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異
近十年來,我經(jīng)常處在深深的自責與懊悔之中。因為我的書,一個年輕男人自殺了。他從自家的閣樓窗戶跳下,腦袋剛好扎在樓下鋒利的花壇籬笆上。竹籬像劍一樣,從后腦貫穿了他的頭部,死狀慘不忍睹。
刑警們在現(xiàn)場發(fā)現(xiàn)了我的一部恐怖小說——它正緊緊攥在男人手中。最要命的是,他們后來斷定,是我的小說影響了那個男人,使他分不清現(xiàn)實與虛幻,被催了眠似的跳出窗戶。因為在我這本小說的結(jié)尾,主人公死亡的方式幾乎跟現(xiàn)實中的這起案子一模一樣。
這個事件讓我成了眾矢之的,仿佛我是殺害那個男人的十惡不赦的元兇。報紙上連篇累牘地發(fā)表批判我的文章,電視訪談節(jié)目也展開了大討論,邀請不少名人來探討恐怖小說引發(fā)的社會問題。而我,則像一只鼴鼠一樣躲在家里不敢出來。那段日子實在太痛苦了,我整天坐在寫字桌前發(fā)呆,時時捫心自問:我是不是真的做錯了什么?我該不該寫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故事?虛構的恐怖小說真的能導致一個人自殺嗎?我沒有找到答案,但可以確定的是,從那以后,我再也沒有提筆寫過一個字的恐怖小說,盡管那些奇妙的故事構思仍在我的腦中蠢蠢欲動,鮮活透亮,令人興奮。
十年后,我好不容易從陰影里擺脫出來,回到正常的生活軌道上來,甚至幾乎忘記了曾經(jīng)作為知名恐怖小說家的身份。恐怖小說連同它給我?guī)淼臉s譽與恥辱一齊像雨后的云霧般消散,如同做了一場夢。
然而,就在前幾天,我收到了一則莫名其妙的手機短信,把我與恐怖小說重新聯(lián)系起來。短信上只有幾句話:“尊敬的李異老師,我是您的書迷,很喜歡您的恐怖小說,想約個時間和您喝杯咖啡,不知您能否賞光?”
如果放到十年前,我想我會非常高興,但是現(xiàn)在,幾乎沒有人知道我曾是個專業(yè)恐怖小說作家,這則短信看起來就像是一種諷刺。因此我便把它當成一個無聊的惡作劇,直接刪除了??勺蛱炷菞l短信又跳入我的手機,接著,對方還發(fā)來了類似非見面不可的話。我終于忍耐不住心中的憤怒和好奇,回撥了過去,我想聽聽對方到底是什么樣的人。
我剛想開口責問,手機里便傳出一個陌生女子激動萬分的聲音:“是李異老師嗎?太好了,我一直怕你不回復我呢?!?/p>
我充滿戒備地“嗯”了一下:“你是誰?找我有什么事?”
“我是您的書迷啊,我太喜歡您寫的恐怖小說了。”陌生女子說。
“唔,我已經(jīng)不寫恐怖小說了?!蔽一卮?。
“是嗎?那太可惜了。”女子嘆息了一聲,隨即又說,“但我希望能見您一面,我想請您聽聽我的故事,我相信您一定會有所得的?!?/p>
猶豫再三,我終于答應了女子的請求,約定今晚在城北的紫蝶咖啡館見面。
七點鐘,我準時見到了這個神秘的女子。她約摸二十五六歲,穿著一身紫色長裙,相貌清秀,卻有些蒼白,像是許久沒見著陽光。
看到她的一瞬間,我忽然想起了我以前一本恐怖小說里的女主人公——那個因為愛上恐怖小說家而瘋狂的可憐女孩也喜歡穿紫色長裙。眼前的她竟給我一種似曾相識的奇特幻覺,仿佛是從我的書里走出來的。
這樣想著,那女子朝我微微鞠了一躬,首先開口了:“老師,您好,您能來我感到非常榮幸?!?/p>
“你好!”我用復雜的眼神打量著她,努力在腦海中回想是否在某處見過這個女子,卻一無所獲。
“我叫楊若英,楊柳的楊,劉若英的若英?!痹诳Х瑞^里坐下后,她自我介紹說。
“哦。楊小姐,你找我有什么事嗎?”我對她的名字并不感興趣,但此女的來歷和目的卻極大地激起了我的好奇心。
楊若英笑了笑,低頭從包里取出一本舊書來放在桌上,正是我寫的《恐怖小說》。
十年前,那個自殺的男人手中攥著的也是這本書,我心頭不禁微微一震,難道她故意用這本書來刺激我?
“這本書,我讀過不下十遍了,您寫得真好!”她說,輕輕撫摸著封面,似乎是極心愛之物。
我忽然有些感動。我寫恐怖小說,并未抱有被人反復捧讀的希望。我一直以為,只要讓讀者在喧囂的浮世中,能借助恐怖小說獲得片刻的宣泄和樂趣,便早已足夠。我從沒想過,竟然有人對我的書如此癡迷。我不禁對面前的這個女人產(chǎn)生了幾分好感。
可瞬間的喜悅和虛榮過去后,十年前的陰霾又像烏云一樣遮住了我的心靈,我輕咳了一聲,說:“那都是過去的事了,我已經(jīng)有十年沒寫恐怖小說了。”
“您不應該放棄的。”楊若英有些激動地說,音調(diào)突然高了許多,令我感到吃驚。
“可是,因為我的書,害死了一條鮮活的生命?!蔽覈@了一口氣。
時至今日,那男人的慘相還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我的夢里,有好幾次,我夢見自己從窗口墜下,腦袋像鱔魚一樣扎穿在地面長長的鐵釘上。
“但您有沒有想過,您的書也可以救人。”
“救人?”我倒沒想過這個問題。
“老師您得出‘小說害死人這種結(jié)論,實在是太輕率了?!彼龘u了搖頭說,我從她的眼光里看出這句話里似乎包含著不一般的意味。
“愿聞其詳?!蔽艺f。
女子低下頭,輕咂了一口咖啡,像在追憶著什么,臉變得更白了,在光線幽暗的咖啡館里更顯別樣的清麗。
“我應該感謝您,您是我的救命恩人!”她終于說。
我感到驚愕,拿到嘴邊的茶杯放了下來。
“很多年以前,那時我還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女,曾經(jīng)遭遇過一段可怕的幽禁?!彼f這話的時候,嘴唇在微微顫抖,似乎仍被恐懼的情緒包圍著,“是您的小說救了我?!?/p>
她的話又一次出乎我的意料,我盯著她,等著她說下去。
“我那時正癡迷于您的恐怖小說,只要您一有新著出版,我就會在第一時間里收藏閱讀,可是,我沒想到,我的生活里也會發(fā)生像恐怖小說這樣的事。”她說。
“生活中的恐怖無所不在?!蔽彝蝗幻摽诙霎斈甑拿?。
她沉重地點了一下頭,繼續(xù)說道:“那時我只是一個初中小女生,對世事抱有天真的幻想,我以為恐怖故事只是小說作者虛構的,現(xiàn)實世界遠比小說來得簡單?!?/p>
我微微苦笑,在我看來,現(xiàn)實世界遠比小說復雜可怕得多。
“那么,是誰幽禁了你?”
“他叫……舌頭?!?/p>
“舌頭?”好奇怪的名字!
“是他要我這樣叫他。他很會說話,叫他舌頭倒是非常恰當。我是在放學路上的書店里遇見他的,我去那家書店就是為了買您的新作《恐怖小說》,可是那天并沒有到貨?!彼咽州p按在我的書上,“我在找書的時候,他過來問我,是不是喜歡看小說。這家伙開口就是文學名著,他說從不看什么恐怖小說,我就和他爭辯起來。后來幾天,我每天都會在書店里遇見他,他說是故意在這兒等我。我天真地以為,他肯定喜歡我,你知道,女孩子那年齡正是情竇初開,有人追,心里總是樂滋滋的。我答應他的約會,周日去游樂場。
那天玩得很開心,因為我從來沒有跟一個男孩子單獨出去玩過。在回來的路上,他提出帶我去他的家,不知怎的,我就糊里糊涂答應了。于是……”
“于是,他就利用這個機會把你幽禁在他的家?”
楊若英點頭:“我一進他的家門,就感到氣氛不對,因為在他家的一樓客廳里,掛著兩張遺像,他說是他的父母,因為車禍去世了,現(xiàn)在這個家只有他一個人。他請我坐下,給我泡了一杯茶。他說,我長得特像他死去的媽媽。我一聽這話,就渾身很不自在,對他剛剛建立起來的好感立即蕩然無存。
我說我要回去了,但是剛剛站起身,卻眼前發(fā)黑,手腳麻木,這家伙居然在茶水里放了藥。等我醒來時,我已經(jīng)被他綁在他家的閣樓里,口中塞了毛巾,連手腳都被捆住了?!?/p>
“可是他為什么這樣做?”
“鬼才知道,他就是個神經(jīng)病??植佬≌f中不是有很多這樣的精神變態(tài)者嗎?”她笑著反問我。
我也啞然失笑,的確,恐怖小說中有大量的瘋子,各式各樣,除去鬼魂幽靈外,瘋子唱主角的恐怕要占第二位了。
“其實他說過原因,可是我認為這很荒唐?!睏钊粲⒄f,“他說,要我留在家里陪他,因為他感到非常孤獨害怕?!?/p>
“他大概把對母親的依賴移情到你身上了?!?/p>
“我猜也是,在被他幽禁的一個月里,他倒是沒有侵犯我,但是,他對我的態(tài)度卻令我毛骨悚然。
他逼我穿上他媽媽曾經(jīng)穿過的衣服,一想到這是死人的遺物,我全身都起雞皮疙瘩?!?/p>
“他關了你一個月?”我皺起了眉頭,對于一個少女來說,這確實是件十分可怕的事情。
“整整一個月,在此期間,我也想過逃跑,可都失敗了,他拿刀子在我面前晃,說我如果想逃跑,就會殺死我,并且會對我的家人不利。我害怕了,不敢再輕舉妄動?!?/p>
“可是,這些跟我的小說有什么關系?”我問。
楊若英輕捋了一下頭發(fā),說:“后來我答應他不再逃跑了,但是他必須滿足我的一個要求,就是去幫我買您那本《恐怖小說》,這家伙果然去買了一本給我?!?/p>
“你的心理素質(zhì)很好?!蔽矣行┡宸疬@個女人。
“這都是從您的書里學的,您不是說,當真正面對恐怖的時候,能救自己的只有自己?我記得您曾在書中寫道,當恐懼來臨,心靈的黑暗里會有一絲閃光,就像上帝在冥冥之處指引,那就是勇氣與智慧?!?/p>
不錯,我確實在以前的書中寫過類似的話。
“我感到自己就像你書中的主人公,而他也只是書中的角色,我們只是書里的人物而已!這樣一想,心里就覺得踏實了很多,事情也變得有趣起來?!彼f。
這的確是個很特別的想法,我從來沒想過當一個人遭遇綁架和幽禁時,竟會把自己的處境當成小說中的情節(jié)。
“我開始試圖接近他,獲取他的信任,放松他的警惕,就像你書中寫的那樣。這個變態(tài)的人后來真的被我感動,竟然淚流滿面,跪在我面前。但我知道,他仍然是一只狼,隨時都會威脅我的生命。我們就這樣整天相對,我陪他聊天。但我的心里無時無刻不在思考著如何對付他?!?/p>
“那你后來是怎樣逃脫的?他終于被你感動了,于是放了你?”
“不,他是個很敏感的人,當他察覺到我的企圖,就又換了一副面孔。他告誡我,不要有任何不切實際的幻想,他如果放了我,警察肯定會找上門,他不想那么年輕就去坐牢?!睏钊粲⒌皖^沉思了一會兒,繼續(xù)說,“被幽禁的日子真是太恐怖了,我想只有您能理解我,因為您的書中就有這種情節(jié)。而且,我到那時,才真真切切感受到了書中女主人公的恐懼之心,您寫得太真實了,以至于我一直在想,您是不是也有同樣的經(jīng)歷。”
我搖了搖頭,笑道:“不,我沒有,我的生活一直很平安,沒有任何刺激的經(jīng)歷?!?/p>
楊若英似乎沒有聽見我的話,繼續(xù)說道:“當他把您的《恐怖小說》遞給我時,我心里有一種莫名其妙的狂喜,一口氣就讀完了這本小說。而且,從未有過這樣暢快淋漓的感覺,小說中的氛圍與現(xiàn)實中的恐怖完美地結(jié)合在一起,這是種難得的體驗。在我看完書后,我把它推薦給他?!?/p>
“你讓他也讀這本書?”我把目光移向她手指下的《恐怖小說》。
“是的,他起先不愿意讀,他說這種書只不過是騙小女孩的,但是,當他讀了開頭幾章后,就完全被書中的內(nèi)容吸引了。我跟他談論小說中的情節(jié),談得非常熱烈。他說他感到害怕傷心,那書中的男主人公就是他。”
“不錯,這本書里的男主角也是個痛失雙親的孤獨男子?!蔽尹c頭。
“他讀著讀著就哭了,我想他一定完全沉浸在小說的情節(jié)中,而我的機會也來了?!睏钊粲⒊衣冻鲆粋€神秘的微笑。
“你趁著他讀入迷了時逃掉了?”
“不!”楊若英搖頭說,“您還記得您這本書中的一個小游戲嗎?”
我一時間想不起來書中的游戲了。
“在最后一頁,是用特殊墨印的,只有把書頁對著陽光或燈光看,才能看見隱藏的結(jié)局?!?/p>
經(jīng)她提醒,我這才記起來。當初設計這么一個特殊的頁面,除了玩?zhèn)€嘩眾取寵的花樣,也表達了我對恐怖小說的看法。因為恐怖小說通常反映世界的陰暗面,陽光照不到的地方,我讓讀者透過陽光去看結(jié)局,就使得這本書具有了某種象征意味。
這本書的結(jié)局,男主人公從窗戶中像鳥一樣飛出,摔死在樓下。
我忽然想到一件事,臉色變得煞白,吞吞吐吐地說:“你……你……該不是……”
楊若英知道我想要說什么,繼續(xù)說道:“我誘使他打開閣樓的窗戶,對著陽光去看您這本小說的結(jié)局。他當時一點也沒有警覺,甚至把上半身都掛了出去,當他看清結(jié)局想回頭時,已經(jīng)來不及了。我發(fā)瘋似的從他背后沖過來,拼了全身的力氣,把他推出了窗戶。在那一瞬間,他真的像鳥一樣飛了起來,然后,腦袋扎在樓下的竹籬上,連叫也沒叫一聲就死掉了。這就是我們這部恐怖小說的結(jié)局,我對他說?!?/p>
我的手開始顫抖起來,原來十年前的那個男人并非讀我的恐怖小說自殺的,我在無謂的自責與負罪的陰影中度過了十年。這對我來說太殘忍太可怕了,其恐怖的程度完全不亞于我的任何一本恐怖小說。
“可是,你為什么不報案?這本來可以算作正當防衛(wèi)的。”我生氣地責問她。
“當時我看著他的尸體,心中突然感到非常害怕,就逃出他的家,不敢再回到現(xiàn)場,也不敢跟任何人提起,這個事件成了我心中的一個秘密?!?/p>
我惱怒萬分,可是又沒法兒沖她發(fā)作,因為那時她還只是個不諳世事的少女,能運用自己的智慧從魔鬼手中逃脫出來已屬不易,又怎能苛求其他呢。
“后來我才知道,老師您因為這件事情,已經(jīng)封了筆,退出恐怖小說文壇,這對我來說是個不小的打擊。”她說。
“這么多年來,你一直隱瞞著事情的真相?”
“是的,我覺得非常對不住您,您的小說救了我,可是我卻使您封了筆,但我又沒勇氣說出真相,時間過得越久,就越?jīng)]有勇氣?!睏钊粲⑾蛭业拖铝祟^,把那本《恐怖小說》抱在胸前,又忽然抬頭,眼中閃著異樣的光輝,“我仍然喜歡讀您的恐怖小說,這本書是我在那次事件以后重新買的。我每次讀它,都有一種不同的感受,每晚睡覺都會把它放在床頭,我太愛它了?!?/p>
我的頭很痛,大腦里一片空白。
“我一直在想,有一天我會向老師說明真相的,因為我希望您重新拿起筆,為我寫恐怖小說?!彼谜\懇的眼光看著我。
見我不說話,她的眼中涌出了淚:“您知道嗎?為了這一天,我足足準備了十年。我把家搬到了您的對面樓上,每天都偷偷看著您。我知道您還是單身,我了解您的生活的每一個細節(jié),知道您的起居習慣。如果您愿意,我愿做您生活中的女主角?!?/p>
我突然很后悔答應和她約會了,一想到十年來,我一直生活在別人的監(jiān)視下,背部就像有無數(shù)的毛毛蟲爬上來,一種從未有過的毛骨悚然的恐怖感油然而生。
“對不起,我已經(jīng)不寫恐怖小說了?!蔽艺玖似饋?。
“不行!”她拉住了我,“為了等您的新作,我已經(jīng)等了十年。如果您不答應我,我就抱著這本書從您那幢公寓的頂樓跳下去?!彼o緊抱著那本書,補充道:“就像書里一樣!”
她飛快地從包里取出紙和筆遞給我,以一種不容商量的語氣對我說:“老師,請您現(xiàn)在就開始寫吧。”
我呆住了,看著這個女子,她的眼睛里透出森寒無比的目光,實在太恐怖了!
沉默了好一會兒,我慢慢坐了回去,攤開紙,寫下題目:《恐怖小說》。
“近十年來,我經(jīng)常處在深深的自責與懊悔之中。因為我的書,一個年輕男人自殺了。他從自家的閣樓窗戶跳下,腦袋剛好扎在樓下鋒利的花壇籬笆上。竹籬像劍一樣,從后腦貫穿了他的頭部,死狀慘不忍睹……”
(本文純屬虛構)
編輯孫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