佚　名

一部專為保護長城而制定的條例已開始實施，國家長城保護工程十年規(guī)劃也已啟動。而在此時，一則消息告訴我們，明長城的完好墻體僅剩不足五分之一，長城墻體和遺址的總量不超過2500公里。曾經以堅實的臂膀護佑中華民族的長城，竟已如此脆弱。

一座建筑和一個民族之間如此悠長的傳奇，從不曾有過。長城，從歐亞大陸最深處的大漠逶迤而來，直奔浩瀚的太平洋之濱。風霜洗刷，歲月消磨，它或兀自巍峨挺拔，或以斷壁殘垣示人;西風凜冽，侵蝕它的形體，卻未能阻擋它遠去的堅定。

自從有了長城，這座世界上最長的“城墻”所竭力呵護的文明就一直在延續(xù)。金戈鐵馬、烽火狼煙常令天下縞素、流血漂杵;暴雨暑旱又讓人民流離失所，苦待云霓。盡管艱苦曲折，國運多艱，但詩禮之教、翰墨幽香從不曾從我們的掌心失落。

“靡室靡家，狁之故;不遑啟居，狁之故?！弊愿钥椗c游牧劫掠兩種生活方式之間的生死沖突，是長城的起因;能調集百萬民伕搞“戰(zhàn)略防御系統(tǒng)”的統(tǒng)治制度，讓長城成為另類獨特的現(xiàn)實圖景。這兩個條件勾勒出的民族特性生動而準確。一座建筑能夠成為一個民族的象征，并不是偶然。

從此，世界上就有了第一條劃分生活方式的界限，它與年降水線暗合。不管你有什么樣的基因和膚色，款塞而入就是農耕民族，絕塵而去就是游牧民族。人們集合在長城這個能提供安全與溫暖的建筑之內，生息繁衍，彼此習慣，使這個民族擁有了超越血緣的凝聚力。

即使時代變遷，將地上長城的一切功能消弭于無形，我們心中仍然充滿對它的牢固依賴。所以每當“中華民族到了最危險的時刻”，就需要“把我們的血肉，筑成我們新的長城”。

很難想象沒有長城2200年恪盡職守的護佑，沒有對它帶來的安全感的認同，中華文明能否依然呈現(xiàn)如此與眾不同的生命力？也許也會像其他古代文明那樣中途而衰，無力延續(xù)到今天。

由此，不難理解，今天何以要由中央政府出面，為一座建筑專門公布保護條例。因為長城對中國的意義，遠遠超越了文物。

正因為如此，當我們在另一種語境中讀到“長城”，心情的復雜可想而知。

“由于一切生產工具的迅速改進，由于交通的極其便利，把一切民族甚至最野蠻的民族都卷到文明中來了。它的商品的低廉價格，是它用來摧毀一切萬里長城、征服野蠻人最頑強的仇外心理的重炮?！瘪R克思《共產黨宣言》中的這句話，中國人不會陌生。是的，長城曾令胡馬不敢度陰山，把相對文明的民族與野蠻民族隔離開來;可它同樣會把相對文明的民族與比它更進一步的民族隔開。

作為物質的長城，不可能變化萬端，與時俱進。在時間坐標上，遲早要成為落后的象征。它不能抵御堅船利炮，更不能抵御廉價商品。長城和它代表的生活方式，一百多年來遭到了最嚴峻的考驗。

從一個側面看，仿佛輕舟已過萬重山，我們經受住了考驗，幾經挫折走上了現(xiàn)代化的正途?？唇袢罩騼龋皇俏鞣絿业牧畠r商品威脅著萬里長城保護著的自然經濟，而是日益市場化、全球化的中國提供的廉價商品正待攻克一切妨礙全球化的貿易壁壘。

也許是百年前的那次挫折過于深巨，在深刻反思中失去的文化自信，并不像經濟領域的繁榮復蘇那樣輕而易舉。曾經有學者對這種單向度的現(xiàn)代化提出了自己的擔憂:如果只在政治經濟制度層面實現(xiàn)現(xiàn)代化，這種現(xiàn)代化與征服者或殖民主義者在殖民地主導的“現(xiàn)代化”又有什么區(qū)別呢？“此種改進，無異是一種變相的文化征服。”沒有傳統(tǒng)文化基礎的支撐，永遠不可能超越別人，國家民族將喪失向前發(fā)展的動力。

恢復文化自信，需要對本民族歷史傳統(tǒng)懷有一種溫情與敬意，至少不該對自身的傳統(tǒng)抱著偏激的虛無主義，視其毫無價值;也不宜用淺薄狂妄的進化觀看待歷史，認為現(xiàn)在的我們，一定是站在歷史的最高點上，將我們自身的種種罪惡與弱點，一律推諉于古人。

對傳統(tǒng)的溫情與敬意，不妨從長城開始。物質長城需要我們保護，但更需要喚醒長城所象征的中華民族的文化凝聚力。長城內外，億萬百姓數(shù)千年的共同生活經驗，一定有值得繼承的東西。我們固然不能抱殘守缺，也不宜妄自菲薄。

當代世界便利的物質交通和信息交流，讓全球的生產、生活方式日益趨同，模糊了所謂文明民族與野蠻民族的界限，文化成為最主要的民族特征。而文化的分野不像政治經濟沖突那樣不可緩和。今天的長城，不再是把人分開的藩籬，而當是人們重新凝聚起來的象征。

（選自《瞭望東方周刊》）

編輯提點：中華民族對待長城的情感是復雜的，其實，即便是作為物質實體的長城，也不完全是閉關鎖國、抱殘守缺的象征——長城從一個角度看是屏障，但從另一個角度看，從“歐亞大陸最深處的大漠逶迤而來，直奔浩瀚的太平洋之濱”，它是多民族連接的紐帶，是一個古老民族從封閉走向開放的軌跡。多角度思維、多層面論述——本文最值得學習的地方也正在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