,在這個寓意復(fù)雜的,旅途上的深夜里,我和孟森嚴(yán)就像是一對年輕的父母,一起守護(hù)著我們最珍愛的孩子,小龍女。
炒鍋已經(jīng)靜靜地坐在火上,但是油還沒有燒熱。他現(xiàn)在正襟危坐,坐懷不亂。只有等到油熱的時候才能變得放縱跟挑逗。然后,油變得滾燙,蔥,姜,蒜丟進(jìn)去,他開始放蕩,眼神凌亂,口出狂言,這個時候,蔬菜倒進(jìn)去,嗤啦一聲,性高潮到了。
我遵守了諾言,在油燒到最熱的時候,把西芹們跟一些百合一起倒進(jìn)去。這樣痛苦就可以少一點。我眼睜睜地看著她們的顏色從水彩的顏色變成油畫的顏色,由淺變深,由少女變成婦人。
“真好啊。”她們滿足地長嘆,“說不上來的感覺。雖然很熱,很疼,可是就像是要飛起來。這種滋味,還能再嘗一次嗎?”
“不能了?!蔽艺f,“這是最后一次。”
“明白了,這就是臨死前的滋味,對不對?”
“可以這么說。不過,也是變成女人的滋味?!蔽野l(fā)現(xiàn)我現(xiàn)在可以用一種平等的方式跟她們對話,她們已經(jīng)長大了,然后迅速地蒼老了。
“認(rèn)識你真高興?!彼齻冋f。
“我也很高興認(rèn)識你們?!蔽夷眠^來一只干凈的盤子,把她們盛了出來。
微波爐上的電話又一次響了起來,這一回,是路陶。
“親愛的我快要累死了,你同情我一下讓我到你家來吃晚飯好不好???”這些年來路陶一直都是老樣子。
“今天不行,路陶?!蔽艺f,“孟森嚴(yán)要帶朋友回來?!?/p>
“誒?”她非常無辜,“我不是你們的朋友嗎?”
“好吧?!蔽彝蝗幌肫鸺热唤裉煜g會有一個剛剛失戀的家伙,那有路陶這個貨真價實的美女在座說不定真的是件好事。反正自從彭端出國以后,路陶小姐一直沒有一個固定的男朋友。
“海凝,那件事情,你跟孟森嚴(yán)說了嗎?”她問。
“沒有?!蔽覠o可奈何地回答,我可不怎么想在炒鍋上還熱著油的時候跟她討論這個。
“盡快決定,海凝。那個婦科醫(yī)生是我舅媽的好朋友。找她一定沒有問題?!?/p>
“可是陶陶,我還沒有想好?!?/p>
“我就不明白你還有什么可猶豫的?!彼а狼旋X地,“海凝,你這么年輕要一個孩子出來添亂干什么。你要么繼續(xù)寫書,要么就再回學(xué)校去上學(xué)。難道你真的打算這輩子就交代給廚房了?”
“陶陶,你先過來吧,我們晚上再聊好不好?”
收線之后我關(guān)掉了煤氣,發(fā)了一會的呆。我知道路陶是為我好,若不是真正的朋友,沒必要對我這么恨鐵不成鋼。我很高興她能來,有她在的地方氣氛總是熱烈。當(dāng)初,在我的婚禮上,我的伴娘陶陶替我前前后后喝了無數(shù)杯的酒,微醺的陶陶艷若桃李,擎著酒杯鄭重其事地對孟森嚴(yán)說:“森嚴(yán),海凝和我,是快要十年的好姐妹。你要是對不起她,就是得罪我路陶,我不會放過你?!蹦莻€時候我真是百分之百地后悔我曾經(jīng)那樣刻薄地說她沒有大腦。
快要十年的好姐妹,她總是喜歡這么說。強(qiáng)調(diào)著我們對于彼此的重要性。她似乎已經(jīng)忘記了在這十年間,有那么一年左右,因為小龍女的關(guān)系我們曾經(jīng)疏遠(yuǎn)。可能對她來講,一年是短得可以忽略不計的。于是她就輕易地把這段時間抹掉了,就好像對于她而言,小龍女這個人從來都沒有存在過。
沒錯,我懷孕了。我?guī)滋烨安糯_定這件事情??墒俏疫€沒有想好我到底要不要這個孩子。它無聲無息地在我身體里面那片幽暗的寂靜里存活,那里是它的宇宙。我不像孟森嚴(yán),我始終不能習(xí)慣用一種科學(xué)的態(tài)度看待自己的身體。所以我總是在想,當(dāng)我的孩子,它在一片黑暗中睜開眼睛看到我的心臟,我的血管,我的其他的器官的時候,它會不會以為自己看到了滿天的星斗?
有好幾次,我都想告訴孟森嚴(yán)這件事情??墒钱?dāng)我看著他端坐在電腦前面的樣子,總是說不出口。他注視著他的電腦屏幕的時候,眼睛銳利,可是臉上會慢慢浮起一種沉醉的表情。當(dāng)他結(jié)束了工作,總是會習(xí)慣性地拍一拍他的電腦,笑著對我說:“我有一妻一妾?!蔽曳浅S凶灾鞯鼗卮鹚骸拔抑?。電腦是妻,我是妾。”孟森嚴(yán)已經(jīng)不再是孟大夫,他現(xiàn)在的工作,是管理一家美資的醫(yī)療儀器與器械公司的人事部。他曾經(jīng)把醫(yī)生的工作視為他生命的全部,可是他終究失去了它;我曾經(jīng)把小龍女視為生活中所有美好的東西的象征,可是我也終究失去了小龍女。我們這兩個損失慘重的人最終只是得到了殘缺不全的彼此。這其中的代價,大到了已經(jīng)沒有辦法用值得與不值得來衡量。這真的是我在當(dāng)初,當(dāng)孟森嚴(yán)第一次緊緊地?fù)肀业臅r候,做夢也沒有想到的結(jié)局。
我抱緊他。抱緊他。正因為我知道他是一個我沒有可能得到的人,一個奢望,一個幻象,我才會義無反顧地用盡了所有的力氣。那時候我當(dāng)然想到了他垂危的妻子,想到了我最珍惜的朋友小龍女,想到了我自己的自私跟無恥。我閉上了眼睛,眼淚從眼角滲出來,流進(jìn)了頭發(fā)絲。我已經(jīng)有多少年沒有哭過了?在他面前我才發(fā)現(xiàn),我居然這么自卑。我知道,我們都喝多了酒;我知道,這或者是因為我們兩個人存心想要放縱自己的蜻蜓點水的晚上;我知道,我們不過是一對一點都不稀奇的偷歡的男女??墒?,可是我是多希望我能夠再美好一點,再干凈一點,至少不要像我自己現(xiàn)在這樣劣跡斑斑。
但是他慢慢地對我說:“海凝。在我看見你的那天之前,我一直都以為,我夢想中的那種女人,在這個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p>
每一次性高潮來臨的時候,我都會企盼著它快點結(jié)束。因為我害怕。我害怕那種瘋狂的,不該屬于人間的極樂,它讓我覺得我自己罪孽深重。
“喂。你到底在干嗎?”炒鍋非常不耐煩地問我。
“對不起,就來了?!蔽夷艘话蜒劢堑臏I,重新打開了煤氣開關(guān)。
“你有什么傷心的事情嗎?”盤子里一條我準(zhǔn)備清蒸的鱖魚溫柔地問我。
“你的內(nèi)臟不是已經(jīng)被掏空了嗎?你為什么還活著?”我驚訝。
“那種事情,誰知道。”鱖魚愉快地說。
“你的心情好像不錯?!蔽乙贿呁闯砂胧斓碾u絲里面澆上一點高湯,一邊對她說。
“你呢?你不高興。”
“沒什么。我只不過是想起來我以前的一個朋友。她已經(jīng)不在這個世界上了。我對她做過很壞的事情。很多很多錯的事情。我明明知道那是錯的,可是我還是那么做了。”
“為什么呢?”鱖魚認(rèn)真地問。
“因為我自私。我除了自己的私欲之外什么都不在乎?!蔽一卮稹?/p>
“明白了,原來是這么回事?!摈Z魚非常了解地嘆了一口氣,“但是,為什么會自私呢?”
“我不知道。我也很想知道。我原來以為那不過是因為我實在太愛自己。我除了我自己之外誰都不愛??墒遣皇悄敲椿厥?。我愛他們倆,小龍女,就是我的朋友,還有我老公。我愛他們超過愛自己。我也是很后來才發(fā)現(xiàn)的?!?/p>
“聽起來還真是復(fù)雜?!摈Z魚十分同情我,“還好我是條魚?!?/p>
“問你一個問題好嗎?”我說。
“不用客氣,盡管問。我喜歡你?!笨磥砦屹I來了一條性情直爽的鱖魚。
“你有孩子嗎?”
“這個……可能有過?!彼f,“我似乎是產(chǎn)過卵的。怎么了?”
“也就是說,對于你來說,孩子就那么自然而然地來了?你從來沒有想過,你為什么要有孩子?或者說,你有沒有養(yǎng)育孩子的資格?這對你來說完全不是問題嗎?”
“要孩子還需要資格嗎?”鱖魚困惑得很。
“需要。至少我自己覺得我不配有孩子,”我遲疑了一下,最終還是決定了勇敢地說下去,“因為我身上有那么重的罪孽?!?/p>
“等到你的孩子長大以后,他身上也會有罪孽的?!摈Z魚非常地肯定,“大家都有罪孽。可是我們必須繁衍下去?!?/p>
“真的?”
“真的。罪孽和陽光,空氣,還有水一樣,是種永恒的東西。大家都是在罪孽中生生不息的,這是神的意思?!?/p>
“神的意思?罪孽是神創(chuàng)造出來的嗎?”
“這可把我難住了,我又不是神。我只見過他一兩次,不過沒有跟他討論過這個問題。”
“了不起哦,”我由衷地說,“連神都見過。他長什么樣子?”
“對不起,不能說,這是秘密?!彼錆M歉意。
“沒關(guān)系的,我理解,你不用太在意?!蔽疫B忙說,“可是我真是羨慕你啊,要是我也有機(jī)會見見神該多好。我想知道,如果我違背了他的意思,真的會受懲罰嗎?”
“不一定啊?!摈Z魚的語氣輕松,“神從來不去懲罰任何人。只不過,你違背了他之后,總有那么一天,或早或晚,但是總會有那么一天,你會發(fā)現(xiàn)他是對的,你是錯的。如果你管這個叫懲罰,那我也沒有什么好說的?!?/p>
“是這么回事?!蔽乙贿厯v著姜汁,一邊嘆氣。
“聽我說,”鱖魚非常真誠,“我覺得在植物,動物,還有人類之間,你們?nèi)祟愂亲顝?qiáng)大的,但是同時,你們最膽怯??墒俏矣X得,你是個勇敢的人。至少,你比我見過的大多數(shù)人都要勇敢。所以,你不用擔(dān)心,把孩子生下來吧。你那么漂亮,你一定會有一個很漂亮的孩子?!?/p>
“說真的,”我感動地看著她,“雖然這么說好像很虛偽,可是我真的是這么想的。我真不愿意把你清蒸掉,你已經(jīng)是我的朋友了。”
“不要想得太多,盡管清蒸,反正這本來就是我的命運。內(nèi)臟都沒有了,也活不了多久。我很高興在這一世結(jié)束的時候遇上了你。希望我說的話對你能幫上一點忙?!?/p>
“你幫了我非常大的忙,謝謝你。”
“不用那么客氣?!摈Z魚笑了。
然后我看見了窗外的夕陽。余暉映了進(jìn)來,把我剛從冰箱里拿出來的兩個茄子映得美麗絕倫。我一邊削茄子皮一邊想,這種紫色真不大像是來自自然界的。
“不要脫我的衣服?!鼻炎訉ξ铱棺h著。
“我那個時候也是這么對那個男人說的??墒菗Q來的結(jié)果是,他順手從旁邊的一輛自行車的座位下面抽出一塊用來擦車的抹布,堵住我的嘴?!蔽椅⑿χ嬖V鱖魚。我驚訝在這條鱖魚面前,我竟然可以做得到心平氣和地懷念所有的往事。
“苦了你了。”鱖魚說。
“那之后,有好幾天,我一句話也不說,躲在自己的房間里不肯見任何人。不管爸爸媽媽怎么求我,我也不肯說話。因為我不知道我自己到底該怎么面對我生活的這個世界了。后來,第三天的晚上,我媽媽走到我房間里來,特別慌張地,幾乎是偷偷摸摸地,塞給我一包淡藍(lán)色的七星。她說:千萬別讓你爸爸知道。她還說:我不懂煙的牌子,不過小賣部的人跟我說,很多女孩子都抽這個,這種煙相對淡一點,對身體傷害得少一點。然后,她就慌亂地,像是做了什么虧心事一樣地走出去了。”我自顧自地說著,完全忘記了我面前的鱖魚不懂得七星到底是一樣什么東西。可是她聽得很認(rèn)真,用那雙渾濁的眼睛深深地注視著我。
“其實我媽媽她不知道,”我說,“她以為我早就在偷偷摸摸地抽煙。可是她不知道正是她給的那包七星才真正讓我學(xué)會把煙吸進(jìn)去的。我一點障礙都沒有地把我這輩子第一口煙吸進(jìn)去,然后我就悄悄地哭了。我跟自己說,無論如何我都得活下去。就算是為了我可憐的媽媽,我也得活下去。就算是傷天害理,就算是要背叛所有的人,就算是把我自己的和別人的尊嚴(yán)一起踩在腳底下,我也要活下去。我已經(jīng)決定了,讓這個世界來盡情地污染我。用尼古丁,用焦油,用煙氣煙堿,用爾虞我詐,用暴力,用下流的男人的精液,用赤裸裸的弱肉強(qiáng)食。我不怕了,我都不怕。我倒想看看手無寸鐵的我能終究被命運變成什么模樣。所以,我必須活下去。媽媽,請你原諒我曾經(jīng)那么看不起你和你的生活。”
我一口氣說到這里,然后鱖魚跟我說:“你看,我是對的。我說過了,你是一個特別勇敢的人。”
“因為我不像小龍女,她有那么多光芒四射的自信,她心里清楚地知道她是個天使。她受過的傷害越多,她就越驕傲越堅定??墒俏也恍?,我除了這點連下地獄都不怕的勇敢之外,一無所有?!?/p>
“喂,”鱖魚表情溫柔地說,“小龍女就是你說的那個朋友嗎?我覺得你好像恨她,是不是這么回事?”
電飯煲終于跳了起來,米飯晶瑩的芳香讓人心曠神怡。她們潔白整齊得就像是武俠小說里面專門等著鮮血濺上去的雪地。米飯好了,米飯是所有菜肴的裹尸布;米飯好了,我們的葬禮馬上就可以開始了。
從龍城回來之后,小龍女醫(yī)院里的工作越來越忙。我則終于下定了決心,簽了一本長篇小說的合同準(zhǔn)備為自己再多換一點銀子。我們各忙各的,只有周末才有空一起吃個飯聊聊天。我媽媽非常滿意地說,現(xiàn)在你們倆看上去都不像是社會的負(fù)擔(dān)了。話音還沒落,就十萬火急地喊了起來:“碰!”
我一天的工作從夜晚開始,在我給小龍女打完電話之后。我的房間安靜得就像是一個廢墟,敲擊鍵盤的聲音在這絕對的寂靜中聽上去危機(jī)四伏。
我這一次的新長篇的主人公是兩個女孩子。她們年輕,漂亮,生命力強(qiáng)。其中的一個,女孩A,伶牙俐齒,從不肯心甘情愿地示弱,曾經(jīng)有過一段傷痕累累的歲月,可是她自己又實在,實在不愿意變成一個終日生活在怨恨中的丑陋不堪的人。她曾經(jīng)對自己這個人的生命深深地恐懼過,沒有人知道那種滋味是多么難熬。但她還是用盡了所有的力氣把痛苦的回憶變成自己的財富,把那種動搖靈魂的恐懼變成滋養(yǎng)自己生存下去的養(yǎng)料。她知道那是她唯一的生存之道,命運并沒有給她多少選擇的余地。
而另一個,女孩B,跟她截然不同。無論她做什么,好事還是壞事,闖禍還是發(fā)瘋,她都從來沒有懷疑過自己。在長大的過程中,她從來就沒有過偶像,沒有想過自己想要變成一個理想中的什么人。因為她本身就是她的理想。她用她自己的血肉之軀去做別人只能在想象中做的事情。所以女孩B絲毫不知道自己對身旁的人擁有多么巨大的殺傷力,就像一顆原子彈一樣,當(dāng)她打定主意要讓自己燃燒的時候,她只知道她想要的東西是那朵美麗絕倫的蘑菇云,卻不知道自己順便拿走了二十萬人的性命。
小龍女是在清晨七點按響我家的門鈴的。那一天我爸爸出差,我媽媽自然是去了朋友家打牌。我出來開門的時候她很詫異,因為她大概是從來沒見過我在中午十二點以前穿戴整齊的樣子。
她像往常一樣往客廳的沙發(fā)上一攤。然后夸張地叫著:“海凝,我剛剛值完夜班,我要死了?!?/p>
我說你盡管放心我會把你的后事料理得風(fēng)風(fēng)光光的。她大笑起來的聲音在清晨脆弱的空氣中顯得更為清亮。我簡直覺得這個笑法有擾鄰的嫌疑。
她歪著頭,無辜地說:“你媽媽昨天晚上給我發(fā)了個短信,她說你家新煲了湯,讓我下了夜班以后直接過來喝?!?/p>
“真是不像話?!蔽乙槐菊?jīng)地說,“她就差跟我明說想要把我掃地出門了?!?/p>
“別那么小氣嘛。來一碗湯好不好?”
我從廚房走出來的時候,看到她蜷縮在沙發(fā)里面發(fā)呆。眼神呈現(xiàn)著一種心事重重的凝固。不過在她看到湯的時候就立刻活過來了,捧起來一口氣喝干再問我有沒有第二碗。
“海凝,”她一邊用紙巾抹著嘴,一邊說,“我找不到孟森嚴(yán)了?!?/p>
“開什么玩笑?!蔽倚χ笆裁唇姓也坏剑恳粋€大活人,智商又沒有障礙?!?/p>
“我跟你說認(rèn)真的,你別跟我逗了好不好啊。”她苦惱地揉著自己的頭發(fā),“不只是我,醫(yī)院里的人也在找她。我剛才下班的時候還碰到外科的人,他妻子又出問題了,”小龍女換了個姿勢,托著腮幫,“門靜脈高壓導(dǎo)致的破裂出血,是昨天夜里的事情。他們給他打電話一直打到剛才。家里沒人接聽,手機(jī)也是關(guān)著的。你說他能到哪里去?”
“后來怎么樣了?”
“當(dāng)然是搶救嘍。暫時穩(wěn)定下來。不過現(xiàn)在還上著氧氣罩?!彼nD了一下,“海凝,那個女人怕是活不到明年夏天?,F(xiàn)在是十月,也就是說,除非找到一個可以移植的肝臟。否則的話,少則八個月,多則十個月,不可能再多了。”
他們做醫(yī)生的人總是非常坦然地用一種談?wù)摴善鄙祷蛘叻孔拥钠矫讛?shù)的口氣談?wù)撘粋€病人剩下的壽命。
“找到一個合適的肝臟就那么難嗎?”我問。
“天哪。”小龍女拍拍腦袋,“海凝你還真是沒有文化?!彼豢跉夂雀擅媲巴肜锸O碌淖詈笠稽c點湯,以一種忍無可忍的表情教育我說:“就這么跟你說好了,如果這個肝臟是從死掉的人身上取的話,這個人必須是剛剛死掉沒多久,而且這個死掉的人最好是個年輕人,他的肝臟必須正常健康,他的血型必須和孟森嚴(yán)的妻子的血型一致,而且,就算所有條件都滿足了,這個死掉的人或者是他的家屬還必須簽過捐贈器官同意書。你想想看,這是多傷腦筋的一件事。總之啊,等著死人身上的肝臟怕是沒戲了?!?/p>
“那怎么辦?”我不恥下問。
“其實還有一個辦法,要是有一個跟她血型相同的,很健康的人愿意把自己肝臟的一部分給她,也可以。這樣甚至效果更好。有好多像她一樣的病人,都是用了自己的親人的肝臟,然后就得救了?!?/p>
“怎么可能?”我尖叫,“活人身上的肝臟也可以隨便亂給人?”
“那不叫隨便亂給人,”小龍女憐憫地看著我,“那叫移植。我們把健康人身上的肝臟切一部分移植到病人身上,這樣就有可能把病人救活。就像是嫁接一樣,健康人身上剩下的那一部分肝臟足夠承擔(dān)原來在人體里的功能,而對于病人來說,健康的肝臟來了,就有可能承擔(dān)起像所有正常人一樣的工作。這樣,病就好嘍。這叫活體肝移植,我們醫(yī)院做過不少這樣的手術(shù)的。在很多時候,病人用的都是親人的肝臟,因為有親屬關(guān)系的話,排異反應(yīng)會比較小,可是……”
“明白了,”我恍然大悟,“健康人把肝臟勻給病人一點,是這個意思?!?/p>
“總算明白了,”小龍女笑著,“科學(xué)是偉大的呀,親愛的海凝?!彼选皞ゴ蟮摹边@三個字咬得特別重,“要是能給她做這個手術(shù)就好了。我還從來沒見過活體肝移植呢。雖然這種大手術(shù)的麻醉沒有我的分,但是能讓我在旁邊看看也是好的啊。只可惜啊,沒有人愿意把肝臟給她……”
“她沒有親人???我是說,除了孟森嚴(yán)?”
“有。有個很合適的親人,孿生姐姐。合適得沒話說??墒敲仙瓏?yán)去找過她很多次,沒有用。她說什么也不肯?!?/p>
“怎么會呢?”
“海凝,你說如果換了是你我,我需要你的一半肝臟的話,你會給我嗎?”
“別說是一半肝臟,就算是一半心臟,一半大腦,我都沒話說。”我斬釘截鐵。
“所以說啊———”小龍女拖長了聲音,“孟森嚴(yán)跟我說過,她們倆在十幾歲的時候,父母就離婚了。據(jù)說她們父母離婚離得特別慘烈,這兩個孩子陣線也是分明得很。她姐姐堅決站在媽媽那一邊,她堅決地維護(hù)爸爸。后來,婚是離了,爸爸媽媽成了仇人,姐妹兩個也是。她跟著爸爸,后來的日子越過越好,可是她姐姐沒有那么幸運,那母女兩個的確是吃了些苦,挺不容易的??墒撬龐寢尵退闶沁@樣也不接受爸爸寄的錢,這中間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只有她們自己知道了。這么多年,她就見過她姐姐一面,還是在她媽媽的葬禮上。她姐姐現(xiàn)在嫁到了武漢。孟森嚴(yán)去找過她好幾次,反復(fù)地跟她說只要她點頭她妹妹就得救了而且這個手術(shù)不會危害她的健康,可是每一次她都說,她不記得自己有這個妹妹?!?/p>
“靠?!蔽腋袊@了一下,“這個女的是什么星座的,怎么這么狠。”
“就是啊,”小龍女托著腮,“為什么有那么多人都來自不完整的家庭呢?”她就像是個冒充大人的孩子那樣嘆了一口氣,“這是社會問題,沒有辦法的?!?/p>
“沒錯,大小姐,你自己就正在使一個家庭變得不完整,這也是社會問題,沒有辦法的。”我逗她。
“去你的?!彼龥_我翻白眼。
“現(xiàn)在大人要開始工作了,小朋友要回家睡覺?!蔽蚁铝酥鹂土睢?/p>
“我一點都不想睡覺,讓我呆在這兒吧。給我看看你新寫的小說,好不好嘛。”
“不好。沒有寫完之前誰都別想看。”我斷然拒絕。
“那好吧?!彼趩实乇称鹚男“?/p>
好不容易聽著這個家伙的腳步聲消失在樓梯間,我迫不及待地打開了我的房間的門:“現(xiàn)在你可以出來了,好險?!蔽胰玑屩刎?fù)地說。
孟森嚴(yán)一臉的陰沉:“誰讓你關(guān)我手機(jī)的?”
“對不起。”我是真的充滿歉意,“我沒有想到?!?/p>
“是我自己的錯?!彼π?,拍拍我的肩膀。
“我得趕緊走了?!彼贿呎f話,一邊穿上外套。
“森嚴(yán)?!蔽易妨顺鰜?,“你,不用把昨天晚上的事情放在心上。我們,不過是湊巧遇上了就一起坐下來聊了聊,都喝多了一點……不過如此?!蔽翌j然地閉上了嘴巴。說什么呢?還有什么可說的?我們倆已經(jīng)背叛了所有的人。我們倆對不起的人足夠開出來一張長長的名單。那就不如什么也別說了吧??撮_一點,如果大家都不再急著為自己辯解的話,這個世界就會安靜很多。
他什么都沒有說。微笑著,在樓梯上跟我揮了揮手。
親愛的語文老師,如果你看到了今天的海凝,你會怎么想?你是不是還是會告訴我一定要堅強(qiáng)?可是有一件事情我想知道,為什么有的人可以那么幸運地把堅強(qiáng)用來堅守自己對什么東西的信仰,可是我不行?為什么我所有的,無窮無盡的堅強(qiáng)都只能用來忍受自己犯錯之后的鞭笞和煎熬卻不能用來遏制所有不好的念頭?老師,如果長大了的海凝再一次地,像當(dāng)年那樣告訴你,我是真的愛上了這個男人,你又會對我說什么呢?你是不是會告訴我說,那是因為我努力得不夠?
我在我的房間里一直呆坐到晚上,直到小龍女打來電話告訴我說,孟森嚴(yán)已經(jīng)連夜去了武漢。準(zhǔn)備第n+1次地懇求那個鐵石心腸的孿生姐姐。那好吧,至少幾天之內(nèi),我可以不再看見他。我必須打起精神來,我還有工作要做,我得如期交稿。
但是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完全不知道要為我的小說安排什么樣的結(jié)局。我不知道我的女孩A和女孩B終究會相依為命還是水火不容。假如說,我只是說假如,她們倆被同一個男人誘惑的時候,又會發(fā)生怎么樣的故事或者說災(zāi)難。但是有一件事情我是可以確定的,就是她們兩個深愛著對方。始終,一直,永遠(yuǎn)。
在沒有碰到女孩B的時候,女孩A從來就不知道這個世界上可以真的存在一種像她那樣的人。女孩A認(rèn)為所有的人都得卑微甚至是茍且地活著。所有的人都必須彎腰或者低頭:向金錢,向權(quán)貴,向暴力,向情感,或者向自己的靈魂??墒撬龥]有料到,有一種人可以在低頭的同時維持自己的尊嚴(yán)。很簡單,只要你做得到在低頭的時候坦然地面對自己的膽怯,但是不讓這低頭的膽怯和屈辱污染了你對生活的善意。非常簡單的一件事,可是能做到的人身上必須具備強(qiáng)大的力量,或者說強(qiáng)大的天賦,要是能早一點碰到女孩B該多好,女孩A告訴自己說。要是能在十六歲那年遇上她該多好。很多很多的困惑說不定就可以在最短的時間里迎刃而解,不會在心里留下那么難看的疤痕。
我想可能我真的沒有很多關(guān)于寫作的天分吧。我總是把握不好虛構(gòu)的故事與真實的體驗之間那個微妙的平衡點。于是,在我的故事里,女孩A在不知不覺間,又回到了那個生了銹的鐵欄桿上面。已經(jīng)是第二年的夏天了。那起讓她在龍城聲名狼藉的校園暴力事件已經(jīng)過去了半年。被學(xué)校開除以后,她過了半年無所事事的日子。沒有一所學(xué)校愿意接收她,就連那些校風(fēng)奇差的私立學(xué)校也怕她影響學(xué)校的形象。所以她的媽媽只好一面請了幾個老師在家里給她上課,一面跟她的爸爸爭論著到底要不要把她送去外地做寄宿生。就這樣,夏天來了。
她總是會在人家放學(xué)的傍晚悄悄地走出家門。來到昔日的學(xué)校門口的時候,她沒有想到,盡管她已經(jīng)準(zhǔn)備了一百一千次,可是那校門上的幾個鍍金的大字依然觸痛了她。只有鄰校的圍墻依然溫暖地矗立在那里等著她,每一個黃昏,從春天到夏天,她都會輕盈地從這面墻翻過去,走向她罪惡的鐵欄桿。雖然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了很多空閑的時間,但是她不敢再來看他們的體育課了。因為現(xiàn)在有太多人認(rèn)識她,她害怕那些狗仔隊一樣的目光。她只有在傍晚的時候,已經(jīng)沒有什么人的時候,過來偷偷地看那個男生幾眼。有時候他會一個人在操場上練長跑。一圈又一圈,他基本維持著一個勻速,她基本維持著一種坐姿坐在鐵欄桿上。她并不奢望著這個男生能停下來,注意到她。她只不過是希望他就這樣跑下去,一圈又一圈,像地球一樣寂寞地圍繞著太陽轉(zhuǎn)動。有時候離她近一點,有時候離她遠(yuǎn)一點。不知不覺間,她恍惚覺得她已經(jīng)在用這樣的方式跟他白頭到老。
她是在一個夏日的黃昏遇上那個強(qiáng)奸犯的。一般情況下,她會穿過這所學(xué)校的地下室,因為這樣的路線離公車站更近一點。當(dāng)她聽到身后那個急切而粗重的腳步聲的時候,她的心里面蕩漾著一種難以置信的驚喜。是你嗎?是你嗎?你終于發(fā)現(xiàn)我了嗎?你是不是想要跟我說話?你的手已經(jīng)搭在了我的肩膀上,我要回頭了,我真的要回頭了。我猶豫著要不要回頭當(dāng)然不是因為矜持,而是,我自慚形穢。你那么健康,那么俊朗。我道歉,我跟你道歉,我跟那個清秀的,差一點就要成為你的女朋友的女生道歉。我得告訴你,我是個壞姑娘。我還得告訴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很久了。
然后她嬌羞地對著身后轉(zhuǎn)過頭,她看見了一張粗魯而猥褻的臉龐。
當(dāng)她意識到是怎么一回事的時候,她掙扎了,她也哀求了,可是那個人順手抽出一塊那么骯臟的抹布堵住了她的嘴。她被按在了墻壁上,她很疼,很疼。她模糊地覺得自己就像是一張畫,正在被一把錘子往這骯臟的墻上釘。但是她突然放棄了掙扎,因為她看見了他。
那個男生就在不遠(yuǎn)處注視著這場暴行。他應(yīng)該是到這個地下室里來拿自己的自行車的,無意中看見了這一幕。但是他一動不動地站在那里,就是因為他沒有聲音,所以那個強(qiáng)奸犯絲毫沒有注意到背后站著一個危險的目擊者。他的臉上起初有一點震驚和慌亂,但是后來,神色就漸漸地平靜了。求求你,求求你救我。女孩只能用眼睛這樣說。求求你,求求你,我罪不至此??丛?,看在我愛你的份兒上,雖然你并不知道??墒沁@個男孩依然一動不動,臉上沒有任何的表情。
那個強(qiáng)奸犯起身落荒而逃的時候,男孩子非常靈敏地把身體藏到了一根水泥柱子后面。女孩子在骯臟的地上蜷縮成了小小的一團(tuán),那種疼痛似乎把她的身體跟她的靈魂生拉硬拽,血淋淋地分開了。我要死了。她對自己說。然后她看見男孩子修長的腿在向著她移動。
他的臉在夕陽下面,俊美如冰。他慢慢地蹲下身子,直視著她的眼睛。一陣入骨的寒意讓女孩子覺得自己末日將至。我知道了。撕心裂肺的疼痛中,一股溫暖的潮水慢慢地侵襲了她。她對他微微一笑。你是天使,你是幻覺,上天派你來帶我走,對不對?在我領(lǐng)受了我應(yīng)得的懲罰之后,你就會出現(xiàn)在我生命的末尾,把我?guī)ё撸瑢Σ粚??所以你根本就不可能救我,因為那是我的刑罰,是我必須償還的罪孽。你要見證著我來償還,對不對?現(xiàn)在好了,親愛的,你為什么還不把你干凈溫暖的手伸給我,帶我走。我們要去的地方一定是個好地方,上路吧,我已經(jīng)嘗夠了這人間的滋味。
可是他一字一句地說:“我認(rèn)識你,你是海凝。老天有眼,你活該?!?/p>
如果我真的能在聽見這句話之前死掉該多好,如果我真的能在他開口跟我說話之前死掉該多好,要是我真在那個千鈞一發(fā)的瞬間死掉了,我便可以自豪地說:“在我的有生之年里,我從來沒有真正怨恨過任何人?!?/p>
我冰冷的指尖在微微地顫抖,我搞不清楚在鍵盤上制造出噼噼啪啪的聲音的,究竟是我的手指,還是我的眼淚。
“對不起?!蔽页錆M歉意地對茄子們說,“辛苦你們了。”
“我們還以為,”茄子們不知所措地說:“所有的罪已經(jīng)受完了呢?!?/p>
“真的很對不起?!蔽医忉屩?,“對于他們來說,下一次油鍋就夠了,可是你們不行,你們要下兩次?!?/p>
“為什么呢?”他們委屈地瞪著我。
“因為你們比他們更堅強(qiáng)?!蔽艺J(rèn)真地說。
他們看了一眼炒鍋里翻滾著的肉末,豆瓣醬,以及辣椒油的時候,都不約而同地尖叫起來:“我們才不要下去呢,那根本就是個泥坑。”
“沒錯,那是個泥坑。你們就當(dāng)作是下雨了吧?!?/p>
當(dāng)他們被盛入煲仔,放在小火上的時候,他們終于沉寂了。碧綠的蔥花撒下去,那種嫩嫩的碧綠非常像川端康成的小說。
做好的菜越來越多,這個廚房就越來越寂寞。我的耳邊已經(jīng)沒有聲音了。我的砂鍋在外面的餐桌上打盹,我的炒鍋在關(guān)掉的爐火上忙里偷閑。龍眼和蝦仁都還是孩子,兩堆晶瑩剔透的小圓球嘻嘻哈哈地在盤子里滾到了一起,玩得不亦樂乎?!耙煤猛妫粶?zhǔn)打架?!蔽矣淇斓貒诟浪麄?。
孜然在一邊詭秘地微笑,帶著異域的濃烈奇香。
“你從哪兒來?”我問孜然。
“誰知道這種無關(guān)緊要的事情?!彼@么回答我。
“你一點也不關(guān)心自己從哪里來的嗎?”我很好奇。
“無所謂。”他淡淡地說,“我從出生的那天起,就知道自己終究要到油鍋里去。知道終點才是最重要的事情。跟這個相比,自己是從什么地方來的,一點都不重要?!?/p>
“你呢?”我問我身旁剛剛切好的油麥菜,“你也是一出生,就知道自己終究是要到油鍋里面去的嗎?”
“不是的。”油麥菜有些靦腆地說:“我小的時候只知道,我長大了以后會變成蒜蓉油麥菜。是那個給我澆水,給我施肥的女孩子告訴我這個的。她跟你好像差不多大,而且跟你一樣漂亮。每次她說起蒜蓉油麥菜的時候,臉上的表情都是特別特別開心的。所以我就覺得,長大以后變成蒜蓉油麥菜是件非常好,非常光榮的事情。后來有一天我才知道,蒜蓉油麥菜指的根本就不是我,而是我的尸體。”
“對不起?!蔽艺f。
“你為什么要道歉呢?這又不是你的錯?!庇望湶朔浅5卦尞悺?/p>
炒鍋在一旁,有種異樣的表情。
“你就是我們的墳?”油麥菜有點畏懼。
“是的。”我的炒鍋頭一回這么耐心。
“我們到你這兒來的時候,是種什么樣的感覺?”油麥菜安靜地問。
“你小的時候一定見過鳥,對不對?”炒鍋變成了一個慈祥的長輩。
“見過。”油麥菜頓時開心了,“我們的那片田野里面有好多好多的鳥?!?/p>
“你羨不羨慕它們會飛,可是你不會?”
“當(dāng)然羨慕的?!?/p>
“一會兒你進(jìn)來的時候,你就可以飛了?!?/p>
“真的呀?”
“真的。等到油燒熱了,炒勺就開始翻。那時候你就像鳥一樣飛起來,一上一下的,一直到最后,你都會這樣飛。最開始的時候是疼了一點,可是你要知道,你這輩子只能像鳥一樣地這樣飛一次。所以,我覺得忍這一點疼是值得的。你說呢?”
“蒜蓉差不多了?!蔽逸p聲地對炒鍋說。
“那就是時候了,讓他們進(jìn)來吧?!背村伒恼Z氣有一點憂傷。
“很快就要輪到我了,是吧?”鱖魚的聲音永遠(yuǎn)是那么溫柔。
我說:“是的?!?/p>
她說:“在開始之前,有什么準(zhǔn)備工作要做的話,盡管來,千萬不要客氣?!?/p>
我銀灰色的刀尖觸到了她的身體,但是我停頓了:“真的不是假慈悲。”我不好意思地笑著,“可是我舍不得?!?/p>
“你先告訴我你的程序,讓我有個準(zhǔn)備,這樣好不好?”
“我得把你從頭到尾剖成兩半,然后里面外面抹上一層鹽粒。然后再在你的背上斜斜地切三刀。這三刀比較深,要碰到你的骨頭。最難熬的恐怕就是這幾步,剩下的就是倒料酒跟加蔥姜了?!?/p>
“其他的都還好?!摈Z魚說,“就是抹鹽粒那一道,怕是真的有點難受。不過沒關(guān)系的,忍一下也就過去了。”
“我都不知道該說什么好了。不過我可以跟你保證,跟煎炒烹炸什么的比,清蒸是最干凈,最舒服的。你會覺得很熱,然后你就睡著了,用不著承受任何的折磨?!?/p>
“我真喜歡你這樣說?!摈Z魚笑了,“的確是最干凈的,我喜歡這樣清清爽爽的過程?!?/p>
“沒錯。質(zhì)本潔來還潔去其實一點都不悲慘,是天大的運氣?!?/p>
“你說什么?”
“對不起我忘了你聽不懂。不過沒關(guān)系,我說的都是些無聊的東西?!?/p>
我的刀子非常流暢地沿著她的皮膚切進(jìn)去,再用最快的速度滑行著。“真美。”她表揚(yáng)我,“這么快,這么輕巧,簡直就像是音樂一樣。”
“為什么你不恨我呢?”我問她。
“早就說過了嘛,我很喜歡你?!彼nD了一下,“還有,其實恨,是你們哺乳動物才會的事情。”
“可能吧。”我想了想,“恨什么人和愛什么人是一樣的,就像是游泳或者騎自行車。一旦你恨過或者愛過了,它就會像是一種技能那樣潛伏在你的身體里面。有可能你把它們荒廢了很久,但是它們最終總是會跑出來的,在一些適當(dāng)?shù)臅r候。”
“有這種事?”鱖魚隱忍地微笑了。
“咬咬牙好嗎?我要開始抹鹽粒了?!?/p>
“沒有問題。不過我就是想知道,你現(xiàn)在還在恨那個男孩子嗎?那個當(dāng)初不肯救你的男孩子?!?/p>
“說實話,”我沉吟了一下,“我不知道。”
“還是不要再恨了比較好?!彼龂@著氣,“雖然我不知道恨到底是樣什么東西。但是感覺上,恨跟愛這兩件事情本質(zhì)上是一回事。我的意思是,就像兩條河,最終都會流到大海里并且混合成一樣?xùn)|西。當(dāng)然,這只是我的意見?!?/p>
“你知道嗎?很久以前,當(dāng)我做了一件壞事的時候,有人告訴我說,我必須要足夠堅強(qiáng),才能忍受下面難熬的日子??墒呛髞砦也砰_始想,到底怎么樣才算堅強(qiáng)呢?好像堅強(qiáng)這個詞,是在說為了某種好的目的而勇敢地承受考驗。可是這顯然不是我的情況。你說,從罪惡到罪惡之間必須忍受的煎熬,該給它取個什么名字呢?如果這樣的刑罰連個名字都沒有,那承受起來該多困難啊?!?/p>
“這還不容易嗎?”鱖魚詫異了,“很明顯的事情嘛,如果你真的已經(jīng)感到了起點和終點都是罪惡的話,如果你真的感覺到明明是無望的但還必須要忍耐的話,那就是修行?!?/p>
我大吃一驚?;蛘哒f,如同醍醐灌頂。
我的那本小說,終究沒能寫完。就在女孩A和女孩B一起愛上了一個男人的地方,這個故事就打住了。那其實也是我最后一次寫小說,在我還沒來得及完成它的時候,準(zhǔn)確點說,在我不確定自己還要不要寫下去的時候,小龍女死了。
孟森嚴(yán)的妻子最終接受了肝移植的手術(shù),那半個陌生的肝臟在她羸弱的身體里生長得很好,就像一縷陽光一樣,溫暖著她體內(nèi)衰敗的黑暗。為了這個手術(shù),孟森嚴(yán)傾其所有。他把所有的錢拿出來,并且賣掉了房子,為了支付移植肝臟以及術(shù)后藥物的全部費用。手術(shù)做得很成功,這個女人后來出院了,雖然她還是不可能完全像健康人一樣,但是她總算可以過上正常的生活。在她剛剛能站起來走路的時候,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跟孟森嚴(yán)簽了離婚協(xié)議。
聽說,他們是在一種非常和平跟友好的氛圍下分的手。她對孟森嚴(yán)說:“無論如何,我永遠(yuǎn)不會忘記你為我做了那么多?!泵仙瓏?yán)對她微笑著,告訴她:“以后不管你遇到什么事情,盡管來找我?!比缓竺仙瓏?yán)把醫(yī)院的工作辭掉了,去了南方一家經(jīng)營醫(yī)療儀器的公司接受培訓(xùn)。
所有的人都為他的選擇不解,因為他妻子的這個手術(shù)的成功,讓整個醫(yī)院聲名鵲起,特別是他們這幾個參與了手術(shù)的醫(yī)生。當(dāng)康莊大道已經(jīng)鋪在眼前的時候,他決定放棄了。我想我知道他為什么這么做,因為他想要完完全全地重新活一遍。因為小龍女的死讓他發(fā)現(xiàn)人生原本如夢。
知道小龍女的飛機(jī)掉下來之后,有那么兩個星期,我都睡在衣柜里。因為夜幕降臨以后,雙人床單的那一片雪白讓我覺得空曠得不能忍受。有一天我突然發(fā)現(xiàn)衣柜其實也是一個睡覺的好地方,那里面的擁擠,逼仄,跟淡淡的樟腦氣息都讓我安心。于是我就鉆了進(jìn)去,把自己蜷縮成了賣火柴的小女孩。非常好。我心滿意足地睡到天亮,美中不足的就是,醒來的時候看到我媽媽擔(dān)憂到凄愴的眼睛。
“她不肯說話了。求求你們,多來看看她,多來陪陪她說話,跟她說說你們以前在一起玩的那些事兒,說不定能刺激她。陶陶,你們是那么多年的朋友,阿姨求你幫幫海凝過這一關(guān)……”
我在房間里,聽到媽媽在和路陶跟彭端這樣說。他們倆現(xiàn)在經(jīng)常到我們家來。他們說,海凝,小龍女的事情是一個意外。這是沒有辦法的事。小龍女在天上也不愿意看到你現(xiàn)在的樣子。我安靜地注視著陶陶美麗的眼睛,現(xiàn)在我需要費很大的力氣才能集中精神聽懂別人說話,我覺得我自己變成了墻角的瓷器。
其實我并不是故意不跟人說話的,只不過,我現(xiàn)在需要用很多很多的時間來從頭想。回憶,是個耗人的體力活兒。當(dāng)我縮在衣柜里的時候,我覺得回想往事就像在一片一馬平川上跋涉。我感覺我已經(jīng)前進(jìn)了很久,卻其實還在原地兜圈子。
在時間停頓的地方,大家都各得其所。孟森嚴(yán)得到了解脫,孟森嚴(yán)的妻子得到了健康,可是小龍女,她什么也沒有得到,雖然她付出了那么多,比如很多的愛,很多的激情,很多的勇敢,還有半個肝臟。
沒錯。孟森嚴(yán)最終沒能感動他妻子,或者說他前妻的姐姐。當(dāng)他又一次從武漢失望而歸的時候,他還不知道,在我的房間里,小龍女正在跟我宣布她的重大決定。
“海凝,別為我擔(dān)心?!彼蟠筮诌值赝嶂X袋,懷里抱著我床頭的威尼,就像一個任性地決定離家出走的小姑娘,“你不了解,按照醫(yī)學(xué)上的理論,一個人只要保留他的肝臟的百分之三十的部分就足夠了,而且肝臟自己是有再生功能的呀。”
“我不管什么理論?!蔽矣X得我簡直變成了一個絲毫不肯講道理的母親,“我只知道上天的安排是有道理的。既然給了每個人一個這么大的肝臟,不可能有百分之七十的部分都是免費贈送?!?/p>
“海凝我真是被你打敗了?!毙↓埮饨兄?,“拜托你了,你也是受過高等教育的人,不要說這么白癡的話好不好啊?!?/p>
“小龍女,這是你自己的身體,你自己的肝臟,不能隨隨便便像切蛋糕一樣地分一半給別人。”
“可是我的這一半可以救她的命?!毙↓埮芍?,“海凝,現(xiàn)在她快要死了,我的血型跟她碰巧相同,我年輕,我健康狀況良好,這對我來說不過是舉手之勞。我為什么不這么做?”
“她自己的親生姐姐都不肯做這件事,那你又有什么理由一定要這樣?”
“我不知道她姐姐是怎么想的,”小龍女真摯地?fù)u了搖頭,“我只知道一個這樣對待自己親妹妹的女人一定是個愚蠢的女人。你不要拿她來跟我比較。”
“小龍女,你想證明什么呢?你偉大,你了不起,你像《雙城記》里的那個倒霉鬼一樣去救情敵的命?你是要孟森嚴(yán)知道你可以為了他赴湯蹈火?沒有這個必要。你不能,”我的呼吸越來越急促了,“你不能為了想要演一出戲給自己看就搭上這么大的代價。不過是半個肝臟而已,可是你有幾個肝臟?你又有幾條命來供你這么折騰?”
“海凝你說得不對?!毙↓埮髲?qiáng)地直視著我,“我根本就沒有想那么多。我承認(rèn),如果我根本就不認(rèn)識這個人,我就不會這么做。因為這個世界上需要幫助的人有那么多,我不可能做到太多的事情。但是她畢竟是一個跟我有關(guān)系的人,而且是很特別,很不尋常的關(guān)系。雖然是別扭了一點,可是她不是我的仇人。如果我不是個醫(yī)生就罷了,如果我不知道世界上有肝移植這回事也就罷了,但是我是醫(yī)生,我非常清楚地知道我能夠為她做什么。要是我就這么眼睜睜地看著她死掉,我這輩子都不會忘記我曾經(jīng)對一個人見死不救,就因為我有私心我有欲望,就因為我看上了她的男人。海凝,我討厭那樣活著。你懂不懂?”
“可是,可是,要是這個手術(shù)失敗了呢?”
“有可能,畢竟我跟她只是血型相同,沒有任何血緣關(guān)系,排異反應(yīng)這回事,有的時候是說不清楚的。”
“我不是說她,”我煩躁地打斷她,“我是說你。萬一在手術(shù)臺上出點什么事情呢?”
“不會的海凝,”她笑得很開心,似乎聽到了一句非常好笑的蠢話,“你知道嗎?在現(xiàn)在的世界上,肝臟的供體,就是說捐贈肝臟的人的死亡率是非常非常低的,低得可以忽略不計?!?/p>
“非常非常低,就是說也還是有的了。”我不依不饒。
“海凝,”她眨了眨眼睛,然后一把抱緊了我,“我知道你不放心我。我知道你全都是為了我好。海凝,你對我最好了,我都知道的。我跟你保證,我保證我會活蹦亂跳地醒過來,然后很快就可以像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那樣地跟你,跟路陶他們?nèi)ズ_呉盃I,你放心好了?!?/p>
“傻瓜,”我照她的屁股上狠狠地擰了一下,“你到底什么時候才能讓人放心呢?”
“什么時候也不會,”她壞笑,“因為我知道你永遠(yuǎn)在旁邊幫我收拾爛攤子呀。”
“小龍女,那你有沒有想過,要是她從此恢復(fù)健康,你和孟森嚴(yán)的事情……”
“我想過。”她看著我的眼睛,嫣然一笑,“到了那個時候,就看孟森嚴(yán)的選擇了。如果我們倆真的就這么分開了,那我也不怕。因為,因為———這樣一來他這輩子也不會忘了我的。就算我嫁給別人,我也知道有他在永遠(yuǎn)惦記著我。這其實是很劃算的事情。海凝,我這是跟你學(xué)的,成本核算?!?/p>
我看著笑靨如花的小龍女,突然間,熱淚盈眶。
那個手術(shù)很漫長,很漫長,足足有八個小時。小龍女和孟森嚴(yán)的妻子一起被推了進(jìn)去。被推進(jìn)去之前她還跟我開玩笑,說海凝,我好不容易趕上一次活體肝移植的手術(shù),可是我還是得被麻醉了睡著,什么都看不到。
孟森嚴(yán)在我的耳邊說:“放心,是我來負(fù)責(zé)把她的肝臟切掉一半,我不會讓她出任何事情。”
小龍女從手術(shù)室里出來的時候,皮膚雪一樣的晶瑩。她沉沉地睡著,似乎馬上就要醒來,似乎永遠(yuǎn)不會再醒來了。我細(xì)細(xì)端詳著她的小臉,我第一次從心里承認(rèn)她原來如此美麗。
手術(shù)非常地成功,孟森嚴(yán)的妻子沒有一丁點的排異反應(yīng)。不愧是小龍女的肝臟,就像它的主人,走到哪里都是生龍活虎,風(fēng)生水起地安然存在著。當(dāng)這個受盡了折磨的女人睜開眼睛的時候,對一直守在她身邊的孟森嚴(yán)溫柔地說:“那個女孩子在哪兒?我一定要看看她?!?/p>
醒過來的小龍女依然精力旺盛,雖然略顯蒼白,可是跟路陶、彭端他們一干閑雜人等貧起嘴來的時候還是眉飛色舞。我偶然抬起頭,正好撞上了孟森嚴(yán)的眼睛。他專注地看著小龍女,用一種非常復(fù)雜,但是無比柔軟的眼神。
每一天晚上,我都會帶著我媽弄的各種各樣的湯來監(jiān)督小龍女喝下去,她還是像過去那樣依戀我。只要我出現(xiàn)在門口,她的眼睛就像個孩子那樣地亮了?!昂D彼p輕地說,“今天我去了隔壁的病房,看孟森嚴(yán)的妻子了。”手術(shù)以后,她的皮膚總是呈現(xiàn)一種澄澈的乳白色,眼睛也異常地幽深。
她對我笑笑:“海凝,她握著我的手,跟我說謝謝你。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我總覺得,她好像什么都知道的?!?/p>
“別想太多。”我說,“你現(xiàn)在不欠任何人的。”
不一會,她終于很沉很沉地睡了。孟森嚴(yán)就是在這個時候走進(jìn)來的,那間病房并不寬敞,可是我們說話的聲音總好像是伴著回聲,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醫(yī)院里一切都是白的,所以才顯得非常空曠。
其實我知道他想要跟我說什么。其實他什么都不必再說,沒有必要的。
他說:“海凝,再過一段時間,我就會離婚了?!?/p>
我抬起頭看著他,我很驚訝。
“是她在手術(shù)前跟我提出來的?!泵仙瓏?yán)不緊不慢地,像是在說別人的事情,“她說如果手術(shù)成功了,我們就離婚。我同意了。”
“你想跟我說,等你離婚以后,你會娶小龍女?”
“不可能是馬上,總得等兩年?!彼α耍悄欠N我最珍愛的笑容,“因為我現(xiàn)在很窮,連房子都賣掉了。離婚以后,所有的錢都?xì)w她,因為這個手術(shù)之后頭一年的藥跟保養(yǎng)是非常貴的?!?/p>
“她知道嗎?你和小龍女的事情?”
“我告訴她了。”孟森嚴(yán)說,“我昨天告訴她的。她很喜歡小龍女。她說就算沒有小龍女她也不愿意繼續(xù)跟我在一起,我們結(jié)婚八年,沒有過過一天正常的生活。她說她知道我們兩個人都受夠了。她說這下好了,我們可以各自重新開始。她還說,小龍女是最好的姑娘,要我好好地珍惜?!?/p>
“是嗎?”我微笑了,“恭喜你們了。不管是在幾年以后,到你們結(jié)婚的時候,我一定包個特大的紅包。”
“海凝,對不起。”
“你很無聊?!蔽姨嵝阉?。
“海凝,其實我特別想跟你說一句話,但是我覺得要是我說了你一定會鄙視我。”
“我鄙視你很久了,所以你盡管說。”我說。
“你還記不記得我說過,海凝,”他停頓了一下,“在我看見你之前。我以為我夢想中的那種女人,在這個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這句話是真的,到現(xiàn)在都成立。只可惜,人不能要得太多。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明白?!蔽倚α恕?/p>
當(dāng)我們走出小龍女的病房的時候,我看到走廊昏黃的燈光里站著一個風(fēng)塵仆仆的女人。剛剛看到她的時候我嚇了好大的一跳,因為,她長得和孟森嚴(yán)的妻子一模一樣。我很快就明白了她是誰,她像顆子彈那樣沖到孟森嚴(yán)跟前,語無倫次地說:“森嚴(yán),我聽說是一個女孩子給她捐了肝臟,是真的嗎?”
似乎根本就不需要別人的回答,她自顧自地哭了起來,瘦弱的肩膀一直顫抖著:“我的飛機(jī)晚點了。森嚴(yán),你要相信我。我聽說是一個跟她一點關(guān)系都沒有的女孩子把肝臟給她,我,我就……森嚴(yán)你們不要恨我。有好多事情不是幾句話就講得清的。我能見見她嗎?她愿意見我嗎?我還一定得見見那個女孩子。森嚴(yán)我不是,我不是……”
孟森嚴(yán)把她攬在懷里,溫暖地,一下一下地拍著她的脊背。
這個場景已經(jīng)不再需要我,所以我最好離開。你知道我看到的東西是什么嗎?我看到了奇跡。由小龍女一手創(chuàng)造出來的奇跡。這奇跡用一種殘酷的輝煌灼痛了我的眼睛,還有我的心。
歡樂女神,圣潔美麗,燦爛光芒照大地。我們懷著,火樣熱情,來到你的圣殿里。你的威力,能使人們,消除一切分歧。在你溫柔,翅膀之下,一切人類成兄弟。這是我小時候在合唱團(tuán)里唱過很多次的歌,我今天才知道原來這首歌是給小龍女寫的。
小龍女,你憑什么。
當(dāng)我回過神來的時候,我已經(jīng)坐在那間陰暗污濁的網(wǎng)吧里面。電腦屏幕幽暗的藍(lán)光非常適合用來映照巫婆的臉龐。我爬上了孟森嚴(yán)和小龍女他們醫(yī)院的BBS, 注冊了一個很大路貨的ID。然后,我上傳了我的相機(jī)里唯一一張他們倆的合影。沒錯,就是我在龍城賓館拍的那張。孟森嚴(yán)赤裸著上身,懷里抱著全裸的小龍女。小龍女象牙色的身體毫不掩飾地纏繞著孟森嚴(yán)。小龍女開玩笑地要我?guī)退麄兣囊粡堈掌?,我就真的拍了。那個時候我只是覺得他們倆在一起的樣子特別的動人。但是我現(xiàn)在要用這張動人的照片做其他的事情。
用煽動人心的語言寫一個帖子對我來說不廢吹灰之力。這張爆料帖子的主要內(nèi)容是揭露一個美麗善良的白衣天使捐贈肝臟的真實內(nèi)幕。肝臟捐贈者,龍曉愉和接受肝臟者之間存在著不為人知的骯臟緣由。這是一場赤裸裸的交易,龍曉愉和受肝者的丈夫孟森嚴(yán)的不正當(dāng)男女關(guān)系已經(jīng)持續(xù)數(shù)年,有照片為證。該照片于今年國慶攝于龍城賓館,正是受肝者,也就是孟森嚴(yán)的妻子生命垂危之際。龍曉愉同意捐贈肝臟的附加條件有兩條:第一,向受肝者及其家屬索要人民幣×元作為捐贈肝臟的報酬。第二,一旦手術(shù)成功,受肝者必須遵照協(xié)議,與其夫孟森嚴(yán)離婚。等等等等。
這個帖子的情節(jié)編得漏洞百出,我知道的。但是我還知道,不管多么拙劣的情節(jié),都會有人相信的。只要是打著撕開什么美好的東西的面紗的旗號,很多人都會好奇地湊過來看上一眼,然后半信半疑地宣傳的。更何況,我手里還有這么美麗的裸照。
小龍女,我恨你。
小龍女,為什么你可以如此強(qiáng)大?如此美好?如此光芒四射?為什么你就可以把所有的人都收復(fù)到你的光芒中來,哪怕是你的敵人?小龍女,為什么你就算闖禍,就算犯錯,你終究還是可以所向披靡?小龍女,你知不知道當(dāng)你無所顧忌地用你的強(qiáng)大你的光芒你的美好生活的時候,你其實是在妨礙別人?小龍女,你知不知道你的存在有多么令人自慚形穢?小龍女,你憑什么。我也曾經(jīng)跟你一樣面臨過相似的困境。我也曾經(jīng)被自己瘋狂的欲望或者說瘋狂的孽障折磨著??墒切↓埮?,你可以化解這種瘋狂,你這么輕輕松松地就用你的仁慈你的溫暖改變了這種瘋狂的性質(zhì)?為什么我不行?為什么我就只能選擇愚蠢的暴力跟報復(fù)?小龍女,為什么我不行?為什么你的任性和沖動最終能變成你的紀(jì)念碑,可是我的任性和沖動就只能變成我的判決書?是我不夠堅強(qiáng)嗎?才怪。這么多年了小龍女,你根本就無法體會我究竟用了多大的力氣。你當(dāng)然不能體會,因為你天生就擁有一切,你天生就可以尊嚴(yán)地活著。你憑著直覺就可以選擇最尊嚴(yán)的方式,但是我不行。小龍女,這不公平。小龍女,這一點都不公平。你以為這個世界會永遠(yuǎn)容得下你嗎?你以為你是永遠(yuǎn)的歡樂女神嗎?你馬上就可以知道答案了。我的帖子發(fā)出去以后你就會嘗嘗我曾經(jīng)嘗過的滋味。小龍女,這世界上沒有一個人是沒被打敗過的。如果你真的從來沒被打敗過,那就讓我來打敗你好了。小龍女,你摧毀了我這么多年慘淡經(jīng)營的生活。因為你的存在讓我覺得我所有卑微的努力都毫無意義。所以我恨你,小龍女。小龍女,我親愛的小龍女。當(dāng)你傷痕累累的時候你不要忘記,我永遠(yuǎn)在這里等著你。我來告訴你你究竟該怎么忍耐那些滋味。我來告訴你你該如何使用那些起點跟終點都一樣骯臟的堅強(qiáng)。小龍女,我是你的姐妹。知冷知熱,同甘共苦。因為我知道你藏得最深的秘密。所以有句話是我一直都想問你的,當(dāng)你知道自己是一個奇跡的時候,當(dāng)你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是一個奇跡的時候,那種感覺,究竟是怎樣的?
我淚流滿面,點擊了“發(fā)送”。
“他原來的妻子,現(xiàn)在還好嗎?”鱖魚關(guān)切地問。
“好得不得了?!蔽艺f,“每年過年的時候,她都會給孟森嚴(yán)寄卡片來。她的身體狀況現(xiàn)在很好。她跟她的姐姐和解了。她有了一個不太累的工作,還有了一個新的男朋友。前幾天,我還在公園門口遇到她?!?/p>
“那就好啦?!彼苄牢康臉幼?。
我把切好的,碧綠的芫荽拿到她的眼前:“呆會有她們來陪你,你喜歡他們的香味嗎?”
“喜歡。”鱖魚開心地說。
芫荽是花瓣,是伴著悼歌飄散的紀(jì)念。
“在那之后,你又見過小龍女嗎?”
“沒有?!蔽覔u頭,說真的我不知道我該說“很遺憾,沒有”還是“幸好沒有”。
當(dāng)我發(fā)出去那個帖子之后,我就以最快的速度跟著我爸爸去了珠海。我存心想要躲開有可能發(fā)生的一切風(fēng)暴。我如愿以償。兩個月以后,當(dāng)我回來的時候,這個世界已經(jīng)滄海桑田。
我發(fā)的那個帖子當(dāng)然變成了熱帖。我任何一本書都沒有那么火過。雖然斑竹很快地把那張?zhí)臃饬?。但是關(guān)于小龍女的污言穢語仍然像瘟疫一樣流傳開來。路陶義憤填膺地說,也不知道是什么人這么缺德。
他們都不知道究竟是誰那么缺德,除了小龍女和孟森嚴(yán)。
當(dāng)孟森嚴(yán)向小龍女坦白了我們的事情之后,小龍女在第二天早晨悄悄地離開了。除了一封寫給醫(yī)院的辭職信之外,沒有給任何人留下只言片語。
她沒有給我留下一個字,她甚至沒有來質(zhì)問我說海凝你為什么要這么做。她就這樣干干凈凈地在這個城市消失了。大家后來才知道,小龍女回了家鄉(xiāng)。那個安徽的潔凈,美麗的小城。然后,以一種閃電般的速度,跟她的青梅竹馬結(jié)了婚。那是個她的父母多年來一直希望著的婚姻。當(dāng)孟森嚴(yán)終于知道她的下落的時候,她已經(jīng)在一個熱鬧的婚禮上被來賓們鬧酒了。
我從珠?;貋淼牡诙?,就見到了孟森嚴(yán)。他走上來,不容分說地狠狠給了我一個耳光。我沒有表情地擦拭著唇邊的血痕的時候,聽見他痛徹心肺的聲音,他說:“海凝,你為什么那么狠?”
那個兩鬢斑白的警察問我:“孩子,你為什么那么狠?”
是啊海凝,你為什么那么狠?
我又開始整夜整夜地做噩夢,又開始成天呆坐在房間里抽煙。我給我的出版社發(fā)了信,告訴他們這本書我不寫了,他們盡可以到法院去告我。無窮無盡的噩夢中,我總是能看到那個蒼白清秀的女孩子,看到那個強(qiáng)奸犯,看到那個不肯救我的初戀情人。我微笑著對他們說:嗨,你們好嗎?
然后,我就聽到了小龍女空難的消息。她和她的青梅竹馬本來是要到馬來西亞去蜜月旅行。
再然后,我就開始天天睡在衣柜里了。我覺得那里很好,就像是一只動物的巢。有一天,我聽見媽媽的麻將搭子之一建議她送我到精神病院去看看,被我媽媽一通狂風(fēng)驟雨的亂罵給罵了出去。
再再然后,某一個清晨,衣柜的門被一個人打開。我發(fā)現(xiàn)衣柜前面的不是我媽媽的那雙深紅色的拖鞋,而是一雙男人的皮鞋。這個男人把我從衣柜里抱了出來,就像是抱一床被子。外面的陽光刺眼的很。
“海凝,”他恐慌地看著我,“是我。海凝,我是森嚴(yán),我回來了?!?/p>
他對我微笑著,是我最愛看的,那種有一點傷心的微笑。
“海凝,你別這樣?!彼Ьo了我,“我們重新開始,你說好不好?”
我怔怔地看著他,說出了我那些天里的第一句話:“你離我遠(yuǎn)一點。我是一個壞人,會傳染的?!?/p>
他說:“我也是壞人,所以咱們倆在一起會比較好。兩個壞人彼此知根知底,相依為命,白頭到老。然后死了一起下地獄,這樣我們至少不會去禍害別的好人。你覺得呢?”
因為多日不說話的關(guān)系,我的語速異常的慢,就像是沒有電的收音機(jī)。我說:“你的意思是,我們可以狼狽為奸?”
“沒錯?!彼α?,聲音有一點發(fā)顫。
“森嚴(yán),小龍女她死了。”我慢慢地說,“可是我到現(xiàn)在才知道,我不能沒有她。”
他回答我:“我也一樣?!?/p>
然后他的雙臂緊緊地圈住了我。我們抱頭痛哭。
我們結(jié)婚以后的第一個周末,從我們的新家回到媽媽這里來吃晚飯。一進(jìn)門的時候,就看到她拿著電話分機(jī)在客廳里亂轉(zhuǎn),嘴里嚷嚷著:“你說,他怎么能這樣?怎么能說翻臉就翻臉,一點都不替別人想想?這么多年都是這副德行你說可惡不可惡?……”我和孟森嚴(yán)面面相覷,都認(rèn)為她是在聲討我爸爸。然后她的嗓門又提高了一個八度:“那天你是在場的??!你說,就那天那種那么特殊的情況下,我敢打出去那只六條嗎?我敢嗎?……”
我和孟森嚴(yán)終于憋不住,都笑了出來。她回過頭,看了我一眼。就在那四目相對的一刻,我明白了,我和孟森嚴(yán)的這個婚姻在某種程度上挽救了我,百分之百地挽救了她。我知道我們倆都可以放心了,因為我們最終都還是熬了過來,還會繼續(xù)地活下去。
我把鱖魚放在籠屜里的時候,她說:“再見。你不知道我有多高興見到你。”
我說:“我也一樣。”
就在我要把蒸鍋的鍋蓋蓋上的那一瞬間,她對我說:“海凝,你一定要把孩子生下來。森嚴(yán)很喜歡孩子的,我知道。”
我覺得自己全身的血液在這個瞬間結(jié)了冰。
“小龍女?”我將信將疑,“是你嗎小龍女?真的是你嗎?”
“其實我不該這樣的?!彼行┚趩实匚⑿Γ拔冶緛聿辉摫┞段疑弦皇赖纳矸???墒?,誰讓我遇見你了呢海凝。我忍耐了這么久,最終還是功虧一簣了?!?/p>
“可是,可是為什么你還記得過去的事情呢?”
“一般人在轉(zhuǎn)世以后是記不得自己上一世的事情的。但是我例外,因為神給了我一點點特權(quán)。我想那是因為,他知道我終究還是會遇見你?!?/p>
“小龍女,我想你。我每天每天都在想你,我真的想死你了。”
“我也一樣,海凝。咱們倆一直都沒有一個好好告別的機(jī)會??墒墙裉煳艺娓吲d,我們在一起說了那么多的話?!?/p>
“小龍女,你原諒我了嗎?”
“別說傻話,海凝。還有,別告訴森嚴(yán)我們又見面了?,F(xiàn)在水已經(jīng)燒開了,你把鍋蓋蓋上吧。你答應(yīng)過我了,不要忘了。你一定要把孩子生下來。然后,帶著他一起修行?!?/p>
“我知道,我知道。小龍女我是不是再也見不到你了?”
“海凝?!彼龖醒笱蟮卣f,“你不能太貪心。”
“小龍女,我愛你?!蔽抑牢铱蘖恕?/p>
“我也愛你,海凝?!?/p>
當(dāng)我把鍋蓋蓋上的時候我才想起來,我還有一件事情沒有跟小龍女說。一件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情。但是當(dāng)我揭開鍋蓋的時候已經(jīng)太晚了,那里面已經(jīng)沒有小龍女,而是一條快要燒好的清蒸鱖魚。
一個星期以前,我又回了一趟龍城。我告訴孟森嚴(yán)說我回去參加一個舊日同學(xué)的婚禮。但是,那不是事實。我從一個現(xiàn)在在做獄警的老同學(xué)那里,得到了那個人被保外就醫(yī)的消息。
當(dāng)我站在他面前的時候,我知道他很害怕。他認(rèn)出了我,他呆滯地注視著我,一言不發(fā)。
我輕松地,不急不徐地對他說:“我知道你還記得我。我也記得你。我來這兒只是想告訴你,我現(xiàn)在很好。那個時候,你對我做的事情的確給我惹了很多的麻煩。我也的確是度過了一段特別難熬的日子,但是現(xiàn)在一切都過去了。我到了另外一個城市去,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長大了。我念了大學(xué),我結(jié)了婚,我懷孕了,馬上就要做媽媽。所以你都看見了,我現(xiàn)在過得很幸福。你不用太在意過去的那些事情,你要好好地活著?!?/p>
兩滴很渾濁的淚從他的眼角滲出來的時候,我轉(zhuǎn)身走了出去。凝望著我的故鄉(xiāng)蒼茫的天空,我知道,這是我的秘密。我此生絕對不會向任何人吐露的秘密。如果小龍女看到了這一幕,她一定會毫不留情地嘲笑我的。嘲笑我東施效顰,或者告訴我說學(xué)我者生,似我者死。但是只有她才能了解我為什么會這么做,這就是我如此懷念她的原因,我親愛的小龍女。
我聽見了孟森嚴(yán)他們上樓的聲音。我知道他們馬上就會停在門口按響門鈴。一桌豐盛的晚餐在等待著我的丈夫,我的朋友,以及我丈夫的朋友們。他們的盛筵就是你們的葬禮,他們的饕餮就是你們的告別。盡管如此,我還是精心準(zhǔn)備好了你們的悼詞:檸檬牛肉,西芹百合,銀芽雞絲,孜然羊排,蒜蓉油麥菜,魚香茄子煲,龍眼蝦仁,清蒸鱖魚,紅棗排骨蓮藕湯。所有的繁華都是哀榮,所有的思念都是挽歌,所有的回眸都是永訣,所有的珍惜都是祭奠。我親愛的朋友們,但愿吉祥如意,但愿吉祥如意。
2007年7月17日 巴黎
2007年7月25日 改定
原載《山西文學(xué)》2008年第5期
本刊責(zé)編 黑豐
笛安,女,1983年生于太原,現(xiàn)就讀于巴黎法國高等社會科學(xué)院。在2003年第6期《收獲》雜志發(fā)表處女作中篇小說《姐姐的叢林》。此后,又有長篇小說《告別天堂》《芙蓉如面柳如眉》發(fā)表于《收獲》增刊2004秋冬卷、2006春夏卷,并由春風(fēng)文藝出版社和麥田出版社先后在兩岸出版發(fā)行。中篇小說《莉莉》獲得2007年首屆“西湖·中國新銳”文學(xué)提名獎,并獲得中國小說學(xué)會2007年度優(yōu)秀小說排行榜。
創(chuàng)作談:我的繽紛與寧靜
笛安
我是從2002年底開始寫字的。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快要五年了。我寫字的產(chǎn)量自然是不高,至于好不好,也不是我自己說了算的。我能說的只是,我已經(jīng)竭盡全力。
我小的時候很喜歡看書。準(zhǔn)確點說,是除了看書之外什么游戲也不會。因此,總是有一個問題在困擾著我,那就是,在真實的生活和文字虛構(gòu)出來的生活之間,我到底可不可以自由地選擇?現(xiàn)在想來,我覺得,童年時代過分迷戀閱讀或者不是一件好事,我小的時候乃至少年時代的所有問題以及困擾的源頭都在于此:我分不清真正的人生和書里的人生之間的本質(zhì)區(qū)別。
在真正的生活里我是一個小心翼翼的人,盡管有時候會給人留下有點張揚(yáng)的印象,但是那畢竟只是印象而已。我不知道是在什么時候,似乎是突然之間,我明白了文字是個彌天大謊,然后我就開始學(xué)著像別人那樣,分辨自己與他人之間的不同;學(xué)著像別人那樣,把真實的,沒有經(jīng)過文字修飾的生活當(dāng)成是這個世界的本來面目;學(xué)著像別人那樣,把努力奮斗的目標(biāo)定成為得到一種更好的生活而不是得到一種更好的生命。這之間的種種辛苦,疼痛,跟碰撞,不說也罷。也因此,從很早的時候起,我就不信任那些特別習(xí)慣于張揚(yáng)自己感情,特別喜歡表示自己與眾不同的人。因為我覺得,一個真正與眾不同的人,他的本領(lǐng)應(yīng)該是懂得如何隱藏。若是他絲毫沒有意識到隱藏的必要性的話,那他多半沒有什么真正與眾不同的地方。可能這只是我個人的偏見,但是我和這個偏見已經(jīng)相依為命了很多年。
我喜歡寫作的原因就是在于,在我寫小說的時候,我什么都不用隱藏。面對那些虛構(gòu)的情節(jié)與人物,我真真切切地體會出來如風(fēng)的自由。文字可以華麗可以樸素,可以輕松可以悲涼,但是,那種自由自在的感覺是貫穿每一篇小說的,強(qiáng)大的幸福。這種幸福是光,有了它,我就可以釋然地面對那個真實生活中卑微的自己。卑微或許不是一樣值得被歌頌的東西,但是值得被記述。
所以,對我來說,寫作并不是生活的任何一部分,而是我對抗生活的方式。我猶豫了很久,還是敲上了"對抗"這個有點激烈的詞匯。你不知道我有多么羨慕那些百分之百生活在真實的生活里的人,因為他們比我幸福。你也不知道,我有多么喜歡寫作時候從真實的生活里飛起來的自己,因為那一瞬間我擁有了很多大多數(shù)人并不了解的東西。
這一次,我和兩個美麗的女孩子一起完成了這篇小說:海凝,和小龍女。她們倆是我靈魂深處的,不可分割的兩面。我讓她們倆相互對照,相互爭斗,可是她們終究酷似一個人的左手和右手,最終,在命運和時間的荒涼嚴(yán)寒里面,還是緊緊地握在一起。因為她們彼此了解,她們相愛。
我是想把海凝寫成一個壞女人的。但是我最終成功了沒有,我不知道。因為寫得越久,我就越愛她。真是沒有辦法的一件事,看來我還有很多的東西需要學(xué)習(xí)。比方說,學(xué)習(xí)著去寫好一個真正讓我自己討厭乃至痛恨的人。
沒錯的,在生活中,在寫作中,我還有很多的東西需要學(xué)習(xí)。我算不上是那種特別聰明的人,學(xué)東西比較慢。我同樣算不上的那種特別努力的人,因為我總是太心疼自己??墒牵姨焐褪且粋€非常用力地活著的人,在過去的生活中,這種不分場合的不遺余力總是給我惹來很多的麻煩。不過我仍然不知死活地堅持著。對于我真正熱愛的東西,比如說,寫作,隨時隨地,我都可以奮不顧身。
我的王牌,只有這么一張而已。
2008年3月,巴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