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大勇
白居易《琵琶行》中琵琶女落寞之時“夜深忽夢少年事,夢啼妝淚紅闌干”,加之序中交待“自敘少時歡樂事”,于是有一種說法:琵琶女心向“少時”,并沒有認(rèn)識到“少年”承歡賣笑、醉生夢死是一種被侮辱被玩弄的生活,反而認(rèn)為是“歡樂事”,是幸福,其對昔日生活是抱著留戀、惋惜甚至炫耀的態(tài)度。論者認(rèn)為,“被侮辱與被損害者”沉迷和陶醉于“侮辱與損害”,更顯示了其“悲劇的深刻性”和主題的批判性。
如果這樣理解,不僅讀者感情上難以接受,而且白居易在詩中所流露的情感、對琵琶女的態(tài)度有諸多可疑之處。
從梨園制度考察,歌伎是不幸的群體。唐代音樂高度繁榮,歌伎即是音樂繁榮的產(chǎn)物。開元二年(公元714年),唐玄宗改組了太樂署,成立了四個外教坊和三個梨園。至大歷十四年,德宗取消梨園設(shè)置。梨園弟子每年一考,不合格或者年紀(jì)大的就被辭退。梨園弟子吃的是青春飯,在職的梨園弟子雖年輕貌端,但出身一般都很低下。年長色衰后,梨園弟子散落閭巷,結(jié)局大都令人扼腕。梨園弟子始終處于社會的最低層,即使是名角也不例外。如樂工李龜年,擅篳篥羯鼓作曲,受到唐玄宗賞識?!鞍彩分畞y”變起,李龜年流落江南,間或賣唱于市,在一次演唱中傷世哀時,悲慟不禁,不省人事,惟“耳有余熱”,其妻不忍殯殮,四天后李龜年復(fù)蘇,最終郁郁而死。沐浴皇恩的李龜年其結(jié)局也不過如此,遑論梨園中女性弟子了?!俺钅槦o紅衣滿塵,千家萬戶不容身”(長孫佐輔《傷故人歌伎》),正是其落魄冷遇的寫照。為逃避玩弄,有些人不得不出家為尼。唐代重佛,尼姑的地位也比這些梨園弟子高?!熬窗装l(fā)誦經(jīng)者,半是宮中歌舞人?!保ūR綸《過玉貞公主影殿》)可以說,這些梨園弟子無一不是“雙面人”——臉上堆著笑,心里流著淚。
就人物身份而言,“歡樂”乃是職業(yè)特征,而非心理感受。《霓裳》、《六幺》本是宮廷大曲,從琵琶女演技之嫻熟判斷,琵琶女應(yīng)有宮廷生活的經(jīng)歷,后流落民間,為達(dá)官或“五陵年少”所獲,過起了賣笑生活。至于“老大嫁作商人婦”后,琵琶女憶及往事,“夢啼妝淚紅闌干”,這其中的酸楚固然很多,但不能以一句“迷戀風(fēng)塵”言之。既然能入選梨園,既然“曲罷曾教善才服”,琵琶女應(yīng)該不是笨女子,久在歡場的她閱人無數(shù),何嘗不知道“五陵年少”對出身寒門的自己“爭纏頭”“擊節(jié)碎”不過是逢場作戲,“血色羅裙翻酒污”只不過是以青春作賭注為人取歡,但“明知不可而為之”,只因她的身份——歌伎。賣藝賣笑,隱藏內(nèi)心是其職業(yè)宿命?!敖衲隁g笑復(fù)明年,秋月春風(fēng)等閑度”,這看似平靜的敘述里其實(shí)包含著強(qiáng)作歡顏的無奈和年華徒逝的哀怨。所謂“自敘少時歡樂事”中的“歡樂”,實(shí)為“為人作歡樂”而非“自視為歡樂”,“為人作歡”,乃歌伎的職業(yè)所系?!皻g樂”一詞若拘于常規(guī),僅就字面理解,不顧職業(yè)背景,則是極大的曲解。任何一個思維正常的人,絕不會把強(qiáng)顏歡笑、任人玩弄當(dāng)做“歡樂”。不能正解“歡樂”是誤讀之源。
“啼淚”乃是黯然自傷,而非留戀過往。至于琵琶女“啼淚”,序中講得清楚:“今漂淪憔悴,轉(zhuǎn)徙于江湖間”;詩中也寫得明白:“商人重利輕別離”,“去來江口守空船”。相對于少年,盡管琵琶女也明白自己只不過是富家子弟的玩物,并沒有被真正尊重過,但至少居有定所,至少被人注意,至少可以驅(qū)除形式上的寂寞,至少可以和著淚與慘笑作一出青春的謝幕演出;而今呢?“老大嫁作商人婦”,這樁婚姻本身是極為勉強(qiáng)的,談不上有什么真感情。自己年齡大了急于“委身”,丈夫看中的或許是殘留的“顏色”,或者間或的歌舞之娛,而不會真正在意自己,在丈夫的心目中自己不及幾許“浮梁茶”。除此之外,商人行蹤飄忽(“行商坐賈”),四方游走,自己飽受“漂淪”“轉(zhuǎn)徙”之苦;商人重利輕義,說走就走,一走經(jīng)月,不管不顧,視若無物。一樣的不尊重,一樣的無價值,但現(xiàn)在不但居無定所,連形式上的寂寞都驅(qū)除不了,連一個心不在焉的聽眾都沒有,“獨(dú)撫琵琶空好音”?!巴炊ㄋ纪矗春稳缭?!”
“迷戀風(fēng)塵說”于情有悖,于理不通。縱觀琵琶女,無論是“少年”還是“老大”,都被剝奪了做“人”的資格,其被玩弄被拋棄的命運(yùn)一以貫之,而且是江河日下,步步走低,所以憶及往事,才潸然淚下,何來迷戀過往之念?正是基于其際遇的極悲和彼此處境的相似,白居易方視其為同道者——“天涯淪落人”,才會一掬同情傷己之淚而“濕青衫”。這樣理解,又何嘗不能顯示其“悲劇的深刻性”和主題的批判性?如果將其解為“迷戀風(fēng)塵”,豈不枉負(fù)白樂天的一番拳拳之情?豈不要懷疑白樂天眼光愚鈍,識人太淺?
梨園弟子逃脫不了被千百次玩弄的命運(yùn)。令人憤慨的是,達(dá)官顯貴玩弄了這些聲、色、藝俱佳的梨園弟子,偏說這些女藝人天生就淫賤,甘心被玩弄。五代王仁裕《開元天寶遺事》載:“念奴有色善歌,宮伎中第一。帝嘗曰:‘此女眼色媚人?!奔t顏媚人甘于沉淪的論調(diào)一直影響至今,真是可悲可嘆!
(作者單位:湖北省武漢市漢南一中)