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保旗

在人的情感中，惟有“怒”是最真實、最直接的，它的表達往往不帶絲毫的掩飾和做作，由它最能看出一個人的真性情。

沒有“怒”的人生，是一種殘缺的人生。當你的尊嚴被踐踏，當你的信仰被玷污，當你的親人被殘害，當你的家園被侵占，你難道不升騰起火焰一樣的憤怒嗎？當你面對丑惡，面對污穢，面對人類品質(zhì)中最陰暗的角落，面對黑夜里橫行的鬼魅，你難道能壓抑住噴薄而出的憤怒嗎？

杜十娘一“怒”之下向江中投下了百寶箱，也投下了自身。洶涌的江水吞沒了她的理想，她的追求，她的渴望，她的一切……這朵生命之花的凋落令人震撼、令人惋惜、令人感慨。

我感慨，她笑著舉身赴江，她的笑是那么的凄楚悲涼，全然不似逃離鴇兒手心時的燦爛與天真。她的心分明在哭泣，在泣血。她的窈窕身姿畫出的弧線定格在歷史的瞬間，成為一種美的永恒，顯現(xiàn)出生命的壯美。她以畢生的積蓄殉了愛，她以自己的生命殉了情，在愛情的書頁上寫下了頗為濃重的令人震撼的一筆。

我惋惜，惋惜她毅然投江的百寶，惋惜她付之東流的青春，惋惜這美麗之花的殞落。須知，她所積存的百寶，凝聚著多少年的青春韶華，深烙著多少次的強顏歡笑，浸漬了多少回的痛悔苦淚。須知，一個淪落煙花的女子，承受著多少心靈的煎熬，飽嘗了多少冷嘲熱諷，包蘊了多少美妙憧憬。

“久有從良志，今日遇知音”。當自己夢寐以求的理想有了實現(xiàn)的希望時，她像抓住了救命稻草，竭盡全力地付諸實施：她甘心忍受鴇兒的詬罵，她甘心寂寞獨守，她千方百計要逃出那個讓她備受煎熬的世界……一時間她變得焦灼不安，全然沒有深思自己所依托的對象是否可以承受生命之重，便斷然把自己的命運交了出去……

命運似乎總在捉弄人，很快她就從希望的巔峰跌落到失望的谷底。偌大世界，難道就沒有容身之處，難道非將命運拴在這一棵樹上——她投江了，是因為憤怒而失去了理智，還是因為憤怒背信棄義的小人？是憤怒自己的察人不明，還是憤怒社會的險惡？

理想的受挫，使她真正冷靜了，清醒了。自己的路在哪里？幸福的路在何方？為什么命運總要剝奪自己追求幸福的權(quán)利？為什么結(jié)果竟是如此？為什么……一切的一切，她弄明白了。面前已無路可走，有路卻全然不是自己所想要走的路。

她投江了，沒有可憐的哀求，沒有痛心的哭訴——她以超乎尋常的冷靜和毅力選擇了這條路。

她的投江之舉，是一個悲憤的宣告。她告訴我們什么是真正的愛情，愛情者，所愛者惟情而已。“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她義無反顧地走了，因為情已蕩然無存，她愛的是情，她心中只有情。然而她的追求如夢般破滅了，而百寶箱又何足惜呢，此時此刻在她的眼中是微不足道的，甚至是罪惡之源。

林沖也曾“怒”過，因為怒而愈顯出他的英雄本色。我曾為他的怒而噓唏贊嘆，為他的怒而擊節(jié)贊賞。你看：“……挺著花槍，左手拽開廟門，大喝一聲：‘潑賊那里去！……林沖舉手，肐察的一槍，先搠倒差撥。陸虞候叫聲‘饒命！嚇的慌了手腳，走不動。那富安走不到十來步，被林沖趕上，后心只一槍，又搠倒了。翻身回來，陸虞候卻才行得三四步，林沖喝聲道：‘奸賊！你待那里去！劈胸只一提，丟翻在雪地上，把槍搠在地里，用腳踏住胸脯，身邊取出那口刀來，便去陸謙臉上擱著，喝道：‘潑賊！我自來又和你無甚么冤仇，你如何這等害我！正是‘殺人可恕，情理難容！……林沖罵道：‘奸賊，我與你自幼相交，今日倒來害我！怎不干你事？且吃我一刀！把陸謙上身衣服扯開，把尖刀向心窩里只一剜……”他手刃仇敵的動作，讓人感到多么的痛快淋漓。

林沖之怒，讓人們看到了一個真實的八十萬禁軍教頭，一個名副其實的“豹子頭”林沖。這是他有生以來最為精彩的一筆，是他生命里壯美的一章。而此前的林沖，卻是判若兩人，哪里能找到“豹子頭”的影子，簡直就是“柿子頭”而已。他的委曲求全，他的逆來順受，他的敢怒而不敢言，讓我們覺得壓抑，我們哀其不幸，更怒其不爭。那全然不像一個男人的樣子。當一切在向著自己期望的反方向行進的時候，當自己的親人尊嚴被踐踏、生命被摧毀以后，他才如夢方醒。于是拋開所有不切實際的幻想，毫不掩飾地展示出一個真實的自我來。

怒，是逼出來的，是在山重水復(fù)后的一種冷靜的思考，又是極端方式的情感釋放。

杜十娘——為什么沒有這樣的勇氣呢？置背信棄義的小人于死地，或罵挑撥離間的小人……這些，她都沒有做。卻是選擇了自我毀滅。但她仍不失為英雄——巾幗英雄。她是一個弱者，在面對強大的惡勢力，面對根深蒂固的制度，不能毀滅他人，只能選擇自毀。這是另一種形式的抗爭。

同樣的怒，一個是毀滅自我，一個是毀滅他人。一個是弱者的抗爭，一個是強者的爆發(fā)。一個成就了剛烈，一個成就了勇猛。

怒是人生情感之河奔瀉而下的壯麗瀑布，怒是人生命運之曲抑揚起伏的高亢音符，怒是生命壯美的樂章……

（作者單位：河南省滎陽市第二高級中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