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時

2007年底，針對出租司機的惡性案件接連發(fā)生，鄭州市兩個熱心“的哥”決定突圍自救

不速之客

2007年2月4日中午，鄭州的冬天像往常一樣干冷。崔坤亭在家睡午覺。他是一名夜班出租車司機，工作時間從每天晚上6點到轉(zhuǎn)天早上8點。

中午，妻子李見華回家做飯。飯桌上，李見華對崔坤亭說，“孩兒的車丟了。”崔坤亭有點生氣，回了一句，“丟了那不管?！崩钜娙A知道，丈夫是個“可仔細(xì)”(河南方言，指節(jié)儉)的人，每天只舍得吃兩頓飯，早出晚歸為的是能多拉一點活。她自己在工廠做會計，效益不好，收入很低。她明白，孩子的車丟了，崔坤亭有點心疼。

午飯后，李見華上班，丈夫休息，準(zhǔn)備晚上出車。時間安靜地過去。傍晚崔已出車，正上初三的兒子放學(xué)后去姥姥家吃晚飯，李見華也隨后趕到。晚上10點多，李見華和兒子回到自己家，刷牙準(zhǔn)備睡覺。這時有人敲門。“見華，開門?！?/p>

李見華聽出是丈夫的三哥?！罢α烁纾俊遍T開了，李見華覺得有點不對勁，“他們從來沒有這個時間來過家里啊。”

“孩兒睡了沒？”

“剛躺下?！?/p>

“那別讓孩兒知道。你穿衣服跟咱走一趟，坤亭出點事?！?/p>

李見華懵了?！叭嗽谀?？”

“在醫(yī)院，別著急，咱一塊去?！蓖瑏淼木煺f。

崔坤亭躺在醫(yī)院的病床上，身上插滿各種管子，口鼻處插著呼吸機。大夫說，只有脈搏還在，但是靠儀器維持。

李見華到達(dá)醫(yī)院，崔的瞳孔已經(jīng)擴散，心跳停止。用儀器維持，是為了讓家人見上最后一面。被送到醫(yī)院，崔的頭被用磚頭砸了3下，磚磚致命，頭骨碎裂。

警方后來對李見華說，這起案件是3個年輕人所為。這3個人，在火車站一帶等女出租車司機出現(xiàn)，伺機搶劫，但一直沒有等到，最終選擇了身材瘦小的崔坤亭。

崔開出租車前，一直在一家砂輪廠工作。下崗后曾四處打工，但工資最多只有600元。妻子工資也很低，孩子要上學(xué)，迫不得已，崔決定去開出租。

鄭州的出租車百分之八十由個人購買，再掛靠到某家公司。崔因為無錢買車，只能租用別人的車，開夜班。夜班司機危險性更高，更加辛苦，錢卻掙得少?！皠e的夜班司機都7點走，他6點多就出門，能多拉就多拉。我敢說，他是鄭州所有夜班司機里掙錢最多的。”李見華說這話時有點自豪。崔坤亭開出租車5年，每個月收入2000多元，這在鄭州已算中等收入。所以崔在出事前一直是家中的經(jīng)濟支柱。

崔坤亭去世，李見華有點崩潰，“根本集中不了精神。”她辭去原本收入不高的會計工作，賦閑在家，家里一下子陷入了絕境。

后事處理完畢，有一天，李見華住在母親家，一位不速之客——另一位出租車司機靳秀忠和其他幾個司機一起來訪。

進門時，李并不認(rèn)識這個人。經(jīng)其他司機介紹，才知道這個人就是一直在幫助自己的靳秀忠，而且知道，這個人在以前其他司機出事之后都給予過很大的幫助。

靳秀忠說，“見華，你這樣的家庭肯定不富裕。你有孩子，還上學(xué)，有啥困難你就跟我們說一聲，我們給你捐點學(xué)費?！?/p>

“一塊錢”的突圍計劃

靳秀忠是通過司機間的口口相傳，知道崔坤亭出事消息的。得到消息的轉(zhuǎn)天，靳就組織司機進行捐款。他們在通往殯儀館的路上拉起一塊白布幅，找到一個方便面紙箱，接受出租司機和社會其他車輛的捐款。100多輛出租車在周圍行進，募得幾千元。

這并不是靳秀忠第一次組織募捐。這次募捐卻讓這位司機里的“老大”覺得應(yīng)該轉(zhuǎn)變方法。幾次惡性案件接連發(fā)生，司機的捐款額度越來越少。如果再有事故發(fā)生，這樣的臨時募捐將見不到成效。靳秀忠覺得應(yīng)該想個長期計劃。

靳秀忠今年43歲，家住鄭州市郊區(qū)。身材高胖，皮膚黝黑，大口吃肉大碗喝酒。他自己說，“你跟鄭州的出租車司機一提我，他們都知道?！闭沁@個出租車司機中的“老大”和另一名司機王磊發(fā)起一個叫作“愛心的士一元捐”的基金。

這是一項針對鄭州出租車司機的自救行動，每一位愿意加入的司機每月捐贈一元錢，形成一個基金，目的是幫助那些被劫司機和遇害司機的家庭。

2007年二三月間，靳秀忠和王磊開始在熟識的司機中詢問大家對基金的態(tài)度，得到的幾乎全部是肯定的答案。兩人開始籌劃具體事宜。先期工作由王磊負(fù)責(zé)。今年44歲的王磊開出租車之前，在單位“給領(lǐng)導(dǎo)開小車”。王磊覺得自己對于政策層面有更好的把握能力?！拔液徒鶐煾蹬浜系煤芎?，他是司機人緣方面(好)，我是政治這方面。”王磊笑著說。

王磊知道，成立一個民間組織到民政部門注冊的手續(xù)十分煩瑣，近乎不可能。他首先想到當(dāng)?shù)氐拇壬茀f(xié)會。慈善協(xié)會把王磊“推”到河南省紅十字會。省紅十字會又介紹王磊到鄭州市紅十字會。市紅十字會十分支持，要求王磊“寫個材料，給我們看一看。”

王磊和靳秀忠商量，決定由王磊起草初步材料?！拔揖桶盐覀兊南敕▽懥藢?，紅會那邊又整改(修改)了幾次?！蓖趵谡f。2007年4月，王磊得到市紅十字會的通知，“你們弄會標(biāo)吧?！苯阒易约耗贸?000塊錢設(shè)計制作會標(biāo)，還印刷幾千份倡議書，并在倡議書上印上自己的手機號碼和車牌號。

從9月份開始，靳秀忠基本上放棄了自己的正常運營，“別人上班的時候我得去辦這些事情?！苯阒艺f，晚上自己拉一點活。王磊則把自己的車包給別人，靳秀忠的車就成了流動辦公室。那段時間，靳秀忠每月要自己出1000多元汽油錢，200多元電話費，“連給公司的管理費都一直欠著?！苯f。

到此時為止，一切事情都由靳秀忠和王磊等幾名出租司機自己掌握，唯一介入的官方只有紅十字會?！拔覐囊婚_始就和靳師傅他們說，最好還是找到主管部門，讓他們也參與?！编嵵菔屑t十字會副會長張春香對記者說。

事情遠(yuǎn)沒有這么簡單。鄭州市的出租車管理部門叫做鄭州市客運管理處，另外還有一個出租車協(xié)會。

鄭州市的出租車協(xié)會對于廣大司機來說，只是一個模糊的名稱，問及的司機沒有一人知曉這個協(xié)會的具體工作。靳秀忠說，“協(xié)會就一個主任一個秘書長，下邊有工作人員。一個出租司機都沒有?！?/p>

一位姓楊的出租車司機告訴記者，“客運管理處就知道罰款，別的什么都不管，對司機一點好處都沒有。大伙都討厭他們?！?/p>

記者接觸過的5位司機，都認(rèn)為客運管理處是出租車的管理部門，但是他們并沒有把出租行業(yè)“向好的方向帶”，“就知道罰款”。管理處周六周日不受理繳納罰款，周一早上就能看見前來交罰款的司機排成長隊。這種罰款造成了司機和管理部門之間很大的矛盾。

2007年7月30日，鄭州出租車出現(xiàn)大規(guī)模減少的情況，只有很少的出租車在路上行駛。這個行為是因為出租車司機不滿出租車公司的霸王條款而產(chǎn)生的。鄭州的出租車絕大多數(shù)都由司機個人購買，但車輛的行駛證、經(jīng)營權(quán)證件卻只能寫公司名字，而不能寫司機個人名字。靳秀忠說，這就相當(dāng)于我買個房子但是要寫你的名字。

鄭州出租車采取輪休制度，這樣一來，這種輪休日也要繳納公司費用。鄭州規(guī)定每輛出租車的經(jīng)營權(quán)是10年，因為有強制休息，實際的運營就達(dá)不到10年但還要按照10年繳納費用。因為以上原因，司機在這天大規(guī)?！靶菹ⅰ薄?/p>

得知“一元基金”，管理處曾想接管這筆基金，但被靳秀忠等人拒絕。他們認(rèn)為司機與管理處之間有矛盾，如果以管理處的名義運作基金，“根本不可能成功”。

2007年11底到12月初，靳秀忠等幾個熱心司機，開始在火車站等司機聚集地發(fā)放宣傳倡議書。“我們前面發(fā)，管理處的人在后面收，不讓發(fā)?！苯阒艺f。管理處工作人員的行為，王磊說，“我們想不明白。”

客運管理處的不參與，并沒有阻礙“一元基金”的發(fā)展。經(jīng)過半年多的籌備，靳秀忠和王磊決定把基金的啟動儀式定在2007年12月6日，因為臨近年底正是出租車搶劫的高發(fā)時段。他們想利用這個特殊時間把司機盡快發(fā)動起來。

12月4日，靳秀忠和王磊突然得到消息，客運管理處決定高調(diào)介入，并拿出一萬元捐贈給基金，促使幾家企業(yè)加入捐贈行列。啟動儀式當(dāng)天一共募集資金78000多元，其中包括司機個人捐贈7000多元。

啟動儀式上，發(fā)起人靳秀忠和王磊沒有被邀請上臺，甚至沒有被提及，臺上就坐的只有一些相關(guān)領(lǐng)導(dǎo)。在靳的爭取下，他才被允許“站在旁邊念了倡議書”。

一些司機在臺下問靳秀忠，“你們咋不上去，臺上的人我們有的都不認(rèn)識。我們是沖著你們才捐款的。”

基金畢竟成立起來了。

救助他人

基金成立3個月，一起惡性案件再次發(fā)生。2008年3月19日凌晨5點多，司機李中偉的手機響了。這是一個約好的用車電話。

李中偉凌晨5點40分從家里開車出發(fā)，到約定地點只需20分鐘。早晨8點半，李中偉的妻子李慧蘭接到車主的電話，“我在你家門口等你，中偉出事了?！?/p>

緊接著，警車出現(xiàn)在李慧蘭家門口。“我第一反應(yīng)就是他被扎了?！崩罨厶m回憶說。

“扎哪了？”李慧蘭問警察。

警察說，“沒事，人已經(jīng)送醫(yī)院。”

李慧蘭到醫(yī)院時，手術(shù)還在進行。醫(yī)生說，“如果昏迷時間過長，有可能成為植物人?！笔中g(shù)進行了4個小時，李中偉最終脫離危險。

搶車的嫌疑人很快被抓獲。3人供述，搶劫目的是用這輛出租車去綁架一個孩子。李中偉的車轉(zhuǎn)年就要報廢。他萬萬沒有想到，這輛即將報廢的舊車會導(dǎo)致自己的喉管被割。

“我們掙錢本不多，搶劫對社會危害太大，開出租車的最恨這些人?！崩钪袀ヌ稍诓〈采希f這話時喉嚨的傷口處還有氣聲。

李中偉開出租車只有3個月。之前，他一直在云南開大貨車?！拔胰ツ耆チ艘惶嗽颇?，那山路，噫，可嚇人?！逼拮永罨厶m說。去年云南發(fā)生山體滑坡，加上山路毀車，花30多萬買的新貨車，3年時間里就變得破爛不堪。李中偉過年回家，對妻子說，“我不想回云南開車了?！逼拮诱f，“那就不開，賣了。”30多萬的車只賣了3萬多元。

“我想，回來開出租，一家團團聚聚，挺好?！崩罨厶m說，丈夫開貨車走南闖北都沒事，沒想到在家門口開出租3個月就“趕上這事。”

李中偉今年38歲，家里有兩個孩子，“大的上初一，小的上幼兒園?！崩钪袀ッ總€月開車收入1500多元。孩子太小，妻子只能在家操持家務(wù)，1500元是這個四口之家全部的收入?！昂⒆佣际谴﹦e人穿不了的衣服。現(xiàn)在肉貴了，就一個星期吃一次?！崩罨厶m說，“我琢磨著我們這一代不行了。我只要把孩子培養(yǎng)好，就是功勞?！?/p>

鄭州市一共有60家出租車公司，1萬多輛出租車，有些分為早晚班，共有2萬多名司機。這些司機和李中偉的狀況類似，絕大部分為鄭州人，家庭不富裕，開出租雖然收入屬于中等，但每天工作超過12小時，司機大多健康狀況很差。

除開車外基本沒有別的技能，他們很難轉(zhuǎn)行。記者遇到的所有司機，無一例外對記者說，“要是能干別的，我絕對不會開出租。”這些司機除了為出租車上了強制保險外，幾乎全部沒有任何人身保險。個別加入合作醫(yī)療的司機，只能報銷感冒發(fā)燒之類的小病治療費用；對于司機面對的人身傷害，沒有絲毫保障。由于沒有養(yǎng)老保險，這些司機只能“開到開不動為止。”

李中偉躺著病床上氣息微弱地說，“出院后還得開出租車?！?/p>

這次大手術(shù)和住院費一共花費16000多元。幸運的是，李中偉在出事兩天前加入了基金，一次性捐贈一年12元的費用。得知出事的消息，經(jīng)過商討，“一元基金”決定救助5000元。紅十字會副會長張春香親自把錢送到病房。當(dāng)?shù)孛襟w記錄了這個鏡頭。也正是這個舉動，又一次激發(fā)了從“一元基金”啟動開始就埋藏下的矛盾。

“迷?！敝?/p>

“一元基金”成立之初，靳秀忠和王磊的想法就很明確，“民間自發(fā)，自救互救?！蓖趵趯Α吨袊侣勚芸氛f。

詢問清楚一項基金的具體運作方式之后，靳秀忠和王磊就開始制定基金管理委員會的名單?；鸸芾砦瘑T會一共12人，主要負(fù)責(zé)評定對于遇害司機是否需要救助以及救助款項多少的實際問題。每次會議有6人以上出席便有效。在最初的名單里，這12人全部都是鄭州市各個出租車公司中具有威信和領(lǐng)導(dǎo)能力的司機。在靳和王看來，這樣的設(shè)置才符合“司機自救”的目的。

當(dāng)基金掛靠到紅十字會，特別是當(dāng)客運管理處決定介入之后，靳秀忠和王磊覺得一切都變了?！霸诠芾硖帥]介入之前，紅十字會對我倆的態(tài)度可好了，鼓勵我們別放棄。但是12月4日管理處介入了。5日我們再到紅十字會說啟動儀式的事情，張會長就跟我們說，你們不要在這咋咋(河南方言，指吵鬧的意思)了。這態(tài)度變化我們受不了?！蓖趵谡f。

在啟動儀式之后，12個司機人選被紅十字會去掉9個，只剩下靳、王以及另一位司機趙建國。其他名額分別由管理處和其他捐款單位的代表填補?！八麄冞@些坐辦公室的咋知道我們司機需要啥？”靳秀忠說，“救助那個被割喉司機的時候，根本就不通知我們。我們被架空了?！?/p>

紅十字會副會長張春香說，“這完全不可能。我們對求助者都是笑臉相迎，怎么可能冷淡熱心司機呢。是他們誤會了。至于管理委員會的人選，我覺得每個方面都要有，其中有3個司機我覺得是能夠代表司機的心聲的。救助被割喉司機的時候我們絕對通知他們了，但是他們都推脫有事?！?/p>

在靳和王的最初設(shè)想里，這筆“一元基金”只是由紅十字會來管理賬目，何時取用、救助對象以及救助數(shù)額全部由司機組成的委員會決定，紅十字會給予配合即可。但是目前，這種方式無法實施?！凹热话彦X放在紅十字會，我們就要按照規(guī)范去操作這筆基金?！睆埓合阏f。

現(xiàn)在，這筆基金的捐贈方式已被劃歸到各出租車公司。每月，司機到公司繳納管理費，可以在公司辦理捐款，由公司開出收據(jù)證明，記錄捐款明細(xì)。每一季度由公司統(tǒng)一交送紅十字會一次。這筆基金的救助對象只限于參與捐款的司機，所以不可能隨意設(shè)立不記名的捐款箱。這無形中增大了各公司的工作量，有的公司對此并不熱情。“有司機打電話投訴說，我交到公司，公司都不收。我們還不敢強調(diào)太多，太多了，擔(dān)心司機又說亂收費;不強調(diào)，效果又不好。”張春香說。

到目前為止，這筆基金的增長不多，仍舊停留在啟動儀式之后的8萬元左右，因為已經(jīng)救助2個遭搶司機和8個貧困司機，花掉了1萬多元。在靳秀忠看來，“官方”介入太多，自己又被架空，司機的捐款熱情一落千丈。到目前為止，司機中只有六分之一到七分之一參與了捐款。

“我現(xiàn)在弄了個小本兒，有司機直接把錢給我，我就自己記錄下來，再交給紅十字會。”靳秀忠說，“我當(dāng)初的想法還有一個，就是等錢多了，給每個司機都買一份保險。”

現(xiàn)在他們還在追求著自己當(dāng)初的目的——拿回自主權(quán)，自己掌握這筆基金。但是對于現(xiàn)實，聲稱“不認(rèn)識多少字”的靳秀忠說了一個頗為書面的詞語“有點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