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衛(wèi)平
對于文學我們已經談論得太多,但是對于政治卻談論得太少,盡管實際上每一個人都有他自己政治方面的切身經驗,哪怕是那些提到政治便十分頭疼的作家,他的這種反應本身就是曾經身陷政治的某種記憶。而我們曾經經歷過的政治,并不是政治的全部,就像我們曾經經歷過的經濟活動,也不是經濟活動的唯一形式,我們曾經擁有的文學,也并非是文學的唯一形式。事情的蹊蹺正在于,為什么我們對于經濟、文學等諸如此類的人類活動形式擁有一種開放的心態(tài),認為它們始終有著開闊的前景,而對于政治如此不看好,認為它如此沒有前途,只能擁有過去那樣一種形式?
政治有兩個不同的層面:一個是現(xiàn)實的政治,即在社會生活中正在發(fā)揮作用的那種政治,不管我們如何稱呼它,且不管它是如何形成的,總之它作為一種強勢力量,已經存在于某處;另一種是理想的政治,于其中投放了人們關于如何組織自己所處社會的某種理想和期待。說這話在今天聽上去有點像是笑話,迄今還有人對于政治抱有不切實際的幻想?然而有可能的是,在這幾茬人過去之后,當政治帶來的傷痕越來越成為往事,隨著社會的開放,人們的心態(tài)越來越開放與收放自如,那時候的年輕人或許不給自己設定這樣那樣的禁區(qū),覺得自己什么都可以來關心一下,包括政治。
政治關心這樣的問題:“人們應該如何生活在一起?”“如何解決人們不同利益、不同背景、不同思想及信仰之間的矛盾沖突?”類似的議題,蘊含著一系列的前提,而最為重要的前提是:誰都不是善主,不是君子或者天使,他身陷各種欲求與沖突之中,他本身即是“問題之人”,不能指望任何人與他人發(fā)生矛盾沖突尤其是利益沖突時,僅僅采取一種謙虛禮讓、知書達理的態(tài)度,盡管他自己希望自己如此,正在朝向這個方向努力,但是在達到這個終極目標之前,他基本上是一個自私自利之徒,比自己想象與認可的要壞得多。達到這個目標是一個漫長的過程,大多數(shù)人一輩子也達不到,即使個別人達到了,但是這不具有仿效的性質,不能指望其他人們也能夠達到。而且不排除個別“圣徒”在面臨巨大聲譽及權力之后,重新退回到一般人低調的道德狀態(tài)?,F(xiàn)代政治學的鼻祖馬基雅維利說的正是這個,他將人首先理解為豺狼,而人與人的關系則首先是豺狼與豺狼的關系。說出這一點,在當時是驚世駭俗,而在今天已經成為老生常談。參與撰寫“聯(lián)邦論文”的漢密爾頓說:“我們應該假定每個人都是會拆爛污的癟三,他的每一個行為,除了自私自利,別無目的?!?/p>
人是向善而并非直接和已經是善的,人性的這種幽暗性質,對于文學家來說,也不應該是陌生的。
如何解決豺狼之間不停的矛盾沖突?——不,這個問題應該由“豺狼”自己提出來:如何使得自己不至于因為每天與鄰居之間不停的摩擦,而整天陷入某種混亂不堪當中?而耗盡生命的大部分乃至全部?循著這個思路,他們決定接受一個統(tǒng)治者,在今天則是需要一個政府,即需要在他們之外的某種仲裁和平衡的力量,謂之“仲裁”,對于每一個人來說,都是一種約束或管制。就像交通規(guī)則,每個人都想自己盡快過馬路,但是你必須要看紅綠燈,這紅綠燈就是一種管制的力量。無奈人類面臨的事務比交通管制要復雜晦澀得多。在如何實現(xiàn)管制的問題上,政治哲學家們又分為不同的派別?;舨妓拐J為既然一般人們是不可靠的,那么則需要一個強而有力的政府將他們管住,即超強超霸的“列維坦”,而他之后的洛克則反駁道——對付一群調皮搗蛋的黃鼠狼,需要一個強有力的猛獸譬如獅子去控制它們,但獅子又兇猛,威力又大,其為害性千百倍于黃鼠狼,難道它不需要防范與管制嗎?洛克提出了權力之害的問題,這是另一種警醒,但他依然分享著與霍布斯同樣的起點:人們并不是需要一個統(tǒng)治者,不是沒有統(tǒng)治者便活不下去,更不是必須養(yǎng)活統(tǒng)治者之后他們才能夠活下去,而是為了自身安全的考慮。換句話說,人們與統(tǒng)治者之間始終在進行某種交易:我給你納稅,你給我提供安全保障。我交了錢,目的是要從你那里得到安全服務。
可悲的是權力一再被神圣化了。當權者為了統(tǒng)治的需要,想方設法將自己說成是萬古長青、不可動搖的,同時不惜一切人力物力,從物質上到精神上將自己塑造為“真命天子”,是秉承神秘的上蒼之命令,超越于世俗世界之上,因而是不可侵犯、不可懷疑的。因為權力所享有的巨大資源和擁有的巨大支配性力量,使得它看上去像是擁有某種神奇的魔性,令一些人匍匐其下。這就是馬克斯·韋伯所說的“迷魅”。而現(xiàn)代社會伊始,便是破除這種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迷魅”,神圣的光環(huán)剝落在地,“天命”所賦予的神秘外衣不再,權力(權威)需要提交自己合法性的論證,暴力、武力或許可以保證一時,但是不會延續(xù)太久。這種論證不應是口頭上的,僅僅是意識形態(tài)的工作,而且還要落實到看得見的程序上面,因而有了選舉制、代議制、政黨政治。類似變化的腳步在我們周圍也依稀可聞,那便是從“歷史不可抗拒的規(guī)律”到“三個代表”,后者強調的是權力的民意基礎。
合法性論證的問題不可能一蹴而就,而是需要不斷地補充完善。哈貝馬斯在漢娜·阿倫特的思路上提出的“公共領域”,首先涉及權力/權威的合法性論證問題,是對于選舉制度的有力補充,即權威或認同的建立不應該單是通過選票,而是需要通過充分的辯論;能夠成為人們之間規(guī)范的東西,必得經過公開、自由的溝通討論;即使是人們自己的意見,也不是在被代表中得到呈現(xiàn),而是在辯論中得到形成。所謂“公共性”,在“看得見、聽得見”的含義背后,實際上強調的是不同利益、不同背景及思想的人們,能夠在同一個亮起來的公開平臺上得以露面和發(fā)出聲音,那是一個五光十色的世界和場所。在這個意義上,哈貝馬斯和阿倫特都借用文學表達了這樣的意思——在公共領域中發(fā)生的,就如同文學中發(fā)生的那樣:個性紛呈、豐富多彩、每個人都在期間得到充分發(fā)揮和生長的空間。哈貝馬斯將十八世紀的布爾喬亞的文學沙龍視為公共領域的雛形和預演,阿倫特則贊賞肯尼迪的白宮熱衷于邀請各路藝術家,那些精神上的波西米亞人。因此,不能對“公共領域”做望文生義的理解,它不是指的“公共事務”——即那些個人之外的事情,而主要是這樣一種性質——在平等公民的理性交往中,才能得到權威及規(guī)范的合法性說明。在將文學作為“隱喻”說明公共領域的性質時,哈貝馬斯和阿倫特是在借文學的開放性為政治上的開放性作出示范,包含了文學在某種意義上走在了政治前面這樣的意思。當然,并不是在任何情況下,文學都必然走在任何一種政治的前面,擁有那樣一種開放的性質。
所有以上這一套表述,實際上距離文學還相當遙遠,或者說還沒有與文學發(fā)生關系。在哈貝馬斯與阿倫特談論公共領域時,他們主要關心的并不是文學,盡管阿倫特對于文學尤其是詩歌擁有極高素養(yǎng),她能夠脫口背誦出許多古希臘文學與德語文學中的經典詩句。然而并非涉及文學專業(yè)的事情,對于從事文學的人們來說,就毫無意義和不值得談論嗎?這個問題值得人們考慮。即使這樣的知識并不直接帶進文學作品或文學研究,但是一個人并不是僅僅生活在他的專業(yè)之中,只能談一些專業(yè)上面的事情。不論是一個文學家還是一個文學研究者,他不是照樣與他人一樣生活在生活之中嗎?不管他是多么不情愿,他不是同樣與周圍的鄰居居住在這個星球的這個國度之內,與他人發(fā)生種種紛爭和分享的關系嗎?他鄰居在市場上買了毒大米,他是不是也買了一些?他鄰居吃進去的毒牛奶,他不是也吃了一些?若是他的鄰居遭遇非法拆遷時,能夠單單留下他的房屋嗎?當政治學家說“誰都不是善主”時,同樣也是包含了文學家和文學研究家在內的,他們并不會因為自己描寫過(或研究過這種描寫)美好的感情,就僅僅擁有美好高尚的感情而沒有或不懂得那些“假、丑、惡”的東西。(在人性惡的問題上,文學家與政治家應該擁有更多共同語言的。)
因此,文學家(包括文學研究家)與政治的關系,首先如同任何一個普通人與政治的關系,他們對于政治的要求,也如同一個普通人對于政治的期待,比如一個如何不喝到毒牛奶的、平等的而不是特權的、法制的而不是沒有地方講理的環(huán)境。一個人只要承認他還是凡身肉胎,他就自然會有這樣的要求。如果說這樣的要求是夢想,看來會做夢的權利,就不僅僅屬于文學家,也不僅僅屬于文學,普通人也會有自己的夢想,有關合理政治的夢想。文學家在他日理萬機之際,即忙著做這樣那樣的夢的空隙,偶然或許也會參與做這樣“平庸”的夢,將自己還原為一個最為普通的人,參與普通人的普通行為。應該說,在我們這個基本上是特權的社會中,一個社會精英再返回去當一個普通人,這樣的經驗人們并不熟悉。然而恐怕也沒有人要說,當一個文學家就等于擁有了某些豁免權,免去再當一個普通人了,可以免去那些普通人們的煩惱了。顯然,這種事情并不增添一個人專業(yè)上的成就,呼吁建立一個良好的政治環(huán)境,永遠不可能成為一個偉大的文學家;而假如一個偉大的文學家,用他在專業(yè)工作中建立起來的某些聲望,來從事某些普通人的工作,站在普通人的立場上說話,幫助普通人的事業(yè),雖然有“利用”和“被利用”之嫌,但那將會使得通常遭到壓抑的普通人的立場,更多地被聽到,使得這項包括他自己在內的普通人的事業(yè),得到更多地支持。
普通人的政治——它更多的情況下表現(xiàn)為“非政治”(也即廣義的政治,不具有政治的含義與野心,僅僅是一些大實話),與一個文學專業(yè)的工作關系如何?前者是一個背景,既是生活背景,也是工作背景。“生活背景”是指——對于文學家來說,與想象力同等重要的還有判斷力,簡單地說即對于善惡、美丑、真假及新生與腐朽的判斷,它們是在與周圍世界不斷的接觸和處理當中,訓練和砥礪出來的。廣義的政治在我們的生活中無處不在,有關公正公平的事情我們每天都會遇到,而如果我們對于這部分完全關上大門,那就等于關閉我們相當一部分的感官,關閉我們對于正在發(fā)生事情的恰當判斷,我們的判斷能力就會下降,對于事情的敏感和靈敏度就會衰退。比如毒牛奶這樣的事情,它并不是孤立的,類似的事情人們也聽得多了,與那些非人性的各種事情同居一室,是我們長久以來的現(xiàn)狀。而在不得不忍受這種事情的過程中,我們的頭腦與心靈都被這些東西傷害彌深,我們的判斷力、感受力、分辨能力都在下降、人性的水準和眼光正在蒙受損失,那么我們用什么來測量和評判這個世界?
“工作背景”是指——與文學有關的這個世界,它不僅僅是文學的世界;與文學有關的這個世界中的個人,不僅僅是文學個人。而文學之外的這個世界及個人,不管怎么看,都是有著某些框架的,是根據某種途徑整合起來的,不管是現(xiàn)成的框架還是理想的框架,它們關乎所處世界的結構。文學當然是具體的和想象力的,但是這個想象力建立在什么樣的基礎之上,它是否需要在一定程度上,借助這個世界已有的結構和系統(tǒng),這是一個問題。我不反對這樣的說法——文學是一種永恒的反叛和挑戰(zhàn),但是恐怕也需要弄清楚它到底正在面臨什么,它所要反叛的東西是什么,那么才談得上是富有意義的挑戰(zhàn)。否則,很可能出現(xiàn)的情況是,你自以為是在反叛,但是不知怎么搞的,最終弄出來的東西,恰恰與正在流行的東西同出一處或者沆瀣一氣。別人怎么看,都看不出這部作品所具有的挑戰(zhàn)價值。在今天這種情況下,問這樣一句恐怕不是多余:什么東西,才可能是富有挑戰(zhàn)意義的?在這樣一個急速變動的社會中,生活在各行各業(yè)的讀者們也正在遇到和接受來自生活的各種挑戰(zhàn),在應對挑戰(zhàn)中他們感受到自己從未有過的活力,包括在以他們的方式“參政、議政”的活動中感受到自己的能量,這些讀者當然也會期待眼前的文學作品,也能夠與他們一樣走在某個平行的道路上,能夠挑戰(zhàn)自己的時代及其精神。
換句話說,在呼吁政治開放的今天,文學也需要進一步開放,從而能夠面對和處理這個變動的世界和變動的人心,就眼前這個龐大的、混亂無序的對象形成某些結構,提取為某些形象,以便讓人們的思想感情有所依托,在這個世界面前有跡可循,而不是因為盲目而只能參與其中的混亂。對于文學的開放,也不宜做狹義的理解,即僅僅是朝向外部世界開放,文學的開放尤其是指朝向人們內心的開放,那是一種朝向自身的開放,朝向自己內部那些幽暗的、未曾打通的東西,它們不僅僅是人性的昏暗曖昧,這些東西許多年來已經涉歷許多,而且是那些被懸置更久的東西——人性中那些超越性的力量,良知與德行的力量,它們很有可能是我們環(huán)境中的最為稀有的因素,最令人難以啟齒的東西。從文學的立場來說,只有與我們自己溝通,與我們自己身上人性的因素溝通,我們才能更好地與這個世界相溝通。很可能,我們將自己身上某些有力的東西壓抑得過久了,而替換上一些令我們徹底無力的東西,我們的聰明都到哪里去了?說到底,能夠令我們癱瘓無力的,最終是我們自己,因為在最后一道關上,需要我們自己的認可和配合。
文學的開放不僅是指向某個“空間”(現(xiàn)實的或者內心的),它同時還有一個重要的維度是朝向“時間”,朝向在歲月磨洗的長河中,生活所顯示出來的質地和色彩,以及人性所經受的壓力、考驗以及變遷。世事無常,一個人在他的一生中會遇到什么,什么東西降臨到他前面的道路上來,這些東西都是無法預料的,因此也不能說明他是怎樣的一個人,不能見出他的智慧、過人之處或獨特之處。而能夠揭示這個人的獨特性,是在他經歷了這些事情之后,他如何對待和處理,他從中汲取了什么放棄了什么,哪些東西是他繼續(xù)堅持、始終如一的,哪些東西是他不得不重新調整和再度修正的,到頭來他能否保持某些有價值的東西在他身邊,哪些歷久彌堅不能磨滅的東西,是某個人還是內心中的某些東西,它們必須是有說服力的;或許還有比他這個人更加有力和強大的力量,那是一種更為悠久、亙古的力量,需要打破眼前的這個秩序才可能洞察,它們對于這個世界有著更為強大的支配力。然而,不管是屬于人的世界之內還是之外的東西,那些真相和洞見,它們是如此難以窺見,非得經歷艱苦跋涉之后,才能夠得到。在這個意義上,敘事作品尤其是長篇敘事,本質上都是“歷險記”、“使途行傳”之類。為什么這么說?需要從時間的廢墟中產生一點什么,從時間的毀滅中保存一點什么,從時間的無情毀壞中拯救一點什么,這同時也意味著從偶然與無常之中奪回一點什么,而不至于陷入虛無主義。我們很少想過亞里士多德所說的:“悲劇是對一個……有一定長度的行動的摹仿”含義是什么,簡單地說,呈現(xiàn)一個長度,意味著呈現(xiàn)一個有著前前后后的連續(xù)、關聯(lián)、互相作用的過程,意味著在這個變化、變動的過程中積累起來的東西。只有那些經過考驗和積累起來的東西,才有可能是可靠和有價值的,獲得它們是有難度的,而不是一躕而就的。
這一點也許與我們的美學傳統(tǒng)有差距,最大的不同還不在于表現(xiàn)為強調“瞬間”還是“恒久”上面,而是在這個區(qū)別背后,蘊含了一個不同的對待人生的態(tài)度——是“入世的”還是“出世的”。講究“意境”的中國詩畫,骨子里深受佛教的影響,雖然眼前見到的是一朵花,但是看到的卻是別的東西,所謂“拈花微笑”,正是深藏玄機:在某個瞬間,其精神已經飛躍至這個世界之外或之上,在與神的精神與之發(fā)生交流的同時,將這個破爛的世界拋之腦后,能夠拋得越遠越好。與這個主要是“詩畫”傳統(tǒng)相伴隨的,還有大量的隨筆(散文)、小品,它們同樣也是集中于一時一地的主觀感受,著眼于體味(把玩)對象和自己的心情,追求一時的舒緩、舒解。應該說,雖然經過了百余年的中斷和干擾,但是某些東西已經深入我們民族的骨髓,一旦需要的時候,馬上就會自動呈現(xiàn)——依據某個習慣,人們不加思考地將美看作僅僅是超越于這個世界之上的東西。1這套傳統(tǒng)美可謂美也,然而美中不足的是,缺少對于“現(xiàn)世”的關聯(lián),它與現(xiàn)世之間基本互不照面,在審美經驗中產生出來的東西,不能夠帶到世俗世界中來,成為其中的一部分或任何一種有力量的東西。
我們不幸已經來到一個徹底世俗化的世界當中,在這個世界當中生活和度過一生。當然能夠找出充分的理由對這個世界感到失望,但是無論如何,我們仍然生活于其中,為她所牽連和牽掛,甚至將她當作自己的一部分。而謂之“世俗生活”,并不是說就等于吃喝拉撒,油鹽柴米,僅僅是圍繞著人的身體,將“口?!焙汀叭庥碑斪魃畹哪繕?,那樣一種僅僅停留于身體之內的生活,是混濁壓抑、令人透不過氣來的。生命的要求比這寬廣、豐富得多,其中重要的一條便是:不希望在這個世界之內是沒有尺度的,不能接受在這個世界上像一場洪水那樣僅僅是濁浪滔天,人只是在惡浪當中被顛簸、被拋來拋去。人是有能力在這個世界上建立什么的,有能力將世界變成真正人的家園,為了人的和適合于人的,其中有人的尺度,人的比例,人的格局,它們是人性的,同時也符合人的向往和尊嚴。它們既體現(xiàn)為法律、國家、社會團體等,同時也體現(xiàn)為文化、藝術(建筑雕塑)這樣一些東西,人們塑造這個世界,同時也塑造自己本身。文學的活動,則是這種“塑造”(形塑)的活動,它是在大地上塑造人的形象,不僅描述出人是什么,而且揭示人可能是什么,他有什么向往和潛力。
即有關人自身的開放性。他是否能夠表現(xiàn)得比現(xiàn)在更好一些?他的生活看起來是否更加具有立體感而不僅僅局限于某個平面?他的思想感情是否更加開闊和富有活力而不困于某些角落?他在周圍世界面前是否更加自如自在仿佛那是一個家園,而不是一個對他布下重重陷阱的地方?他與周圍人的關系是否足夠放松輕松擁有許多認同認可,而不是像隨便誰都像是生活在孤島之中,忍受隔絕所帶來的氣悶晦澀?當歲月流失及至我們離開這個世界時,是否單是覺得虛無飄渺,還是有一些可以追憶的往事或者覺得此生多少有些值得?還有,是否我們竭盡全力,就是要在心中喂養(yǎng)那個叫做靡菲斯特的魔鬼,對于眼前的一切只會報以冷冷的嘲笑?總的來說,就我們而言,是否配有一個比現(xiàn)在更好的處境和命運,抑或完全不配甚至比現(xiàn)在更差,只能在泥潭中打滾?
尋求這些問題的回答,答案不在別人手中,而是在我們自己手中;它們不是對于別人的訴求,尤其不是像從前那樣是對于社會的訴求,而是對于我們自身的訴求。更重要的,就文學的視野來說,我們可能擁有的“前景”,不是在對于未來的瞻望當中,而是需要回過頭去對自己進行清點清算,對自己曾經的走過的道路進行某種評判。它不應該只是停留在“內心”的活動當中,而是要對我們的“行為”——我們留在這個世界上的蹤跡、痕跡,借助時間的流逝所由造成的新空間,進行回顧反省。最初當我們行動時,大多是不自覺的,在冒險當中可能是冒失的,因而也可能造成了一些負面的效果,他們不僅僅是針對別人的,也可能是針對我們自己的,我們也許仍然處于自己的不當行為帶來的后果當中,尤其是心理上的,對之采取視而不見的態(tài)度并不能從中逃脫,悔恨有可能使得我們陷入怨恨,長久的懊惱也許會培育起十足的戾氣,這些東西都會令我們自己陷入不愉快當中,并且可能導致進一步負面的結局。所有這些都需要梳理和清理,有時候甚至是療傷和治愈。在反思和反省當中,我們有可能建立所需要的比例和尺度,保存我們平時不注意保存的某些價值和維度,它們在生活現(xiàn)場遭到磨損、消耗和毀壞,而在反省性質的文學活動中,有可能會再度獲得新鮮和完整。
①見拙作《建立世俗世界的美學》,《文藝爭鳴》2008年第七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