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朔

杰出或偉大的元首就職演說與臨別贈言乃是歷史的瑰寶，有的提攝人心。把國家?guī)У礁呔辰?；有的鼓舞希望，移風易俗，讓國家化危機為轉(zhuǎn)機；有的則成了對人類的永恒叮嚀，替理想的世界點起燈火。

偉大的元首就職演說前后相望，這些演說無論在智慧及道德上都有相當?shù)母叨?，只要有高度就必然器宇化為文采，擲在歷史的地面上，也會發(fā)出鏗然的聲響，動人肺腑，移風易俗，傳之永遠。

語言之劍征服人心

就以林肯為例，他1861年3月第一任就職，當時南方七州已宣告退出聯(lián)邦，內(nèi)戰(zhàn)一觸即發(fā)，他在就職演說里就以“我們不是敵人而是朋友”為主軸，諄諄告誡，最后以“愿被我們天性里更好的天使所觸摸”作結(jié)，希望打動人心，防患于未然。但當時內(nèi)戰(zhàn)之局已成，終究難以扭轉(zhuǎn)。

1865年3月，林肯二任就職，距內(nèi)戰(zhàn)勝利只剩37天，雖勝利在望，但他卻無絲毫喜悅，就職演說都是在談療傷止痛，重建團結(jié)。這篇演說不長，以“我們對任何人皆無惡念，對所有的人只有慈悲”為主題，只是在闡明一個《圣經(jīng)》上的道理：內(nèi)戰(zhàn)是對美國的懲罰，因為美國人民對上帝的愛與公義仍做得不夠。林肯早年受正規(guī)教育的時間極短，都靠自修；他讀的書也極少，最常讀的就是《圣經(jīng)》。這養(yǎng)成了他文體上有很強的宗教道德感。林肯的演講恢宏有力，替未來歷史的方向作極大的導引。他用“語言之劍”征服人心。

后來肯尼迪總統(tǒng)于1961年1月就職，對自己的就職演說該怎么講很覺苦惱，他的首席幕僚索倫森就勸他把自己浸泡在林肯的心情里去體會“偉大”的力量。于是就出現(xiàn)了他那篇同樣成為美國歷史文獻的就職演說。這篇演說完全不談現(xiàn)實問題，只談國家精神及未來的總體愿景，要人們、特別是年輕人拋開包袱，充滿自信地為國家開創(chuàng)新方向，其中那句流傳千古的“別問國家能為你們做什么，要問你們能為自己的國家做什么”即對改變時代發(fā)揮了極大作用。

肯尼迪在美國青年心目中取得神祗般的地位有許多原因，其中演說所發(fā)揮的影響即占了相當份量。美國從殖民時代起就有所謂的“政治布道(PoliticaI sermon)”傳統(tǒng)，它經(jīng)過林肯與肯尼迪，可謂已到了最高點。

偉大的就職演說史不絕書，美國小羅斯?？偨y(tǒng)于1933年3月首任就職，當時美國正深陷于經(jīng)濟大蕭條，慘況空前，大規(guī)模失業(yè)使得許多人流離失所，美國也出現(xiàn)了只有貧困國家才看得到的逃荒，人心的恐懼絕望已到極點，大家都認為這個國家完了。小羅斯福在就職演說里，就很明白地替這個時代注入了“信心強心針”。他提出許多可行的想法，向人民承諾“我們的目標，是要保障一個圓滿而永久的國民生活”。他的這個保證后來成為全球信奉的“國家責任”。

此外，他又深入闡述“我們唯一必須恐懼的是恐懼本身”，要大家不必也不能因為國家而恐懼，而是要認清問題，以信心毅力加以解決問題。他就職百日內(nèi)，快速推出各項“新政”法案。不但化危機為轉(zhuǎn)機，也一掃過去美國長期以來投機奢侈的社會病態(tài)心理。

羅斯福于1941年將這些新價值條理化，提出所謂的“四大自由”承諾，包括免于匱乏的自由、免于恐懼的自由等，已成為全球每個政府必須向人民保證的承諾。今天全球經(jīng)濟動蕩，如果我們回頭看小羅斯福75年前的就職演說，就格外會對他的高瞻遠矚欽佩不已!

最動人的離別贈言

元首的就職演說，杰出的可以為國家提出方向與愿景，偉大的則可以改變整個時代。相對而言，元首的任滿離別贈言，由于說者不在其位，它對現(xiàn)實的直接影響當然不大。但離別贈言真的就無用嗎?卻也未必。由于偉大的離別贈言，少了現(xiàn)實的負擔，反而能心無掛礙，真情流露，產(chǎn)生另一種更大的作用。

例如，16世紀英國的伊麗莎白一世女王，到1601年已69歲，在位則44年。她的人生已到了最后，于是當年11月30日她向100多位貴族發(fā)表演說，對“為王之道”做了總結(jié)性的真情告白，由于她在一年多后逝世，這次演說遂成了她晚期最重要的演說，相當于離別贈言。這篇名叫《為王之道(To be a king)》的演說，幾乎可說是由古而今所有統(tǒng)治者里境界最高的演說，英國人皆視之為“黃金演說”，是“政治圣經(jīng)”。

伊麗莎白一世這篇演說，是她那個時代的高尚文體，句子長，一句句有力而層次分明，動人肺腑，她說：“對于我自己，我必須說，我從來不是貪婪刮財而緊攢之人，也非嚴厲抓權(quán)的君主。也從不浪費揮霍，我心從不理會任何塵世財貨，我只在意萬民之福善……在治理這片國土時，我把最后審判那一天放在我的眼前。我以有一天將會在更高裁判者面前受審并應答的態(tài)度而治，在神座前我將申訴說，在我的心里，任何與我的人民福祉無關(guān)的事我都不曾理會?！?/p>

伊麗莎白一世還說：“作為女王，戴著王冠，看到的人會認為榮耀，而我自己則無此種喜悅。對我而言，女王的顯赫名號及皇室的權(quán)威，并不能引誘我；我只是欣慰于能被上帝挑選為他的工具，來維系他的真理與光榮，并捍衛(wèi)這個王國，使它免于恥辱、傷害、暴政及迫害?！?/p>

為王之道，要畏天愛人；要相信王的權(quán)力再大，也大不過那上天的道理。伊麗莎白一世的真情告白里能有如此高度的自省，普天之下的當權(quán)者又有幾人!

美國第一任總統(tǒng)華盛頓于1796年9月17日發(fā)表的任滿臨別贈言，也是同樣震鑠古今的典范文獻。它原文甚長，多半皆為心得與惕勉，此外也有很多真情告白，最動人的是這一段：

“檢討我在任期內(nèi)所做各事，我不感覺有故意的錯誤。但我很明白我的缺點，不會以為我沒有犯過許多錯誤。不管這些錯誤是什么，我懇切地訴求上帝，把這些錯誤可能產(chǎn)生的壞處，予以避免或減輕。而且我也將懷著一種希望，但愿我的國家永遠寬容這些錯誤。我秉持正直的熱忱，獻身為國，已45年，希望此后我因能力薄弱而犯的過失，會隨著我的長眠地下，而湮沒無聞!”

這是華盛頓最動人的告白，那是徹底的謙卑，一種對歷史、對永恒的謙卑。在境界上可以說和伊麗莎白一世同高。難怪會有歷史學家認為，有了這樣的第一任元首，乃是美國的福氣。

而在當代，說話最坦誠、影響也最大的，當屬1961年1月17日美國艾森·豪威爾總統(tǒng)的告別演說了。這位二次世界大戰(zhàn)統(tǒng)帥出身的總統(tǒng)，對軍隊的正面反面了解至深，他在離別時即殷殷告誡，要提防“軍產(chǎn)復合體(The military-industrial complex)”對美國的禍害及對民主的侵蝕。他特別警告：“在政府的各委員會。我們必須防備軍產(chǎn)復合體，它刻意或不刻意去獲得不當?shù)挠绊懥??！碑斳娛庐a(chǎn)業(yè)不斷擴張，會侵略成性。他的贈言，華盛頓也同樣提到過。到了現(xiàn)在。“軍產(chǎn)復合體”已成了一個專有名詞和警告標志，艾森·豪威爾實在功不可沒。

(摘自《亞洲周刊》)

(責任編輯胡文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