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長的痛苦

滴滴下午去了同仁醫(yī)院眼科會診中心。診斷結(jié)果，不是眼睛的事，是神經(jīng)內(nèi)科的事兒。醫(yī)生建議到兒童醫(yī)院。

已經(jīng)跑了好幾個醫(yī)院，爸爸心里有點亂。

滴滴安慰爸爸，沒事兒，我不是能看著你嗎？

爸爸把滴滴扛在肩頭，穿過十字路口，然后下人行通道，出人行通道，橫過馬路。風(fēng)很大，冷。累了一天，滴滴睜不開眼。爸爸說，滴滴不能睡哈，感冒了就不好玩兒了。滴滴勉力睜著眼。不小心，頭碰到了賓館門上的牌，爸爸慌忙把滴滴從肩上拎下來，抱著，緊張著，你沒事兒吧？

沒事。耷拉著眼瞼，昏昏要睡。

三年前，滴滴也生病，長了一臉的痘，經(jīng)久不消。滴滴爸爸急了，給我打來電話，說這是啥痘啊，怎么弄都下不去？我想象著這個年輕的爸爸背了孩子，往返縣里幾家不多的醫(yī)院，見著不同的醫(yī)生，征詢著不同的意見，煩惱著不同的處方。

他把癥狀細細給我描述，我把癥狀再細細向廣州的醫(yī)生朋友描述，然后得出一個結(jié)論，小兒黃疸。還是不放心，背著孩子去了地區(qū)、上了省城。城市大了，醫(yī)生自然懂得多，三兩下就緩了癥狀。

這焦慮，連同滴滴身上的痘兒一起，此消彼漲，此起彼伏，此情此景，此時此刻，此一時彼一時般的，混亂。

半年多后，滴滴爸爸又來電話，滴滴眼睛似乎有點對啊，怎么辦？煩惱始終伴隨著孩子的成長，讓父母一刻省不下心。我疑心是他們老拿著玩具在她眼前晃，孩子總盯著面前的小目標，久而成疾。

多到外面逛逛啊，你那兒不是出門就是山就是水了嗎，讓她眼界寬廣些——我也能下處方了，其實是她爸爸心思密，腦筋急轉(zhuǎn)彎般地糊涂。

“好多了。”幾個月后再來電話，耳邊還有滴滴格格的笑聲。

我的電子郵箱里至今仍躺著這位女孩兩歲時的照片，笑容迷人。爸爸每個生日都帶她到影樓，用稍顯夸張的方式記錄一個孩子的成長，他要讓她的每一天，明星般燦爛。

滴滴明天又上醫(yī)院，抽血CT什么的，比較折騰人。我同滴滴爸爸商量著，要帶著孩子像逛公園一樣逛醫(yī)院。

心情不是最好的藥方嗎；這是她第一次來北京吧；大家都在祝福她……我語無倫次。

從中午開始，北京就變天了。窗外風(fēng)呼呼地叫著，吹得心里發(fā)緊。

每一個孩子的健康成長，都是父母視線中最敏感的風(fēng)鈴。風(fēng)一吹，心都顫。

我的朋友楊非前些日子寫到自己的女兒芊芊，她說，成長的痛苦有一種是這樣的——小孩子以為天大的事情，大人其實根本不放在心上。

我的認識這一刻突然相反，成長的痛苦有一種是那樣的——大人揪心的事情啊，在小孩子的心里或有映照，比如滴滴爸爸，他說孩子常常反過來，得體地安慰他。

文/陳曉守

可以把握住

曾經(jīng)，女作家蘇青在她的散文《我的手》里面寫到自己創(chuàng)作的情況：“晚飯后，我拿出一只干凈的玻璃杯，濃濃地泡上一杯綠茶。我一面啜著茶，一面苦苦思索要做的文章。忽然，我瞥見自己端著茶杯的手，纖白的指頭，與綠的茶汁然相映，看上去像五枚細長的象牙?！比绱宋赖拿枋?，使得作家仿佛是一種極其浪漫的營生。

我相信在城市里生活的人，每個人必然有不只一只杯子。我的朋友阿命搬進新買的小套房，在櫥柜里擺了一整排高高矮矮的水晶杯，我去拜訪她的時候，她打開柜子，問我：“要用哪一只呢？”我嘲笑她像個暴發(fā)戶，未免太奢侈。她說因為丈夫的那幾個孩子都還小，他們用的是不會破的壓克力杯子。“喝什么都沒有滋味。”離婚搬出來的時候，她一只杯子也沒帶走，倒是從娘家取回一只二十歲生日那年我送她的陶杯。那時節(jié)流行訂做杯子送人，杯身上還能刻上名字，我送她的杯子上刻著一個“命”字。她此刻正用那只陶杯喝茶，雙手捧握著杯身，將“命”握住，從今后真的可以把握住自己的命運嗎？我沒有問她，只是小心翼翼地用水晶杯喝水，生怕一個不小心打碎了。

我曾經(jīng)喜歡過一個男人，我們之間保持著一種美好的關(guān)系與距離，連指尖都不曾碰觸過。是一個很熱的夏天，我去辦公室找他，他看著我被太陽曬得緋紅的臉微笑，急著要找清涼的飲料給我。我斜倚在他的桌邊，看見他喝水的那只極其普通的馬克杯，銀灰色的，杯緣有一個唇痕，我握起那只杯，忽然有些沖動地嚷著：“好渴呀，先喝。”沒等他反應(yīng)，我對準唇痕，將杯中的水一飲而盡。在那突然沉寂的五秒鐘里，我看見男人怔忡的臉，變化出細膩溫柔的表情。既然用這種方式親吻了，接下來當然是免不了要談一場戀愛的。那男人就像馬克杯，溫厚實在，卻缺少了玻璃杯的剔透危險，偏偏那時候我還是憧憬一點刺激的。

我有一只磁杯，細細描繪著宋代的煙花藤蘿，是我寫作時用來陪伴的。然后我又想到蘇青，她的真實生活是被丈夫離棄，辛苦寫稿養(yǎng)活孩子與一大家子，還要飽受無情的抨擊與惡意詆毀。她寫道：“我的手再不能替孩子們把屎把尿，擤鼻涕了，只整天到晚左手端著茶杯，右手寫，寫，寫……”丈夫離開了，孩子長大了，什么都靠不住也握不牢，惟有一只杯，只要你不摔爛它，便永遠在身邊。我對自己這只杯便有著這樣的感情，它已經(jīng)陪伴我十幾年，超過任何一個男人，任何一段愛戀，當我伸出手，隨時可以把握住。

文/洪玲

路在何方

生活在城市，總有找不著路的時候。俗話說，路在嘴上。對于像我這樣的路盲來說，從小便被教導(dǎo)，不認識路就開口問人。想我天真可愛、扎兩條小麻花辮的豆蔻年華，充填著無數(shù)問路的回憶：“伯伯，某某弄在哪里？”“阿姨，人民廣場怎么走？”有時想想，還真有些后怕。那時的我，多么聰明伶俐、人見人愛啊，怎么迷路在城市叢林中，卻從來沒有被拐騙、綁架、賣到山溝溝里去？可見社會新聞終歸是小概率事件。

搜索記憶，那時我每一次問路的時候，長輩都以親切的笑臉相迎。而我最近一次在地鐵站問路，攔住的那個女孩還沒聽我開口，便搖手作逃。后來朋友分析我肯定被誤認作是騙子星探或是劣質(zhì)化妝品推銷員。真不知道是紅塵滾滾讓我朱顏改，還是社會新聞的心理影響力。

多年問路的經(jīng)驗，讓我總結(jié)出幾條問路的大忌。比如稱呼不能叫錯，如果青春期已過，“阿姨”“伯伯”就不要亂喊，現(xiàn)代人就怕被人喊老；又比如外國人問路，最好直接上來就升調(diào)疑問：“Museum？”或是“Centre Building？”我見過一個老外在路口到處問人：“Can you speak English？”試問中國有多少人敢在一個老外面前自信地答：“Yes, I can。”那可憐的老外最終只能到處碰壁；如果是千里尋親，地址寫在信封上，可千萬不要冒失地把信封遞到人家眼皮底下問路——又是社會新聞的影響力，誰知道問路者不會手一拍，就拍出信封里的迷魂藥來？

相比較問路，指路是一件更加快樂的事，因為主動權(quán)在自己手上。我曾遭遇過一個很無厘頭的指路人，我問他中山公園怎么走呀？他指著一輛停在路邊等紅綠燈的公交車說：“喏，這部車是到那里的，你跟著它走就可以了?！蔽遗d沖沖地剛走到公交車旁邊，紅燈變綠燈，司機油門一踩，沒一會兒轉(zhuǎn)個彎便沒影了。懊惱中，我耳后還傳來那指路人激動的喊聲：“快追啊，追啊！”現(xiàn)在回想當時的情景，還蠻朝氣蓬勃的。

其實一個人對城市的態(tài)度，直接從他指路的措辭中便可體現(xiàn)。據(jù)說日內(nèi)瓦人以他們歷史名城為榮，所以他們指路時會這樣說：“順著這條街直走，經(jīng)過那座典雅華麗的噴泉……”而伊斯坦布爾的居民則會這樣指路：“在你右手邊，隔著你剛剛經(jīng)過的舊址，你會看見一間破房子。”在上海，大家都覺得這座城市太大，而且越來越大，所以你有時問街邊煙酒店的老板某個地方怎么去，也許只有半小時的行程，他卻會盯著你的腿看一會兒，然后告訴你：“你走啊，走，這輩子大概是走不到的?！?/p>

文/上上簽

我曾經(jīng)對不起一位女孩

我曾經(jīng)對不起一位女孩，我是真的對不起她。

那時我上小學(xué)二年級，小孩子都難免犯一點錯，上課竊竊私語，作業(yè)鬼畫桃符，于是寫檢討就不可避免地走進我們的人生。但是，面對寫檢討這一新生事物，我們遭遇的最大困難，就是詞匯量的不足。檢討通常分為兩部分，一是對所犯“罪行”的描述，二是對“罪行”的反省與認識。前一部分屬于記敘文，我們尚可應(yīng)付，后一部分屬于議論文，就超出了我們的所學(xué)范圍。

模仿是孩子的第一天性，那時班上有一個經(jīng)常寫檢討、念檢討的同學(xué)，就成了我們的榜樣。這位同學(xué)是男孩，比較調(diào)皮，又是本校教職工子女，比一般孩子早熟一點，在他經(jīng)常念到的檢討中，總有這么一句話，“我對不起老師，辜負了老師對我的期望”。說實話，當我第一次聽到這么一句時，被雷倒了，充滿了欽佩之情，仿佛他不是在作檢討，而是在念一篇范文。

他的詞匯量是何等的豐富啊，有的我們壓根沒聽過，比如“辜負”“期望”；有的我們雖然熟悉，卻不知道可以用在檢討中，比如“對不起”，我最多知道可以“對不起”同學(xué)，比如在不小心踩了他的腳時，而這位同學(xué)告訴我們，我們居然也可以“對不起”老師。

這種羨慕成了學(xué)習(xí)的動力，終于有一次，我用上了這句話。需要說明的是，那次不是我寫檢討，是坐在我前面的一位女同學(xué)，這句女同學(xué)所犯何錯我已經(jīng)忘了，總之，她寫了幾句，卻不知如何結(jié)束，大約是完成了記敘文部分，卡在了議論文部分，于是向我請教。我想起了班上那位“檢討大王”的名言，于是告訴這位女同學(xué)，如此如此寫，我自鳴得意，女同學(xué)如獲至寶，欣然照辦。

一切順利，檢討似乎順利通過，并貼到了教室的墻上，與眾多檢討在一起。老師壓根就沒仔細看。

幾天后，這份貼在墻上的檢討，被那位檢討大王發(fā)現(xiàn)侵犯了他的知識產(chǎn)權(quán)，而且，還是非常拙劣的侵權(quán)，那句話寫成了“老師對不起我，辜負了我對老師的期望”……

很顯然，我對那句檢討名言是“好學(xué)”但“不求甚解”，知其一不知其二。

“檢討大王”像發(fā)現(xiàn)新大陸一樣興奮，向全班同學(xué)宣布他的重大發(fā)現(xiàn)，然后得意地向老師請賞。于是，有一天班會，老師當眾揶揄女同學(xué)，“聽說你說老師對不起你……”我猜想，女同學(xué)當時是想找個地縫鉆進去，因為，我坐在她后面，也是這么想的。

這么多年過去了，我一直覺得對不起這位女同學(xué)。我強調(diào)，是我對不起她，不是她對不起我。

我還想知道，這么多年過去了，那位向老師邀功的男同學(xué)，是否也有同樣的感受。

文/黃妃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