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　妤

劉亮程曾獲第二屆馮牧文學(xué)新人獎，他的獲獎評語是這樣的：“他的語言素淡、明澈，充滿欣悅感和表達事物的微妙機理，展現(xiàn)了漢語獨特的純真和瑰麗。”然而當(dāng)我面對這位被譽為“20世紀中國最后一位散文家”時，令我感到“欣悅感”之外的，還有一種悟透人生的深邃與悲涼。

這位蟄居窮鄉(xiāng)僻壤多年，甘受寂寞，執(zhí)著耕耘在自己“村莊”里的“鄉(xiāng)村哲學(xué)家”，用他獨特的思維方式告訴了我們一種叫做“生命”的東西。

那么，究竟什么是生命？按照德國哲學(xué)家狄爾泰的理解，生命固然是有機物進化過程中的一個表現(xiàn)，但人的生命絕不能只以生物性來規(guī)定。生命是有限個體從生到死的生活和創(chuàng)造的總和，它植根于人類整體的歷史文化中。也就是說，作為一切事物的本源和基礎(chǔ)的生命本體，它具有物質(zhì)和精神的兩個層面：生命的物質(zhì)層面主要指人的生活狀態(tài)以及本能的欲望；生命的精神層面主要指人為了體現(xiàn)生命的價值，執(zhí)著地追求生命存在的意義與生命的理想境界。而這兩點在《今生今世的證據(jù)》中體現(xiàn)得尤為明顯。

劉亮程曾在《一個人的村莊》中寫道：“我恰恰在追懷一種永遠不舊的東西，過去千百年仍鮮活如我們古老的血液。舊有兩種，一是轉(zhuǎn)眼成舊，一是永不陳舊。我們就是靠這些永不陳舊的東西維系著千年不變的基本生活。”他所提到的“基本生活”正是人的一種生活狀態(tài)，在《今生今世的證據(jù)》中得到了再現(xiàn)。“那是我曾有過的生活嗎？我真的看見過大地深處的大風(fēng)？更黑，更猛，朝著相反的方向，刮動萬物的骨骸和根須。我真的聽見過一只大鳥在夜晚的叫聲？”這些反問句的使用，表面看似是作者對以往生活的懷疑，其實是對以往生活的再現(xiàn)，是創(chuàng)作主體對自身生存狀態(tài)的感知。一頭牛、一只鳥、一堆草、幾面土墻，甚至于墻角的煙道和鍋頭，泥皮上的煙垢和灰，都傾注了所有的生命，使生命回歸本色的美麗與尊嚴，同時也隱含了他對生活狀態(tài)最本能的欲望——思鄉(xiāng)。

在劉亮程的村莊里，任何一株草的死亡都是人的死亡，任何一棵樹的夭折都是人的夭折。任何一只蟲的鳴叫也是人的鳴叫。在他那里，村莊里的一切都是他生活的全部內(nèi)容，他把自己的一生都交給了養(yǎng)育他成長的那片土地。因此，對他來說，他生活的全部渴望就是“一場一場的風(fēng)吹倒舊墻，刮破院門，穿過一個人慢慢松開的骨縫，把所有所有的風(fēng)聲留在他的一生中”。

然而，生命作為一種美好的元素，它固然有陽光明媚、鮮花盛開、流水歡歌、小鳥啁啾等值得人們留戀的一面。但由于受到環(huán)境、社會、健康等因素的限制，生命在更多的時候是以荒涼的形式呈現(xiàn)在我們面前的。即便是這位如此深愛著自己“村莊”的作家，他用一生的時間在心中構(gòu)筑自己的“村莊”，而當(dāng)我們的肉體可以跟隨時間身不由己地進入現(xiàn)代時，精神和心靈卻有它自己的棲居年代，于是“我們無法遷移它”。也正如他自己在另外一文中所說的，“在我們漫長一生不經(jīng)意的某一個時期，心靈停留住不走了，定居了，往前走的只是軀體”。于是他開始了對自己生命的一種迷失?！拔艺娴挠羞^一棵自己的大榆樹？真的有一根拴牛的榆木樁？它的橫杈直端端指著我們家院門，找到它我便找到了回家的路。”需要憑靠榆木樁的指引才能找到自己的家園，這看來是多么悲涼的一件事情，但實際上這也正是劉亮程在向世人描述的一個殘酷現(xiàn)實：在現(xiàn)代工業(yè)文明時代，我們物質(zhì)的村莊被蠶食，精神家園也同時淪喪。人們似乎只有憑借以往的東西才能喚起對早已塵封的“家園”的回憶。

在這里，我們看到，劉亮程拒絕現(xiàn)實的同化，企圖以獨立的姿態(tài)保持清醒的存在，不屑于生活本原的惡濁，因此他用回憶以往的方式再現(xiàn)純粹的傳統(tǒng)家園；另一方面，他作為社會中的一員，根本無法擺脫社會生活的束縛，無法游離于現(xiàn)實之外，于是他只有默默地接受，但是卻用了他自己獨特的方式來宣泄對世俗的厭惡，這也正是對生命意義的深度掘進。

關(guān)于生命的價值和意義的問題，不少作家都作過這樣或那樣的追問。比如魯迅的《野草》、史鐵生的《我與地壇》、斯妤的《橄欖樹》等，他們都不約而同地將關(guān)注的重點放在了生命意義的探究上?；蛟S正是因為生命本身缺乏意義，為生命創(chuàng)造意義便成了作家的唯一選擇。

劉亮程也是這么一位作家，他也在尋找一種方式進入世界。

首先，他勾勒出了一個最為純樸的村莊，“一只早年間日日以清脆嘹亮的鳴叫喚醒人們的大公雞，一條老死窩中的黑狗，每個午后都照在（已經(jīng)消失的）門框上的那一縷夕陽……”在這個安靜傳統(tǒng)的村莊里，人們卑微快樂、接近自然地活著：往墻上抹泥巴、刷白灰，喊著打夯的號子打墻，瘸腿男人緊追不舍……可是當(dāng)“我們隨便把一堵院墻推倒，砍掉那些樹，拆毀圈棚和爐灶”時，這些美好的場景只能存在于人們的記憶中，“對于今天的生活”，它們已變得毫無意義。

對于劉亮程，他當(dāng)然不允許這些美好的經(jīng)歷成為即將湮沒的廢墟。于是，他開始了追尋。在追尋的過程中他發(fā)現(xiàn)：命運是風(fēng)向不定的，生活是日新月異的，生命是稍縱即逝的；但總有一些一成不變的東西留在這個世界里，它們構(gòu)成了“永恒”。而這個“永恒”就是我們永遠的故鄉(xiāng)。正如他自己在《一個人的村莊》中寫的那樣，“故鄉(xiāng)對于我，它不僅是出生地，還是一個人的生存和精神居所?！眲⒘脸虒⒐枢l(xiāng)看成了他生命的全部，唯有抓住它，生命才有根本。因此，劉亮程筆下的“家”已不同于一般意義的“家”，它是強烈的詩性召喚，是人類心靈最后的歸宿，是他在流逝的萬物中緊緊抓住的“生”的“證據(jù)”。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一生。劉亮程以其獨特的思維，以自己對人生、命運的理解，以追尋“證據(jù)”的方式從容不迫地回憶著一個村莊和自己的生活軌跡。把一個人生命的物質(zhì)痕跡全部留住是不可能的，但它們都會長久地留存在記憶中，成為人的精神財富。這樣，“家園”才不會廢失，人生才不會“虛無”，生命才會永恒。

(作者單位:浙江衢州一中 )

附原文:

今生今世的證據(jù)

劉亮程

我走的時候，我還不懂得憐惜曾經(jīng)擁有的事物，我們隨便把一堵院墻推倒，砍掉那些樹，拆毀圈棚和爐灶，我們想它沒用處了。我們搬去的地方會有許多新東西。一切都會再有的，隨著日子一天天好轉(zhuǎn)。

我走的時候還不知道向那些熟悉的東西去告別，不知道回過頭說一句：草，你要一年年地長下去啊。土墻，你站穩(wěn)了，千萬不能倒啊。房子，你能撐到哪一年就強撐到哪一年，萬一你塌了，可千萬把破墻圈留下，把朝南的門洞和窗口留下，把墻角的煙道和鍋頭留下，把破瓦片留下，最好留下一小塊泥皮，即使墻皮全脫落光，也在不經(jīng)意的、風(fēng)雨沖刷不到的那個墻角上，留下巴掌大的一小塊吧，留下泥皮上的煙垢和灰，留下劃痕、朽在墻中的木橛和鐵釘，這些都是我今生今世的證據(jù)啊。

我走的時候，我還不知道，曾經(jīng)的生活有一天會需要證明。

有一天會再沒有人能夠相信過去。我也會對以往的一切產(chǎn)生懷疑。那是我曾有過的生活嗎？我真看見過地深處的大風(fēng)?更黑，更猛，朝著相反的方向，刮動萬物的骨骸和根須。我真聽見過一只大鳥在夜晚的叫聲?整個村子靜靜的，只有那只鳥在叫。我真的沿那條黑寂的村巷倉皇奔逃?背后是緊追不舍的瘸腿男人，他的那條好腿一下一下地搗著地。我真的有過一棵自己的大榆樹?真的有一根拴牛的榆木樁，它的橫杈直端端指著我們家院門，找到它我便找到了回家的路。還有，我真沐浴過那樣恒久明亮的月光?它一夜一夜地已經(jīng)照透墻、樹木和道路，把銀白的月輝滲浸到事物的背面。在那時候，那些東西不轉(zhuǎn)身便正面背面都領(lǐng)受到月光，我不回頭就看見了以往。

現(xiàn)在，誰還能說出一棵草、一根木頭的全部真實？誰會看見一場一場的風(fēng)吹倒舊墻，刮破院門，穿過一個人慢慢松開的骨縫，把所有所有的風(fēng)聲留在他的一生中？

這一切，難道不是一場一場的夢？如果沒有那些舊房子和路，沒有揚起又落下的塵土，沒有與我一同長大仍舊活在村里的人、牲畜，沒有還在吹刮著的那一場一場的風(fēng)，誰會證實以往的生活——即使有它們，一個人內(nèi)心的生存誰又能見證？

我回到曾經(jīng)是我的現(xiàn)在已成別人的村莊。只幾十年功夫，它變成另一個樣子。盡管我早知道它會變成這樣——許多年前他們往這些墻上抹泥巴、刷白灰時，我便知道這些白灰和泥皮遲早會脫落得一干二凈。他們打那些土墻時我便清楚這些墻最終會回到土里——他們挖墻邊的土，一截一截往上打墻，還喊著打夯的號子，讓遠遠近近的人都知道這個地方在打墻蓋房子了。墻打好后每堵墻邊都留下一個坑，墻打得越高坑便越大越深。他們也不填它，頂多在坑里栽幾棵樹，那些坑便一直在墻邊等著，一年又一年，那時我就知道一個土坑漫長等待的是什么。

但我卻不知道這一切面目全非、行將消失時，一只早年間日日以清脆嘹亮的鳴叫喚醒人們的大紅公雞、一條老死窩中的黑狗、每個午后都照在(已經(jīng)消失的)門框上的那一縷夕陽……是否也與一粒土一樣歸于沉寂。還有，在它們中間悄無聲息度過童年、少年、青年時光的我，他的快樂、孤獨、無人感知的驚恐與激動……對于今天的生活，它們是否變得毫無意義。

當(dāng)家園廢失，我知道所有回家的腳步都已踏踏實實地邁上了虛無之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