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柯豪
那山城太喧鬧,夜夜有pany,處處是音樂和啤酒,停留三天的旅人總是一個三天接著另一個三天,然后在醉醺醺的假期中就忘記了護照擱在哪里了;那山城太安靜,廣告公司主管、飯店經(jīng)理避居河畔田邊賣咖啡、種有機蔬菜,守著青山綠水過太平日子。山居派縣,讀書練瑜珈,豪飲跑派對,悠哉悠哉,動靜皆宜。
山城派縣(Pai)原本只是旅途中繼站,后來卻變成了停留的理由。
在《肖申克的救贖》之類的好萊塢電影中,硬漢們在張羅一場壯烈的搶劫或逃獄之余,總會想象成事后,就要找一個安靜地方,每天看著漂亮的山水喝啤酒發(fā)呆,頹廢地把剩下的日子過完。
而派縣正是這樣的好地方。派河(Pai River)靜靜流動,牧象人牽著小象準備渡河,旅人躺在高腳屋外的吊床悠哉悠哉地喝著海尼根,喝到光陰和下巴的胡子一樣長長了,也不會被打擾。事情的經(jīng)過是這樣的。
女人腳趾
我從清邁搭mini bus走1095號公路朝西北方向往湄宏順(Mae Hong Son)渡假,275公里的車程沿途都是曲折山路,身體在車廂當中搖晃,礦泉水寶特瓶在后座滾動發(fā)出夸啦夸啦的沉悶聲響,不舒服的感受如同某個惡意的小鬼開著游樂園碰碰車,賭氣地撞著我的腦袋和胸口。
巴士行駛三個鐘頭后在海拔1000米的派縣停留。我和同車的德國女人跳下車,交換疲倦的笑容。德國女人叫蘇菲,背登山包,手持《寂寞星球》,腳底一雙干凈涼鞋和雪白腳趾。
清邁青年旅館碰上的背包客前輩告訴她,派縣天天有pany,處處是音樂和啤酒,于是她就來了。她預定的The Sun Hut民宿派車來接駁,我不加思索地就跳上了車,旅館長什么樣子?價格如何?我沒概念,我只知道被震到頭暈腦脹的我無法繼續(xù)前進了。不過旅程中腳趾頭保持干凈的女人所做的決定,不會錯。
流放之地
80年前旅人仍需騎著大象,翻越充滿瘴癘之氣叢林才能抵達派縣,險惡環(huán)境昔日是官府流放罪犯之地,直到上世紀六○年代柏油路修筑至此,才改變山城原始風貌。
派縣又稱白城,這山城新穎得沒有固定名字。山城若以車站前的Chaisongkrom路為中心花十分鐘就可走完,斜坡兩側林立二手書店、咖啡館、酒館近百家小店,讓山城流露一種大學城的氣息。寺廟外墻可疑地漆著大麻之神巴布馬利肖像,舊書店當擺放一落一落的英文小說,書冊脆黃如烤焦土司,漬皺如泡水面包,一冊一冊,都是旅途上的靈魂食糧。
稀稀疏疏的外國人躲在餐館涼傘下喝椰子水,臉上都是昏昏欲睡的神情,藝品店門外拉起細繩用夾子固定一排手工明信片,在風中搖晃鼓鼓作響,隱隱約約有什么事情要發(fā)生了。下午兩點鐘,距離那個魔幻時刻的到來還有五個小時。
魔幻時刻
五個小時的空檔租機車出城,到Mor Pang瀑布、派縣大峽谷、二戰(zhàn)紀念鐵橋晃晃剛剛好。野性叢林被馴化成萬畝良田,小狗如同人面獅身像威風凜凜地坐鎮(zhèn)在產業(yè)道路中央,守望田野上啄食的小雞。
隱密的Mor Pang瀑布有比基尼洋妞趴在巨巖上曬太陽,禿頭中年老外和泰國女童在水邊嬉戲,三個青年笑嘻嘻,行跡可疑地草叢走出來。
我?guī)е欢亲拥暮苫氐缴匠?,正好,趕上那個魔幻的時刻。夜色層層包圍山城,酒館燈火一盞傳著一盞燈,蔓延整個山坡,派對開始了,燈火下人影晃動如鬼魅,山城在深山綻放光芒,像《神隱少女》的開場。
街上清脆的撞球聲音此起彼落,妖艷紅色燈光下,俊美的泰國男孩俯身瞄準敲桿,頹廢又帥氣。瑞典青年當街揮舞著兩端著火的棉繩,猶如魔法師在黑暗中神氣地召喚出火龍。青年原本只打算待三天,結果一待就是三個禮拜,“三禮拜不會變三個月吧?”我問。青年笑說:“誰知道呢,在這里沒有什么是不可能的?!?/p>
旅居紐約15年的日本青年Toshiro在聯(lián)合國義工組織工作,取道泰北前往柬埔寨搜集資料,首次來到派縣的他對山城一見鐘情,他說曼谷、清邁等地的酒吧往往都是泰人坐一邊,老外坐一邊,只有這里是大家玩在一塊的。
云南粑粑
他在小酒館表演,自創(chuàng)曲《公路1095》是獻給派縣的:“他們蓋了公路開了7-11啦啦啦,他們蓋了香蕉工廠毆打了農夫和大象啦啦啦?!甭啡耸执г诳诖慌晕⑿β牳琛N⑿锩鎶A雜著一張刻苦黝黑的女人臉。
女人用泰語在酒吧外叫賣小吃,然而攤位上的云南粑粑則泄漏了她的來歷。女人姓張,住山上云南村,她說村民以前多因國共內戰(zhàn)從云南流轉到派縣,居民養(yǎng)雞養(yǎng)鴨,也有種大麻的,但后來被禁止,只得改種玉米。
張大姊每晚固定到鎮(zhèn)上賣粑粑。把紫糯米和飯豆,用石樁敲打,讓紫米變成膠狀,經(jīng)自然風干,再用熱油酥炸,撒上糖粉蜂蜜、就是外酥內軟甘味樸素的田園好風味。我問:“那張大姊有回中國去看看嗎?”“沒錢怎么回去呢,山上老師一個月3000元泰銖,我一個粑粑賣十塊錢泰銖,好光景時一天可以賣50個。就在這守著青山綠水過苦日子?!睆埓箧⒖嘈φf。笑嘻嘻的山城,刻苦的云南人,這山城,真懸疑。
麻辣女王
而所有疑竇在隔天瑜珈課都有了答案。
有嬉皮的地方必然有瑜珈、靈修課?;宋灏賶K泰銖上一天的正宗瑜珈課,很劃算。瑜珈老師要大家叫她Mama,印泰混血的女人23歲開始學瑜珈,蓬亂狂野的卷發(fā),身上有叛逆的刺青和鼻環(huán),光亮的肌膚完全看不出已經(jīng)63歲。
我們在Mama口令下把身體折迭成奇異的姿勢,“腰擺動大一點,你們的男朋友女朋友會很幸福哦。”“Mama,我早上才剛跟派對認識的女孩上過床,腰彎不下去啦?!闭n堂上的澳洲同學雷恩哀求著。
“宿醉、派對玩到體力透支,你們這些小鬼能不能換一點新借口呀?”Mama說兩年前有個男學生投宿在教室旁的香蕉園高腳屋,男孩搭上了女孩,打得火熱,她在香蕉園,聽見高腳屋哼哼唧唧呻吟持續(xù)了好幾個小時,覺得苗頭不對,過去推門一看發(fā)現(xiàn)原來兩個人海洛因吸食過量在床上死了。
她惡狠狠地瞪了我們一眼:“Mor Pang瀑布有人會賣毒品給老外,東西來路不明,不要命的就盡管碰!”
本來在曼谷當導游的她,九年前嫌城市太吵就搬到這里來?!拔疫@后半輩子就在這里等死啦?!彼φf。
派縣里和她一樣追求悠哉山居歲月的人,有很多。“All about Coffee”咖啡館店長拋下廣告公司高薪工作,來此圓畫家夢;曼谷女孩Lek和男友分手后,在山上一年花一萬五千塊泰銖租了木屋農地,用相機靜靜守候山城里每一場花開花落和孩童們的笑容,攝影作品制作的手工明信片就是她對山城最深情的凝視。這山城缺少的是一個能用文采讓它聲名大噪的彼得·梅爾,但它最不需要的,也是讓它在名聲中墮落的彼得·梅爾。
荒山之夜
晚上我和Lek、Toshiro在酒吧外升起營火喝酒,然后月光下晃回高腳屋。我在荒雞夜啼中很快入睡,但半夜因干渴再度醒來,房間里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仿佛身體已經(jīng)消失,只剩靈魂存在房間里。
黑暗有很多層次,政客們的飯局、墨水、情敵的心思,但這種連身體都看不見的黑暗是最極致的一種。起身摸到墻邊,扳下電源開關,卻發(fā)現(xiàn)還在黑暗中。
電燈故障了嗎?疑惑地推開門。除了無邊無際的黑暗和呼吸聲,什么都不見了?!拔蚁沽?”詭異的念頭像_枝箭射中心臟?!暗羧肟植缆玫甑娜μ祝壑樽咏o挖了?”猛烈跳動的心臟幾乎就要從喉嚨彈出來,身體所有的力量正急速流失?!氨嘲锏氖謾C!”我用腳去夠著地板上的背包,摸出冰涼的手機,按下開關,手機綻放令人欣喜若狂的藍色冷光?;纳揭股诎档眠@樣徹底,包容狂歡派對,也包容派縣女王和云南粑粑。純粹的黑暗無無明,亦無明明盡,萬年亙古不變,近乎永恒。
在派城第三天,我蹲坐在黑暗之中笑了出來。今天非走不可,要不真的就像瑞典青年那樣三天變三周,在派縣,真的沒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責任編輯唐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