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瘋長的芝麻(中篇小說)

2008-05-16 01:32陳啟文
廣州文藝 2008年7期
關(guān)鍵詞:根子棚子村長

陳啟文1962年生,湖南臨湘人,大學(xué)畢業(yè)。曾供職于廣東花城出版社。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散文學(xué)會理事,一級作家。迄今已在《十月》、《花城》、《大家》、《山花》、《中國作家》、《人民文學(xué)》、《青年文學(xué)》、《廣州文藝》等刊發(fā)表小說散文等約500余萬字。多篇作品被《新華文摘》、《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中華文學(xué)選刊》、《作品與爭鳴》、《散文海外版》等轉(zhuǎn)載,并入選中國小說、散文隨筆排行榜以及國內(nèi)各重要年選,部分作品譯介到海外。

1

田根子在田壟上坐了整整一天了。他捂著頭。他頭痛的老毛病又犯了。王財走過來時他小心地抬起頭。王財?shù)目谏诼曉谙﹃栂马懫?。田根子有些發(fā)蒙。每次一看見王財,他就有些發(fā)蒙。王財幾乎是渾身閃爍著金光突然出現(xiàn)在他面前。

他聽見王財腳底下哧溜一聲,又嘎吱一聲。一棵芝麻就連根拔起來了。王財咬斷了一節(jié)芝麻根兒,像嚼甘蔗一樣水脆脆地嚼著。但他很快就連根帶渣地吐了,像吐了一口藥渣兒,還狠狠地呸了幾聲。

但是他說,好!

田根子覺得自己的頭一下子更大了。他捂著頭用可憐巴巴的眼神瞅著王財。他在王財面前總是顯得這樣可憐,不過還從來沒有這樣凄惶過。這凄惶是多出來的,是早先沒有的一種感覺。這至少說明田根子的心情較往日更復(fù)雜。但王財好像并沒有太注意他。王財好像敏銳地看到了什么。他知道他看到了,那是田根子看了整整一天的,在這一片嫩綠的芝麻地里,不知是誰拉出了兩條筆直的白灰線。這是連瞎子也能看見的。

哦?王財?shù)穆曇艉鋈恍×讼氯ィ缓蟀焉碜优み^去,眼睛瞅著不遠(yuǎn)處,那里是一條拐彎的公路和一些在路上躥來躥去的車。他甚至還抬頭看了看天空飛過的一只鳥。他這樣瞅了一會兒忽地咧開嘴笑了,他說,好!還輕輕摸著田根子似乎還有點(diǎn)疼的腦袋。田根子再次顯出可憐巴巴的樣子,很小心地看著王財。這村里,只有王財是見過大世面的,只要他從外面一回來,就會有很多人圍住他,向他打聽外面發(fā)生的事兒??裳巯绿锔幽挠行那榇蚵犕饷娴氖?,他盯著芝麻地里那兩條白灰線依然兩眼發(fā)直。他很想聽聽王財?shù)恼f法,王財卻把話題轉(zhuǎn)開了。

王財說,媳婦兒我給你找好了,什么時候娶啊?

他捻著指頭,那是數(shù)錢的動作。

可王財?shù)氖质强盏?。王財?shù)纳砗笠彩强盏?。換了以前,田根子就會一個勁兒地朝王財身后看。他想要看見的是王財給他找來的媳婦兒。然而現(xiàn)在田根子連看媳婦兒的心情也沒有了。他一個勁兒地想著的還是這一塊芝麻地的命運(yùn),還是芝麻地里的這兩條白灰線??赏踟斆髅骺匆娏司拖袷歉緵]看見,王財也肯定知道他這會兒最關(guān)心的是什么,可王財就是不說。他很想問。他剛一張嘴,王財忽地又一笑,便轉(zhuǎn)身走了。這便是王財,神秘詭詐。但他這一走,田根子還是發(fā)現(xiàn)了問題,每次王財走時總要吹著口哨,這一次他走得異常沉默。

那種不祥的預(yù)感就是在這一刻降臨的。他再次小心地抬起頭。他看不見王財了,就全神貫注地看天。天也看不見了。天黑了。

2

天黑了很久田根子才像個鬼魂似的回到家,他一腳踩在母親放在門口的一只笸籮上,笸籮發(fā)出一聲壓抑的驚叫,母親才知道兒子回來了。老婦人正坐在門口的一把沒有木板只剩個框框的破椅子上打瞌睡。人越老反而瞌睡越多了。她醒了,摸摸索索地站起來,佝僂著身子,這夜色里惟一亮著的東西就是她的白發(fā)。田根子立刻聞到一股干枯而衰朽的老婦人的氣味。他皺了皺眉頭,但他知道她一年兩年還不會死。她還等著兒子娶媳婦兒等著抱孫子哩。

老婦人摸索了半天,終于摸索出了一點(diǎn)兒亮光。她還猛眨了幾下眼,好像突然看見了什么。

根子,你猜我剛才看見誰了?她帶著驚喜的聲音問。

還有誰?王財!田根子不想跟她啰嗦。

老婦人果然一下子變得沮喪了,像是泄了氣。她的身體迅速萎縮,又重新縮回剛才那把破椅子上,低著頭,把嘴閉上了。她一口牙齒掉光了,嘴巴一閉便深深地凹了進(jìn)去。她這樣子十分謙卑。她把那個裝針線的笸籮放在膝蓋上,它被兒子剛才一腳踩得變了形,老婦人用手慢慢地捏巴著,捏了很長的時間才又捏出了一只笸籮的模樣。她開始繼續(xù)打那個像是一輩子也補(bǔ)不完的補(bǔ)丁。她的白發(fā)剛才還神采十足地閃動著,突然就變得黯淡無光了。好幾次她都想抬起頭,想把她覺得十分高興的那件事說下去,可又懾于兒子眼中的兇光沒敢動嘴。

田根子正在往嘴里扒著糙米飯。飯甑里的飯還是熱的,桌上的菜也是熱的,被老母親很仔細(xì)地用碗焐著那剛出鍋時的熱氣。一個熱乎乎的荷包蛋,是家里惟一的老母雞生的。不管他回來得多晚,不管天氣多冷,他這個三十多歲的光棍都能吃上一口熱飯,喝上一口熱湯。這都是因?yàn)槲堇镞€有這么個老母親,田根子吃得渾身熱乎乎的,心里頭也熱乎乎的,很快就被辣椒辣出一身汗來了??伤幌胱尷夏赣H提那件事,越是心里最渴望的事,他越是不想讓人開口說出來。每次老婆婆一張口,就被他眼中的兇光逼回去了。老婆婆心里似乎憋得難受,但也只是卑屈地擠出一個討好的笑臉。

還不睡?田根子從老婆婆身邊走過時,橫了她一眼。

老婆婆的眼睛有片刻的失神,接著又露出了安詳豁達(dá)的笑容。兒子幾乎是赤身裸體地從她眼前走過去的。他多壯啊。他一走過來,就把她的身影完全遮住了,眼里就只有他了。她抬頭愣愣地看了半天。在老頭子死去多年之后,她又聞到了他年輕時渾身散發(fā)出來的那種強(qiáng)烈的男人氣味。有一會兒她竟把兩個漢子混淆在一起了,當(dāng)她確信剛剛走過去的是自己的兒子時,她心里竟變得十分委屈,這樣強(qiáng)壯的一條漢子怎么會沒有女人呢,這太沒有天理了。

而田根子這樣幾乎赤身裸體地穿堂而過,是忘了這屋里還有個女人,忘了她老母親也是個女人,更不會想到老婦人心里還有那么多復(fù)雜的心思。他一直走到水楊樹下的井臺,攪起一桶涼水嗖地當(dāng)頭澆下。春夜里一片寂靜。寂靜之中,水花在一個漢子赤裸的身體上濺開的聲音激越、響亮。他用身上最敏感的地方感覺這井水冰冷的刺激,他突出的胸脯已被涼水澆得一片通紅。他緊閉著眼,還在一桶一桶地往身上澆,仿佛只有這樣才能把心頭的那股邪火徹底澆滅。

3

老村長穿一身早已褪色的黃衣服和一雙舊解放鞋,這一形象在煙波尾村快三十年了也沒發(fā)生什么變化。變了的只有越來越黯淡和模糊的顏色,還有他的臉也由當(dāng)年剛退伍回來時的棱角分明變得一臉的皺紋一臉的滄桑了,這使他的官方身份變得多少有些曖昧可疑。

但遠(yuǎn)遠(yuǎn)的,田根子一看見他的影子還是心里發(fā)慌。昨夜里他想了一夜,想好了一大早就來找村長,他一個村民,來找村長是很正常的,可他的腦袋不知怎么又疼了起來。他捂著頭。他頭痛的老毛病又犯了。他這樣捂著頭站在離村長家有百步來遠(yuǎn)的一棵樹下,老村長正蹲在自家門口看報。在煙波尾村,只有村長一個人看報。這是具有特殊尊嚴(yán)的。而且,這些報紙很重要,讓村長知道很多上面的事情。他雖說是個瘸子,很少出門,但他比全村人加起來懂得的事情還要多。這也讓全村人對老村長有一種習(xí)慣性的依賴。田根子也是,有啥事第一個想到的就是找村長??伤豢匆姶彘L不知怎么又頭疼起來,遲遲沒敢走過去。但老村長還是看見了他。老村長對著陽光瞇縫著眼看了他幾秒鐘,就把報紙仔細(xì)疊好,收進(jìn)胸衣口袋,背著兩只手一瘸一拐地踱過來了。他雖是個瘸子,但絕非那種天生的瘸子。他這條瘸腿是身上最讓他驕傲的部分。但他往田根子跟前一站又一點(diǎn)也看不出是一個瘸子了,身子忽然又挺得筆直。

田根子立刻就發(fā)現(xiàn)老村長的老和他老母親的老是不一樣的,老母親的老是一天天的枯萎,老村長的老里面卻有一種緩慢地變得堅硬的東西。田根子這樣想的時候正在暗地里狠下決心,把芝麻地里的那兩條白灰線說給村長聽。他覺得這村里最終能決定和改變自己命運(yùn)的只有兩個人,一個是老村長,一個是王財。

但他的嘴皮子抖得厲害,村長,我……那芝麻地……

村長看了看他,不動聲色地等著他往下說。

可他的嘴皮子抖得更厲害了,那兩條看上去十分明白的白灰線,他就是不能十分明白地說出來,越想說出來,越是說不出來。他張著大嘴,他那樣子像是馬上就要哇地一聲哭了。

操,不就是塊芝麻地!村長忍無可忍了,按照他的性格早就要發(fā)作了。但他現(xiàn)在真的變得很少發(fā)作了,他說走,看看去。

村長一瘸一拐地跟著田根子走時,把村里許多好奇的眼光聚集過來。就好像他們一覺睡醒之后,村里突然發(fā)生了什么嚴(yán)重的事情,看村長那神情,看田根子那表情,都是非同小可的事。開始他們還只是愣在門口看,陸陸續(xù)續(xù)地就有人跟上來了。等田根子和村長走到那塊芝麻地時,后邊已跟上來一長溜隊伍。

操!村長罵,看啥哩?有啥好看的?

田根子慌慌張張地把村長扶到田壟上站穩(wěn)了,面對周圍閃爍的目光,他越來越慌張。村長在看,對著陽光瞇縫著眼睛,但他的眼睛像貓頭鷹一樣敏銳尖利。這片芝麻地也是值得看一看的。這個季節(jié)芝麻秧還剛剛長出來不久,但長得很好,苗子出得很齊,一片蔥蔥碧色,一直長到村長的腳跟前。村長的眼睛都泛綠了。但看著看著,他的眼睛就發(fā)直了。在一片綠色中那兩道筆直的白灰線是讓誰都會眼睛發(fā)直的,在一股嫩生生的芝麻秧生長的氣味中,那石灰的氣味也是很容易嗅出來的。

操,村長的聲音忽然小了下去,然后把身子扭過去,眼睛瞅著不遠(yuǎn)處,那里是一條拐彎的公路和一些在路上躥來躥去的車。村長這樣瞅了一會兒突然又罵一聲,操!這次是真罵。他把唾沫星子直接噴到了田根子的臉上。

田根子哭喪著臉問,村長,你看這、這地……?

你懂個屁!村長一個兇狠的轉(zhuǎn)身,走了。他這一走田根子就發(fā)現(xiàn)了問題,老村長每次走路都是背著手的,可這次他沒有背著手,兩只手都隨著身子的顛動甩來甩去,像是突然就沒著落了。

4

更讓村里人興奮的,而且迷惑的,是當(dāng)天晌午,老村長突然坐上了王財?shù)哪ν熊?,一溜煙兒開進(jìn)城里去了。煙波尾人都知道自己的村長是個比較傲氣的人,這傲氣自然不是針對村里那些老老實(shí)實(shí)種田的草民,而是對村里那很少幾個好吃懶做卻發(fā)了財?shù)娜?,這第一個便是王財??涩F(xiàn)在他不但坐在了王財?shù)哪ν熊嚻ü缮?,還抱住了王財那熊腰。村長可能是害怕王財?shù)哪ν熊囬_得太快了把自己顛下來,可也抱得太緊了,為了抱緊他,村長不得不扭曲著個身體,半拉干癟的屁股都坐歪了。這是很不正常的,即使再老實(shí)再不敏感的村民也很容易聯(lián)想到許多那些他們似乎知道又似乎不知道的事情,一個是村長,一個是王財,你想想,你想想……

田根子那時候正在屋里吃中飯,他是聽見外面的議論聲才端著個飯碗出來的。他沒大看清楚,只看見那摩托車的影子往路邊一躥,不見了。但他看清楚了摩托車屁股后面曳出的那一溜煙兒,這煙在他的想象里順理成章地延伸,跟芝麻地里那兩道白灰線就有了某種隱秘的聯(lián)系。

那些議論紛紛的村民一看見田根子站出來忽然一律壓低了聲音,好像是心不在焉地聚在一起聊天,喝酒,抽煙。有人還敷衍地搭問了他一聲,吃了?田根子就很老實(shí)地把那只用舌頭舔得溜光的土碗亮了亮。他剛進(jìn)屋把這只空碗擱下,突然聽見了老母親在門外喊了起來,老天啊,你還有沒有天理啊?田根子愣了愣。這老不死的怎么跑出去了?他抓了抓腦袋,幾步奔到門口,果然是那老不死的,那一腦殼白頭發(fā)都喊得炸了起來,天理不容啊,天理不容??!

這時候整個村里一片死寂,只有這老婆子瘋瘋癲癲的喊叫聲。雖說很多人都明明看見老村長和王財走了,不在村子里了,可村里人還是顯得格外緊張,一下子都驚慌地奔回了自家屋里。整個村子此時不光只有老婆子一個聲音了,好像也只有她一個人了。這反而讓她更加興奮,她一邊喊一邊在村里疾奔起來。她這是喊街。田根子嗖地一下沖過去,他要把這老不死的拉回來??伤谂d頭上,她竟然第一次同這個光棍兒子抗?fàn)幤饋怼K龗嗥鸢驼迫ゴ蛱锔幽菑埡芾蠈?shí)的臉,但她夠不著兒子,踮起腳來也夠不著。田根子一把捉住她的手,又一只胳膊夾住她,像夾著一小捆干柴,又如疾奔一樣地朝家里走。這個時候其實(shí)誰也看不見他,但他一步也不敢放慢。他知道有很多人都正看著他,在他看不見的那些窗戶后面、門后面看著他。他必須以非常堅決的方式,來制止老婆子發(fā)出的聲音,以此來表明自己的態(tài)度,那就是沉默。沉默是金的道理,他也是懂得的。

煙波尾村忽然一個人都沒有了。煙波尾村忽然成了一個很空的沒一點(diǎn)兒聲音的村莊。那老不死的被田根子像一捆干柴似的扔在灶屋里,他松開胳膊時才發(fā)現(xiàn)有點(diǎn)不對頭,老婆子躺在地上一動不動的。房子很舊,但地掃得很干凈。老婆子衣裳很舊,但衣裳也洗得很干凈。她的頭發(fā)那么白,但永遠(yuǎn)洗得干干凈凈梳得光光的。田根子看著這樣一個活了一輩子還這么干凈的老人,不知怎么突然傷心起來。他慢慢地跪下了。他下手也太狠了。他把一根手指伸到母親的鼻息下,想確定一下她是活著還是死了。他的手指頭立刻顫抖起來。媽死了。媽??!他開始哭。他使勁地壓抑住自己的哭聲。

這時老婦人的身子抽搐了一下。她這樣一下一下地抽搐著,一下一下地伸展著自己的神經(jīng),就像某種植物,只要根沒斷,經(jīng)脈沒斷,一沾著地氣,又會慢慢活過來。老婦人微微睜開眼,看見兒子在膝前跪著,而且在哭,還哭得那么傷心,慢慢地,她就笑了。她伸手去給這老大不小的光棍兒子抹淚。那只像枯樹葉一般的手,雖說打不著兒子,但卻抹下了兒子一臉渾渾噩噩的淚。老婦人做夢一般地呢喃著根子啊,根子啊,你這是哭啥哩,哭喪?我是不是死了?我怎么就像做了一場夢一樣,娘看見你娶上媳婦了,娘也抱上孫子了。死了就是這樣啊,死了就像做夢一樣?。克懒撕?,死了好啊!

別說了!田根子本想兇狠地橫這老婦人一眼,卻突然一彎腰,就把那一頭白發(fā)的母親抱在懷里了,他不知怎么變得這樣軟弱了,他竟然有這么多的淚水,一股股地直涌上眼眶?;蛟S他一直都想這樣痛快地流一次淚,一直想這樣摟住這白發(fā)的老娘痛哭一場……

5

然而每次往那塊芝麻地里一走,他又像個沒爹沒娘的孤兒了。芝麻長得很快。前些日子聞起來還一股毛茸茸嫩生生的氣味哩,只一場春雨,那嫩綠的秧苗兒猛地就躥高了,長出莖了,長成稈了,青勃勃地汪洋成一片,連地里拉出的那兩條白灰線也遮得看不見了。

田根子眼睛發(fā)綠地看著這一片芝麻出神,他知道該施第二茬肥了。芝麻跟人一樣,越是長個兒越是能吃,能喝。田根子是個種地的好把式,他知道這每一個環(huán)節(jié)都是耽誤不得的,人誤地一時,地誤人一年。可現(xiàn)在他卻猶猶豫豫地打不定主意了。這肥是施呢,還是不施呢?

村長和王財是一塊兒到縣城里去的,但村長當(dāng)天就打了回轉(zhuǎn),王財過了幾天才回來。兩個人去的時候還抱成一團(tuán)抱得那么緊,一回來就鬧翻了。也可能還沒回來兩人就鬧翻了。他們是為啥鬧翻的村里人不知道,田根子更不知道。但田根子對村長和王財?shù)耐蝗环茨慷嗌僖吹们宄恍?,他雖說很少說話,但一直在觀察他們的不同神情。村長當(dāng)天一回來,哪兒也沒去,就徑自來了這片芝麻地。田根子當(dāng)時正撅著屁股給芝麻間苗。村長可能盯著他的屁股看了好一陣,他才感覺被人盯上了。這讓他很奇怪。村長只是盯著他的屁股,他卻感到腦袋發(fā)脹。他注意到了,村長的臉色很不好。村長浮腫著臉站在那兒一聲不響地看著什么,又像想著什么。

田根子第一眼看見村長時還有點(diǎn)掩飾不住的興奮,以為村長是來告訴他一個什么事的,可看第二眼時他就又顯得十分緊張了。村長看著他,村長的目光有點(diǎn)像刀子。他不敢走過去,還是村長示意他走過去的,村長把個指頭那么按一按,就像按動了一個什么機(jī)關(guān),而他也立刻像是上緊了發(fā)條,整個身體一下子繃緊了。

但村長問的其實(shí)是一個很簡單的問題。

根子,你這地里種的是啥芝麻?

他很老實(shí)地回答,黑芝麻。

村長不知道怎么突然關(guān)心起這芝麻事兒來了,這讓他忽然激動起來。他是村里第一個種黑芝麻的,可村里好像沒誰關(guān)心他種的是啥芝麻,而現(xiàn)在村長開始關(guān)心了,這讓他不能不激動,他很想跟村長說說這些芝麻事兒,你別看這芝麻兒小,可田根子知道的就有十多種,黑芝麻,白芝麻,黃芝麻,褐芝麻……

可村長說,操,不就是些芝麻兒。

他立刻又蔫了??纱彘L既然關(guān)心的不是他的芝麻,村長關(guān)心的又是啥呢?田根子再次老老實(shí)實(shí)地閉緊嘴巴時,村長突然盯了他一下,沒頭沒腦地說,別只顧撿了芝麻丟了西瓜,最要緊的是給我把這片地看好,唔,這是村里的地!

村里的地?田根子感到冷汗一下子就從背上冒出來了,這明明是村里分給他田根子的地,怎么一下子又變回去了,又成村里的地了?

王財過了幾天才從縣城里回來,這一回來就幾乎沒在村里露過面,村里很多人甚至都不知道王財回來了,但田根子知道他回來了。田根子這些天被村長那句沒頭沒腦的話弄得心神不定,他一直盼著王財回來。他從來沒有像盼親人一樣這樣盼著一個人。當(dāng)然,他也感到奇怪,他知道王財是個很張揚(yáng)的人,每次從城里回來,人還沒進(jìn)村口,遠(yuǎn)遠(yuǎn)地就聽見他的口哨聲??蛇@回他竟一聲沒吭地回來了,回來了又深藏不露,這讓田根子更感到深不可測。

田根子是天黑了之后去找王財?shù)?。王財家不在全村人住的這個大屋場里,而是住在大屋場后邊一條小河的對面。他和這個村莊隔著一條河,讓人覺得他既像這個村里的,又不像這個村里的。王財好像很喜歡這樣一種若即若離似又不似的狀態(tài)。小河上那座白石橋也是王財為自己一個人修的,除了王財,平時很少有人走。而現(xiàn)在田根子正從這橋上走過。這個季節(jié),即使是一條小河也顯得十分湍急,浪花拼命拍打著河里臥著的石頭,水花紛飛,田根子感到很懸,半個身子涼颼颼的。他甚至感覺到自己在不斷下沉又不斷地掙扎著浮出水面。

王財躺在堂屋里的一張大沙發(fā)上,那樣的大沙發(fā)田根子只在村里很久才放一回的電影里見過。王財這樣仰兒巴叉地躺在上面,幾乎是赤身裸體。但他這赤身裸體和田根子是不一樣的,田根子赤身裸體是自己折騰自己,王財赤身裸體卻有兩個年輕漂亮的女子殷勤服侍他。一個女子在輕輕地給他捶頭,一個女子幾乎是跪在地上,給他揉腿、揉腳。這可是兩個如天仙下凡般的女人哪,田根子的一雙眼在她們身上貪婪不夠。

王財突然問,根子,你看上哪個啦?

田根子兀地嚇了一跳。他其實(shí)一直未敢走進(jìn)王財屋里,一直就站在離王財家門口還有好幾丈遠(yuǎn)的那棵桂花樹下張望。也可以說是窺探。他在暗處,王財和那兩個女子都在明處。整個煙波尾村,此時也只有王財家燈火通明,也只有他家點(diǎn)上了電燈。這電是王財自己發(fā)的。王財在那么明晃晃的地方,竟然還是發(fā)現(xiàn)了躲在樹影里的一個黑暗身影。田根子不禁想,這個王財真是神啦!

王財又喊,根子,你還站在那干嘛?進(jìn)來吧。

田根子也就只好硬著頭皮往那亮得扎眼的地方走。有些東西其實(shí)是只能遠(yuǎn)遠(yuǎn)地看的,甚至是只能在黑暗中偷看的,離得太近了,反而看不清楚了?,F(xiàn)在,田根子離他剛才看到的情景已經(jīng)非常近了,但他垂著頭,瞇著眼,腳尖前橫著一道門坎,他抬了抬腿,但還是沒敢跨過去。

王財這時已經(jīng)坐起來了,他的一條腿架在另一條腿上,腿短,但很粗,長滿了茂密的黑毛。田根子那垂頭喪氣的樣子,讓王財愉快地笑了一聲。但他沒吹口哨,他竟然像個女人似的柔聲問,呃,根子,看上哪個了?

兩個女子,一個穿著薄沙一樣的衣服,仿佛裹著一團(tuán)霧。一個像是根本沒穿衣服,只把奶子和屁股那兒用布兜著。田根子覺得那是用布兜著。她們一人給王財揉著一條胳膊,她們都看見了田根子,但像根本沒看見他一樣。這和他赤身裸體地從母親身邊走過時是一樣的,他從沒覺得母親是個女人。興許在她們眼里,田根子也不是一個男人。但王財在那個叫莉莉的女子屁股上拍了拍,王財說,莉莉,你把我根子兄弟扶進(jìn)來,他腿肚子發(fā)軟。

王財說他腿肚子發(fā)軟,他的腿肚子就真的軟了,莉莉走過來,她的手剛一觸著他,他兩腿一軟,差點(diǎn)跪下了。莉莉尖聲一笑,笑得花枝亂顫,兩個奶子像兩只充足了氣的氣球,已經(jīng)在他身上亂撞了。田根子被撞得一個勁兒地顫抖,他是真的站不住了,他軟了,一屁股墩地跌坐在王財家的門檻上。莉莉撇了一下嘴,手一甩,像甩掉了一把鼻涕。但王財好像還沒領(lǐng)略完這樣的樂趣,他嘎嘎地笑了幾聲又對另一個女子說,青青,你試試看!

青青走過來,一張粉紅嫩白的小臉,一雙秋水滿盈的眸子,目光里似怨似嗔。哎,老倌,我們回家吧。她嬌聲嬌氣地說,一只手伸過來攙他,那么白一只手臂,白蓮藕一樣的白??蛇@次田根子居然沒有發(fā)抖,他一坐下就控制了自己的身體,就像用屁股控制住了腦袋。發(fā)抖其實(shí)是從腦袋里開始發(fā)抖的,只要腦袋不抖,身體就不會抖。他這樣子好像讓青青很失望,不過她還是想試一試。她伸手想摸摸他,但她的手剛一觸著他,就尖叫了一聲,仿佛挨了一下電擊。

王財張著嘴,像是馬上就要笑了,沒想到田根子會來這么一下,他吃驚地看著田根子。田根子的臉已不像剛才那樣紅一陣烏一陣了。田根子臉色鐵青。他這樣子讓王財反而有點(diǎn)不知所措了,他只好偽裝豪爽地罵了起來,熊,你個熊,你這樣子能討女人喜歡?你還想不想找媳婦兒?

可這次王財猜錯了,田根子現(xiàn)在根本就不想那么遠(yuǎn)的事了,他現(xiàn)在最關(guān)心的是自己那塊芝麻地的命運(yùn)。這是件要命的事。沒這塊地,他別說找不到媳婦兒,他和他的老娘也沒法活了。在田根子心里,不管王財對他怎樣,他都覺得王財是煙波尾村最聰明的人。村長知道上面的事,王財知道外面的事。他覺得自己心里那個要命的問題,除了村長,也只有王財能夠解答。

我那塊地,到底是村里的,還是我自個兒的?他問王財。他竟然很有點(diǎn)咄咄逼人的味道。

王財顯然被他這氣勢震了一震,但他也顯然不想爽快地回答這個問題,他往村長那里一推,這事你得去問村長,你問我干啥,我在村里鳥都不是一個。

田根子說,我就是要問你。

王財說,這是個永遠(yuǎn)搞不清的事情。

田根子說,我就是要問你!

他盯著王財不放。他這樣堅定地盯著時感覺自己整個身子變得堅硬起來。而王財已經(jīng)開始躲閃他的目光了。王財張了張嘴,但沒想出什么恰當(dāng)?shù)脑拋?。王財竟也有說不出話來的時候!這讓田根子很解恨,甚至有一種報復(fù)的快感。

6

老村長一瘸一拐地走過來時,田根子正往地里撒肥。那時晨霧尚未散盡,田壟上走來的只是個村長的輪廓。但還是能感覺到他走得一瘸一拐,聽起來一只腳輕一只腳重。

他聽見村長的聲音從鼻腔里出來,操,根子,你撒的是啥子肥哩,這么臭?

狗屎!他心里這么說。他心里這會兒還挺牛。他沒想到,現(xiàn)在他在村長面前也很放肆了。他聽見村長的出氣聲越來越重。他知道村長正盯著自己看,他轉(zhuǎn)了轉(zhuǎn)身子,故意把屁股對著村長。

操,你過來,我有話要跟你說!

村長虎著臉。田根子走過來了,走得越近他越是發(fā)現(xiàn)自己身上發(fā)生了某種奇跡般的變化。這變化是因?yàn)樗睦镉辛艘粋€秘密。這秘密村長、王財和全煙波尾村的人都知道,但都不說。一件誰都知道而誰都不說的事,其實(shí)就是秘密。田根子現(xiàn)在知道了,確切地說他現(xiàn)在掌握了。他不但不像以前那樣害怕村長了,還覺得村長有點(diǎn)虛張聲勢。

啥事?他冷冷地問。

村長把身體探過來,壓低聲音問,你昨天去王財那兒干嘛?你聽他的?他是個啥球人你不知道?他把你賣了你龜兒子還幫著數(shù)錢哩!

田根子往后退了兩步,村長噴出的唾沫星子讓他十分厭惡。他使勁地擦了一下臉說,我知道,我還知道,這村里想賣我的不止一個人哩。

你個龜兒子!村長嘶吼一聲,把眼睛盯在他臉上??商锔記]有一點(diǎn)躲閃的意思,這讓村長更加驚訝也更加惱火,他伸了一下巴掌,但他還是沒敢把手伸過來,他咬咬牙從牙縫中迸出一句話,好,老子看你狠,你等著吧!

村長氣呼呼地走了。田根子長長地吁了口氣。他突然覺得自己戰(zhàn)勝了什么。這時王財從芝麻地里貓腰鉆了出來,嘴里嚼著一根咬斷的芝麻根兒,嚼出清脆新鮮飽含汁液的聲音。他看了看村長一上一下顛著的背影,又開始仔細(xì)地打量田根子。

根子,你是真的像變了一個人??!王財意味深長地說。

你這芝麻我全包了,你看價兒怎么說?王財過了片刻又說。

田根子有點(diǎn)不相信地看了王財一眼。

王財先伸出一個指頭,意思是給他一個女人的價錢。

他愣著沒動。王財又慢慢伸出一根指頭,意思再加一條牛的價錢。

但田根子還是有點(diǎn)不相信地看著他。當(dāng)真?他問。

當(dāng)真!王財仿佛已經(jīng)看透了他的心事。他做出一副斬釘截鐵的神氣,我這話要是不作數(shù),你就剁了我這根指頭。

田根子搖了搖頭,我不要你的指頭,我要你的命!

王財說,好。王財忽然又問,你這地里到時要是打不出芝麻,咋辦?

田根子說,我賠你一條命。

王財搖了搖頭,我不要你的命,這年月人命最不值錢,如果這塊地到時打不出芝麻,你這塊芝麻地連這地里長的一切東西都?xì)w我了。

田根子說,這地里只有芝麻。

王財說,這你別管,我只問你答不答應(yīng)?

田根子定定地盯了王財一會兒,王財這個滑頭,他的狐貍尾巴還是終于露出來了。田根子忽然噗地一笑,你打什么算盤以為我不知道?我早就知道!

這下輪到王財吃驚地看著他了。王財終于忍不住吃驚起來,這小子沒他想得那樣傻。他忍不住嘆了口氣,罷,算你小子走了狗屎運(yùn),不過你也別高興得太早了。

7

田根子當(dāng)然沒被王財?shù)倪@句話唬住,甚至連村長走時那句咬牙切齒的話也沒有把他唬住。田根子不再是任誰都可以唬住的小孩子,他已經(jīng)36歲了。老不死的說這是人生的一個坎兒。這個坎兒邁不過去就是一道難關(guān),邁過去了吉人自有天相。他原本不信,現(xiàn)在他信了,而且終于感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自信,他一定能夠邁過去,怕什么呀,就算這地不是我的,這地里的芝麻是我種的啊。他又在地里開始撒肥了。每一把肥料撒下去,他就看到了芝麻煥發(fā)出生機(jī)勃勃的新綠。他有足夠的信心把這塊芝麻地種好,打出多得超出王財想象的黑芝麻。但是現(xiàn)在,一個念頭蛇樣地咬了他一口,可能還不用等到芝麻成熟,他就能賺上比賣芝麻多得多的錢。他被自己內(nèi)心的邪念嚇了一跳。他還從未真正理解過自己的念頭。現(xiàn)在他理解了?,F(xiàn)在已不是芝麻本身在誘惑他,他感覺到了有另一種更大的欲念在誘惑他,甚至是在慫恿他。他想把這個歪斜的欲念壓下去,可這是一種從未有過的誘惑,如鬼使神差般。他一把一把地拼命往地里撒肥,要把苗子趕快催起來。他覺得他這不是在種芝麻,是在種金子,每一匹芝麻葉子都像長出來的金子啊。興許過不了多久,王財就會給他領(lǐng)回一個俏模俏樣的媳婦兒了,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干脆,干凈,誰也不欠誰的。他暗暗地想著媳婦兒的模樣,怎么想也不是王財家里養(yǎng)著的那兩個小女子的模樣。田根子想要的不是那種只會尋歡作樂的女子,他想要的是真正的女人,會煮飯,會洗衣服,會生崽。田根子的這種想象在芝麻的拔節(jié)聲中不斷擴(kuò)張,連白發(fā)的老娘抱著小孫子把尿的情景都想出來了。他不禁吹了一聲口哨,吹出來的是嬰孩尿尿的噓聲。這時王財已經(jīng)走上小河的那座橋上了。他好像聽見了什么,回頭看了一眼。田根子縮了縮肩膀,他看見王財在自己嘴巴上搧了一巴掌。

王財自己是在打自己的嘴。他一定在后悔他剛才的話說得太多了一點(diǎn),說著說著就露出了狐貍尾巴。他如果只說一半,田根子未必能看出他的真實(shí)意圖。田根子開始體會到把心思藏在心里的那種刺激和快感,而不再像以前那樣感到莫名的壓抑與難受。

8

芝麻長得很快,很急。芝麻開花了,這比田根子預(yù)料的要早半個多月?;ㄊ悄欠N一小朵一小朵的白花,但很亮,很有神采。這淡淡的、縹緲的香味在春夏之交的風(fēng)中蕩來蕩去,漸漸彌漫到了村子的每個角落。這讓煙波尾人的鼻子都變得敏銳起來,貪婪起來。他們在村街上碰見了也不再問吃了嗎,現(xiàn)在他們竟然開始以另一種方式互相問候。

一個人說,芝麻開花了哩。

另一個人就會說,是啊,芝麻開花了哩。

田根子的那片芝麻地,無疑成了村里人最關(guān)注的一件事。但對于田根子本人,他明明已經(jīng)走到你眼前,誰都像沒看見一樣。沒人問他吃了嗎,沒人對他說芝麻開花了哩。好在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習(xí)慣了沉默。他長時間沉默地坐在田壟上時其實(shí)聞不到芝麻花香。興許是離得太近了,他的嗅覺反而失靈了。他摘下一朵芝麻花放進(jìn)嘴里咀嚼著,一直要嚼到天黑了很久之后,他才回到村里。他是在故意拖延回家的時間,他覺得他已經(jīng)喜歡上了一個人呆在夜色里的感覺,此時天底下就是這一片芝麻地,就只有他一個人,和這個世界沒有一絲聯(lián)系。在如此深的寂靜中,他甚至能夠看見芝麻蓬勃生長的過程。他有點(diǎn)驚恐地看著已長得比自己還高出一頭的芝麻樹,而那些花,密密麻麻的芝麻花如同夜色里的螢火一閃一閃的。

那些人怎么還不來呢?田根子想。

他這樣想的時候芝麻葉子不斷掃在他的臉上。風(fēng)又吹了過來,風(fēng)沙沙地吹著茂密的芝麻葉子。芝麻在風(fēng)中迎風(fēng)茂長,長得呼呼作響。這聲音在他心里直響。他心里仿佛也有什么在瘋狂地生長著。他下意識地后退了一步。芝麻葉子再也掃不到他的臉了,但他迎著風(fēng),眼眶里卻有一種難忍的酸澀。他暗自擔(dān)心起來。按說,那些人應(yīng)該來了。

9

村長一瘸一拐地走來了。天真熱,太陽當(dāng)空照著,地里升騰著一股熱氣。在夏天毒烈的日頭下,田根子繞著那片芝麻地轉(zhuǎn)圈兒,像驢子推磨。芝麻長得越來越密了,該給芝麻剪枝了??伤知q猶豫豫地打不定主意了,這枝是剪呢還是不剪呢?現(xiàn)在他主宰著這些芝麻的命運(yùn),但很快他就發(fā)現(xiàn)這樣的自作主宰開始變成一種折磨。他竟然連施不施肥、剪不剪枝這些一個農(nóng)人本分內(nèi)的事都遲遲作不了決定了。當(dāng)他看見了老村長,不但沒一點(diǎn)恐懼的感覺,心中竟然奇怪地感到一陣驚喜。自從整個村子把他一個人無形地孤離出來之后,他已經(jīng)好久沒跟人說過一句話了。他想村長就是罵他,他也能跟村長說上幾句話,至少是可以摸摸底。

可村長剛走到地頭,就把屁股一扭,又轉(zhuǎn)身走了。但他不是走向屋場里,他像是故意繞開了村里的屋場和大片田野,然后一直走,一直走,直走到那條拐彎的大路口。這條大路,其實(shí)是一條國道,就挨著田根子的這片芝麻地。這條大路拐的那個彎彎里就是田根子的芝麻地。而村長盡管走得一瘸一拐,但他走出來的路線卻是筆直的,就像早春季節(jié)里從芝麻地里拉出的那兩條白灰線一樣直。田根子的心又開始兀自怦怦地狂跳不已。這其實(shí)是他早已明白了的,但好像又一直不完全明白的。這時村長已經(jīng)往回走了,走得稍稍慢一些,但還是走在一條直線上,村長似乎對自己剛才走過的那條路有點(diǎn)不相信,于是又重復(fù)一遍。眼看著村長慢慢又走近了芝麻地,田根子把芝麻葉子撥拉得嘩嘩響,他是在故意制造出一些聲音,好把村長吸引過來。但村長像是根本沒有聽見,又把屁股一扭,這次他沒再走成一條直線,這次他沿著彎彎曲曲的田坎繞了許多彎子,向屋場里走去了。

他眼巴巴地望著村長走了,他這樣望了許久,王財忽然出現(xiàn)在他背后,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回頭一看,王財一雙手提溜著褲子慢騰騰地系著褲帶,齜牙咧嘴煞是開心。這個雜種,又在他的芝麻地里拉屎了。田根子惡心地皺了一下眉頭。

王財一下子更樂了。王財說,你這芝麻快長瘋了??!

田根子的心莫名地慌亂起來,瘋了?……你說誰瘋了?

王財笑了笑沒有吭聲,捉了一棵長得又高又壯的芝麻樹,高深莫測地看。此時一地芝麻一律壓低了聲音,連風(fēng)也比剛才吹得小了。王財?shù)氖种搁_始捻著什么,發(fā)出細(xì)微的響聲。田根子把腦袋從王財?shù)募绨蛏咸竭^去,湊得很近了看。王財就是這樣,他的一舉一動,甚至是最瑣細(xì)的事情,都顯得異常神秘,而田根子無論對他多反感多厭惡,卻總是無法抗拒他這一舉一動對自己的誘惑。這是命中注定的。他仿佛就是透過王財這一舉一動才能看清一些事情的眉目。

他看見了,王財用手指捻著的其實(shí)是一顆剛長出來的芝麻,還很小,長一身白毛,毫無生氣。但田根子眼里還是逐漸顯出了驚喜。

芝麻結(jié)果了,芝麻結(jié)果了啊!田根子在心里念叨??伤恢醯挠指械绞治@是他田根子的芝麻啊,可自己卻竟然不知道芝麻結(jié)果了,而讓王財一個外人首先看見了果實(shí)。王財怎么老是要搶先一步呢?王財看得很專心,連頭都不抬。王財不知道田根子心里有多委屈。但王財只要一抬頭,只要一開口說話,肯定是一句驚心動魄的話。

王財說,你怎么還不動手?

田根子手一抖,動……手……?

王財搖頭晃腦地說,豬腦殼,趕快動手搭個看青的棚子啊。

田根子站著發(fā)愣,這、這芝麻也有人偷……?

王財更加氣憤地?fù)u了一下頭,捻了捻指頭,但這次他手里捻的不是芝麻,那是田根子十分眼熟的一個動作,數(shù)錢的動作。他一下子明白了王財?shù)囊馑?,又驀地感到一種強(qiáng)烈的不安,這、這不是騙錢么?

你真是個豬腦殼,我真是前世欠你的,給你出主意,你還一點(diǎn)也不知好歹!王財又在自己嘴上打了一下,罵罵咧咧地走了。

田根子再次感到了內(nèi)心里的那個邪念,怎么壓也壓不下去。他果然就動手了。他在地頭上開始搭棚子時,越想越覺得王財真是給他出了個好主意。他甚至覺得在這村里王財是惟一能給自己帶來福氣的人。王財雖然是個五短身材,但頭大臉闊,天生一臉的福氣。田根子的腦子轉(zhuǎn)得有點(diǎn)慢,許多事都是在王財走了之后才更加深刻地體會到的。他這是伴佛沾光啊。他把家里那棵水楊樹砍了,但木料還不夠。他又把自己睡的那張床拆了。他拆床的時候老母親沒有阻攔,還咧開那張沒牙的嘴笑了。她以為兒子是要娶媳婦兒了,在娶媳婦兒之前拆老床打新床,這是煙波尾人祖祖輩輩傳下來的規(guī)矩。但田根子顯然沒有想到搭一個看青的棚子要費(fèi)那么多木料,柱子,檀條,椽皮,一根也不能少。這次,他盯上他母親的那口棺材了。這棺材還是他爹在世時打的,老兩口一人一口。木頭不大好,苦楝木,又薄,又輕。聞起來還有股苦澀的氣味。老兩口早早地給自己打好棺材,是怕這沒出息的兒子到時連苦楝木棺材也打不起。但是現(xiàn)在,這沒出息的兒子開始為那個先睡了一口苦楝木棺材入土的死鬼爹惋惜了,如果他晚死幾年,田根子一定要給他打一口又大又重的柏木大棺材,重得讓煙波尾村最強(qiáng)壯的漢子都要壓得彎下腰。好在,爹死了,娘還在,田根子發(fā)誓要為老娘打這樣一口棺材。他心里裝著這樣一口大棺材,盯著眼下這又薄又輕的棺材時,眼里不知不覺就有幾分兇狠了。他要劈了它!

老婦人開始不知道兒子盯著她的棺材干什么,但她還是感到格外緊張。當(dāng)兒子把斧子猛地掄起來時,她突然明白了,她顛著碎步躥上來把兒子抱住了。根子,根子,使不得啊,你這是要砍你老娘的命啊??商锔訁s把屁股惡狠狠地一甩,老婆子一下子就感覺到了兒子的那個狠勁,老婆子一下子就被甩到了墻角里。她爬不起來了,她開始一聲一聲地叫喚。田根子在棺材上砍一下,她就發(fā)出一聲慘叫,仿佛那斧子真的是砍在她身上??车阶詈?,只聽嘩啦一響,整個棺材解體了 ,老婦人也聽到自己渾身嘩啦一響,整個人散架了。

但田根子沒聽見。田根子抱著一大堆棺材板走出門時,連看也沒看母親一眼,他有一種迎戰(zhàn)的緊迫,那就是在那些人來之前先把那個看青的棚子搭好。這個棚子是他一個人在搭,他不指望村里會有誰來給他幫忙。他先在地頭栽下四根木柱,在柱子上搭一層木板的平臺,再在平臺上繼續(xù)上升,蓋上遮雨的頂棚,又在四周釘上擋風(fēng)的板壁。在技術(shù)上這不是很難,難的是沒個幫手。如果有個女人就好了,就可以站在下面給他遞遞檀條、椽皮、木板。他就不必像現(xiàn)在這樣一會兒跳下來一會兒又爬上去了,他那樣子就像一只上躥下跳的猴子。

他聽見了口哨聲。王財?shù)目谏诼曉陉柟夂惋L(fēng)中響起。入秋了。秋日的陽光是溫暖的,秋天的風(fēng)一陣陣吹著,這一地芝麻正在悄悄改變顏色,漸漸地散發(fā)出成熟的味道。他看見王財走過來了,靜靜的陽光灑在他一臉福氣的臉上,可王財現(xiàn)在也不得不仰起頭來看著他了。田根子正趴在棚子頂上,一塊一塊地釘椽皮。他還是第一次趴在這樣一個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地方看一個站在地上的人,再熟悉的一個人,看起來也像不認(rèn)得了,腦袋扁扁的,身子也扁扁的,腿和腳都看不見了。這讓他感到了某種深度。當(dāng)人的某一部分突然看不見了,便顯出一種奇怪的深度。他不知道王財為什么會這樣高興,就像自己搭的這個棚子跟他有什么關(guān)系似的。田根子還剛剛在地里打下一根柱子時,他就來了。他說,好。以后他每天都要來,這里看一下,那里瞅一眼。好,好!田根子搭棚子的木料少了時,王財甚至還問他缺不缺錢。但他不說借。他拍拍胸脯說,你要缺錢,到我屋里去拿!田根子本想向他借點(diǎn)錢的,反正自己很快就有錢了,很快就可以還上了??伤@樣一說,田根子又變得異常警覺了。他一直在想,王財怎么對他這么關(guān)心呢?在整個村子把他孤離出來了之后,這個王財卻對他越來越關(guān)心了。田根子覺得王財這么聰明的一個人應(yīng)該知道,他是休想再打這塊芝麻地的主意了,也休想再打這芝麻的主意了。一句話,王財別想得到他原本想要得到的東西。興許就是他想得到又得不到,就來給自己出主意吧,把原來想好了的主意一個個說出來,讓田根子來幫著他一個一個地實(shí)現(xiàn)。自己反正是沒指望了,不如看看別人的風(fēng)景。田根子這樣想。田根子只能這樣來解釋一個人。別的不說,就說搭這個棚子,就是王財先在自己的腦子里想好了,田根子再按照他腦子里的想法一根檀條一塊椽皮地搭起來,這是一種非常默契的配合,而對于王財來說,當(dāng)然比只想不做要開心得多。但這樣一想田根子又感到一種很深的屈辱,他好像不是在給自己搭棚子,他是在幫王財實(shí)現(xiàn)那個難以付諸實(shí)施的想法。

他腦子這樣慢慢地轉(zhuǎn)著時,一雙手動作得也越來越慢了。王財給他遞上一塊椽皮時他都沒有反應(yīng)。啪!王財用那塊棺材板敲了一下他的頭,他才猛醒過來。

快點(diǎn),你以為你是搭一個棚子啊,你是在造一座兩層的小洋樓?。⊥踟敽?,還咬了咬牙。他好像恨得牙癢癢的。

10

那個看青的高腳棚子搭起來時,地里已看不見一朵芝麻花了,都開敗了,撒落在地上,一天天地悄悄腐爛著。田根子日夜嗅著這腐爛的氣味,他開始感到孤獨(dú)原來是很可怕的。村里沒有一個人走過來。這里只有一個人,日夜守著一個棚子,一片芝麻地。

那些人怎么還不來呢?他默不作聲地想。他在盼望中過著焦慮不安的日子。

老村長倒是來過一回。老村長來時,田根子正坐在那個高腳棚子里,眼睛望著一個方向,癡癡地陷入凝想之中。他眼里望著的,腦子里想著的,不是別的,就是小河對岸那片綠陰叢中的小洋樓,那是煙波尾的樹木長得最茂盛的地方,但那琉璃的瓦頂和白瓷的墻壁還是在樹叢中嶄露出了清晰的頭角。還有年輕女子的笑聲,銀鈴般地隔河傳來,田根子仿佛第一次感覺到,這小洋樓,這女人的聲音和氣味,離自己原來這樣近。

老村長費(fèi)了老大的勁,才爬上高腳棚子,搞得整個棚子都搖搖欲墜了。田根子一眼看見他,暗暗吸了一口冷氣。看上去,老村長比幾個月前顯得更加憔悴和蒼老,他還在一口一口地喘氣,喘得如生死邊緣的抽搐,好長時間才緩過勁來。

根子啊,你說我這是何苦呢?老村長忽然變得語重心長,我都是快死了的人啊,未必你一點(diǎn)也看不出來?

但田根子只是沉默地看了老村長一眼。他在想,老村長的死活跟自己有什么關(guān)系呢?田根子仿佛第一次感覺到,老村長真的跟自己沒有一點(diǎn)關(guān)系。

老村長的悲傷絕望情緒突然間變得一發(fā)不可收拾了,他痛苦地?fù)u著頭,他帶著哭腔嘶聲喊,你真是不可救藥了啊根子,你就不怕死在我的頭前?

田根子猛地打了個寒噤,很快又陷入了那種習(xí)慣性的顫抖中。他仿佛第一次感覺到,死原來也離自己這么近。在他一個勁地發(fā)抖時,老村長在棚子里那張棺材板搭起來的床鋪上躺下了,閉上眼,一動不動,就像真的死了一樣。但慢慢地,他臉上溢出了慈祥的微笑。根子啊,你未必一點(diǎn)就看不出來,你已經(jīng)睡在棺材里了?他聲音極小,可就像說出了一個驚人的秘密,田根子猛地又打了一個寒噤。

村長離開時,又瞇縫著眼看了田根子一眼,眼里是無限的悲憫和同情。

有些事是不能說破的,一經(jīng)說破就成了某種兇兆。

田根子是像做賊一樣躥回家的。黑魆魆的天。芝麻地已完全隱入黑暗。他在那個高腳棚子里再也躺不住了,沒有誰會比自己更清楚,他的確是躺在棺材里。但前些日子他并不覺得,他不僅可以在這里寧靜地入睡,而且還能寧靜地進(jìn)入夢鄉(xiāng)。他感覺到自己不是在一個棚子里上躥下跳,而是在夢鄉(xiāng)里進(jìn)進(jìn)出出。而現(xiàn)在,他感覺到這個棚子正變得鬼氣森森,越想越害怕,再也睡不著。他是真的像做賊一樣,慌不擇路,一邊往前躥一邊回頭四下張望。他這樣子顯得古怪而可笑。

終于到家了,他已經(jīng)記不清自己有多久沒回這個家里,他吃驚地看見,天黑了這么久家里的大門竟沒關(guān)。這個老不死的,真是越老越糊涂了??赊D(zhuǎn)念一想,母親敞著大門,也許是等著他回家吧。這讓他瞬間有些感動。他本想叫一聲老娘,可猶豫了一下,就躡手躡腳地鉆進(jìn)了自己屋里,他怕把老娘驚醒了,又要跟他啰嗦媳婦兒啊大胖孫子啊,他聽得耳朵都起了老繭了。但一鉆進(jìn)自己屋里他就發(fā)現(xiàn),他沒有床了,他的床早被自己用斧子劈成了椽皮。他只得再次鉆出來,卸了一扇門板,用兩條長板凳架上,又用兩條胳膊枕著頭,好歹算是睡上了?;蛟S是太疲倦了,他竟然很快就睡著了。

他是什么時候醒過來的他自己不知道。那可能是他一生中經(jīng)歷的最黑暗的夜晚。隱隱約約的,他聽見了爭吵的聲音,廝打的聲音。他慢慢睜開眼,看見黑暗中無數(shù)貪婪的眼睛一明一滅,閃著幽幽綠光。他愣愣地看了半天才看清這黑暗中的怪獸是數(shù)也數(shù)不清的老鼠,仿佛一世界的老鼠都跑到這兒來了。它們到底在爭搶什么呢?他翻了一下身子,想爬起來看看,想把這些該死的耗子轟走,可黑沉沉的睡意再次撲來,他翻了個身又睡了。

這一覺他睡得特死,又特累。天亮了,他端著臉盆去井臺洗臉時感到腿有些發(fā)軟。他的腳被什么絆了一下,突然涌上來的一股腥味,讓他痙攣了一下。他俯下身去看。他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越睜越大。墻角里那一堆白生生的東西,他終于看清楚了,那是一副血肉被啃噬得一絲不剩的骨架。娘——啊——那是怎樣不可名狀的一聲慘叫啊,整個煙波尾村的人在那天早晨都聽見了,過了許久耳朵還被震得嗡嗡響,仿佛那一聲慘叫拖著永不消失的長長尾音。

那老不死的終于死了。事實(shí)上在田根子開始動手劈她的棺材,又一屁股把她甩在墻角里時,她差不多就要死了。但田根子不知道,他抱著一大抱棺材板出門時看也沒看老娘一眼。他用這些棺材板把棚子搭好后,就再也沒回屋里了。老娘在死前經(jīng)過怎樣痛苦的掙扎,這是永遠(yuǎn)不會有人知道的。但村里人還是感覺到了有些異樣,至少老村長嗅出了某種異樣的味道,死亡的味道,還有腐爛的味道,但他并沒想到這是因?yàn)榇謇镉幸粋€人死了,他還以為這是從自己身上散發(fā)出來的氣息。他覺得自己快死了。而更多的煙波尾人,則是在一件事發(fā)生之后才會想起那些一再出現(xiàn)的不祥征兆,有人看見了成群結(jié)隊的老鼠在天黑了之后奔向田根子家敞開的大門,而后完全隱沒在黑暗里。還有人在早晨看見有無數(shù)綠頭蒼蠅從田根子家敞開的大門里飛出來,像一團(tuán)一團(tuán)的烏云。這么說田根子家的大門這些天一直日夜敞開著,但沒有一個人走進(jìn)這道門,甚至沒有誰朝門里看一眼。

這當(dāng)然不能怪村里人,這只怪田根子。是他把自己搞到同全村人隔絕孤離的地步,誰見了他都會遠(yuǎn)遠(yuǎn)地繞開,理所當(dāng)然也會繞開他家的大門。好在,老婦人已被老鼠和蒼蠅啃噬得只剩下一把枯柴似的白骨和一把雪白的頭發(fā)了,不然田根子在村里還真找不到一個抬棺材出殯的人。這一把白骨和白發(fā)自然也用不著棺材來入殮,田根子用她蓋過的那床被單一層層裹了,打個包袱,斜挎在肩頭上。

村里有一片墳山,埋的都是那些壽終正寢的死者。但村里早有人放出話來了,田根子他娘死得太不吉利了,尸骨又被老鼠蒼蠅啃噬過,墳山是決不能進(jìn)的。村里還有一片亂葬崗,埋的都是些短命鬼、女人生下來的死胎和一些來路不明沒有數(shù)主的孤魂野鬼。但田根子決不會把老娘埋在那樣的地方。田根子寧可把老娘埋在自家屋里,也不會埋在那樣一個地方。

又是王財給他出主意,芝麻地!

他紅著眼圈,看了王財一眼,芝麻地?

王財沉痛地點(diǎn)了一下頭,又捻了捻手指,做了一個數(shù)錢的動作。

王財?shù)慕^頂聰明又一次讓田根子深刻地感覺到了。這讓他悲喜交加。但他在動手挖土之前還是有些猶豫。他無法想象在這樣一片地里埋上一座墳后會變成什么樣子。王財開始還叉著腰,閑站著,見他遲遲不動手,一把抓過鍬,刷刷刷,一陣風(fēng)似地砍過去,一大片芝麻便在秋風(fēng)中齊根斬下。王財把鍬往田根子手里一扔,說,墳要大。

那座大墳田根子從早晨壘到天黑才壘好,這是煙波尾村有史以來最高大的一座墳。整片地里都能感覺到它的存在。這時王財早已走了,而村長不知什么時候來了。田根子在墳頭上坐著,村長在田壟上站著,兩個人僵持著互相凝視,一時間就昏天暗地了。其實(shí)沒有什么,是夜幕降臨了。他聽見村長嘆了一聲,像是在質(zhì)問他,你造這樣大一座墳干嘛?

他捂著頭。他頭痛的老毛病又犯了。這一次疼得和平常的那種痛很不一樣,像是有什么尖銳的東西在腦子里一下一下地扎。

這時村長又不慌不忙地問,你還嫌這墳里埋一個人不夠?你是不是還想在里邊再埋一個人?

但田根子根本就聽不進(jìn)去了。這時他已經(jīng)不是捂著頭,而是用兩只手死命地抱著腦袋。他頭痛欲裂。

11

秋深了。幾乎沒有過渡天底下就突然一片金黃燦爛。無論你朝哪個方向望一眼,就會有熱騰騰黃澄澄的色彩鋪天蓋地涌來。煙波尾人又開始淹沒在一年一度的最忙碌最快活的一個季節(jié)。農(nóng)人的興奮永遠(yuǎn)高于收獲本身。農(nóng)人在收獲中除了一年的辛勞與血汗換來的果實(shí),還有在收獲中得到的一種酣暢的生命的快樂。連牲口也歡叫著。一聲牛哞,膠皮車轱轆兒開始更加起勁地滾動。而在這個季節(jié)里,田根子感到自己連牲口都不如了。地里的芝麻也黃了,但他卻像看不見,芝麻兒嘛,太小了,藏在芝麻葉子下面,原本也是很難看見了,但用手一摟就是一大串。他這不是在摟芝麻啊,他這是在一把一把地?fù)уX啊。可他卻沒一點(diǎn)收獲的喜悅,甚至沒有一點(diǎn)收獲的興趣。一個農(nóng)人失去了收獲的興趣,日子便顯得格外的無聊和漫長。

已經(jīng)有好幾茬人走到這片芝麻地里來了??蛇@都不是田根子焦躁地盼著的那些人,這些人都是來收芝麻的,而且都是一看就很精明的芝麻販子。

老鄉(xiāng),你這芝麻長得密了,連氣也透不過來,要是整整枝,成色就更好了。

那人眼睛瞇開一條縫,看著芝麻,而芝麻也瞇開了一條縫。

老鄉(xiāng),你這芝麻得趕緊收了,再不收就要炸了!

田根子卻只是傻乎乎地站著,他這樣子還真被許多人當(dāng)成了傻子。其實(shí)他的目光早已越過了這些人頭,眼里看著那條路。那條路的存在是一個無可置疑的事實(shí)。那條路拐了一個彎也是一個無可置疑的事實(shí)。他這樣久久地望著時,王財時不時地會在他眼前或他背后出現(xiàn)。

王財嘴里時不時迸出的還是那個字,好!

但田根子還是隱約聽到了別的什么聲音。他先朝王財看了一眼,又朝天上看了一眼。這時有一個重而濁的聲音更加清楚地響了起來。田根子突然看見了,是那座大墳在晃動,有一大塊黃土竟然從墳頭上崩塌下來了。然后他就感到了一陣陣往下沉的感覺,王財顯然還比他先感覺到。

老天,真是活見鬼了!王財聲音發(fā)抖。

奇怪,王財一發(fā)抖他反而沒那么害怕了。這興許是,一個膽小的人看見了比自己更膽小的人反而勇氣倍增。田根子竭力地定住了神,他想冷靜地判斷一下這聲音究竟來自哪里。是雷聲?他聽見頭頂上又有一串悶雷般的聲音滾過。

對于田根子的這個判斷,王財過了很長時間也沒完全搞清楚。這也是整個煙波尾村人一直感到困惑的。事實(shí)上,在田根子和王財感到那種不可名狀的震動和一陣陣往下沉?xí)r,全村人也感覺到了,這其實(shí)是一種集體失重的感覺。但是他們比田根子和王財先要看到那些轟轟隆隆地開過來的機(jī)器,那是一輛輛巨大而笨重的機(jī)器。老村長是第一個奔上前去的,他一瘸一拐,但比全村人跑得都快。然而還沒等他完全奔過去,一陣猛烈無比的風(fēng)突然吹得他閉上了眼睛。此時他也聽見了一串悶雷般的聲音從頭頂上滾過,不像是機(jī)器的聲音?;蛟S這聲音一直就存在,只是被更大的機(jī)器聲給淹沒了。

那些人終于在這個深秋的黃昏來了。他們在村長的引領(lǐng)之下穿過整個村莊走過來時,田根子一眼就看出來了,這就是自己一直在盼著的人。他極力地將內(nèi)心的激動驚喜掩飾住,他以一種異乎尋常的冷靜等著那些人的到來。而村里人的興奮則是喜形于色的,這是他們在剛剛收獲的喜悅尚未平息之后的又一輪更大的驚喜,他們已經(jīng)走得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節(jié)奏了,有的人甚至已經(jīng)跑到村長的頭前來了。他們看見了田根子,就像從來沒有看見過田根子似的,故意顯出很吃驚的樣子。要說也不是故意,如果不是這些人來了,煙波尾人幾乎都把田根子忘記了。

但田根子顯然要讓人們感覺到自己的存在,他橫著兩條長腿坐在田壟當(dāng)中,兩只反轉(zhuǎn)過來的手臂抵在地上。那條田壟就這樣被他扭曲的身體扭成互不相干的兩斷,而他這個樣子,好像也不是暫時坐一下,像是要在這里坐一輩子。

村長在他橫著的兩腿腿邊上陡地站住了,他用鞋踢開了田壟上的土坷,但還是沒敢踢田根子那兩條沾滿了泥土的腿,但他這樣一踢,氣氛驟然變得緊張了,有了劍拔弩張的味道。而所有的人也一律屏住氣,在一個謎底徹底揭開之前,誰都知道,首先面臨的就是最后的攤牌。

這是我們村里的地!村長說。他不是對田根子說,而是對身后的那個人說。他雖然很氣憤,可他的笑容那么親切。

田根子看了看村長身后那個人,是一個又高又瘦的漢子,穿一身帆布工裝,手上還拿著一頂安全帽,臉很黑。這讓田根子一時無法捉摸他的表情。但田根子聽見他用手指在安全帽上又急促又威嚴(yán)地敲了一下。田根子心里兀自一驚,突然就喊了起來,這是我的地,這地里長的是我的芝麻!

那人被田根子的神情逗笑了。他微笑地看著這片芝麻,這正是芝麻在秋日的殘照下顯得金黃燦爛的時候,而他就像欣賞美麗的秋色。

老鄉(xiāng),你這芝麻該收了啊。那人說。

田根子不知為什么突然緊張起來,他拼命翻著眼皮,他的喊叫聲把那人嚇了一跳,誰敢收,誰敢收老子就要他的命!

那人吃驚地看了田根子一眼,就趕緊把視線移開了,他不知怎的又瞅著那個高腳棚子了。

田根子說,這是我的棚子。

那人好像是為了躲閃田根子的目光,頭一偏,把視線移向芝麻地里那座墳。田根子這下慘了,他說,這是我的墳!

那些看熱鬧的村里人轟地一下全笑了,連村長也笑了。操!村長樂不可支地罵。惟獨(dú)那漢子沒笑,他可能意識到了這不是一件好笑的事,他甚至可能已經(jīng)預(yù)料到了接著會發(fā)生什么。他碰了一下村長的手臂,就像是無意中碰到的,而村長也立刻就感覺到了。兩個人便朝那條公路拐彎的地方走去,這時田根子和所有的人都只能看到他們的背影,并通過他們陰郁的背影猜測著他們陰沉而嚴(yán)峻的表情。兩人站在黃昏最后一抹幽暗的余暉下低聲說著什么,而這時所有的喧囂一下子變得寂靜了,靜得讓人感覺仿佛身處宇宙的盡頭。他們當(dāng)時到底說了些什么沒人聽見,但村長走回來時就像死過了一次,他臉色蒼白,眼神陰森森的而又十分空洞,他這神情像是遭遇了突如其來的致命打擊,又像終于結(jié)束了漫長的折磨,總之讓所有的人突然有一種極度的害怕。

人們正在暗自猜測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時,突然卷起一陣疾風(fēng),田根子跳起來了,還沒等人看清楚,他就揪住了老村長的胸口,他悲憤地喊,這是我的地啊,這是我的芝麻?。∷@樣喊著時,淚水大顆大顆地順著他的顫抖的臉一串串地滾落下來,等人們終于看清楚時,他已經(jīng)不是揪住老村長的胸口了,他已經(jīng)抱著老村長那一條好腿和一條瘸腿跪跌在地上了。

很奇怪,老村長這一次沒發(fā)脾氣,還顯得格外慈祥和傷感,他像個父親那樣反反復(fù)復(fù)地摩挲著田根子的腦袋,他顫著嗓門說,這是你的地,這是你的芝麻,根子啊,趕緊把這芝麻收了吧。

村長轉(zhuǎn)身一瘸一拐地走了,通往村莊的那條彎彎曲曲的田埂已變得無比幽靜。芝麻地里,又只剩下田根子一個人了,他還傻愣著,還不敢相信村長和一村人就這樣輕易地放過了他。這時他又聽見頭頂上有悶雷一般的聲音滾過。他仰起臉孔來看天時,一聲炸雷,震得滿地的芝麻簌簌落了一片。

12

那座橋是頭年冬天竣工的,而田根子是第二年春上從精神病醫(yī)院里回來的。也就是說,他始終沒看見這座橋是怎樣修起來的,而這座橋更不知道一個農(nóng)人的命運(yùn)會和自己有著某種奇異的聯(lián)系。

不過,對于他的瘋,村里人并不感到驚奇。自從那片芝麻地里劃上了兩道白灰線,人們便開始覺得這一年不同尋常,似乎隨時都會發(fā)生一些什么事情。只是最初人們以為田根子可能會為了誓死捍衛(wèi)他的土地和芝麻而做出某種瘋狂的舉措,然而最終的結(jié)果卻恰恰相反,當(dāng)那片土地?zé)o可爭議地歸屬于他時,他在那個電閃雷鳴暴風(fēng)雨交加的夜晚突然瘋了。這樣的一種氣氛,更讓人覺得田根子的瘋有了某種天人感應(yīng)的宿命色彩。這是命。煙波尾人是很信命的,而且認(rèn)命。如果一個人突然不認(rèn)命了,那肯定是瘋了。

但老村長不相信田根子是真的瘋了。在這要命的關(guān)口,在一片混亂中,煙波尾人再次感覺到了老村長作為村長的那種堅強(qiáng)存在。殺?殺什么?他這種緩慢而有力的語氣,一下子把所有驚恐萬狀的人都震住了。這時王財已跑到了村長跟前,田根子攥著一把刀很快就追上來了。老村長先以一種緩慢而堅定的眼神盯住了王財,殺?他要?dú)⒛??他干嗎要?dú)⒛??王財突然就被盯在那兒了,愣了很久他才慢慢回過神來,是啊,他干嗎要?dú)⑽夷??我又沒占他一寸地,又沒偷他一顆芝麻。老村長又以一種緩慢而堅定的眼神盯住了田根子,殺?你要?dú)⑺磕愀蓡嵋獨(dú)⑺?/p>

田根子猛地挺上來就是一刀,鮮血直噴到他臉上。他抹著臉上的血說,我也不知道我干嗎要?dú)⑺?/p>

老村長幾乎是本能地想要逃跑,可他還沒來得及轉(zhuǎn)身,田根子挺上去又是一刀,鮮血再次噴射到他的臉上。他又抹著臉上的血說,我也不知道我干嗎要?dú)⒛悖?/p>

殺人啦,殺人啦!一村的人都開始四下里亂躥,喊叫聲里充滿了驚恐又夾雜著莫名的興奮,而有關(guān)瘋狂與兇殺的消息也迅速地傳遍了村里的每一個角落。這時田根子已經(jīng)殺紅了眼了,見到什么都要砍一刀,連牛羊豬狗也不肯放過,連樹也不肯放過,他這樣一路砍過來,一路的樹都被砍出了白瘆瘆的刀口,就像一只只突然睜開的眼睛,目睹了那所向披靡的刀鋒。

老村長和王財雖然各挨了一刀,居然都沒有倒下,這可能是因?yàn)樗麄兿乱庾R地抱成了一團(tuán),才得以互相支撐。不過,這一次老村長和王財抱成一團(tuán)怎么看都有幾分莊嚴(yán),還有幾分悲壯。他們的血都流在一起了,散發(fā)出既緊張又詭異的腥甜氣味。兩人都把大嘴張開,貪婪地呼吸著。

老村長說,我看這龜兒子是真的瘋了哩。

王財更是激動異常,就像終于看到了一樣真實(shí),他,他早就瘋了。

但后來聽精神病院里的人說,田根子其實(shí)根本沒有瘋,他的失常只是因?yàn)槟X子里某一根神經(jīng)長期受到了壓抑。確切地說,他不是那種通常意義上的瘋子而是真正的神經(jīng)病。這毛病其實(shí)比瘋病好治,它要改變的只是一根微不足道的神經(jīng),而不是要改變某個虛幻的或顛倒的世界。

現(xiàn)在田根子回來了,他已經(jīng)被某個高明的大夫動過手術(shù)。他的病已經(jīng)完全好了。但他剛一出現(xiàn)在村口,村里人突然感到一道刺眼的陽光,很多人的眼睛便模糊了。在煙波尾的春天,還少有這樣刺眼的陽光。但是他們慢慢發(fā)現(xiàn)了,刺眼的并不是陽光,而是被陽光照亮了的一道傷疤。田根子說,大夫把他的頭顱劃開了。他用手在腦袋上比劃了一下,他不再是那個滿頭臟兮兮的田根子了,他剃了個板寸頭,每一根頭發(fā)都精神抖擻,黑得發(fā)亮。在他剃得很短的頭發(fā)中就殘留著一圈頭顱被揭開后的疤痕,它竟如此明亮、扎眼,就像那些樹身上砍出來的白瘆瘆的刀口。除此之外,他的臉也長白了,長胖了,還穿一身城里人的衣服,如果他不開口講話,村里人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個人竟然是田根子。

田根子從老村長家門口走過時,老村長正坐在門檻上看報。他把報紙看到第三遍,像往常一樣正要疊起來時,眼睛突然亮了一下。他看見了田根子和他頭上的傷疤。然而他卻搖了一下頭,這人是誰呢?這說明他真的已經(jīng)老了,也說明田根子的變化的確很大。田根子笑了笑,但腳步?jīng)]有停。他已經(jīng)走到自家門口了,他看見了那兩扇一直沒關(guān)的破門,還有房頂上長出來的那些野草和野蒿子。但他沒有多少傷感,還是那種似笑非笑的神情。他的腳步一直沒停。

遠(yuǎn)遠(yuǎn)的,他就看見了那片芝麻地。在他走進(jìn)這片芝麻地之前,村里已經(jīng)很長時間沒人來過了,而土地一旦沒有了人氣,就會變得荒涼而隱秘。這讓村里又多了一個傳說,這芝麻地里經(jīng)常鬧鬼。王財甚至說他親眼看見鬼了。那天天剛黑,王財站在自家陽臺上,無意間朝河對岸瞄了一眼,他看見了田根子和那個白發(fā)老婦人的身影在芝麻叢里晃動著,像是在收割芝麻。老婦人死了,王財知道??商锔舆€沒死啊,怎么也變成鬼了?而這正是王財感到最害怕的。一個人死了變成鬼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還沒死就變成了鬼。

對于這些田根子自然不知道,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走得離芝麻地越來越近了。他看見了自己親手搭起來的那個高腳棚子,經(jīng)歷了幾個月的風(fēng)吹雨打,又被冰雪漚了一個長冬,木頭已漚得發(fā)黑,可它還站在這里,連一塊木板也沒少。他又看見了芝麻地里的那座大墳,它還是那么大,甚至更大了,墳頭上和他家的屋頂上一樣長滿了野草和野蒿子。還有芝麻,這些芝麻在地里長了一年了,也沒人收割,在經(jīng)歷了一個長冬后,那些掉在地里的芝麻籽兒,居然又長出了新的一茬芝麻。這老的、新的芝麻連同地里的野草、野蒿子一起瘋長著,在陽光和風(fēng)中長得畢剝有聲。而土地卻是那么深沉靜謐,仿佛在夢中發(fā)出均勻的呼吸。

王財走過來時,他正抓著高腳棚子的一條腿兒張大著嘴深深呼吸,就像剛從死亡的邊緣過渡到了生的境界。他居然沒死,居然活著回來了,而這片土地既然沒有毀掉,是必然要有一個農(nóng)人來耕耘一生的。他這樣暗自思忖時,忽然聽見王財哼了一聲,王財說,那些人也真是想得出,為了這片芝麻地,他們竟然專門修了一座橋,這賬怎么算的?王財捻著指頭,那是數(shù)錢的動作。王財?shù)氖质强盏摹?蛇@次,王財?shù)纳砗蟛皇强盏?,一個年輕女子很俏地站在陽光和風(fēng)中,眼角泛出依稀的淚影。

俊不???王財指著那女子得意洋洋地問。

田根子的眼睛就是這時漸漸睜開的,他先看見了這年輕女子,又在女子身后看見了那座橋,它從田根子這片芝麻地的上空穿越而過,兩道白色的橋欄,筆直地,筆直地,把公路的那個拐彎連接起來了,拉直了。而這兩道白色橋欄,也終于和去年春天的那兩道白灰線有了某種對應(yīng)關(guān)系。很奇妙,這橋居然連橋墩也沒有,像是一道懸在空中的彩虹。就是它,讓全村人都盼著的一件事最終成為了假設(shè),不過它真的很美,很奇妙。田根子還是第一次通過一個女人看見一座橋,而他剛才竟沒有注意它的存在。他這樣入迷地看著時,那女子都被看得不好意思了,害羞地低下頭來,臉紅紅的,耳根也紅紅的。

王財走過來,臉上露出隱約的笑容,一只手放在田根子肩頭,但沒拍。這是我給村長家的那傻小子找來的媳婦兒,他低聲說,像是要告訴田根子一個什么秘密。

王財?shù)目谏诼曉陉柟夂惋L(fēng)中響起,他領(lǐng)著那年輕女子走了。田根子坐著沒動。他捂著頭,但頭是真的一點(diǎn)也不痛了。他張大了嘴,只是深深地呼吸了一下。他不知不覺就開始拔地里的野草和野蒿子了,但衣服有點(diǎn)礙事。這是城里的大夫送給他的一件半新衣服,但畢竟不是莊稼人穿的,他脫了。一個農(nóng)人,只有光著膀子才能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臂有多粗,胸脯有多強(qiáng)壯。他的手臂充滿了力量,他開始為自己是天地間的一個農(nóng)人感到自豪了。他俯下身子,一下一下地往地里使勁,野草和野蒿子呼嘯著被他連根拔起,連根拔起的泥土噴射出濕潤、新鮮而濃烈的土腥味兒。這氣味一個勁兒地往肺腑里鉆,他感到心里深厚了許多,又踏實(shí)了許多。

田根子干活兒聲音很大,那些野草和野蒿子被連根拔起的響聲也很大。連村子里的人都聽見了,連老村長也聽見了。但他沒有走過來,只是遠(yuǎn)遠(yuǎn)地站在那里看,瞇縫著雙眼對著陽光,背卻繃得緊緊的,在他視線的盡頭,一個漢子打著赤膊,油黑的背脊和膀子上一片亮光,那是很多的汗水正流淌出來。這時你覺得他天生就是一個農(nóng)人,興許這地里確實(shí)需要這樣一個農(nóng)人,居然把一片芝麻地弄得這么驚心動魄,土地發(fā)出空曠而深厚的回聲。這讓村長心里充滿了莫名的恐懼,又覺得無比舒暢和痛快。

操,又便宜這小子了,這一茬芝麻,連種子也不必播了。

他沒想到自己還是輸了,輸了卻又沒有一點(diǎn)輸了的感覺。

責(zé)任編輯劉志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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